远山近水-远山近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北京颂歌

    国庆

    中国是个诗国,泱泱诗国,上下五千年,有多少多少诗人啊,犹如灿烂的星斗缀满华夏的天空。

    毫无疑问,他是这许多许多诗人中最伟大的一位。

    自从离开了生他养他的韶山冲,五千年的记忆一万年的烽烟,化作几多几多诗情拍击他的心岸,奏响黄洋界动地的号角,卷起赣江夹岸苍茫的风雪,敲击娄山关奔腾的马蹄,点燃枣园深处那盏辉映夜空的灯火……

    他写诗,除了用笔之外还用枪,当从大胡子马克思干硬的面包上找到最适合中国的表现形式和最佳的构思时,他吟着诗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走过黄河,走过西柏坡,信步登上天安门,站在一九四九年十月的第一轮秋阳里,站在世界最高的诗坛上,用他浓重的湖南乡音声情并茂地朗诵着“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整个世界都从他势若奔洪的湖南乡音里,听出了一个民族豪迈的情感和伟大的力量!

    从此,这首他写得酣畅淋漓的得意之作,使我们有了一个放声歌唱的节日。

    国歌

    很忧郁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唱起这支歌,很激动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唱起这支歌。

    这血与肉铸就的歌呵!

    曾经,这歌唱响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歌的旋律沉浑凝重,冒着炮火、穿过硝烟、溅起血光、辉映刀影……

    而今当我唱起这支歌时,它强有力的节拍除了拍打我的脚步,这歌声还深深浸透我的血液,使渗血的骨气从骨肉里坚硬而勇敢地走出,成为一把锋利的斧头或铁镐,去开劈前进的路……

    抬起头来,我看见我的女儿站在她的同学们之间,站在五星红旗下唱起了这支歌,大片大片的阳光打湿了他们的眼睛。

    是的,该把这支发自我们肺腑的歌传给他们!

    国徽

    在你的上面,我最先注目的是麦穗。

    还是我不懂事的时候,我就穿行在麦穗之间,我蹒跚的身影紧跟着我的父亲高大的身影后,我看见父亲站在五月的阳光下,站在刚刚获得解放的麦地里,深情地望着麦浪里饱满的麦子,让浓浓郁郁的麦香顺着阵阵南风醉了自己之后便动情地用手搓着一株麦穗,然后选了一颗像他挂在额头的汗珠一样饱满的麦粒,丢进嘴里……

    麦穗养育着父亲,养育着我,也养育着新中国么?要不,麦穗怎么和齿轮组合一起,组成一个徽记、组成一轮太阳,照耀着人民共和国啊!

    国旗

    风,吹动你的微笑,你微笑的叶子,在湛蓝的天空里显得格外殷红殷红。

    自从一位诗人在天安门城楼上,在十月的阳光里亲手将你升起之后,四十五年过去了,你依然笑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中,殷红殷红。

    无论风云变幻还是世事更迭,是的,你不会褪色。

    你的存在,是一种召唤、一种信仰。这种召唤与信仰,是从烈焰中铸造还是血泊里提炼出来的呢,我说不清。可是,每当我仰望你时,我就仿佛看见炮火硝烟里一片血衣、一滩红泥、一快皮开肉绽的补丁……

    如今,走在大地上随地都可以看见你,也许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总觉得你是一种植物、一种生命力很强的物质,无论长在学校操场、体育馆里、边防海关、谈判桌上;你茁壮拔节的声音,使天空感动得泪流满面,大地颤抖不已……

    只因无论你生长在哪里,都会结出丰硕的果实。

    升旗

    ——天安门广场一瞥

    黎明,因等待而生动起来。

    越过一层层夜,越过一阵阵风,越过一重重期待,一双双眼睛,一双双因等待而生动的眼睛,在顾盼,在张望……

    升起来了,升起来了,你仿佛一朵轻轻飘动的红云,轻轻拂过都市的梦,和黎明的霞光一起升起来了。

    风,吹动旗帜,吹动旗帜的微笑,一波一波的涟漪,殷红殷红,在蓝天里轻轻地舒展开来。在旗帜殷红的微笑里,我看见一只洁白的鸽子,穿过黑夜,扑展着羽翼,正歌唱黎明的宁静和祥和。

    是什么从我的眼里溢出,骤然,我的耳畔响起一支歌,在血与火的歌里,我看见一件带血的衣衫,被一只粗黑的手和一杆竹竿高高地举了起来……我想,这旗帜上的五颗金星是不是从血泊中提炼出来、是不是从火焰里冶铸出来、是不是从镰刀与铁锤交织的旋律里锻打出来的呢?

    我仰望着,仰望着……

    此刻,在天安门广场上,不知有多少人,有工人、农民、机关干部、教师、学生,甚至还有台胞、侨胞、外国友人和我一起仰望。就在我的仰望里,那飘展的五星红旗在徐徐上升,我不知道是我们深情的目光牵引着旗帜,还是旗帜牵引着我们深情的目光?!

    只见光芒四射的五颗金星闪烁在我们每一双激动的眼睛的泪水里,辉耀着祖国的又一个黎明……

    人民英雄纪念碑

    你站立着,站在天安门广场上。

    汉白玉的基座,花岗岩的台阶,垒起你高耸的身躯、圣洁的庄严,壮丽而雄伟。

    难道你仅仅是由一万七千多快花岗石和汉白玉砌成的么?不呵,所有的纪念碑的诞生,都与流血有关。

    我也站立着,仰望着你:是火山爆发后隆起的一曲畅想,擦亮了华夏的天空,还是腥风血雨过后,为千千万万个前仆后继的英烈之灵奠定的纪念,当我的目光与历史构成一个独特的角度,我发现你原来是一个五千年的惊叹,怒指那深邃的苍茫,警示逶迤而来的日月……

    我站立着,仰望着你,顷刻,四月的阳光也明朗起来,我看见——

    虎门滩头焚烧罪恶的硝烟腾腾升起,啸集金田村头的梭镖、锄头以及土炮闪烁寒光,撕碎的龙旗被新军踩在武昌城下,天安门前“废除卖国条约”的旗帜与一张张传单纷飞,黄埔江畔饮弹的热血染红了旗帜,南昌起义呼啸的弹火划破阴云密布低垂的夜空,《游击队歌》镀亮的大刀正向鬼子们头上砍去,而穿过炮火硝烟的征帆正驶向胜利的彼岸……

    三年,三十年,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一部波澜壮阔的近代史,就这样走进浮雕,矗立成一行气壮山河、昭示日月的诗!

    我站立着,低下我高傲的头颅。

    我选择这个日子,除了用鲜花与泪水表达我的敬仰与怀念之外,当我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趟响血与火的足音,我是来聆听那一声饱含殷红瞩望的呼唤呵!

    是的,当我转身走出你巨大的影子,我会踏着你巨大的影子,我会踏着血与火的足迹走向前去,用我的血肉和身躯去铸造另一座与你齐肩比立的纪念碑!

    人民大会堂

    在参观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之后,在瞻仰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之后,在天安门前留影之后,顾不得抖落边关哨卡的风尘,我又来到人民大会堂前。

    呵,人民大会堂,好一座气宇轩昂、魏峨壮丽、灿烂辉煌的伟大建筑。

    我知道,这是全国人民代表议事论政的地方,因此人民大会堂便成了人民权力的象征。不是么,当从山南海北、大河上下,从祖国四面八方,从社会主义各条建设战线的人民代表,像江河奔向海洋汇集在这里,这里便响起人民意志的啸声……

    多少次,在电影里、在电视上,当我注目那撼天动地的啸声拍击着人民大会堂缀满无数颗星星的苍穹似的屋顶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那一颗最亮最大的红星。

    我不知道,那红星,是不是我头顶军帽上的红星!

    现在,我就站在人民大会堂前。我就站在这十二根粉红色和黎明时的天蓝色的大理石旁,这拔地而起、巍然而立支撑着这座辉煌的大厦,守卫着这座庄严的会堂的柱石呵,我的心一下子被它所吸引。

    蓦然,我想起了我的万千战友,他们不也像这柱石一样支撑社会主义大厦,守卫伟大祖国的神圣大门!

    于是,我走上前去,激动地伸开手臂,与这粉红色的黎明时的天蓝色的大理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深情地向祖国倾吐边哨战士的情怀……

    留影天安门

    此刻,黎明的太阳正冉冉升起。

    走过长江、走过黄河、走过长长的思念之后,我走向天安门。当我站在雄伟的天安门广场,站在黎明的霞光里,摄影师,请帮我选择一个最佳的角度,让我与天安门留影。

    还记得当年那个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头戴一颗红五星的新兵么,为着铭记一个神圣的誓言——那响自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气壮山河的誓言,而岁月的风雨呵不仅催染白发悄悄爬上我的双鬓,也催老了时间,然而不老的是我对天安门的那一份爱那一份情,随着时间与岁月的流逝,愈来愈深。

    照相机理解了我,匆忙中用百分之一的速度张开了镜头。

    请把我的笑容漾在那从血火与泪光中升起的旗帜里吧;

    请把我的热血溶进那阳光与地火点燃的灼灼的宫灯里吧;

    请把我的身影嵌入城楼那凌空翘起的一角雉堞里吧;

    请把我的思绪留在长安大街那奔腾向前的脚步里吧;

    同时也让天安门,留在我深刻的思念里……

    每次来北京,我都要与天安门留影,

    只因为与天安门留影,便是与天安门在一起,便是与我们的祖国在一起,便是与我们的祖国的命运在一起呵!

    长城

    1

    是城是墙,是墙是城,长长的墙垒起长长的城,从历史深处、从岁月深处一路风尘、一路狼烟、一路鼓角逶迤蜿蜒而来,屹立华夏大地上。

    站在烽火台上,站在天地之间我苍茫四顾,那秦王征战的杀声呢,早已冷却成石,星星点点剥落在大片大片的黎明风中;那汉武横戈的旌旗呢,早已风逝成云,消逝在大滴大滴的阳光雨里,唯有劳工万喜良们以血肉与意志,支撑起这民族的脊梁。

    2

    岁岁年年,风风雨雨,将城墙剥蚀成残垣断壁。

    沉默的回忆是痛苦的,可是千百年来,你就这么沉默于云暗天低,沉默于风狂雨急,伴着墙下埋葬的故事和城头呐喊的英灵……

    轻轻,当我轻轻抚摸残垣断壁,就仿佛抚摸岁月的沧桑、历史的悲怆,而当我俯下身去,用耳朵贴近你铮铮铁骨和瘦削的胸膛,谛听你沉重低缓的心律,我知道那是你苍凉而豪迈的歌。

    是的,风风雨雨可以剥蚀你每一快砖石,却不能剥蚀你冷峻的年轮,岁月悠悠,斑驳的苍黄又怎能掩饰你以恢弘的胆略和不屈的意志,铸就一部民族沉思和崛起的历史呢?

    于是,招起头来,那垛口也和我一样睁大了眼睛。

    3

    横亘着,几回回我都试图走近你,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歌里。

    终于,我来了,我是随着众多的脚步和熙熙穰攘的人影一起走向你的,遗憾的是我来得太迟太晚,虽然戎装在身,但没能赶上手执长矛身着甲胄迎着旌旗踏着鼓角为你浴血而战……

    天高。云淡。风轻。

    我看见有人倚着城堞拍照,有人站在垛口远望,有人望着断墙沉思,有人扶着残壁感叹,而我是个军人,我以军人的脚步在你的脊背上,每踩一步脚印里都渗出一缕烽烟。

    不能为你而战那就为你而歌吧,站在烽火台上,我临风而歌,歌唱你这从强悍凶猛的漠风里,从仰天嘶鸣的马蹄里,从弯如弦月的雕弓里,横亘着的一柄沉雄千古的长剑!

    故宫

    一重一重朱红的宫墙,一道一道铁青的城门,一座一座守望的廊楼,守护一个又一个帝王的梦。

    如今,不见霓虹紫烟萦绕雕梁画栋,不闻晨钟暮鼓响彻灵霄宝殿,也不见御道两旁旌旗猎猎遮天蔽日,只见被八国联军用刺刀刮走金漆的铜鼎,在阳光下斑斑驳驳,就仿佛斑斑驳驳的历史,剌痛我的眼睛。

    不远处,有人摆着姿势拍一张纪念照,有人声音或高或低向一群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不知他们中有没有当年八国联军兵士的子孙)兜售故宫纪念品,也有人或站或走,或观或看,笑谈老槐自缢、赢台泣血、金钗沉井……

    走出故宫,已是黄昏,当我回头望见夕照里刚刚闭馆的宫门,骤然想起那位当了大顺帝国皇帝的李自成,这位登高一呼、势如破竹走进故宫的“闯王”,怎么连皇袍玉带还未来得及用得熟练就匆匆逃离了呢?莫非他也如我一样,只有想游玩一下故宫么,不知他是否也带走了一点纪念品?

    珍妃井

    一眼死水,

    经过一个狠毒的女人开掘,竟不怀好意溺死了一个年轻有志的女子。

    一个世纪过去了,这井,至今还漾着这个女子一腔青春的热血以及一腔宏图未展的遗恨……

    穿过时间与空间,

    我来到这里,本想凭吊这位红颜薄命的女子,不想我发现,有人正从这眼死水里,忙着打捞那幕沉淀了一百多年的悲剧……

    景山

    景山有景:辑芳、观妙、富览、周爱、万春。

    在我眼里,景山有树,景山的树一弯脖子,便歪成一帧风景,引人留步……

    是呵,半枝槐树,一条绳索,何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悄悄吊死了一个从故宫后门偷偷溜出、仓仓皇皇绕到自家脑后曾经煊赫的王朝?

    历史,不仅仅在这棵老槐树下颤抖了一下摇摇下坠,还开了一个玩笑,让这座以民脂民膏垒起的“万岁山”,竟垒成一座万岁爷的坟墓。

    石舫

    这些石头,这些质地坚实的石头,本可以去边关城墙砌基,本可以去海防国门立柱呵,可是,一个女人,一个暴戾恣肆的女人,竟将这些坚实的石头砌成一座石舫,泊在昆明湖岸。

    昆明湖水微波荡漾,轻轻拍击着船舷,也轻轻拍击我的心岸……

    我的耳畔响起了岁月的涛声。岁月的涛声,沉了福建水师、沉了北洋舰队、沉了大清帝国。

    叶赫那拉氏呵,想拉住时间的征帆,让历史的船舷固定在岁月的岸边,以此象征“鸿基永固”么?

    昆明湖水微波荡漾,轻轻拍击着船沿,也轻轻拍击我的心岸……

    我想起了另一只船,那是一只木船。

    当一群穿着长袍、理着平头的年轻的水手,在腥风血雨里从一位大胡子洋人那里盗来一张海图后,便夜走南湖……谁能想到,那只普普通通的木船呵,竟使灾难深重的中国开始了新的航程!

    昆明湖水微波荡漾,轻轻拍击着船舷,也轻轻拍击着我的心岸……

    天坛

    圆圆的天能风调雨顺么,方方的地能五谷丰登么?

    在那摇曳的烛火、那升腾的香烟、那肃穆的钟声、那低下的头颅一次一次祈祷苍天保佑之后,赤县依然是赤地千里、哀鸿四野,九州依然是荒草丛生,狼烟烽起……

    然而,当回音壁回荡着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雷鸣般的欢呼声时,这祭天之坛骤然熄了香火。天变了,在阳光下变得更蓝更阔了;地也变了,在风风雨雨里变得更肥更沃了。

    如今,当我的父亲,那背负着日月在田间地里劳作,又带着谷粒的朴素和麦穗的馨香以及太阳般灿烂的微笑和我一起在这玉石砌起的高坛上,望着这古老、精巧而奇特的建筑,面色也庄重起来,我不知道他的思绪飞向何处?

    一代一代皇帝,这些君监天下的帝王,曾经在这时谦恭地拜神祭天,他们只不过是想借幽深莫测的宇宙以显示它的威严,而今我来这里,只不过是想陪伴我那对于五谷丰登和幸福生活有所追求的父亲看看北京这座古都的风景。

    回音壁

    1

    有人说,这是一部厚厚的典籍,而当我迎着十月的第一缕霞光走近回音壁时,望着它高与天齐的恢弘,我说它像似北京恢弘的胸脯。于是,伏在它的胸前,我静心地倾听。

    什么声音?!

    是什么声音,穿过厚厚的往事而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一声声激荡我的热血,一声声撞击我的心灵……

    是岁月的彼岸风起云涌滚动的惊雷,穿过长空滚滚而来么?

    是时间的地角复地翻天擂响的鼓角,卷着硝烟奔涌而来么?

    不呵,是一个比惊雷还要轰响,比鼓角还要雄浑的声音,穿过长空,卷过地角——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听着,听着,我的眼里早盈满了泪光。

    风什么时候伏在我的胸口,静静倾听。是的,我的胸膛也是座回音壁呵,久久回响着那历史的声音……

    2

    记忆犹新。

    春风吹又生的记忆呵,能忘记吗,那年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你说,当你含着热泪听我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热泪纵横地朗诵我的献辞时,你就一见钟情的爱上了我……

    告别,你不敢上前握我的手,只用含泪的双眼默默望我。我没有走上前去,只是转身走时说不清是什么使我泪水如注。

    花又开了。

    花开花落都是召唤。我在远远的一方呼唤你,你在远远的一方呼唤我,当你的信穿过风雨随着飘落的雪花飞进我的哨所,我的热吻融化了你的信纸上的冷泪却融不化窗外的雪花……

    想着不可预知的明天,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你。

    3

    又一个春天来了。

    春天的阳光真好,北京春天的阳光真好,许是应着阳光的邀请,我们相逢在北京,相逢在回音壁前。

    抖落北国的风雪,我带着风雪漂洗浸染的坚毅和剽悍走向你,你呢,携着南国的春风,你仅只是带来少女的温柔吗?

    你没有回答,只是将你秀美的耳朵贴近回音壁。那里贮着你的心思还是你的秘密?

    一种原始的情歌翱然而至,我走近回音壁前,怀着惊喜与向往,轻轻地从心里发出深切的呼唤。

    风在倾听,云在倾听。

    突然,你惊叫起来,也连声呼喊:你好,北京,我爱你!

    然后,你迎向我,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光芒,丰满欲滴地扑进我的怀里,将耳朵贴近我的胸膛……

    呵,我二十二岁的胸膛,也是一座回间壁吗?!

    圆明园遗址

    1

    我在书里读过你,也在电影里见过你,尽管你早已成为一部历史,可我还是看你来了。

    来看你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许是怕我伤心,昨夜陡来一场大雪,厚厚地欲将你深深复盖。雪呵,皑皑白雪啊,盖得住残垣、断石、瓦砾、废墟,盖得住烟痕、火印、惨白、暗黑,能盖得住一段历史的遗言么?那场大火,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呵,给一个民族烙下了太深太深凝着火的记忆……

    本不想用我锋利的手指戳痛结痂的一八六零,当我抬起头来,只见厚厚的雪地里长长短短的残柱歪歪斜斜地支撑着一轮雪后的残阳。

    那残阳,就仿佛是一个永劫不复的伤口滴出的一滴凝重的血!

    2

    石柱低垂着头,我也低垂着头。

    无主的云絮默然于天空,渐暗渐,悠悠而去。

    而我却一步一步,踟蹰夕照里,走近一个颓败的残破、荒疏的梦的世界。

    空气凝重而低沉,阴冷的风从瓦砾、废墟与残石的记忆中窜来,冷漠而尖励。

    我不由轻轻地贴紧石柱,触摸的不只是石的冰凉、石的缄默呵,也许冥冥中更多的是叹息与悲哀……

    逝去的就让它逝远么?拨开草丛,我从瓦砾堆里拣起一枚焦黑的石子,捡起一段浓缩的历史捧在手上,顿觉浑身热了起来。

    我想,定是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此刻烧沸了我周身的热血!

    3

    朋友,帮我打开照相机的快门,张开镜头吧,就让我站在这片废墟上,和那些残拱断柱一起照一张合影。

    不是为了纪念到此一游呵!我是来观瞻那些被那场大火洗劫之后留下的超世绝俗之艺术精华的碎片,寻找当年那飞檐画栋曲廊所散落的绚丽华美与智慧,领略那气势恢宏匠心独运与非凡的灵气的,然而,当我面对劫贼肆意蹂躏抢劫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罪恶,除了愤慨,更多的还是感叹与悲哀……

    倒下了,曾经是威严神圣的倒下了;残败了,曾经是至宝至贵的残败了。似曾有人提议重新修复这“圆而人神,明而普照”的皇园,可能修复那倒下的至高至上的民族尊严、那烙上耻辱印记的残败吗?

    留一个滴血的伤口,留一处火烙的记忆,也许就留下了历史馈赠给我们的一笔原本巨大的精神财富呵!

    1979.2.匆草.北京.

    1993.1.再改.武汉.

    延安之光

    延安

    有河自宝塔山下潺潺流过。

    这有些浑黄的延河水,经过女高音的金桑子一过滤,便清清亮亮地潺潺流远,潺潺流远的河水和潺潺流远的歌声,如同新启的陈年老酒,

    醉了一代一代人。

    从这里走出的一代人,早已走进历史教科书里,而当年那些平凡的地址,诸如杨家岭、枣园、凤凰山、清凉山、桥儿沟、南泥湾……如今在旅游图上神奇起来,在这些质朴的风景背后,导游小姐不经意中随便一说,便是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传说和故事。

    曾在一部书里的插图上,我曾仔细打量过这座小城,如今这座小城已有不少现代派建筑,巍峨地屹立在阳光下。不远的崖畔上,一孔孔土窑洞,空旷得有些寂寞,

    只有那盏油灯,作为窑洞的一种默契,注释那一段岁月。

    许多人来了,又走了,在这里留下了一些号码不同、深浅不一的脚印。

    有人来这里游览;

    有人来这里朝圣。

    延河

    车刚停稳。跳下车来,迎着五月的阳光,我朝延河走去。

    啊,延河!这流经陕北高原的河,多少回流在我的梦里、流在我的歌里、流在我的向往里……

    此刻,当我站在这条举世瞩目的河边,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捧起一捧浑黄的河水……

    我思绪的流向就是河的流向。

    是的,延河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壮观,浑黄的河水在五月的阳光里蒸腾起蒙蒙的水雾,就仿佛从远处飘来的历史烟云,不是么,当它曲曲折折流来又曲曲折折流向远方的时候,我听见它在向我喃喃细语叙说——

    清凉山下晨钟暮鼓里激荡的歌声,

    凤凰山麓窖洞里土生土长的哲学,

    桥儿沟里《兄妹开荒》播种的故事,

    南泥湾那拿枪的手点燃烧荒的篝火,

    枣园深处夜里亮如北斗的那一盏灯火,

    一个牧羊人站在山坡仰望着东方太阳升起时轻声哼出而后唱彻大河上下长城内外的那一曲信天游,

    以及那位从韶山冲走来的湖南汉子在河畔留下的深深的脚印……

    河的流向就是我思绪的流向。

    骤然,水声渗透我的肌肤,我的心跳得厉害了,血也加快了流动,一种不能平静、不能抑制的激情在胸中荡起……

    莫非我浑身流淌的血液,与这条流经陕北高原曾经使历史失血的河有关?!

    凝望宝塔山

    夜,五月的延安夜,已有些深了。

    我和一个诗人,倚着迷人的宁静,站在延河桥上,望着夜的延安满城灯火。

    清凉山、凤凰山,灯的峰岭;王家坪、桥儿沟,灯的峡谷;当我昂首遥向北斗星时,只见星光下一座宝塔巍峨屹立在延河岸边。

    烽火、硝烟、鼓角、军号……饮马河边,远去的马蹄声伴着延河的涛声在我耳畔如歌如泣;

    红旗、鲜花、欢声、笑语……起舞塔下,几多岁月推敲的故事走进历史教科书里我读着依然如昨天一样年轻;

    …………

    凝望宝塔山,久久。

    宝塔山啊,你是沉沉黑夜里一句辉煌的感叹,还是风雨里一座永不坍塌的箴言立在中国革命的近代史里。

    同行的诗人对我说:延安的地形就仿佛是一条船,宝塔山就像是一根桅杆,高高屹立在延安这艘巨大的航船上,正驾着光的羽翼、梦的翅膀,驶向明天……

    旗帜

    ——写在党的七大会址

    走远了,该走的都已走远了,就是当年那激情与掌声也已走进历史教科书里。当我从历史教科书里走出,和五月的阳光一起走进这座石头砌成的大礼堂,最先牵动我的视线的,是和阳光一道闪亮的一行标语,以及风摇动的一面面旗帜。

    走上前去,站在旗下,我向一面面旗帜行庄严的注目礼!

    飘在我目光深处的旗帜啊,猎猎飘动,猎猎拂动我的思绪。

    我想起最初,或许是一件带血的衣衫,高挑在竹竿上,便成了一面旗帜,在风的引领下,猎猎飘展成呼喊与号角,便有很多受苦受难的穷人拿起镰刀、斧头,举起大刀、长矛,为旗帜倒下或者站起……

    那时的旗帜啊,总是在某一个山峰或被一只百劫不灭的信念的手高高擎起,招展着一种伟大而永恒的真谛和精神!

    突然,一阵歌声打断我的思绪。

    这时,一群少先队员走了进来,他们列队站在一面面旗帜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面面旗帜,静静听讲解员讲起那血与火的岁月,讲关于血与火冶铸的旗帜。

    我也和孩子们站在一起,静静听着,任旗帜轻轻拍打我的脸颊,我在想,是谁将一面面旗帜裁成一块块三角形,系在少先队员的脖子上,系在毛泽东的子孙们的脖子上呢?

    窖洞

    一座一座窑洞,镶嵌在黄土坡上。

    阳光下,我抬眼细细打量着一座座洞开的窑洞。有人说,窑洞是延安的一种很美的人文符号,而我说,窑洞是延安的一种表情,纯净、质朴而神秘。

    正因为如此,我千里迢迢来访窑洞。

    窑洞,袒露着灵魂迎接我。当一股泥土味散发着芳香扑面而来,我似闻到掺和着泥土味麦粒芳香的气息。

    其实,窑洞是黄土坡上温暖的巢。如今窑洞空空,那些从这温暖的巢里飞出的鸟儿呢?

    在一堵被煤油灯熏黑的窖壁前,我站住了。我看见一张简陋的书桌上,陈列着一盏煤油灯、一方砚台、一把镇纸、一支毛笔,书桌旁空着一张简陋的木椅……

    骤然,我投在窖壁上的思绪复又弹回。

    我也是一只鸟,但我不会栖息在这里,我来访只是想寻找那些曾经胎动在窖洞里,亦如胎动在母腹中的光明的故事、悲壮的传说,让这些有着泥土和麦粒气息的故事和传说营养自己。

    小米

    初来延安,主人特地安排我们吃一顿小米饭。

    热腾腾的小米饭,热腾腾的南瓜汤,捧在手上,吃在口里,小米的颜,南瓜的香甜,还有一种滚烫的东西,使我吃得回肠荡气,心灵发热,激动与感动的泪水潸然而落。

    吃着小米,谁不感念它曾饱满而睿智地喂养了革命。

    当然,来到延安,吃着小米饭,除了感念之外,我更注重品味着当年在这块黄土地上,革命先辈们在那苦难的岁月里刀耕火种的传奇经历,以及咀嚼小米与那些平凡的步枪们,经过那位来自韶山冲一个农民的儿子精心运筹结成一对后对于延安、对于中国、对于人类生存的意义……

    是的,吃着延安的小米饭,你便无法忘记小米!

    咏雪

    南方没有这么大的雪,也没有这么凛冽的风。

    这是北国,一位从南方走了二万五千里路走来的湖南汉子,此时站在北国的雪塬上,静静谛听白雪落地默默的喁语,静静体验戎马倥偬之后难得的轻松。

    雪在纷纷扬扬,离他很近。

    历史莽莽苍苍,离他很远。

    是呵,历史在远远的另一端注目着他,看他在走过二万五千里路之后,又将怎样拾起扎着绑腿的脚,在长城内外、大河上下,穿过雪地抵达冬的深处,抵达春的前沿……

    雪花纷纷扬扬,他的思绪也纷纷扬扬。

    风似乎没有刚才凛冽,在不远的地方垂下会思想的头颅,在作遥远的独白,而他遥向历史深处的豪情里,有一种气冲霄汉的冲动。

    于是,这位湖南汉子用纵览天下的目光,指点江山,轻轻吟诵起来,一种清晰可亲的湘音激荡中国的天空:

    北国风光……

    井

    1

    轻轻步人会址。

    我景仰而又有点惊奇的目光似在寻找什么,只见几张方桌、几十条长板凳,显露出木质的本色,就像窗外的黄土地一样朴朴素素简简单单。

    人去楼空,留下静肃,让后来者阅读。

    不知当年谁坐在这条板凳上,我挑了一条离那张大方桌近一点的位置的木凳坐下,就仿佛置身当年的座谈会上,一股浓烈的烟草味从方桌那边飘来,间或又响起一阵开怀的笑声,我看见蓄着长发的毛泽东站在那张大方桌前,扬起手臂,似在说——

    “我们今天开会,就是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

    故园八千里,风雨五十年,无论是岁月风雨的鞭打还是时间距离长剑的砍削都无法阻拦和切断这个声音。

    这是真理的声音啊!

    2

    走出会址,不远处的柳阴下,蹲着一眼辘轳水井。

    站在石砌的井台上,我俯身朝井里望去,只见井底的泉水平平静静,就如幽邃的天空,映照着柳叶空隙筛下的阳光,斑斑驳驳,投我以斑斑驳驳的微笑。

    是谁挖了这口水井呢?

    不等我的思绪沿着长长的井绳沉进井底,一个声音从五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传来,响在我的耳边——

    “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源泉。”

    我含情脉脉地望着那深不可测的井水,井,在我的眼里,便衍化为一种内涵深刻而丰富的象征。

    我来延安,沿着老一辈革命文艺工作者的足迹,来到当年延安文艺座谈会的会址,干渴的心事,渴求这气脉深沉的井水滋润……

    于是,我摇动辘轳,忙着在井里汲水。

    题一张照片

    阳光真好。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二年的阳光真好,明丽、灿烂,将毛泽东高大的身影投在陕北的黄土地上,将他富有诗意又带着辣味的湘音投在黄土地上,使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二年的延安,站在一张朴实简陋的方凳前,站成一座讲坛。

    也许刚呷过一口水,一只普通的军用搪瓷杯子搁在凳上。

    那搪瓷杯子里盛着的是清清的延河水吗?不,还有毛泽东滔滔不绝智慧的源泉,此刻,正流进干渴的黄土地,流进干渴的心田……

    习惯站着讲话。调查研究分析之后,一切都了如指掌,不知是细数当前的战争形势,对比敌我双方力量的消长,还是从战略的高度,梳理一个政党的作风?

    我猜不出。

    只有那条打着补丁的裤子,告诉我一个共产党人朴素的作风、俭朴的典范。

    阳光真好。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二年的阳光真好,当我站在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二年延安的阳光下,默读这帧似乎有些发黄的照片,

    我景仰而深邃的目光,穿过历史,撞得阳光丁当作响。

    挥手之间

    中国向何处去?

    一九四五年八月,中国面临着两种命运、两种前途,就在这两种命运、两种前途决定胜败的严重时刻,你以民族与国家的利益为重,置个人安危于度外,又一次举起了你的巨手。

    那是怎样的一双巨手啊!

    就是这双手,擎一把油纸伞,在去安源泥泞的山路上,给多雨的中国撑起一方晴空;

    就是这双手,从《共产党宣言》里盗来火种,在一个沉闷而有些燥热的秋夜,点燃火把点燃秋收起义的烽烟;

    就是这双手,牵一匹瘦削的战马,伫立在血雾弥漫的遵义城头,为一支穿着草鞋打着绑腿的军队,指引通向远方的坦途;

    就是这双手,在一张军用地图上指指点点,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那面不可一世挂在刺刀上的膏药旗颓然地低垂着头;

    就是这双手,如今又以正义与力量,硬是把那双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秃手按倒在谈判桌上……

    举起来了,举起来了,等举过头顶,你忽然用力一挥!

    就在你挥手之间,“重庆谈判”四个字便庄严地走进历史教科书,去诠释一页中国近代史。

    火

    谁把窗外呼啸的北风劈成一片一片塞进火盆,骤然,火盆的火种在黑暗与寒冷中腾跃,并以血的形式燃烧。

    燃烧,是火的生命。自从人类从两块石头的撞击中找到了火之后,火燃烧生命的精华灿烂着自己,又以灿烂的生命去温暖别人,更是无畏的自由之鲜红的象征。

    这是延安的一个冬夜,风雪肆虐地拍打着凤凰山麓的一孔窑洞,毛泽东啊,你打着补丁的棉衣棉裤经得起这风雪寒冷的侵袭么?

    你需要火,帮你在又黑又冷的冬夜里沉思。

    于是,你以一个农民的儿子的诚实和一个思想家的睿智,在与马克思们作了一次又一次深入浅出的对话之后,便急着用一根尖细的针尖挑起一节灯花,把中国社会的各种矛盾现状摊在案头,然后,你用你凝着生命热情的朴素的思想之火,点燃中国那颗因流血而暗淡的太阳……

    油灯

    夜色苍茫,苍茫的夜深得像无底的海。

    在海的深处,谁播下一颗光明的种子,灯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不知是用熊熊的渴望还是用灼灼的希望又一次把灯火拨亮。

    灼灼灯火灿灿地亮着,明亮而辉煌。

    有时浓雾弥漫夜空,有时淫雨拍击夜岸,无论是弥漫的浓雾使夜暗得幽深,还是无涯的淫雨使夜黑得深沉,这盏灯火依然亮在窗口,灼灼光芒在深得像海的夜里一层层扩散,战栗着传得远远……

    不是么,那印在坎坷泥泞路上的脚印,那走在崎岖山路的脚步,那飘在风雨夜中跋涉的歌声,多少人在为寻求那一盏灯火呼唤,背负许诺,来不及与梦作最后一瞥,就匆匆摸索着走上奔向延安的路。

    是的,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延安窑洞的灯火,人们说那是一颗最亮的北斗星。

    毛主席种过的地

    远远望去,在这一条川沟里,这一块黄土地是最普通的一块黄土地,待我走近时,立在地头石碑上的几个鲜红的大字不仅鲜亮了我的眼睛,在我的眼里,这块普通的黄土地不再普通,且富有象征意义。

    是的,这是毛主席当年种过的地。

    女讲解员清亮的声音,描述着那动人的一幕—一

    那是延安最艰难的日子,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湖南汉子来到这块土地上,举起镢头翻动板结的黄土,然后用他那握笔的手播下一颗颗种子……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一把镢头在这块地里挥动,千千万万把镢头也随着举起;一把种子在这块地里播下,千山万岭也萌生一片片新绿,终于,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中国革命,脸庞开始有了高粱一样红润的颜色……

    历史,终于认识了毛泽东,原来竟是一位种庄稼的好手。

    是呵,这个来自韶山冲农民的儿子,一生似乎都在忙着农事,忙着拓荒,忙着播种,忙着耕耘,而他以小米加步枪、用农村包围城市当是他种得最好的一茬庄稼。

    延安革命纪念馆的白石战马

    蹄声远去了。

    是来这儿小憩么,白马啊!瞧你,雄壮的肌肉鼓胀力的锋芒,狂飙似的鬃毛似要卷起岁月的烟云,头颅昂起亢奋地遥向天空打着响鼻,前蹄高高扬起是不是随时准备让骑手纵身跃上马背作又一次远征……

    想起战争,我的血管里涌动着一种子弹呼啸的声音,于是我问白马。

    白马潇洒地伫立,不语。

    啊,当年剽悍的白马,如今变成了石雕,变成一页供后人阅读的战争断代史,白马呀,如果你能复活,你能告诉我——

    毛泽东,这个伟大的骑手,当年转战陕北是用什么样的缰绳将你流浪而自由的灵魂驯服手上,然后镇定自若,跃马扬鞭,驰骋在烽火连天的疆场,指挥战争之神?!

    一辆纺车

    静静伫立,伫立在延安革命纪念馆里。

    安详的神态,婉若一位有些衰老的美妇,而她那组成朴素躯体的车架、轮叶以及铁质的锭子沐浴岁月的风云之后,依然光洁而纯粹。

    骤然,我想起堆放在我家老屋阁楼上的那辆纺车,想起我的老祖母坐在如豆的灯盏下纺线的情景,那摇动的车轮、那旋转的绽子,随着老祖母那双起伏的旋律抒情般争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把岁月的艰辛与生衍的勤劳演奏得和谐而优美。

    女讲解员清脆的声音,将我从流逝的岁月拉回,她说:这辆纺车,是当时延安成千上万辆纺车中的一辆,不知是一位将军、一位部长、一位教员、一位士兵、还是一位诗人留下的,在当时,纺车,就跟战斗用枪一样,是一种战斗的武器。

    我理解了武器的涵义。是的,这纺车纺出的纱啊,以其纯净、质朴与温暖,粉碎了国民党反动派的重重封锁,使衣着单薄的延安度过了一个最寒冷的冬天……

    如今,面对这辆静静伫立的纺车,我无法不歌颂无法不怀念她以及无法不歌颂不怀念那个与她共生存的年代!

    火柴

    那个漫长的黑夜早已过去,而亮在黑夜眉睫的那一粒火种至今叫人不敢忘记。这不,在延安革命纪念馆里,是谁留下一盒火柴一—一盒五十年前生产的火柴,骤然点燃我的思绪……

    遥想当年,这红色的小小的木头,默默把最炽烈的光明藏在最不为人知的暗处,而当风雪裹着寒流步步逼向延安时,它便大笑着狂歌着将燃烧的灵魂爆响,以生命之光冲向黑暗……

    岂止是点燃南泥湾烧荒的篝火呵,

    岂止是点燃抗日军政大学窑洞烛照《大众哲学》的灯火呵,

    岂止是点燃桥儿沟排成光的队伍流成火的河流呼唤黎明的火把呵,

    在延安,一根燃烧的火柴,是一团升腾的火炬,是一杆飘扬的红旗!

    目光又一次抬起,我凝视着火柴,这已渐渐被打火机代替渐渐被人们淡忘的火柴,使我想起一个人,想起他刚毅的脸、铿锵的语调、坚定的手势以及他那贮藏着爰与火的诗……

    不是么,这个中国的普罗米修斯,在中国处在最黑暗的时候,他便将八百里井冈山制成一根火柴,贮成一颗火种。

    他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草鞋

    如今,草鞋实属稀有,你在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尤其是像这样破烂的草鞋,且浸着淡淡的血迹。由于稀少而珍贵它只陈列在革命纪念馆里,常常傍着一条灰色的绑腿,向不曾经历过小米、步枪和草鞋的后来者,讲述一段革命的嶙峋与峥嵘……

    当年,这草鞋很是气概。

    那一双双草编的、麻编的、布条编的、葛藤编的,草、麻以及布条、葛藤混合编的草鞋,当它穿在一双双从牛棚、从矿井走出的粗糙的脚上,结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跟着一位从韶山冲走的农民的儿子身后,草鞋呵便踩着风风雨雨、泥泥泞泞、坎坎坷坷,踩着雪山、草地、沼泽、荆丛……跋涉在一条充满艰险与崎岖的小路上,于是,草鞋不仅仅磨砺了一双双粗糙的脚,也深化了一个粗糙的概念。

    现在,草鞋默默地陈列在革命纪念馆里,像精神一样宁静,只是我不知道今天前来参观的人们,当他们用目光打量着这一双双浸着淡淡血迹的破烂的草鞋,是不是会听见草鞋沉重的跫音,以及想起这沉重的跫音跋涉的那一条充满艰险与崎岖的长征路?!

    枣园红枣

    啊,这是枣园的枣,粒粒可数。

    没等我的手触动大红枣儿,一缕淡远的清香缓缓袭来,从淡远的清香和枣的色泽与形状里,我想象着大红枣儿丰满的果肉蕴含着丰富的营养和血红的元素,便有一股暖流涌动一种情绪流遍全身。

    据说,当年那个住在枣园的湖南汉子,有一天漫步在枣园时突然发现枣园的枣如同有些贫血的革命面色有些焦黄时,便振臂一挥挥动镢头开凿一条幸福渠,让汩汩的渠水掺着他的心血浇灌枣园,从此,才有一粒粒大红枣儿像一颗颗丰硕的太阳挂满枣树枝头,温暖来访的客人。

    后来,吃过枣园枣的人,都说自己是幸福的人。

    是的,哪个来枣园的人不想分享这种幸福呢?

    于是,我捧着枣园的大红枣儿,久久徘徊在枣园里,不忍离去……

    土平台与一个士兵坐落在枣园后沟西山脚下,待我寻觅的脚步走近时,走近这个不怎么起眼的土平台,走近土平台的一行文字,骤然,我低下头来,默默念着一个士兵的名字,默默倾听,倾听那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声音……

    一个烧炭的士兵死了,就仿佛一团燃烧的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像怀念一行燃烧的诗,诗人毛泽东在信手掂了掂泰山和鸿毛,便以诗的激情为一个普通的士兵。

    一—一个曾经燃烧的生命作了一篇墓志铭。

    后来,这篇墓志铭广为流传,以至每一个献身共产主义事业的共产党人读到它都会将它当作座右铭。

    五十年后,季节依然会冷,知冷知热的人,总会怀念这个士兵,这不,当我来到延安,来到当年悼念这个燃炭的士兵的土台前,我就想起了炭。我知道那些死去的树木,死去的生命,暗含着人类的某种精神;我想起了炭火,那曾使裸露在严寒的延安温暖至今的炭火啊!

    于是,我也以诗的激情,欲将这个烧炭的士兵燃烧的生命,以及他用生命点燃的炭火,诉说给记忆……

    桥儿沟鲁迅艺术学院

    是谁把这一座座窑洞的门锁死了呢,干吗不让阳光和歌声又一次充满它的空间。

    此刻,我走在桥儿沟里,走进一层一层院落,透过斑斑驳驳的门缝,让视线穿越时间与空间,观赏着一页一页变迁的风景—一

    哪是文学系的教室,真想拜访当年那些勇于走向延安街头的青年诗人们,听他们朗诵血与火的诗章。

    哪是音乐系的课堂,当年那如白鹤翻飞在陕北蓝天里悠扬的信天游和火辣辣的翻身道情是从这儿唱响的么?

    哪是戏剧系的露天小舞台,仿佛刚刚卸下了幕布,我看见兄妹开荒的舞姿,竟使不远处的圣母玛丽亚羞得无地自容。

    哪是美术系的画院,待我回首,只见一座异国的教堂立在身边,一排荆槐树的树枝像是伴合着琴声在风中低诉着什么,蓦然,我想起了版画家力群的那一幅套色木刻。

    …………

    黎明的风中,记忆的风车仍在旋转。

    是呵,历史不会忘记,岁月不会忘记,走过历史,穿过岁月的人不会忘记,就是我们这些仰望历史、追踪岁月的后来者也不会忘记,桥儿沟呵,延安的桥儿沟呵,你这中国革命新文艺的摇篮!

    南泥湾

    这就是南泥湾么?

    这就是当年那群从山沟沟钻出来拿枪的汉子们用镢头和气死牛的力气开垦出来的南泥湾么?

    这就是当年为使从乌蒙磅礴泥丸中走出的革命免遭饥寒交迫而提供小米、南瓜、羊毛和布匹的南泥湾么?

    一座展示当年南泥湾大生产史迹的展览馆立在路旁,正张着大口,热情洋溢地为川流不息来南泥湾参观学习的人们解说昨天……

    走出展览馆。

    我独自立在川头,放眼望去,只见一垅垅麦田郁郁葱葱,一方方水田波光粼粼、一群群牛羊放牧山野,一辆辆汽车奔流川间,而更引我注目的是立在田头地垅里的一座座钻塔、井架……

    抚今追昔,我的诗绪豁然开朗。

    啊,南泥湾,一个能源基地。当年,为饥饿的革命提供金色的谷粒;如今,又为贫血的祖国输送黑色的血液。

    于是,带着江南的风,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南泥湾》……

    安塞腰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铿铿锵锵的乡情敲响的鼓点呵,

    是结结实实的渴念敲响的鼓点呵,

    是躁动不安的欲念敲响的鼓点呵,

    就在鼓声骤然响起的瞬间,应着狂烈的鼓点,黄土山塬沉睡的太阳醒了,隆隆之中匆匆赶来,舞着道道光影,

    在轰响的鼓面上狂舞。

    此时,有谁昏昏欲睡呢?

    鼓声昂扬的节奏,急切、犷放,每一声都是粗犷的呐喊,逼向天空,诉说黄土地萌动的青春。

    鼓声激越的节拍,雄浑、深沉,每一声都暗示一次激烈的冲击,冲向岁月,沸扬陕北汉子灿然的憧憬。

    此刻,鼓声自断裂的云隙砸落,越过崖畔浮起宁静的家园。不仅如此,当白羊肚手巾红腰带的汉子们尽情地腾踏家园的热土,尽情地舒展力的双臂将苍茫的世事、岁月的梦幻、古老的忧闷、含泪的吉祥敲击成一种雄浑昂扬的绝响,在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生衍不息的黄土地上绵延不绝、起伏跌落,

    鼓一种精神!

    1992.5——9.延安——武汉.

    西京览胜

    骊山

    是谁说,骊山是一卷漫长的史书,藏着多少风云多少梦幻,毫无疑问,烽火台是令人警醒的一页。

    遥想当年,周武王伐纣,那牧野疆场的场面是何等威武、何等壮烈,谁能想到那血管里还流淌着周武王血液的子孙竟也和纣王一样荒淫无耻,仅仅为了那一个含怨的浅笑,竟擂响催征的战鼓、燃起报警的烽烟,一时间,火光烧红了颤抖的夜色,狼烟绾住了惊恐的太阳……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燧火愚弄了旌旗。

    而当烽火台烽烟再起时,褒姒再也不能含怨浅笑了,横飞的血雨泼灭了烧得正旺的烽火,起落的狼牙棒,挑落了一顶一顶可笑、可怜、可憎的王冠。

    玩火者自焚。

    一个沉甸甸的传说,纵然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依然以深邃的警醒,从两千多年前顽强而悠远地活到今天。

    泰始皇陵

    有海人争渡,无春雁不回。

    ——王维《过泰始皇陵》

    许是不甘心退出帝王宝座,生前威风凛凛呼八面来风,以虎狼之师,东向而击,包举宇内,无坚不摧,使六合归于一统,死后也要凛凛威风,率一支庞大的军旅,严阵以待,支撑起一座神秘的皇陵,以至高至极的尊严,与历史重峦叠嶂的峰峦相持。

    谁知,那葬不下的兵马四处流亡逃窜,最后啸集大泽乡揭竿而起,天下云合响应……

    罪恶、光荣、暴君、英雄,千秋功罪,谁与评说?!

    三十七个春秋,七十二万子民的血汗泪滴,在这片深邃的黄土地上构筑的这座陵墓呵,两千年后,当我踏上二百九十级石阶,倚着残阳,倚着被岁月风雨剥蚀的墓碑,落照里,我眺望长安、眺望长城,

    仍听见孟姜女低吟的哀歌……

    秦兵马俑

    1

    永不回乡了。

    本来,当齐楚燕赵韩魏的天空,沐浴烽火硝烟之后共照一轮泰月时,你们本可以解甲归田,荷锄归来后,坐在月下笑谈那辚辚战车、萧萧马鸣、狼豕奔突、鼓角杀声……

    谁知你们又重新列队集结,目光依然那般冷峻,擎着戈戟、手牵战马,守着秦王、守着秦王朝最后一块领地,这一守就是二千多年呵,当你们从地下隆重隆重开出,摇曳二十世纪的风,竟摇曳成世界第八大奇迹。

    2

    不闻那奔腾的声声马蹄,也听不见那飞鸣的箭镝如风,那血战沙场的兵马,为守卫一个任性的亡灵,就这么列队站着,将生命站成历史,将血肉之躯站成艺术。

    真想招来八面来风,给这支神秘的军旅一个旗语,唤他们出征,去作和平的使者,给全世界的国王、总统、首相、部长、将军……

    解说战争……

    鸿门

    一座鸿门横在眼前,我没有骑马,我是坐着旅游车来的,当我走进鸿门时,只见刘邦一行人刚从马上跳了下来,走进鸿门,凛然而坐。

    那不是范增么,只见他的目光深远而惊险,在项庄的剑锋上时隐时现,一闪一闪,逐使项伯拔剑起舞,两柄银锋相向而舞,如穿花的蝴蝶,惊得刘邦的心和那杯酒同时悬在空间……

    樊哙和我并肩而立,目视项羽。项羽按剑而跽,不知是在欣赏他们项家这一老一少的剑技,还是在想你刘邦既然单刀赴会何不俯首称臣呢?

    阿房宫遗址

    怅然远望之后,我弯下腰来,拣起脚下的泰砖汉瓦,默默不语。

    这就是阿房宫遗址么?真要感谢杜牧先生,感谢他以丰富的想象、新颖的比喻、瑰丽的语言,将阿房宫贮在历史的记忆里,使我们温故而知新。

    真不敢相信呵,西楚霸王那一把大火,竟遮天蔽日,焚烧了三百余里……

    不敢相信呵,可阿房宫二千多年前就被一把大火焚为灰烬。

    火呵,自从天地间有了人类的出没,这世界便诞生了火。可是那些被后人誉为英雄的人们,为了表示自己与前朝势不两立,干吗要用火焚烧黎民百姓用血、用汗、用泪营造的辉煌,然后又驱使黎民百姓用血、用汗、用泪营造更大的宫殿,以炫耀自己的辉煌呢?

    捧起秦砖汉瓦,我怅然远望,默默不语。

    马嵬坡

    贵妃小姐,你让我说些什么呢?

    必然还是巧合,历史竟给你选择了马嵬坡,没有一池玉液供你临池照镜,没有骧宫仙乐供你身披霓裳起舞,没有流蜜的荔枝润你殷红的唇,也没有侍儿扶你无力的暖帐,只有一根素绢,冷漠无情地悬着。

    那夜,蜿蜒西去的咸阳古道骤然断了,马嵬坡的大旗在夜风里低垂着呜咽,御林军的刀枪在月色里黯然失色,而那个曾经沉醉你多汁的爱里的男人,枉戴了一顶峨冠,竟眼睁睁望着你美丽的声音任人牵远,将恩爱绝于尺素之下……

    马嵬坡的夜月啊,请你作证:真是女人飘香的舞影撩动了安儿的虬鬓,竟使渔阳鼙鼓震塌了华清宫门么?!

    被历史选择的人,将会选择历史。

    一千二百多年后,当我来到这里,只见修葺一新的坟冢收容了飘落荒野的孤魂,而从坟冢伸出的枯草却在风里狂草着,愤愤不平!

    乾陵

    1

    裸露着,就这么赤裸裸地裸露着,我来乾陵,最先映我的眼帘的就是这一双裸露的乳房一—高耸、浑圆、饱满而富有弹性。

    是谁说,这裸露着的是一个女人难言的隐私,不呵,我说,这舒展的曲线,不仅流逸着温柔,不也很含蓄也很生动形象地舒展着一个女人生命的伟大么?!

    因为这高耸、浑圆、饱满而富有弹性的乳房呵,曾经喂养了一个朝代。

    2

    姑婆陵。

    祖父的姑婆父亲的姑婆我的姑婆呵,一代一代,就这么声声相应地称呼着,称了百年,呼了千年,也许还要称呼万年。

    是慑于她的淫威还是感于她的德行呢?

    无字碑前,我看见一个红衣少女,正点燃三支红香,为一位曾经凭着婀娜多姿、凭着温柔妩媚、凭着花言巧语、凭着诡计多端、凭着睿智超人、凭着胆量非凡、甚至凭着只有美丽的女人才有的那种风流放荡才登上了世上所有女人连想也不敢想的皇位威风凛凛执掌乾坤的女人

    祭灵。

    我猜,这个女人是不是想用自己六十六道年轮,向世人,向历史证明世上的女人并非都是女人呢?

    3

    毗邻无字碑,是唐高宗的墓碑,这蟠龙盘绕的碑石上,刻满了歌功颂德的碑文,而与之并排的她的墓碑竟不着一字,一片空旷。

    我不想去猜是她的遗嘱还是后继者的妒火,使之一片空白,我只是想问那宫帷后柔情似水的风流、不可告人的隐私、泪水磨砺的剑光,以及那罢黜旧君、任用酷吏、奖励桑麻执掌乾坤叱咤风云的十五年也是一片空白么?

    功过是非,任人赞颂、任人唾骂、任人评说。

    有多少人还记得这里还睡着一个叫李冶的唐高宗呢,而与高宗比肩而立的是她的一块无字碑,一半埋在土里,一半立在人间,历风经雨,竟摇撼着千年史笔!

    碑林

    1

    是碑的森林,是石的宫殿

    渭水如带,无声地流过,引我走了进去,走进历史深处。

    有人说,一块块石碑,重现一幅幅祖国历史的图案,一块块石碑,镌刻一首首中华民族最古老的诗篇,而当我走近一块块石碑时,我看见的是一个个闪着劳动的智慧光辉的方块字——

    蝇头小楷,恣意、潇洒、淋漓酣畅……

    在一个个方块字与方块字之间,在一排排青石碑与青石碑之间,我走着看着,看着赏着,渐渐迷失了,迷失在一条中国书法艺术的长廊。

    2

    就这么站着。

    走出文房的藩篱,走出墨客的迷阵,走出一块一块石头,站成一片石林。

    日月也许会剥蚀,时间也许会流逝,朝代也许会更迭,当狼毫成灰、竹帛化烟,只因为呕心沥血而被人涂改和歪曲,历史又一次选择了石头。

    真好!石头,不仅有一副承载岁月的肩,还有一颗石化了的堪称永恒又充满生命活力的心……

    于是,一片石林,一部会说话的历史。

    1992.5.西安.

    峡江之旅

    船长

    呜一—一声汽笛,在江天回旋、激荡……

    出航的汽笛响了,这风涛的呼唤呵,引你大步走上指挥台,你站在船头,以岩石的严峻、江天的旷达、风云的深邃,从容地举起活筒,命令死寂的一切发出生命的喧嚷。

    船,出航了,在你祝福的目光里,劈波斩浪,驶向远方……

    黎明,在出航的笛声中,灿烂地升起来了。

    你说,你是纤夫的儿子。

    你生命的第一声带着胎血的呐喊,是在风涛与拉纤号子激越的交响中唱响的,你生命的第一个坚实的脚印,是沿着父亲的脚印,用血与汗,铭刻在伤痕累累的纤夫道上。

    然而,你在泣血的纤夫号子的瞩望中长大了,你走过曲折、越过坎坷,终于以共和国的主人骄傲地站在指挥台上,指挥着属于你的前进号,行驶在埋葬过你爷爷尸骨、激荡过你父亲粗犷的拉纤号子的峡江里。

    纤夫的儿子,因袭着纤夫的使命!

    如今,你早已当了父亲,你的儿子刚从航校出来,如一只年轻的鹰,飞在蔚蓝的天空,飞在你蔚蓝色的希冀里……

    你仍执著地站在船头,一任迎面扑来的江风拂着你渗出白丝的鬓发,额头渐密的皱纹里,仿佛刻着峡江的风浪、峡江的凶险与喧嚣,而那古铜色的脸膛,是雨的抚摸还是太阳的亲吻所留下的印记?

    粗犷、剽悍而又机警,许是巫山、峡江遗传的基因!

    不是么,那粗犷的脸膛与这奔腾呼啸的江涛正好匹配,而那剽悍的身姿与那雄奇的山峰交相辉映,组成那山、那水、那人,组成一幅色调凝重、笔法粗犷的油画,流动在风姿奇丽的峡江上。

    船,驶向新的航程,你驶向人生新的征途。

    你抬起机警的眼睛,望着前方,眼里射出深邃的光,审视着那躲在晴空后面潜伏天边的风雨悄悄露出脸来,骤然你举起那曾掌过舵的手,迅猛地劈去,劈碎沉雷骤雨裹着的罪恶的阴谋……

    就是这样,当浓雾劫走太阳的航标、蛰伏激流险滩的礁石迷惑风浪的航道、陡来的惊涛骇浪摇撼前进的笛声的时候……只要你一站在船头,站在这六百里峡江上,它们无不惧怕你的勇敢、坚毅与狡黠……

    多少惊天动地的故事,就藏在你那闪亮的眸子里。

    是船,就要前进。前进,就要与风浪搏斗!

    港口,就在遥远的彼岸。

    我们的船起航了,山峦退后、礁石闪开,正驶向遥远的彼岸,驶向惊涛骇浪。船长呵,我们的船长,因为有了你,我们的船才在惊涛骇浪中乘风破浪前进……

    葛洲坝寄情

    ——写在人字门上

    站在船头,老远老远我就看见了你一天下第一坝上的天下第一门。

    “人”,好个大写的“人”!巍峨,峭壁一样巍峨;冷峻,钢铁一样冷峻。是谁设计、构造了你这雄奇、伟岸之门呢?

    冲开夔门奔泻而来的万里激流伏在你的脚下,而翻卷世纪风云的大海在远方为你喧响,在红旗与汽笛的召唤里,你选择了最理想的力学角度,用凝集十亿吨力量的臂膀,启开前进的通途、闭合不测的风险……

    于是,你这铭刻风浪与雷霆搏斗的英雄之门,你这通向大海与太阳的胜利之门,向世界、向人类、向历史、向未来展示一个大写的中国“人”!

    观葛洲坝泻洪

    哦,奔腾不羁的江水,挟十二分激情,一路高歌,冲破夔门,冲出了四百里峡江,如今只好乖乖地伏在巍峨的坝下,从这二十七孔洞开的闸口呼啸涌出……

    是谁说泄洪闸,宣泄着五千年的憧憬、十亿人的愿望和中华民族的勇气和胆量!

    于是,在洪水奔泻呼啸的闸口,我听见一只歌的旋律轰然溅响。

    是谁,将一只硕大的横笛横在万里长江之上,一任洞开的笛眼,动情地吹奏一曲摇曳心旌的洪波曲?!

    在风里,在浪里,我听见一代代船夫的歌谣,一代代纤夫的号子,在洪波曲里飘得很远、很远,而洪波曲里轰然溅起的音符,溅出万家灯火……

    夜过葛洲坝船闸

    夜色从远天漫了过来,越来越浓。涛声拍着夜色,映亮一个个航行的故事,船,逆流而上。

    一条大坝,一条横江的大坝巍然屹立在滚滚的波涛之上,截断了江汽,截断了巫山云雨。

    我是赴神女之约的呵,此刻,船行何处?

    许是知道我的心思,

    就在船与闸眼光相遇的瞬间,忽见两扇铁青色的大门,在我的期待里缓缓打开,无声地敞开宽阔的胸襟。

    载着我的焦灼与不安,溯江而上的船,缓缓驶进闸水榭。仰望两侧高耸的闸壁,视线被截断了,载着我的梦与歌的船,在神话与现实的交汇处行进……

    不是说水往低处流吗?

    自古难驯的水,如今,乖乖听从科学指挥了。这不,水从谷底缓缓涨起,船,仿佛浮在水上的浮标,随着潮起的江水缓缓上升,缓缓上升。

    蓦然,汽笛响了,那是我的歌,遥向葛洲坝挥别致敬!

    夜航

    选择这个月光朦胧的夜起航,船过葛洲坝,我站在甲板上,挥手告别宜昌。

    又一个假日,从繁琐的家事中走出,我什么也没有带,只带了一卷李白的诗。今夜,我邀李白与我同行,去领略神女飘逸的风采,去寻觅夹岸兀立的峭壁和远去的栈道,去倾听那云雾中伸手可摘的猿啼……

    “呜——”

    笛声从这岸岩壁撞响那岸岩壁,在峡江间回旋。在航标灯的瞩望里,船在溯江而上。

    放下李白的诗集,我斜倚在船舱里,听溅着船舷的涛声,从右耳流进左耳流出。

    不知什么时候,伴着涛声,江风掀开记忆的扉页,寻找我童年缤纷的梦!

    儿时那只精巧的纸船呢?那是我命名为“希望”号的船啊,当它从我的手中出发,航行在没有风浪的木盒里,那升起的帆,升起我最初的向往……

    人生,也许是一只航行在风浪中的船。

    跫音骤然袭来。梦,也骤被头顶走来走去的鞋钉踏碎。无奈中我躲进李白的诗里,举杯邀李白赏月,他却递给我一支点燃的香烟,点燃我的缕缕思绪……

    窗外,夜正黑。在黑夜的尽头,将是怎样的一个黎明呢?

    张飞擂鼓台

    曾经,你跃马横矛,一声断喝,如雷的吼声喝断长坂坡下的石桥,什么时候,你又栉风沐雨,站在南津关口,挥槌擂响战鼓……

    报捷还是督战?

    瞧你,气运丹田,左右开弓,舒展如辕的双臂,鼓槌起落,抖落一腔豪情;鼓声响起,一阵摇天撼地的呐喊,顿时叫天空承受一次荡气回肠的轰响,让大地经历一次酣畅淋漓的震颤!

    岂止如此啊,那摇天撼地的鼓声,驱敌伏寇,一声一声,聚集枪林弹雨,叙说一个沉雄悲壮的故事;一声一声,灌满血雨腥风,演绎一段血与火的历史……

    千年之后,谁用雕塑与诗,再现勇武粗犷的张飞擂鼓的英姿?

    如今,南津关口已不是战争的屏障了,当我站在南津关口,站在张飞擂鼓台下,我仿佛听见千年前摇天撼地的鼓声,鼓一种精神,鼓一种威风,催促我走向三峡深处,走向生命新的征途。

    三游洞

    这就是元白之足音惊醒福地洞天的三游洞么?

    这就是三苏父子泼墨联诗题壁的三游洞么?

    前一个诗人兄弟三游,后一个文章父子三游,就是这前三游后三游诗人墨客接踵登临,一座平淡无奇的山峰、一个平淡无奇的山洞,竟引起多少诗画风流……

    或许是一种向往,或许是一种思念,收拾好散乱的诗稿,背着旅行包,我匆匆地来了。

    我是随着人群匆匆来的。我来此,除了想在山水间寻觅诗情画意,我还想在这珍藏诗情和友情的小小的山洞里,像白居易或者元稹先生一样,偶遇一位或几位诗人朋友。

    然而,我未能如愿。也许,这个时代不需要诗人。

    ……洞口凭栏,饱餐山川秀色奇景之后,徘徊洞里,领略诗文意蕴神灵之后,我要走了。

    匆匆地来,但我不是匆匆地走。我在想,这儿的溶洞也许与别处的溶洞没什么两样,只因前三游后三游诗人墨客接踵登临,这里便成了诗的故乡……

    若问人们为什么匆匆来到这里,因为凝着山灵水韵的诗总是有人读的啊!

    猇亭古战场遗址

    不要说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风、这里的雨,

    据说,连这里的月牙也曾做过斧钺,这里的太阳也曾做过盾牌……

    猇亭,“上收蜀道三千之雄,下锁荆襄一方之局”的猇亭啊!

    真乃兵家必争之地!

    不是么,仅仅夷陵之战,兵微将寡的东吴书生陆逊仅凭一把大火,竟烧毁了刘备的大半江山。

    站在猇亭古战场遗址上怅然远望,一千八百多年前那火烧连营、兵勇厮杀的刀光剑影,依稀浮现眼前……

    然而,岁月风化了鞍鞯、风化了甲胄、风化了箭镞,但岁月风化不了山、风化不了石、也风化不了残留在这山石间的战争与历史碎片,它会让你读出血、读出泪……

    不信,你来猇亭走走!

    寻觅“对我来”

    缓缓而行的江轮由远而近。

    崆岭滩到了,峡谷的风骤然冷了起来。站在船头,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我依然睁大眼睛,在波涛翻滚的江面上四处搜寻。

    崆岭滩呢?“对我来”呢?那曾是前人血泪凝结的一个警示啊!

    江风猎猎,猎猎江风掀起我的风衣,掀起我风衣裹着的记忆——

    那曾是怎样的一个传奇呵,悲怆里又有几分悲壮,当一位舵手亲手掩埋了同伴的尸骨,又驾着峡谷的风,冲破峡谷的雾,顺着灵动的水势,以洞悉江流涌动的果敢,骤将船头直朝一块兀立的礁石冲去……

    船脱险了。分为南北二漕的江流,以回流的推力使船脱险了,从此,这块兀立的礁石有了自己的名字:“对我来!”

    缓缓而行的江轮由近而远。

    崆岭滩呢?“对我来”呢?

    江风猎猎,江水荡荡。原来葛洲坝抬高了峡江的水位,崆岭滩早被炸药炸平,“对我来”也早已沉入水底,如今我来此寻觅,只是想由此领悟人与自然的竞技之道,

    去勇闯人生路上的重重险阻、道道关隘……

    神农溪漂流

    谁的创造,这一叶扁舟,难怪当地人叫它“豌豆角”,真仿佛一只弯弯的豆角,漂浮在溪水里。

    一声夸张的惊呼,“豌豆角”鼓荡着青春的激情,顺流而下,我和我的旅伴们坐在“豌豆角”中,开始了惊心动魄而又新奇惬意的漂流。

    昔日纤夫的拉纤号子呢?!

    舟行激流险滩间。

    骤然,一道闪电从远空劈来,接着,风把豆粒似的雨点泼打在溪水上,顿时,溪水如发疯的野兽狂躁起来,只见雪浪迎风、溪水狂跳,涌浪拍着涌浪,漩流卷起漩涡……

    而“豌豆角”似的木舟,穿风破雨,一会儿箭一样跃上浪峰,一会儿又猝然跌人波谷。坐在舟上的我和我的旅伴们,在惬意与惊奇的宣泄中笑声与波光浪花相溅、欢乐与波峰浪谷起伏……

    也许,信念与力量,是“豌豆角”似的小舟征服激流、险滩与暗礁而破浪前行的橹!

    风停雨住,“豌豆角”似的小舟也来到河口。我知道,惊心动魄而又新奇惬意的漂流行将结束,就在举目回望行程的瞬间,我想:

    是啊,如果人生是一条激流险滩而诡谲多变的河流,生命之舟只有在诡谲多变的激流险滩间漂流人生才能寻觅搏击的欢乐,显现其生命的价值!

    灯影峡

    是船在浪里前行,还是山在云中移动?

    浴着半天晚霞,只见四块峥嵘嵯峨的奇峰异石映于深蓝色的天幕上,仿佛正在演出一场精彩的四川皮影戏。

    船移景移,恍若灯影浮动。

    我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远眺。

    那不是行者孙悟空吗,只身在前,手搭凉棚,敢问路在何方?瞧,猪八戒挺着肚皮,一步三摇,乐呵乐呵,好不自在;而沙和尚目不斜顾,紧随其后似在想着什么;只有唐僧稽手在后,缓缓而来,其形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不等我从“江峡”轮上向他们师徒四人招手,他们已踏着暮色,走进夜的深处……

    岂止是走进夜的深处,他们师徒四人也走进我思绪的深处……

    不是么,如果说远古那一场天崩地陷、岩浆喷发、洪流漫溢的造山运动,鬼斧神工般造就这一组不朽的雕塑,又是谁最先发现了这飘绕在白云与霞光里的一个迷人的传说呢?!

    杨家溪

    这是西陵峡中的一条溪水。

    碧绿的阳光里,一条很小很小的小木船,行进在浅浅的碧绿的溪水上,浅浅的碧绿的溪水,陡增了游人渐深渐浓的游兴。

    船进杨家溪,我的眼睛骤然一亮。

    远处,一重重气势磅礴的山岚,挤窄了湛蓝湛蓝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天空里,悠悠飘着几片白云。随着溪回水转,只见山移云动,幻变成一幅幅淡墨似的山岚白云图。

    近处,映入溪水里,映入溪水光洁的鹅卵石上,是两岸碧绿碧绿的树、两岸碧绿碧绿的山、两岸开在青山绿水间的各色各样的野花。

    几只水鸟不知从何而来,它们旁若无人地在溪水里嬉戏,忽儿追着溪水里的游鱼潜游,忽儿拍着翅膀遥向溪畔的峭壁上张望。原来峭壁上栖息着一块酷似山鹰的石头,仿佛就要抖开翅膀跃进溪水里。

    最是导游少女,涉过浅浅的溪水,站在溪水中的一片沙滩上,拍岸的溪水给她以不断的滋润,待她一亮开歌喉,大自然最古朴、最幽美的音韵,都溶进她那让人魂不守舍的情歌里……

    抖落一身风尘,跳下船来,沐浴在溪水的涓涓细流中,有浪花溅湿了我的衣襟,有溪水注入我的血脉……

    猛然间,我向前望去,只见山因水的缠绵而婀娜多姿,水因山的守护而多情妩媚。于是,我心有灵犀地举起照相机,频频按动快门,拍下杨家溪水绝尘脱俗的美。

    船出杨家溪,我关上照相机的快门,将杨家溪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导游女

    站在灯影洞口。

    青春流动的曲线,瀑布般自由飘洒的长发,水灵灵的大眼睛,是含蓄的诗,还是迷人的童话?没等我打量你,你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欢迎光临!”甜甜的声音那样年轻又那样热情,随着洞口流出的泉水流远。

    追着你的声音,我们朝洞口走去。

    走进洞口,光线骤剪,空气骤冷,但我们仍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兴奋,沿着栈道去寻觅一个一个风雨剥蚀的故事,去追踪一个一个没有文字的传说。

    走着,走着,弓着身,侧着头走着,脚下几乎无路,你一声惊喊,顿使眼前别有洞天。许是为了给我们解开一个难解的谜,你一个轻松的手势,牵动我们惊喜的眼睛,而当我们仰起脸、垂着耳,还沉浸在你生动的解说里,你不语的唇边,吐了一半,那欲吐未吐的一半留给我们去想、去猜……

    也许有人惊叹造化的鬼斧神工,而我们更惊赞你动情的解说。

    不知道又穿过了多少石径,又越过了多少石阶,我们依然在走,走进一个幽深奇丽的梦,追寻一个神秘莫测的谜……

    莫不是怕我们迷失在这座瑰丽的迷宫里,导游女啊,你才给我们引路吧!

    石牌留影

    雄峰万仞。

    谁鬼斧神工,竟使一座石牌刀削斧劈一般雄峙在西陵峥嵘怒耸的险峰上,临江而立。走下船来,在落日的夕照里,我一眼就望见了你,石牌呵!

    水中的石头,在岁月的漂流中,早已脱胎换骨改变了原来的模样,而你历经了千万年的风剥雨蚀,依然粗粝、坚毅地矗立在岁月斑驳的风景线上,着凛冽与威严。

    有人说石牌是玉皇大帝降旨人间的令牌,也有人说石牌是大禹治水留下的史证,更有人说,石牌是当年“石牌保卫战”铁血要塞浴血奋战的纪念碑……

    风写还是雨录?雷刻还是电镌?只见几片流云从石牌匆匆掠过,呈现一片炫目的亮丽……

    哦,石牌,你以你的匠心独运,用一片空旷回答了我。

    伫立夕照里,我仰望石牌,仰望石碑面对岁月与历史的空旷。我知道,我无法抵达其中的深度,那就仰望石牌留个影吧!

    摄影师呵,能省略的请尽量省略,只突出那一双探求的眼睛,好读懂天上人间的那些空白……

    情人瀑

    走进龙进溪。

    远远地,远远的我就听到你们动情的喷吐,飞溅的浪花从山崖上跌下,那么洁白、那么淋漓、那么缠绵,又那么相亲相依地倾诉……

    真是生动形象,谁命名的情人瀑呵?

    逃避尘世的喧嚣,还是害怕众人的干扰,你们选择这幽深的溪谷。

    一次生命便是一次约会。仿佛依依握别的情侣,又似久别重逢的情人,久贮的激情、相思的渴望,一旦化作动情的倾诉,怎不洗涤着游人们旅途的缕缕情思,引发游人们人生的憧憬和爱的回忆呵!

    而我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石牌,来到龙进溪。

    在这个多梦的季节,我抒情诗一样的心绪,一下子被情人瀑动情的倾诉强烈地震慑着。是呵,世界上只有被放逐的人,从来就没有落荒的爱!

    面对情人瀑,我激动得没有言语。

    篝火晚会

    一堆篝火。

    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在明月湾的狭谷里熊熊地激动着,望着这带有煽动性的熊熊激动的篝火,谁能无动于衷呢?

    何况,我们还是一群诗人。

    唱起来吧,跳起来吧,围着篝火我们手拉着手。

    原汁原味的峡江情歌,且带几分野性,在峡谷里飘来荡去,撞在少女的脸上,使少女的脸颊比篝火还红;撞在小伙子的心上,令小伙子律动的舞步风流狂放,踏得躲在崖畔的星星眨着嫉妒的眼睛……

    唱起来吧,跳起来吧,围着篝火我们手拉着手。

    昭君画舫泊在明月湾里,泊着醒着的梦。

    石牌抗战纪念碑也不肯人睡,以一个立体三角形,支撑着峡江的夜空。

    远来的江风徐徐煽动着火苗,将篝火煽得更富感染力,

    使石碑的夜诗意更烈、更浓……

    唱起来吧,跳起来吧,围着篝火我们手拉着手。

    风助火势,篝火青铜汁般轰响。

    把欢乐丢进火塘,把笑语丢进火塘,把孤寂和冷漠踩在脚下,借着鼓点和歌声交织的火光,我们击掌跳一曲合欢舞,或者朗诵一首诗……

    来吧,多一份柴火,篝火就多一份亮色;

    跳吧,多一个人加人,晚会就多一份热烈。

    石碑抗战纪念碑

    不是这些炮台、暗堡的残垣,不是这些战壕通道、武器弹药库的断壁,不是这些“铁血要塞”“石牌天险敌胆寒”石刻的斑斑遗痕,不是这一柄倚天长剑似的石牌抗战纪念碑屹立在这明月湾里,谁能相信,谁能相信风光绮丽的峡江曾经竟是一处烽火弥漫的战场?!

    于是,我登上炮台、走进暗堡,循着残存的历史碎片,去寻觅那段久已沉埋的壮烈。

    一时间,眼前的青山绿水,都幻化成烽烟里猎猎飘卷的旌旗;耳畔此起彼伏的炮声、爆炸声由远而近,掀起一团团黑烟;而勇士们流淌的热血,凝着爱与恨,渗进钢铁和水泥,筑起一道坚固的要塞防线,斩断日本鬼子意欲谋取入川通道而伸向陪都重庆的魔爪……

    如今,一切赞颂的话似乎都有点多余。这用阵亡将士血肉铸成的抗战纪念碑,不,这用阵亡将士血肉铸成的一柄倚天长剑,屹立在昔日的石牌要塞,不只是想告诉人们那烽火岁月里摇曳心旌的血色之美,也警醒人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兵书宝剑峡

    谁将一部运筹帷幄的兵书搁在云中绝壁,任天风一页一页翻过,又将一柄逐鹿沙场的长剑傍着悬崖,直指苍穹?

    我问风,风不答;我问雨,雨不语。

    默默伫立船头,遥望兵书宝剑峡,遥望一柄倚天长剑,那辉煌了生生死死的长剑;遥望一部倚地奇书,那神奇了山山水水的兵书。是的,与其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还不如惊叹人们奇丽的想象呵!

    这不,当风翻过又一页兵书时,我仿佛听见一阵一阵厮杀声从兵书深处破空而来……

    在鞘为梦,壮士梦;出鞘为歌,英雄歌。

    蓦然,我读懂了先人们为何要将这兵书宝剑束之高阁,他们原只想告诫后人,远离兵书宝剑吧,

    化剑为犁,去开拓、创造和平幸福的新生活!

    香溪

    1

    是从神农架的酒瓶口流出来的么,不呵,是从远天的历史深处流来的,曲曲折折,潺潺缓缓,从两千年前流到如今,流着一支芳香而凄苦的歌!

    溪水跳荡的浪花,是她的生命被历史铸成音符么,我听见,潺潺溪水在诉说一个感人的故事:当她浣完过香帕把溪水也浣香之后,谁知走出故乡却走不出深宫,不愿深宫锁死青春又不肯贿赂画师,那秀山秀水养育的秀女啊,不得不自愿请行远走他乡。

    于是,她用故乡馨香的溪水,去浇灌爱的荒漠……

    长城都挡不住的强悍北风,叫一个女人以柔弱的胸脯去经受,真是美的不幸,一曲汉宫怨在清粼粼的溪水里漂着,两千多年了,我依然听见二胡与琵琶在哭,为一个美丽而苦命的女人。

    2

    是忆起昭君远走塞北留下一首昭示历史的诗么?

    从幽谷深涧中走来,从云中雾里走来,从茅舍木屋走来,从花前月下走来,从默默的相思和苦苦的期待中走来,从斑斓的回忆和向往的梦中走来,香溪啊,你这来自昭君故乡的纤纤女子,一旦走出母亲的怀抱,便以少女献身的热烈,为自由,为爱而奋勇扑向长江一那粗犷、壮实的男子汉的胸怀……

    怪不得长江在这里幸福地战栗着。

    一时间,我以诗人的痴情望着香溪,而我站在游船甲板上的爱人,不由自主地靠紧我的胸脯,为刚才那不可言状的激动。

    招魂

    那是个雨夜。天,很黑很黑。

    你不屈服于黑暗,毅然将你不屈的诗和戴着荆冠的名字投进江里。

    悲怆的风和两岸悲怆的呼声赶来,黑色的波涛却将你漂远了。

    江水很急。

    五月五,汨罗江哭成“泪”罗江。

    五月五,一个诗人罹难的祭辰。

    五月五,中国有了一个节日。

    两千多年后,在你故乡的江上,竞渡的龙舟远了,而那竞渡最激烈时擂响的鼓声却依然响在我的心头。

    那无边的忧忿敲沸的鼓声啊,是你千古响绝的诗韵!

    船过秭归。

    站在船头,望着生你养你的故土,我这楚人的后裔,怎不记起你不朽的诗句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辉煌了先秦文学的诗句,为每一个醒来的灵魂呼唤,从那时响至此时,而我被你唤醒的诗情,此刻欲借江轮呐喊的汽笛为你招魂。

    屈原啊!

    秭归

    又是雨中。

    站在屈原的塑像前,我仰望着,仰望一座耸立在一个民族脊梁上的高大的山峰!

    雨,是谁的泪,顺着我的脸颊,滴在我的心上。

    不知为什么,我仿佛听见两千多年前一位姐姐惨切的哭声……

    悲戚的山风,穿过高岚的垭口,拉长姐姐凄励的抽泣;

    忧郁的香溪,腾起幽怨的浪花,溶进姐姐抚慰的泪水;

    澄澄的阳光,透过瑷魂的云霾,镀亮姐姐温情的问候,

    …………

    忧国忧民而愤然问天的弟弟呵,因直言进谏而受谗言遂被放逐的弟弟呵,你听见姐姐深切的理解和血浓于水的温情的呼唤吗?!

    走出苍茫的喧嚣,走过高岚,沿着香溪,如今,我来到屈原的故里。

    站在历史的肩头,诗人屈原是值得后人祭奠的。然而,当我站在屈原的塑像前,骤然想起这位命运多舛的诗人,在心头滴血的时候,姐姐带着温情来到他的身边,带着力量站在他的身旁……

    秭归,秭归啊!

    这时,我忽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将屈原故里命名秭归啊!

    观秭归龙舟赛

    斗舸红旗满急湍,船窗睡起亦闲看。

    屈平乡国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盘。

    ——陆游《观秭归龙舟赛》

    又是端午。

    端午是与纪念和缅怀在一起的,这不,谁会忘记那个曾经使一个国度、一个民族光辉的名字,以至两千多年前的那个黑夜在凄风苦雨里迷失在汩罗江波光的那个故事,穿越时间与空间,在故国五月的江上,从漩涡里悲怆地溅出……

    骤然,鼓声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雄诨的鼓点,以昂扬与轰鸣的旋律,恣情地律动着上下挥动的桡片。一时间,竞渡的龙舟高扬的龙头高扬起离骚的傲气;肌腱突起的手臂,扳动破浪的大桨,划动着问天的风韵……

    在波涛之间,举行一场盛大的祭典。

    站在岸上,站在历史的肩头,我和千万个楚人的后裔们一起呐喊着、欢呼着,这噙泪的呐喊与恣情的欢呼,簇拥着竞渡的龙舟,在鼓点与桡片惊天动地的协奏里,如离弦的箭,劈波斩浪,去寻觅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曾经沉落江中的诗魂……

    巴东

    这是城吗,这是“上连巫夔,下通荆郢”的巴东城吗?

    呜——,一声汽笛,船拢巴东。这那里像一座城呵,只见远处的峭壁上,一层楼房迭着一层楼房,楼基连着楼顶,楼顶连着楼基,层层相叠,从崖上依次垂挂下来,仿佛谁信手搭起的一座巨大的积木。

    街呢,街在哪里?

    看不见也想象不出,只见几支高高的烟囱,从楼缝里挣扎着挤了出来,吐出的几缕黑烟,被骤然响起的汽车鸣叫声惊散……

    悠然,我想起后来做了宋朝宰相的前巴东县令寇准,听说寇公祠早已荡然无存,然而这个小得装不下半个典故的小城,千百年来依然瞩望着峡江上来来往往的船,载着一个又一个色彩迷离的梦……

    鸣——,一声笛鸣,船拢巴东。

    正欲下船,抬头一望,阳光里,我看见一朵浪花闪烁在一只鹰的翅膀上。

    是呵,挂在峭壁上的城,不就像栖在山崖上的鹰吗,还有什么能比栖息崖上的鹰展翅欲飞的姿态更令我们神往呢?!

    三峡之鹰

    在峡谷诡谲的云与迷离的雾之间,一只鹰悄无声息地飞临。旋即,它巨大的翅膀,掀起了一场比峡谷的风还要猛烈的狂飙,惊得诡谲的云和迷离的雾仓皇逃窜,也将我蛰伏船舱的梦长出翅膀与鹰一起飞翔……

    悠忽,阳光追着鹰的翅膀倾泻下来,泻满峡谷。跃动的阳光,骤将鹰俯瞰峡江洞穿一切的敏锐的目光,掠过岩壁抖落风云生机勃勃大无畏的雄姿,以及躁动的欲念和笑傲一切的气概,写在峡江上空,使之成为峡江一幅展示力与美的风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是种什么力量,使鹰跃然峡江之上,领略飞翔的全部意义呢?!

    我是一位羁旅峡江的诗人。

    我知道,没有鹰的天空如同没有灵魂的躯体,天空将是一片空白。

    当我站在甲板上,从情感与灵魂深处拾起眼睛,欣赏这幅灵动的风景时,我在想:假如峡江没有鹰峡江会不会少了几分雄奇与壮美呢!

    信号台

    鹰在脚下,云在脚下。

    身后是叠嶂的峭壁,身前是咆哮的江水,站在没有路的地方,站在悬崖绝壁上,默默,作断肠的眺望。

    也许这是唯一的守候,或者说这是仅有的一种等待的方式呵!

    大约是这真诚的守候和坚贞的等待,风雨欲摧残你的坚韧,谁知欲摧的风雨,更使你崇高而神圣。不是么,我们总是在最迷茫最沮丧的时候见到你,因为这个时候谁都需要一种信念指引呵,你用你庄严的承诺,使我们看清了暗礁的阴谋,洞悉着漩涡与险恶,为过往的船只指示一条通途……

    我老是在想,在没有路的悬崖绝壁上,哪来的热、哪来的光使信号灯穿风破雨,熠熠闪亮?!

    正是怀着这样的感激,当来来往往的船只向你鸣笛致敬时,你却将眺望的目光投向遥远……

    巫溪

    是从莽莽苍苍的云中缓缓流泻出的一支清丽恬淡的山歌?

    是从层峦叠翠的山里潺潺奔吐出的一曲舒缓浪漫的谣曲?

    巫溪呵!

    有水的地方便有炊烟,有炊烟有地方便有梦,当梦牵动流水的相思,不可抑制不可言喻的生命之流,在日出日落的开合中,溶进岁月的沧桑,滋生岸柳与人烟、沉积历史与风情……

    不是么,那荆竹峡高高峭壁上的悬棺,那隔岸峭壁栈道残留的无法省略的凿痕,那临河傍山的大昌古镇,虽经历时间的风剥雨蚀,如今依然倒映在巫溪的波光涛影里,以苍劲与古朴,诉说着巫溪悠长的渊源和悲壮的诞生……

    站在峡口,我看见一只柳叶舟,在质朴粗犷的民歌与悲壮的纤夫号子声里向我驶来,逆流而上,驶向巫溪深处。

    号子,也许还是千年的号子,而溪水已非千年的溪水。这不,当我弯下腰来,掬一捧溪水,这曾在祖先的血管里流成历史的溪水洗去我旅途的风尘,又将在子孙们的胸膛里吐纳出什么样的诗章呢?

    巫溪啊,这也许就是我风尘仆仆、千里万里来寻你的原因!

    独木舟

    阅读过大宁河无数风浪之后,你安详地躺在河滩上,躺在我的目光里……

    曾经,你是怎样地气宇轩昂啊!当阴沉的波涛以厄运的漩涡欲将你置于死谷,没有呻吟、没有祈求,鼓起力与信心,你借桨的羽翼,跃上凸起的浪尖,俯瞰扑面而来的逆流……

    如今,记忆早随江水流逝,你还等待什么呢?

    是的,你老了,仿佛一个疲惫而苍老的船工,安详地躺在河滩上,默数溪水轻轻溅起的浪花,默数岁月的悲哀。

    如果逆时间之流,回到生你养你的土地之上,你曾经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啊!

    古栈道遗址

    这就是古栈道么?

    这就是曾被滴滴汗水拓宽、根根纤绳拉长、狂风吹得摇晃、恶浪打得颤抖的古栈道么?

    一个一个方窟,大小相同、距离相等,排成整整齐齐一列,沿着悬崖向前延伸,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一排巨大的省略号,省略了沉重的呼吸、省略了悲怆的呐喊、省略了艰辛的跋涉……

    一片流云飘来,挽起我的挽歌:那纤夫的脚印在哪?那商贾的马帮在哪?那进军的号角在哪?……

    准确地说,这只是古栈道遗址。

    于是,我从这猴子不敢攀援、雄鹰无法栖息的绝壁上,读到了一段凝固的历史!

    悬棺之祭

    那是猿猴也找不到攀援把手的断崖,那是云雀和苍鹰也不敢落脚的绝壁,那是月光与松枝偷偷吻别的峭岩……

    独有悬棺,悬在峭岩、绝壁、断崖上,悬成一处可望而不可即的风景。

    死亡也选择这样的绝处,这是一个有着怎样精神的民族啊!

    投去惊奇的目光,我不想探寻这悬着的千古之谜,而当一声声深沉凝重的号角、一声声雄浑粗犷的猎歌从历史的断裂处传来,我仿佛看见一支古老的部落耕山耘水围猎射兽茹毛饮血,从一个山洞移向另一个岩穴,当外来的响箭从谷底射来,那些手握砍刀和铁矛的子民们,奋力困守在断崖、绝壁、峭岩上,从不后退!

    前无去路,一个民族灭亡了,但死也要雄踞在峭岩、绝壁、断崖上,巴人,留一部谜一样的族史。

    一片片流云在洞口依恋地萦纡,那是历史和我献给一个民族的挽幛。

    宁河纤夫

    逆风。逆雨。逆流。船在后退……

    跳下船去,背起纤绳,你们把漫天风雨一川激流和船一样重的责任套在肩上。领头的号子响起来了,一种古怪的歌声破空而至,伙伴们齐声附和着,没有词儿,只有一种带着音乐质感的重呼吸,留给寸寸纤道,一步一步沉重、一步一步颤抖、亠步一步呐喊。

    这是先人猝然倒下身影的纤道!

    这是父辈骤然断裂纤绳的滩口!

    如今,你们跟上来了,伴着新的向往,以不渝的忠贞,一步一步向前跨去,纵使匍匐的身子与地面构成一个小的锐角,你们依然用汗启动的力,用滴在脚印上的血,在曲折的纤道上,朝着预定的目标,一步一步向前跨去……

    跳下船来,背起纤绳,我也加入了你们和行列!

    巫溪少女

    在清浅的溪边楚楚而立。

    从峡谷吹来的风,轻轻拂动你的长发,拂动你肩上背负的背篓。

    背篓里,有澄黄澄黄的橙子、又香又甜的橘子。

    溪水从你的身边流过,滋润着你花骨朵般的嗓音:“买橘子哟,买橙子——”

    没等远来的柳叶舟靠岸,你干吗那么匆忙地将手伸向我呢?

    望着你深情流盼的眼睛,我知道你本该坐在课桌前,用你花骨朵般的声音歌唱或者朗读课文,然而峡谷的风吹瘦了多少巫溪女孩子念书的梦,母亲传下来的背篓,又几乎隔断了通向山外的那条小路呵!

    于是,你嘴角浅浅的微笑,向游人们推销着自家果林里摘下来的散发着清香的橙子和橘子。

    “买橙子哟,买橘子——”

    一声声,唤起游人心头的沉重,追着你花骨朵般的嗓音,游人纷纷将手伸向你。这些游人是顺着溪水逆流而上从山外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来的,除了领略巫溪山水的奇绝与清丽,谁不想尝尝这一溪两岸丰硕甘甜的橘子、圆润甘美的橙子呢?!

    不等我问你赚足了学费是否去上学时,

    这期待的疑问啥时候凝成一滴凄苦的泪,从你微微颤动的睫毛间落下,落进溪水里,溅得溪水微微抖颤……

    观大溪文化遗址

    逆水而上,冥冥中仿佛有着什么引诱着我来到大溪。

    远古的先民呵,你们从何处来,为何又在这里留下,是什么诱惑着你们呢?黛青的溪流、艳灼的桃花,抑或激流奔涌的峡江,还是在这崇山峻岭中有这么一块翡翠一样的平坝……

    我猜不出。

    是的。一切都可以湮灭,一切都可以风化。当年不可一世的恐龙不是早已灭绝了吗,昔日的沧海不是也变为桑田了吗?旧梦和残石散布的遗址,谁掘出了这造型古朴浑厚又色泽明丽,素净又乳钉泥突的红陶器皿,

    向人们破译着与湖北的屈家岭文化、浙江的河姆渡文化交相辉映的大溪文化。

    徜徉在遗址一片苍茫的黄昏里,我想为一种古文明寻找更多的物证。

    于是,穿越历史幽深冗长的隧道,我看见荒夜的篝火,映着荡漾的溪水,映着被篝火烤热的微笑,正围着陶罐,啖食着用石弹、用石镞、用兽毛捻成的长绳捕获的一尾尾鲜鱼……

    .

    川江号子

    远远传来。

    粗犷犹如江涛,浑厚婉若涛声、悠长仿佛江风的号子声,像江涛撞击江岸一样撞击我的心胸。哦,川江号子,一听见你,蓦地,我将原来所有唱过、哼过的歌都忘却了。

    近了、近了。待我细听,似乎只听见哼唱,没有曲谱,仿佛是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呐喊,而几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歌词,怕是千百年来在岁月的风口浪尖上千百次风锤浪炼的一首最古老的诗。

    也不知号子里有一种什么东西震撼着我,听着听着我也哼了起来,追着江滩纤夫的脚印、伴着风涛中搏击的木桨、望着漩涡中挣扎的风帆哼了起来。

    骤然,我血的狂涛,在我蓝色的河和红色的江里奔涌、翻卷……

    五彩石

    是补天的五彩石溅落在这片浅滩上么?

    跳上岸来,抬眼一望:浅滩上到处都是五彩斑斓的石子。一颗石如一颗闪亮的星星,星光点点,使人眼花缭乱。

    我蹒跚地走在浅滩上,乳白、墨黑、赫红、黛绿、浅黄……每一颗石子都在向我讲述自己走出风浪的故事、都在向我诉说历经磨难的历史。

    俯下身去,我拾起一颗五彩石。

    好一颗玲珑剔透、晶莹夺目的峡江石呵,我捧在手中读了起来:读峡江的情思、读峡江的风姿、读峡江的神采……

    轻轻放在行囊中,我带走峡江馈赠我的一首瑰丽的诗。

    夜宿巫山

    远山的夕阳正欲回眸想着另外的心事,睡去的木橹卧在峡口的涛声之上,骤将一天夜色从大宁河奔泻而下,夜就如此拍击着巫山。

    星星落在何处,溅起一天星光,辉映巫山错落有致的灯火。

    踏着星光,我与友人漫步在这座依山傍水的峡江小城,走着走着,我骤然发现小城的大街小巷竟是用巫山十二峰命名,以诗情画意迎接着八方来客。难怪古往今来的文人,“行到巫山必有诗”,这不,不等我诵完李白的《夜宿巫山》,友人即向我吟起以巫山十二峰的峰名联句诗:“神女朝云千古谈,聚鹤腾空飞集仙……”

    夜半归来,我坐在灯火辉映的窗口,欲等峡江的风在我鬓旁轻轻耳语,谁知月亮没有出山,梦却向我袭来,只见李白、杜甫、刘禹锡、李贺、苏轼、陆游们聚会巫山,正与山南海北的游客们,在灯红酒绿的雅厅里,吟诗作赋……

    待我走上前去,正欲吟诵时,梦醒了,只听窗外的雨滴,是不是在给我诉说巫山神女的心思!

    夜宿巫山,好一个多梦的巫山啊,镌刻在我旅途的记忆里……

    望夫石

    前来悼你,缓缓,我低垂着头。

    为了那挥手一别,一切都随远去的帆离你远去,留给你的只是思念,但有一个期待站在思念里,伴着寂寞、守着孤独,泪水如秋天的红枫叶一片一片飘落……

    等泪流干,你也站成一尊岩石。

    站成岩石之后,你也有了岩石的冷酷。从你的指尖,任情感的风温柔地抚摸,再也抚摸不出昔日你那因渴望而熠熠闪亮的眸子,任潮水发出铜钟般的轰响,也不再流出眼泪和爱了。但你仍以岩石的信念,昭示着纤夫带血的足迹、船夫悲怆的号子,更把女人的贞洁钉在命运的十字架上!

    低垂着头,默默我来悼你。

    神女峰

    溯江而上,带着梦的迷离,我从遥远遥远的海上匆匆赶来,匆匆赶来看你。

    船进巫峡,我便不再在舷窗的涛影里遐想。当我临风站在甲板上,依着船舷的栏杆,在巫山十二峰中搜你时,不知谁一声惊呼:神女峰!

    顿时,千百只眼睛投向你,千百只手伸向你。啊,终于,我见到了你,谜一样的神女!

    那亭亭玉立在高高的峰顶凝眸远望的,就是你吗?

    你为什么没有一丝笑容呢?薄薄的云纱裹着你那窈窕的身段,霏霏的雨幕遮住了你那妩媚的笑容。

    走出瑶池的禁锢,瞩望着长江,你如此忠贞地守候在这里,是惦记那远方搏击风浪的舟子么?朝朝暮暮、年年月月,爱的缠绵为云,情的相思化雨……

    怪不得巫山多云、多雨啊!

    你孤独地伫立在岁月的风涛里,守着寂寞,仿佛一个哀婉的梦。

    甲板上,人头攒动。

    在挥向你的七彩缤纷的花手帕中,那是谁的手突然收回,骤然紧紧捂住自己噙泪的眼睛……

    船过巫峡,人们都各自回到自己的舱位,只有她仍默默地站在船尾的甲板上,一任江风撩起纷乱的长发。

    我猜,她定然是一位我们海员的妻子。

    又过神女峰

    抬起头来。

    夕照里,峭壁嵯峨的峰峦中,我又看见挺然突兀的神女峰,秀美清幽,亭亭玉立,俯视着拍岸远去的江水……

    站在船头,心旌摇曳的我仿佛听见你在呢喃诉说着什么。

    那是怎样的一部神话啊,凄迷得让人落泪,美丽得让人忧伤。

    只因这个故事有着动人的悲哀。是等待情人远归的山村少女,还是帮助大禹治水的瑶姬姑娘,反正少女的痴情,因着期待与守候,伫立在苍茫的孤寂,坚贞而沉默,凝成一块石头。从此,这块石头活了,活在诗里,活在歌里,活在三峡的风景中。

    不是么,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多少哀婉的叹息,化作阳光和雨,描绘你隐绰缥缈的风姿,又有多少动情的歌吟,伴着流云和风,吟咏你梦幻般的神韵……

    如今,我又一次仰望神女峰心旌摇曳……

    与其说神女青春的丽质、圣洁的痴情抑或凄迷楚楚怜人的身影猛烈撞击我的胸口,还不如说是先人们诗意的想象和如歌的激情!

    是啊,人世间的一切艺术,离开了想象也就失去了生命!

    航标灯

    再没有比你更孤独的了!

    在苍茫的江水中,你孤独得如苍茫的天空里一颗闪亮的星。

    诗人说。

    水手说:你是情人守望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一闪一闪、默默地给我们送来深情的祝福、温柔的叮咛……

    夜泊

    实在是颠簸得太久了,绕过几多明滩暗礁,冲破几多漩涡激流、穿过几多雷暴风雨;当夜和风一起轻轻走进夔门,一杆铁锚锚住了半弯灯火。

    船,泊在门边。

    浪,如母亲的手,温柔而轻快地拍打着船舷。

    锁进夔门的江月,也如多情的眼睛,守望着安详的梦。

    也许是对峡江有太深太重的思念,谁在夜泊的梦中还鸣奏李白的诗韵:朝辞白帝彩云间……

    一半是梦,一半是醒。

    梦里是浪里疲惫的船,醒着是水手不眠的心。

    夔门秋月

    岸边,夔门壁立着,沉默在往昔的回忆里,不等从那残帆、那断桅以及船夫深沉的吟唱中走出,一轮秋月不知啥时候跨进门来,顷刻,幽幽的峡中,熠熠跃动着片片银辉。

    月照夔门,夔门难眠,我亦难眠。这不,我将思绪的船泊在夔门里,听江水远去的波涛,轻轻拍击着一轮明月。

    风什么时候也窜进夔门,清新如许的风温柔如许的风,除了诉说月光的清纯与圣洁,又摇曳我晃荡的诗情寻找远涉的灵感,骤然,我看见在崎岖的栈道上赶路的李白,举一把天空的大伞,在水中捞月……

    这时,涛声跳跃而来,将月光溅起,欲填一厥《水调歌头》:“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

    峡江的怀念

    是谁张开镜头,摄下这历史的瞬间,留下这张神采奕奕的照片,留下峡江永久难以忘怀的忆念——

    一个戎马半生的诗人,

    安然地站在“江峡”轮的船头上,仰望风光奇绝的山水之后,不禁动情地吟诵着另一个诗人的诗;“朝辞白帝彩云间……”

    一时间,峡江两岸陡峭的青峰在默默地倾听,江峡的长风轻轻拂过他伟岸的身影,将他弥漫着浓重辣味的湖南乡音倾情地传送……

    也许,诗人与诗人的心是相通的。

    如今,当我站在“江峡”轮的船头,时光纵然流逝了四十多年,我们依然听见峡谷里还回荡着他抑扬顿挫的诗韵,忆起他临风而立的熟悉的身影……

    于是,我也临风而立,高声吟诵:“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

    白帝城

    梦一样迷离的白帝城在谁的梦里?

    诗一样多情的白帝城在谁的诗中?

    循着诗与梦的诱惑,沿着苔迹斑驳的一级级石阶,我走向白帝城。

    这是公孙述蜀中称帝遗下的白帝城吗?

    这是刘备卧病在床临终托孤的白帝城吗?

    这是李白吟诵“朝辞白帝彩云间”的白帝城吗?

    三面环水,一面傍山,几栋古朴典雅的楼宇,掩映在苍苍翠翠的树木之中,使独峙峡口的孤山显得气象萧森,而雄伟险峻的夔门峡口也因这掩映于苍苍翠翠树云中的朱门、白壁、青瓦而更加深邃……

    瞿塘峡险,白帝城高。怪不得千百年来,白帝城吸引着那么多的诗人,留下那么多瑰丽的诗章!

    我是一个后来者,也许我不是诗人,当我站在白帝城里,站在刘备托孤摇曳的烛影前,我想:这渗透着惨淡祈求的殷殷嘱托之声,纵是一代忠良,也挽不回一个昏聩没落的王朝啊!

    白帝城呵,莫不是将这一幕历史的悲剧,千百年来,不断地演绎给来来往往的游人看……

    依斗门前

    脚下江流有声。

    拾级而上,一级一级,一步一步,每一步,我的血流就加快一次流动,心脏加快一次跳动……

    啊,你问我为什么呀,除了忆起“夔门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的诗句,更多的是对革命先烈的缅怀与景仰!

    ……五十级……一百级……二百级……

    朝着一个目标攀登。

    待我登上三百七十七级,登上最后一级石阶,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诱人的夜色,便从巫山那一片云里骤然漫了下来。

    近处,码头上的灯火亮了;远处,天上的星星亮了。在灯火星光的辉映里,我看见拱形的城门上赫然亮着三个大字;依斗门。

    我肃立着,默默抬起眼睛。

    这就是依斗门么?

    这就是曾被共产党人血染的古老的城门么?这就是曾经悬挂一颗带血的头颅高高的城门么?我知道,真理,那带血的真理曾在此示众啊!

    我是从历史的典籍和五星红旗的飘卷中听到这个悲壮的故事。

    今夜,当我默默站在依斗门前,只听城门里,不知是哪家歌舞厅里还是哪家音乐茶座里,传来醉了小城的流行歌曲…...

    抚今追昔,我洞视岁月的眼睛湿了。

    奉节

    倒掉昨夜的残酒,溅湿绯红的黎明,我要走了,就要离开这依山临江的小城。

    晨光推开家家户户的门窗,在注目着我。

    沿着青石板路,走进幽深的小巷,没等我走进秦砖汉瓦的粗朴与深邃、寻觅历代诗人放飞情思的长歌短吟,栀子花的芬芳从小巷深处溢出,顷刻,我感受着清澄明媚的阳光里,充盈着诗的芳馨……

    走出小巷,新修的水泥路像一个短促的句子,任我吟诵。

    不远处,长江匆匆走到这里,竞放慢了脚步,依依抚着小小斗门,携着小城古典的诗韵,然后夺路而出,冲出夔门,奔流而去……

    船离奉节。

    (还没有来得及细细领略奉节,我就要走了。)

    汽笛声在依斗门下响着,似在向我以及来来往往的行人讲述鱼腹改名奉节的故事,提醒人们:

    奉一一公一一守——节!

    夔门

    这就是你吗?夔门!

    你拔地而立,雄奇险峻,以铁青色的缄默,高耸嶙峋的尊严。

    你威严地壁立在这里,仿佛一座严严实实关死了的阴森的铁门,是想让长江——从雪山奔来、从高原奔来、从千山万壑中奔来的长江,困惑地伏在你的门内么?

    不屈的灵魂啊有不屈的顽强。

    你看,骤起的狂涛,汇集着力量与信心,积郁着愤懑和希望,以血、以汗,迅猛地向狰狞的峭岩扑去,摔出一阵雷一样的吼响。

    这是信念和信念的抗衡呵!

    这是力量与力量的较量呵!

    一个潮头接着一个潮头,一声呼啸撞着一声呼啸,扑上去又撞回来,撞回来又扑上去。长江呵,你一阵又一阵惊起的狂涛,都仿佛是一只又一只砍向扼守命运咽喉的大斧……终于,壁立的峭壁轰然而开,长江一以她不屈的灵魂和不屈的顽强,夺路而走,奔流东去……

    通向希望的路,总是信心和力量开拓的!夔门,这就是你给我和我的民族的启示。

    1985.11.三峡舟上.

    2002.8.宜昌、武汉.

    神农踏歌

    哪是神农架

    燕子垭的夕照不是神农架,天门垭的晓月不是神农架,阳日湾的电站不是神农架,香溪源的泉流不是神农架……

    神农架呢?

    车停小当阳,眼前一棵苍劲挺拔的古杉树。

    说它古,怕是没人能估得出它的年轮。树身满是苔痕斑驳,仿佛斑斑驳驳的时间,谁知它经历了多少雨雪风霜,刀火雷电啊!

    然而,这棵六人合抱、身高五十余米的铁坚杉,如擎天一柱,虬枝蟠云,葱郁劲秀,展目逶迤群峰,俯瞰幽谷深涧……

    这就是神农架,导游说。

    我默默点了点头,无意中听见一阵悦耳的歌声传来。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上,几个姑娘正忙着造成林。新起的小树林里,绿葱葱的歌声漾起姑娘们的红纱巾。

    我想:哪是神农架呢?

    瀑布

    谁导演了这壮观的一幕?

    呐喊着,如九万个雷霆滚过,那是你灵魂的呐喊么?

    迸溅着,如九万颗珍珠溅落,那是你青春的激情么?

    闪烁着,如九万匹彩绵抖闪,那是你生命的闪光么?

    瀑布啊,如果攀不上高耸壁立的悬崖,你能放逐生活的平庸而有如此撼天摇地、摄人魂魄的声威吗?

    崖畔杜鹃

    车行峡谷。

    又一座陡峭的山崖横在眼前。哟,是谁在高高的崖上点燃一树树烽火?

    血一样亮丽的烽火,熊熊燃烧。走近一瞧,却是一树一树盛开的杜鹃花,花朵硕大,红得使人炫目,一经风的摇动,真如燃烧的火。

    这一树一树赤色的火,怎不撩人心旌动人情思?

    我听见杀敌的冲锋号从历史深处传来……

    我看见贺龙将军率领他的红三军,用血、用血一样的赤旗,在神农架上点燃一树一树烽火……

    杜鹃花,血泪中绽开的花,如今依然开在记忆里,开在悬崖上,开成一片血火,燃成神农架春天的风景。

    我无法走远,也不能走远。

    一时间,当我望着崖畔血红的花,我的感觉变得不可捉摸,而血和思绪不知被什么点燃,在腾腾燃烧……

    牛号

    夜很深沉。

    山谷的茅棚里,传来一声声护秋的长号。

    啊,牛号。好雄浑厚重的声音,怎不使兽群闻之丧胆、夜为之震颤、人因之振衣而起?

    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一弯牛角。

    生前,你默默地耕耘,默默地负重,又默默地食着青草,死后还有什么尘念难了难断?

    牛号响起来了,喊醒了山、喊醒了水、喊醒了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许是为那拉完最后一犁猝然倒下而遗憾吧,要不,你怎么以雄浑厚重的心音,为守护土地丰硕的果实呐喊呢?

    答养蜂姑娘问

    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你青春的笑靥和怒放的花儿争妍斗艳;

    在蜜蜂飞过的地方,你追求的脚印和甜蜜的向往一起延伸;

    在酿蜜摇蜜的蜂场,你热情的歌声和飘香的空气溢出浓郁的芳香……

    怪不得人们称你追花人呵!你把你的青春和生命献给了你从事的甜蜜的事业,你到那里,春到那里。

    你问我们诗人为什么访问你?

    在神农架这片开花的土地里,你和你的蜂场是百花丛中一朵绚丽、芬芳的花,而我们便像可爱的小生灵——蜜蜂那样,追花采粉——为生活酿造馨香甘甜的蜜……

    山溪

    款款而来……

    我听见你低吟一曲无词的歌。

    曾经,冰雪嫉妒你的歌声,先以雪的温柔,继而又以冰的冷酷肆虐地封住你轻柔优美的歌喉。

    爱唱歌的你沉默了。

    然而歌的纯真、歌的柔美、歌的向往能封住么?你把它们统统埋在心间……

    我是和春风一起走进深山的。

    当翻过雪岭,穿过冰川的春风走近你,温暖你的血,你沉默了一冬的歌喉又开始歌唱了。

    呵,我明白了你第一声吟唱为什么要低吟一曲无词的挽歌。

    款款而去……

    沿着你蜿蜒而有着曲线美的脚步,我也哼起挽歌,加入你低吟的合唱。

    碑石

    从遥远的天际,流来一条粼粼闪光的小溪,温柔的春风用她动情的手指,轻轻撩动小溪绵长的思绪,于是,小溪涨水了。

    路,蜿蜒山间的小路,被陡涨的溪水隔断。

    哟,谁在溪水中安放着一块块青石板,搭起一块块前进的跳板,一块块跳板,连缀起一座奇特的桥。这桥,在跋涉征途的人们眼里,它并不比横跨江河的长桥逊色呵!

    我一蹦一跳地行走在石板上,从一块石板跳向另一块石板,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一块块残碑断石。

    是不愿终生厮守离离荒冢,你才站在溪水里,伴着春天的足音么,碑石啊!

    泉水叮咚

    高山气象站旁,有一汪清泉。泉水,以不涸的情感日日夜夜叮咚叮咚地歌吟着。

    气象站前,几棵凌云的雪松。不知从那里窜来的风,轻柔地拂动窗前的松枝,像是悄声细语与女气象员嘀咕着什么。细一听,只听见轻轻地说:云岭、雪松、山泉、野花伴你豆蔻年华,你没感到无边的寂寞、无边的孤独吗?

    姑娘笑了笑,走出门来,去观察她的气象哨了。一路上,她摘了朵猩红的野玫瑰插在鬓边,又轻轻地哼起了“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

    叮咚,叮咚。

    叮咚的泉声给她动听的歌声伴奏,而她甜美的歌,仿佛是她那纯净的心灵沁出的一串串晶莹的音符,如不涸的泉水,叮咚,叮咚,迸发出深情而又充满希望与向往的乐声,在云里缭绕、在山涧流淌……

    啊,她青春的心神往着生活欢腾的海!

    峡谷炊烟

    淡蓝的炊烟,从峡谷深处袅袅升起。

    升着,升着,淡蓝中泛着乳白的炊烟,不巧挂在崖畔油绿油绿的一针青叶,待绕过青叶上升时,竟伏在刚冲破黑夜的一抹霞光的朱唇上,似在诉说星夜迷人的梦。

    是从梦之谷飘出的么?

    不啊,是从谷底一座木屋里飘出的。瞧,缕缕炊烟还在屋顶上飘摇,飘着一股异香,那是烧兔肉羊腿香菇所冒出的么?

    斜挂一杆长枪,守林人从木屋走出,鼓圆圆的两腮,有节律地运动着。当场长把偌大的一片森林连同重叠的责任交给他后,每天,他总是追着早醒的炊烟,向重峦叠嶂的密林深处走去。

    这时,炊烟散为一抹薄薄的雾,飘过幽深的山谷、绕过高高的峰峦,越飘越淡,仿佛护林人的妻子倚门送别时无声的叮嘱……

    伐木归来,你吹木叶

    油锯的吼声远了,消逝在淡绿色的山岚里。

    伐木归来,你口含一片木叶从林中走出,款款的脚步,伴一曲轻松欢快的小曲从你嘴里那片绿叶流出。

    啊,我听出了你那小曲跳荡的旋律、婉转的音韵、轻快的音符,怎么把林涛的诗韵、山泉的清澈、云雀的啼鸣、野花的香馨、晨露的晶莹以及流云的飘逸都谱进了曲里呢?

    我猜,你准是把偌大的森林都装在心里了,要不,你的木叶怎会吹得如此丰富,充满情感而又带着野性的调子呢?

    木屋

    1

    沿着山路,我走向深山,走向深山林场,去采访一位守林员。

    仿佛如约而至,黑色的雨云从山的那边涌来,劫走阳光的欢笑;接着,闪电撕裂了天空……

    看来,淋一场雨在所难免。

    我依然向前走着,走着,走着,谁料绝望中竟远远地望见了你——一架树皮作瓦木柱作墙的木屋,默默站在路边,就像跋涉沙漠之海的骆驼突然发现了一块绿洲,我匆匆奔向你,而你大敞着柴扉,以山一样的宽阔胸怀,山一样的敦厚朴实,迎接我这个山外来客。

    真巧,当我扑进你安宁温馨的怀抱,门外已是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我想:要是在人生跋涉的征途,也有这样的一间木屋该有多好啊,当我们突然遇到竟想不到的狂风暴雨时,不就可以有一个保护我们不被风雨浸袭的处所吗?!

    2

    遗落在山林向阳背风的地方。

    枝皮当瓦,木柱立梁,杉板作墙。简陋的木屋,如今已是人去屋空,而木屋那扇有些斑驳破旧的木门,却哑然而开,似在等候着谁。

    等候着谁呢?

    (神农架,神奇而又神秘,这里不仅有动人的神话传说、茂密的原始森林、绚丽多姿的奇花异草、稀有名贵的珍禽异畜,更有重峦叠嶂的奇峰险崖、风光绮丽的流泉飞瀑和多变无常的气候地理……)

    是等候那些热心破解“野人”之秘的探险家么?

    是等候那些探求植物生长特性采集植物标本的科学家么?

    是等候那些张开照相机镜头捕捉水光山色的摄影家么?

    是等候那些曾经在深山老林狩猎的猎人们来寻觅久远的记忆么?

    我是一个偶儿来神农架休闲旅游的观光客,当我走进这被时间遗落一隅的空空的木屋,骤然看见冷冷的灶堂、枯烂的床草和板壁上发黄的神农架地图,心却突然充实起来,因为我在感悟木屋的简朴与深邃……

    山歌

    走在山里,无论你走在哪里,你都会听到山歌。

    山歌不穿衣裳,因此它不选择季节,遍地风雨可以壮它声色;漫天风雪可以营养它的音韵。

    山歌就像种子,崖畔可以生根,石缝可以开花,就是漂浮在山间谷底的流云,它也可以安家落户。

    你问山里有多少歌呀,那你就去问樵夫、牧童、山姑、村妇,还有把赶牛鞭子炸得叭叭作响的小伙子,哪能一个不是想唱就尽情地唱了起来,那汗水里浸泡的、那血渍中浸亮的、那米酒里酿香的歌呀,就像山里的泉水,涨破了岩石就快快活活地流了出来……

    不过,山泉总要出山,而山歌是从来不出山的,出了山的歌就不是山歌了。

    小店

    门前是溪水,屋后是树林,伸向远山的小路曲曲折折,挽几朵流云,引我推开柴扉。

    女店主迎上前来,甜甜的话语如三月温馨的风,拂落我一路旅途的风尘。

    一豆灯火,几盘小菜,几个陌生的旅伴围坐在餐桌旁,正一面举杯畅饮,一面低诉各自旅途的浪漫与艰辛。我走上前去,坐在他们中间,举起斟满多彩生活的佳酿,同时也敞开关闭了许久的心……

    夜半,下雨了。

    过山雨淅沥淅沥落在石板上,溅起一串串音符,是哪一位演奏家奏响这么美妙的乐曲,震颤着小店的梦。

    水磨老人的歌

    月儿般缺了又圆的磨歌,太阳般落了又起的磨歌,溪水般断了又续的磨歌,从夕暮深处传来。

    寻着磨歌望去,不甘寂寞的溪水,仿佛蓄足了力量,从陡峭的岩上飞流而下,木轮车带着水磨,在这飞流下转动。

    管理水磨的是一位老人。

    寒来暑往,岁月随着山涧的溪水缓缓流远,而这溪畔的岁月般悠长的磨歌,又一圈一圈磨深了他额头上的皱纹,也磨深了他心灵的记忆……

    磨歌,这淌过苦难也流淌欢乐的磨歌呵,喂养了一代又一代山里人!

    夜已深了,渐深渐浓的夜用月色星影点缀出山村的宁静,然而,磨歌依然在唱……

    一颗一颗麦粒,循着一圈一圈磨歌落进磨眼,那一颗一颗麦粒,是一颗一颗成熟的爱么,要不,老人怎么那样一往情深,数着一颗一颗麦粒,听着一圈一圈磨歌呢?!

    一圈一圈,此时的磨盘,仿佛两片厚重的嘴唇在呢喃细语,相交四十多年了,它怎不知道老人的心思呢?

    昨晚,鞭炮声伴着山村袅袅升起的炊烟骤然炸响,骤然炸响的鞭炮声中家家户户的电灯亮了,灿烂的光镀亮了山村寂寞的夜;今晨,儿子起了个大早下山了,他要给山村拉回轧米磨面的机器哩。

    明朝就要告别磨歌,老人总有些依依不舍。

    是的,这老人爱听的磨歌呵,曾给山里人转圆了日子,转圆了生活……

    猎户

    几条小路,自木屋门前向远方伸去,就像一条条缆绳,系着一片青山,几重山峦。

    木屋孤零零地立在山下,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孤零零立在绿水岸边的锚桩。

    小木屋的主人呢,那沿着小路走向远方的是他么?

    木栅门敞开着。

    瘸腿的老狗怎么没随时主人远去呢,蹲在木栅栏边,听着草丛里蝈蝈的吟唱,似比往年追逐倒在枪下的猎物更惬意。

    那支不知击倒多少生灵的猎枪早已生锈了,但依然斜挂在小屋的窗檐前,瞪着阴森的眼睛,守护猎人的梦……

    山民

    又上路了。

    自从阳光将你写成一个大写的人,你便注定要背负山一样的沉重。瞧你这刻,沉重的脚步,以雄性的韵律鼓点般的敲击着陡峭的石阶,一级一级向上攀登……

    呵,再登九十九级台阶就下山了,你不由加快了步伐,而这时,如火的骄阳在你头顶熊熊燃烧。

    从燃烧的阳光里,我望见你黝黑的背上背负着满满的一篓欣喜、满满一篓骄傲、满满一篓山情……

    汗水啥时滴落下来,从你古铜色的雕着秋的微笑的额头沉重地落下,落在带血的脚印上,溅起一行燃烧的诗!

    无题

    鸡犬的鸣叫和晚归的牛铃交织着,弥漫着六月的村野。

    晚落的霞光,把乡村的沉思投向我的睫毛下,顺着我的目光,袅娜轻柔的烟缕在有屋脊的上空低回。

    我走近一家农舍。

    屋前场地,你父亲斜躺在睡椅上,疲倦的手不时地摇丰扇子,反击偷袭的蝇群;而年幼的儿子,正把枯黄的艾叶,掷向腾起烟雾的残火,意欲驱赶进攻的蚊子。

    朋友,你干吗不清除房前屋后的污泥浊水呢?不然,蛹和还会从那里滋生啊!

    路标

    倚着车窗,我又看见你了。

    路,延伸到那里,你就站在那里。有时穿过风雨,你便和早起的朝霞一起扬起手臂,有时洞穿黑暗,你便和晚落的星星一起眨着眼睛,仿佛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为跋涉征途的行人,为奔驰大道的车轮,,为匆匆前行的岁月指路!

    于是,因距离而遥远的思念因你不再遥远;而崎岖面迷惘的惆怅不再惆怅;因时空而阻隔的憧憬因你不再迷茫……

    我想:我的赞歌不再唱给大路尽头辉煌的车站,而要献给你——在穿谷越隘的路边、在长桥飞渡的渡口、在盘旋崎岖的转弯处一次一次使我喜出望外的你啊!

    筑路者

    危险!陡坡!急弯!

    路随山势、车随路转,忽而路把车送上云端,忽而车将云引入峡谷。

    突然,一杆红旗抖落一片霞光。

    车停了。昨日,一场暴雨裹着泥流,切断了通向远方的路。

    一群筑路工正在奋力抢占塌方,只见镐在旋舞,锹在起落,钎在跳跃,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阳光下,一个个光着脊梁黝黑的背上,汗在闪光……

    跳下车来,我们也抡起了镐、挥起了锹。

    不一会儿,路通了,马达响了,车轮启动了。

    我探出车窗,忙挥手向筑路工们致意。当我望着随着山势伸向远方的路,蓦地,起了阳光下筑路工们黝黑、弯曲的脊背。

    1983.7.神农架

    武汉风情

    登黄鹤楼

    无须问黄鹤知何处,一去千载,不思回返,当我穿过岁月的云烟,一步一步踏着历史的台阶一层一层登上黄鹤楼的最高处,不等我凭栏远眺,不禁吟起崔颢的那首《黄鹤楼》来。

    在我的记忆里,黄鹤楼是与诗人在一起的。

    乘鹤去,驾鹤归,千年骚客,万种咏叹,谁不怅对廖廊江天?如今,重檐上,回廊处,阳光淋沥,云蒸霞蔚。当我凭栏远眺,除了汉阳树青、鹦鹉草绿,树青草绿中高耸的电视塔抒发着情感的炽烈,更有车水马龙从长桥穿过,应合着从桥下奔涌而来的江水,带着喧响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情,拍击我的心岸……

    黄鹤楼,这千古名楼啊,曾经历过多少浮沉盛衰、屡建屡毁的沧桑。如今,当它又一次在一片废墟上重新崛起,以钢筋水泥构筑的圆柱支起碧霄纵览晴日的古朴与雄伟、支起重檐垂帘的凝重与潇洒,我知道,那是崔颢们怎么也难以想象的高度。

    坐在铜雕期待的黄鹤上,欲乘鹤归去,回首一望,平平仄仄的游人,亦如我一样,正用抑扬顿挫的脚步,走进一首流传了千年的诗里……

    武汉防汛纪念碑

    巍在兀立在江堤上,傲视大江东去,笑看潮涨潮落。

    “庆祝武汉人民战胜了一九五四年的洪水,还要准备战胜今后可能发生的同样严重的洪水。”毛泽东的亲笔题词镌刻在碑上,辉映碑顶的五角红星,令我仰望。

    刚刚被暴风雨洗涤过的天空,湛蓝而幽深,亦如我湛蓝而幽深的眼睛,而映在我的眼里的巨幅浮雕,生动而形象地再现了武汉人民与洪水搏斗的感人场景——

    水涨一寸,堤长一尺;水涨一尺,堤长一丈。泥土、砂石、草袋、木桩,源源不断地运到洪水漫漫的大堤上。

    人在堤在。一个血肉之躯,又一个血肉之躯;一个不眠之夜,又一个不眠之夜……

    洪水一次又一次疯狂地进攻,一次又一次沮丧地溃败,大武汉再一次证明了它的坚不可摧!

    站在碑前,缅怀当年抗洪的壮烈场景,许许多多无法忘记的往事,谱写着那段云暗天低、风吼浪啸的峥嵘岁月,也垒起这座巍然兀立在江堤上的高大的纪念碑。

    是的,这不仅是一座防汛胜利纪念碑,也是一曲气壮山河的抗洪斗天歌,一部人定胜天的宣言书!

    龙王庙:一个地名的记忆

    在长江与汉江的汇合处,这是那一片涛声载不动的龙王庙吗?

    又一个七月,又一个汛期来临,当站在江岸新建的大型观景平台,望着两江湍急的急流不时掀起狂涛不时卷起巨浪,以一种气势、一种激动疯狂地扑向堤岸,溅起一阵一阵呼啸,溅起一阵一阵轰响,又一次一次轰然败下阵来,不得不伏在堤脚下喘息……

    这情,这情,能不触动历史的记忆?

    也许地处两江的交汇口,风险浪急,且又逐流顶冲,这里便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险段。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每当汛期来临,那守护安宁、幸福、歌声与爱情,守护大武汉赖以生存的大堤,便在裂岸的惊涛里战栗,似乎随时都会岸崩堤溃……

    怪不得曾经有人在此修筑龙王庙,以祈求龙王爷保佑,然而,无论虔诚的香火、祈祷的哭声,都无法阻挡汹涌怒吼的狂涛肆无忌端地扑向堤岸,更无法不让祈祷的哭声、祈祷的心与战栗的大堤一起胆战心惊!

    如今,我匆匆的步履,与诗与歌一起栖落此地。

    呵,许是那汗水、泪水、雨水、洪水,搅和我们滚烫的热血,铸就一种铁的意志,砌起一道坚如磐石的护坡,砌起一道固若金汤的堤墙、砌起一道纵览风云的观景平台,使昔日牵一发动全身的险段,成了武汉一道壮观的风景!

    于是,龙王庙,那一片涛声载不动的龙王庙,如今只是一个地名的记忆。

    江汉路步行街

    笑语喧哗,人声鼎沸。

    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拥挤的脚步接踵而至,我走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上。

    谁的脚步,追着我的脚步在走。

    走向琳琅满目的橱窗,细细挑选精品也匆匆追赶新潮;

    走向色彩斑斓的柜台,大把采撷风光,也大把收获喜悦;

    走向韵律优美的新厦,听一曲改革的赞歌与开放的新曲;

    走向花果飘香的老店,尝一尝生活的甘甜和日子的芬芳;

    或者走向街心花坛,喝一杯凉茶,就着茶水咀嚼历史变迁的沧桑;或者站在街头,细数几蹲青铜雕像,细数武汉街头昔日的风情……

    我的脚步,追着谁的脚步在走。

    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拥挤的脚步接踵而至,我走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上。

    是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走,才使商贾云集的江汉路步行街充满活力、充满生机?!

    起义门

    石头垒砌的城门还在。

    走近起义门,走进历史深处,那拱起城门的一块块石头仿佛一页页留下血与记忆的史书!

    而这座首义勇士们用头颅撞开的城门,如今依然洞开,像是在期待着新的队伍……

    是城就会有城墙,有城墙就会有森严壁垒的城门。在墙与门的庇护下,守城的人就可以养精蓄锐攻击别人或者抵御别人的攻击。

    如今,当我穿过城门走上城楼,颤抖的手触摸着凸的垛口,不平的断面似回响着当年南湖炮队车轮滚滚、战马啸啸,直逼武昌清军督署的进军声……

    那一刻,起义门正注释着中国近代史上摧枯拉朽般推翻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壮观的一幕。

    如今,城墙已沦为一种寂寞的遗址,当年起义的炮声、烽烟、旌旗与血,已淡化在岁月远远的背景之中,而历史,烽火血染的历史也会在岁月远远的背景里消声匿迹吗?!

    此刻,我驻足城门,仰望门额上“起义门”三个苍劲的大字,不只是在凭吊呵,我是在品味一部浓缩的历史,很想品出一些味道,一些火的、血的味道……

    孙中山铜像

    站在三民路口,站在路的尽头或者路的开始,没有风,你的衣角在雨中飘起,仿佛一面旗帜。

    穿越时间与空间,我有些惊诧,你竟然能在如此喧闹的街口静静沉思,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道风景。

    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我停了下来,走近你。

    不只是听你以沉默的语言叙述昨天呵。

    当漫天的雪以银白的冷焰,将你凝为青铜,你便成为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地承受岁月声与色的流淌与激浪,而在青铜的冷峻里我依然感受到你的呼吸及体温,只因你依然活着,活在阳光、空气以及我的信念里!

    不是么,我不知道你是否来过这个城市,但是当我漫步中山公园,我看见你匆匆前行的身影;走在中山路上,我听见你亲切熟悉的声音;坐在中山图书馆里翻开书页,我领略着你博大精深的思想;站在刚从江底打捞起的中山舰上,我景仰地遐想你沉着镇静指挥驱逐敌寇的风采;甚至走进中山商场,在色彩缤纷的服饰里有你庄重的服装……

    我们每天就是这样,用认识晨曦的目光,重新认识你!

    天河机场

    多么令人醉心的场景。

    曾经,欲望千百次试飞,谁知翅膀仍落在向往里。如今,当我翘首,我看见在万里之遥一只翻飞的云燕,摇醒一路轻风,翩翩降落,而静候的铁鸟,守着斑斓、飞翔的梦,随时准备抖开翅膀跃入蓝天,绽开胸中久蕴的激情。更有阳光、色彩、欢歌、笑语,以及川流不息的人流相互碰撞的南腔北调,弥漫或回荡在宽敞明净的候机厅里……

    是的,没有一个比喻或词能够形象有力地说出一座现代机场的美,以及机场动感的律动。

    属于飞翔的,即使敛翅,灵魂也早已超越了空间。

    瞧,机场那遥向天外延伸的跑道,是不是一只只深情送别的手臂,挥动着温馨与祝福,遥遥送拍天的翅膀掠过梦的家园,而翩翩降落的机冀超越时空与距离,剪下朵朵阳光,捎来远方的问候,热切呼唤久别重逢的激动与喜悦!

    啊,迎来五洲四海的宾客,送去荆山楚水的祝福,日落月升,周而复始。这不,当又一个黎明醒来的时候,黎明的钟声和飞机的轰响又重新遥远……

    又一朵白云飘来,又一朵白云飘去。该升起怎样的风帆才能向着你横渡,你这旷达幽远、云波诡谲的天之河啊!

    我说,天河机场,天河之渡,一个大武汉通向世界的港口。

    汉口火车站

    一个驿站。

    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带着向往、渴望或者安全抵达的欢愉;人们又向四面八方而去,捎走满足、惬意或者远走他乡的兴奋;只因火车是一个适合平民百姓的运载工具。

    这不,一列火车刚刚拉响汽笛徐徐从这里出发,一列火车呼啸着缓缓驶进车站。

    汉口,汉水入江口,一座依水而崛起的城市。

    如今,一座四十米高的站牌在站前广场南北中心线上竖立着,一台大型立体石英钟和“汉口站”三个大字嵌在上方,标志着这里是汉口的另一个出口。

    不是么。各色各样的人群,男人与女人,各式各样的命运,远归或者远走,都拥挤在这里。无论男人或女人,远归或远走,谁不焦灼地期待乘上一辆特别快车呢?!

    阳光下,只有站前广场的广告牌上那位衣着有点暴露的女郎,一无牵挂,朝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的旅人投去多情的一瞥……

    一个驿站。

    这不,一列火车呼啸着缓缓驶进车站,一列火车刚刚拉响汽笛徐徐从这里出发。

    凝视施洋烈士雕像

    告诉宝通禅寺的晨钟暮鼓,

    告诉洪山宝塔顶上起落的春日秋月,

    告诉武珞路上来来往往奔涌向前的人流车河,

    拾级而上,穿过二月乍暖还寒的阳光,走近你的墓前,站在你半身塑像前,

    你告诉我什么呢?!

    告诉我那一个血雨腥风的日子,

    告诉我那血腥的日子拉响的罢工的汽笛,

    告诉我在汽笛声中走向街头冲决一切罗网为自由而战的呐喊,

    告诉我那为自由而战的斗士们迎着敌人的刀枪而饮恨倒在街头的壮烈,

    …………

    目光轻轻触摸着你冷峻的眼眸,我仰望着你站在洪山南麓,站成一处风景。

    我想,如果你不再是一蹲被人仰望的雕像,那么,我们该怎样向后人们,

    讲述那页沉重而悲壮的历史呵!

    琴台月

    台呢?人呢?琴呢?音呢?

    这是多少人来此寻觅的琴台么?踩着知音难寻的叹息,我从夜的那岸走来,来到龟山脚下、月湖桥头,

    寻觅那于无声处的一根断弦……

    是的,这不是昔日的琴台,昔日的琴台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土里,然而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忠于友情的故事,从那一声石破天惊的绝响里,穿过岁月的风雨、穿过历史的尘烟,从三千年前,一直延绵至今……

    真乃人死了友情不死,琴碎了弦音不绝。

    不远处,静静的月湖里,泊着一轮明月。

    湖畔何人初见月?湖月何年初见人?遥想当年伯牙先生抚琴对月,战栗的手指拨动战栗的琴弦,

    骤使琴声缠缠缓缓响起,思绪缠缠缓缓旋飞,追着迷离的月光,寻觅知音。

    音呢?琴呢?台呢?人呢?

    琴台访古,我久久不肯离去,只因伯牙碎琴绝响的那一曲《高山流水》,在今夜的月光里,依然悸动我渴望的心……

    朝佛的少女

    ——归元寺一瞥

    焚几炷香,然后,屈下膝盖慢慢跪下,在暮色溶溶的向往里,向着缕缕缭绕的青烟,你低垂的头泻下瀑布似的青丝,镀亮黄昏。

    袅袅青烟中,你胸前那双合十的纤手为什么微微抖颤呢,祈祷还是忏悔?

    我猜不出。

    默默地期待。

    胸前合十的手,仿佛要把偌大的一个世界慢慢合拢,你是那样的虔诚,以至将你低垂的头叩向大地。这时,你合十的手,是握住一缕佛光,还是握住一缕希望?

    袅袅青烟,在你虔诚的跪拜与呢喃细语的祈祷声中徐徐飘散……

    偌大的佛身,不知出自谁匠心的泥塑,而你虔诚的意识又塑造着什么呢?!

    朝佛的少女,冰清玉洁的少女呵!

    写在武汉动物园

    1

    纵然你有美的心灵,如果不以行动展示你的美,人们还是要质问你,你美在那里?!

    孔雀是这样对我说的。

    马啊,瞧你躁动不安的昂起头来,嘶嘶地鸣叫,是不是渴望剽悍的奔蹄在苍茫的大草原留下野性的蹄印?!

    翅膀蜕化了,自然不能飞,因此叫我鸵鸟也许枉为鸟的行列。

    没有翅膀,但我有长长的腿。别看我高大笨重,平时一步步蹒跚前行,如果给我一个竞走的机会,我同样可以像枪口的兔子一样狂奔……

    是的,天生我材必有用。

    骆驼之所以令人叹服,是因为骆驼仅靠自己贮存的养料,孤独地跋涉在荒寂的大漠上,纵然倒下,也要让埋葬的沙丘用金色的沙粒垒起一座驼峰,为后来的跋涉者留下一座前进的路标!

    2

    动物园的动物,据说吃的食物不仅讲究,也很精细。可不,吃肉的照常吃带血的肉,有时还挑肥拣瘦;吃草的依然吃草,不管干草还是青草,有时还要添加些许佐料;不吃肉也不吃草的,就给它们喂一些它们喜爱吃的小虫、小蛹,或者经过加工的米粒……

    也许衣食无忧,抑或不经风雨,它们便在铁栅栏围起的院子里迈着悠闲的步子,望日出月落;或者在绳结的天空抖一抖许久没有展开的翅膀,呼风唤雨;若是百无聊赖时,也许经不住观看的孩子们的挑逗,它们便与孩子们嬉笑或者逗趣……

    动物园里,有的是种类繁多的动物,但没有野兽。

    洪山广场

    广场不要门票,空旷的广场永远不会空旷。

    这是春日的一个早晨,都市从雾里醒来,沐浴春日最初的阳光,一朵一朵被黎明的音乐陶醉的花儿空旷的广场竞相开放。

    与花儿争妍斗艳的,还有开放在广场上五彩缤纷的衣裳……

    远来的风,自由自在,拂动孩子们胸前的红领巾,又腾起一股气流,托着一只只风筝,如云、似鸟,在空中翻飞;

    翩翩飞舞的风筝下,一对初为人父人母的年轻人,推着婴儿车在花坛前漫步,喃喃细语,惊醒了孩子斑斓的梦;

    广场音乐喷泉腾起的水柱,将空旷与旖旎连成一根根彩线,编织今日闪熠的日子,而漫步在音乐雨里的老人们,总爱忆起那些峥嵘的往事;

    几个来自何处的少女,不时把笑声洒满空旷的广场,不时还举起照相机留住春日的俏丽。这里,成了她们观赏风景的地方。

    走在广场上,我听见阳光在血管里淙淙流动,使我想起一些什么。

    这时,我抬起头来远眺,只见一位老人,从上一个世纪风尘仆仆走来,站在广场上,站成一座青铜雕像。几只白色的鸽子,从广场上的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腾飞,掠过他的头顶飞向远方……

    这是毕加索描绘的鸽子吗?

    走在空旷的广场上,空旷的广场永远不会空旷。

    樱花雨

    为美而灿然绽放,绽放出一缕嫣然、一簇斑斓、一片含笑的云。只一夜,只一夜啊,樱花大道上的樱花一齐开放了,亮丽了四月的珞珈山。

    转眼间,又为美而凋落。只一夜,只一夜呵,一树一树樱花,凋落成淅沥淅沥的樱花雨。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这个季节正是春心萌动的季节,面对飘洒的花雨,张不开口的四月也要用情感的裂缝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天空,何况多愁善感的人呢?

    逝者如斯。不必喟叹一生只有一次美丽呵,然而一世的永恒,也许不及这一夕的璀璨。

    走马观花或驻足树下。

    在没有斜雨打窗的日子,沐浴樱花雨,除了感到宁静、从容,甚至还有一点浪漫,更任樱花雨的香馨和温润,轻轻洗涤我有些疲惫的心灵……

    怪不得樱花时节人们潮水般涌向珞珈山,只因樱花雨成了我们居住的这个城市一首怦然心动的诗啊!

    磨山红叶

    风冷了,秋也深了。

    风冷秋深的湖水一阵阵寒意袭人,行吟湖畔,无意中我抬头远望磨山,只见一朵一朵火苗,燃得劈啪直响。

    磨山之巅,不知谁竖起祝融的雕像,传说它是火神的象征,莫非是它以执拗的热情,点燃了一朵一朵火苗?!

    我是一位行吟者,从春之三月,我匆匆赶来,终于走近了十月,待我从祝融的故事走出之后,我看见磨山那边,原是一簇一簇枫叶兴奋地摇动生命的灵旗,那渴望的骚动,经过岁月的风冷霜寒洗礼之后,竟风风火火摇滚起来,仿佛一团团升腾的火苗,在秋深风冷的层林中跳跃,

    一瞬间,那火与力的交响,灼热了一个行吟者律动的思绪——

    是啊,倘若我们也像枫叶一样,以生命的激情执拗地燃烧自己,我们还会惧怕生活的风冷霜寒么?!

    题东湖行吟阁屈原雕像

    你从那里来,来到这四面临水的岛上。

    也许步履太重、叹息太重,偌大的一个楚国压在你的肩上,但你没有弯下腰去,而是峨冠博带,衣裙漫飞,依然临水而立,遥将忧患的眼神投向天外,昂首问天……

    而你那嶙峋的瘦骨,是不是你的诗笔,饱蘸浓郁的江水,狂草人间的千年沧桑。

    曾经,你情涌血酿的诗汛,拍天裂岸,谁知竟敌不过聒噪的舌头的几星唾沫,你不得不从沉痛与悲愤中走来,一路踉踉跄跄,怀沙抱恨投入汨罗江中。当你跃入水中激起的波涛,顷刻溅湿了楚国的太阳,震撼多少百姓高官的灵魂……

    于是,楚国哭了,泪雨中,国人争相擂响鼓点、划着龙舟,打捞你溺水的诗魂!

    历史的涛声真的随着时间远逝了么?!

    就在你曾行吟的津畔,就在你愤然投水的两千多年后,在一次劫难中,你又一次怀沙抱恨,被人再一次投入水中……

    那时,望着由清变浊的湖水,我低吟着你“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诗句,以诗的悲怆,默默站在你落水的湖岸,一任泪水溅起半湖秋水,默默悼你。

    三闾大夫啊,是不是你以生以死爱着生你养你的土地?如今你又归来,以石的坚定站在行吟泽畔,挥之不去的忧愤从你坚毅的目光透出,审视着前来缅怀与瞻仰你的国人的灵魂……

    谒九女墩

    不要惊动风,不要惊动树,也不要惊动草,就让她们在风里、在树林里、在草丛中静静地安眠。

    九个女儿,抑或九个女兵。当我低垂着头,静静站在九女墩前,这里的树、这里的花、这里的草,无不引起我无限深沉的情思……

    也许,女子被压迫最深,她们才反抗最烈、斗争最勇。当这九个女儿抑或九个女兵手举义旗、操持刀矛,以带血的呐喊,震颤着撞击清兵的刀矛,撞得太阳也在战栗时,我仿佛看见她们在刀光火影中的身影,惋若一朵一朵盛开的山花,怒放山野后香消玉殒……

    历史,总让一些河流声名显赫,而让更多的河流默默无闻。于是,这群不为顽敌所屈、英勇抗击,最后牺牲的女兵,当如花的青春化为泥土后,连名字也没有留给历史。

    然而,历史的辩证法总是公平的,君不见那些企望永垂不朽的往往在历史的尘烟中烟消尘散,而不愿留名的却声名长存……

    这不,大理石的墓碑,作为战争的骨头,崇高而悲壮,为历史的辩证法作证!

    1998.10.武昌.

    南京印象

    渡江胜利纪念碑谁设计的,在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上,谁为那场决定中国命运的渡江战役,为冲破炮火硝烟而胜利抵达彼岸的英雄们设计了这页石雕的帆?!

    临江而立,站在四月的阳光里,一任四月的风拂动我的思绪……

    这是一页帆吗,这是那在涌浪与惊涛中跌宕起伏的一页帆吗?

    那一夜,岸,辉煌而遥远,因岸而破浪前行的船,千帆竞发,搏风击浪,在猎猎飘卷的战旗下,在声震江天的军号声中,船头那一页进击的帆,浸着殷红的血,迎着穿过因新生而阵痛的烽烟,穿过黎明前的黑暗,也飘卷成一面面进军的旗!

    四十九年了,而今我来,那风帆被雕成一座度江胜利纪念碑,面对长江,屹立成历史永恒的记忆,供后人阅读……

    临江而立,站在四月的阳光里,一任四月的风拂动我的思绪……

    我之所以来此,只因为那曾掀起风澜的帆,不只是向一个腐朽没落的王朝升起进军的旗,而且也将壮怀的梦和壮烈的往事,飘成一页辉煌的中国近代史。

    在雨花台烈士群雕前

    头顶蓝天,背倚青山,一个个神态威严,不屈的头颅以群峰雄峙的姿态巍然屹立,屹立在雨花台前,屹立在历史与人民的祭词之上……

    相见恨晚,我不能站进你们的行列,只好站在你们用不死的信念与花岗岩般坚硬的骨骼支起的雕像前,张开照相机的镜头,将你们印在深邃的记忆中,刻在不尽的怀念里。

    是的,岁月可以流逝,血染的记忆也可以流逝吗?

    我们不会记记,当阴森森的枪管指向你们愤怒的目光、紧锁心事的眉头和抿着嘴唇的沉默,你们凛然回首一瞥,镇定自若地攥紧拳头,攥紧正义与锐勇,然后拖着淌血的脚镣,从容自若地走近刺刀,一支悲壮的歌山呼海啸般响起,震碎罪恶的枪声,

    那血染的歌声,如报晓的春雷,在长夜的尽头呼喊黎明……

    英雄们倒下了。如今,在英雄们倒下的地方,英雄们以永恒的姿势巍然屹立,

    站成一种向往、一种期待、一种追求、一种理想……阳光和石头啊,我猜,你们是不是用粗犷的线条和棱角,凸现青春与生命,诠释革命与牺牲?!

    雨花台

    来得真巧,我来雨花台时,天空突然洒下大滴大滴的阳光雨,在阳光雨里,我凝视着这些美丽的石头。

    凝视这些美丽的石头,我不能不探究这些石头生命的形成……

    地火的奔突?雷电的鞭击?

    抑或兵戈的碰撞,使血染的泪和染泪的血,冶铸你如火的性格,这不,你生命的火,永远向上,朴素而炽烈,支撑着信仰的重量和道路的长夜。

    现在,当我久久凝视这些美丽的石头,禁不住拿起一枚石头握在手里,骤然,握在掌心的石头搏动起来,使我感知火的温度以及岁月的棱角……

    不是花,但石头上开出的花,永不凋谢;不是雨,但石头上渗出的雨,永不干涸;这是血浸火炼的石头啊!

    于是,这些血浸火炼的石头,仿佛雨花台烈士们肌体里那些年轻的骨骼,以血的赤诚以及石的坚硬与沉默,垒起人民共和国的基石!

    谒中山陵

    雨,淅沥淅沥下着,三月清明雨,是谁的泪,滴滴溅在伸向山巅的石阶上,溅湿溅浓我悲怆的哀思。

    钟山,虎踞龙盘的钟山,一个经历狂风暴雨洗练的灵魂,真的在这儿安息着吗?

    我问山,山不答;我问风,风不语。

    一级——十级——一百级——三百九十二级,先生,你是从那里攀向这人生的峰巅呢?

    肃穆,静寂。嘈杂的尘世远远退去,只有翠亨村的读书声、武昌起义的枪声和这钟山警世的钟声,在缠绵的雨里,律动情感的潮汐,冲撞心灵的琴弦,为遥远的岁月和迷茫的历史而感动……

    钟山,虎踞龙盘的钟山,一个经历狂风暴雨洗练的灵魂真的在这儿安息着吗?!

    默默,伫立先生的身旁,当我的目光洞穿岁月的岩壁,寻觅发亮的信念与思想,我的耳边响着先生的叮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怪不得拜谒者的足迹,几十年来,重重叠叠,重重叠叠,成一道怀念的诗,昭示日月。

    秦淮河

    临近河岸,抚栏低吟,内心的激情涌起诗的浪花,拍击秦淮河的绵长与悠远。

    无须比喻什么,纵然无法触摸流逝的时光,我还是要说秦淮河是一曲流行的歌,千百年来,一代代在流行,一代代在传唱,唱不尽秦淮风情、岁月蹉跎……

    隐隐约约,似有歌声传来。侧耳细听,最先唱起的是商女,香艳秀丽的歌声在亡国恨里温柔馥郁,后来歌声断了,醉死梦生的灯影里,在六朝的金粉中喑哑了。

    多少年多少年之后,会唱《后庭花》的商女抖落一身风尘,不经意间,如诉如泣的歌声唱红李香君血溅的桃花,凄婉悲切的歌声,留下永世不绝的哀叹……

    如今我来,几支夜泊的古曲,在秦淮河上缓缓漾起,媚香媚香的古韵漾着脂粉气息,绕过红楼翠帷的画舫,不知飘向何处。我真有点担心,这悠长的古韵会不会飞进历史深处那幽深的六朝呢?!

    秦淮河,你见过多少兴废变迁,唱过多少幽怨悲歌啊!

    夜游秦淮河

    说不上受谁的指引,穿过朱雀桥,轻轻吟着刘禹锡的诗,我寻访以到此,哪知刚刚穿过一街灯火,迎接我的依然是一河灯火……

    这就是秦淮河,这就是我梦中的秦淮么?

    晚风,漾起河中的涟漪,漾起我心中的思绪……

    胭脂,眼泪,血,怕是早已沉淀为诗,别梦依稀,时光倒流,燕已归去,乌衣巷早已人去楼空,只有霓虹灯闪闪烁烁,映着秦淮人家,不知李香君的那朵桃花,是否开在岸边熙熙攘攘游人的扇子上?

    是的,来过秦淮河的人,总想追踪历史的遗迹寻觅风流或不风流的故事,打开一部爱情经典。

    夜已深了。

    从岸边窗口流出的箫声,浸着五彩缤纷的灯火,斜斜地投进水里。箫声悠长的古韵伴着依依呀呀的桨声,荡开非常现代的画舫。

    坐在船舷旁,静听隔岸的箫声抑扬顿挫,诉说秦淮河迷离的往事,谁知岸边有人朝我招手,邀我上岸宵夜,小吃秦淮……

    夫子庙夜市

    踏着乌衣巷的夕阳,没等我走近文德桥,一河五光十色的缤纷在牌坊和游船间动情地炫耀。

    导游小姐笑容可掬,上前邀我上船,我婉言谢绝了她的盛情,大步走进流行音乐疯狂的旋律,随时着南来北往川流不息的人流,兴致勃勃品尝棂星门前光与色的热闹与喧哗……

    鲜味四溢的混沌挑子擦肩而过,待我回头,回卤干子的大锅里升腾的热气,仿佛王献之信笔而挥的狂草,最是“蒋有记”的牛肉锅贴,总要放上刘禹锡的佳句,使之散发唐朝的清香,诱我邀天上的月亮一起品赏;正欲品味一种生命的奇景,一位远归的侨胞,迎上前来向我询问何处可解游子的乡愁,我说“魁光阁”或“永和园”都行,那里的乡情蒸得正熟泡得正浓;一对新婚的情侣高声低语卿卿我我,刚从贡院幢幢花影里走出,又走进临河的秦淮酒家,欲寻觅李香君血溅桃花扇的故事……

    谈笑风生间,来不及细点秦淮风情,友人用手指指了指夫子庙门,笑问孔老夫子此刻坐在庙中是否还有心情闭目诵经?!

    我没有笑,直朝庙门走去……

    煦园石舫

    小小煦园,小小的太平湖里,静静地泊着一座沉重的石舫。这石舫,虽有曲弦阁篷的船形,也有湖水波光的托绕,然而可叹这又笨又重的船体,终究摇不动前行的橹,升不起破浪的帆……

    是船,就该迎着风浪,破浪前进。

    可以这么说,船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以宽容与赤诚,承载岁月的苦难,在波谷浪峰间搏击风浪。纵然有时沉下去,就在沉下去时候奋然跃起;纵然有时浮起来,就在浮起来的时候奋然前行!

    莫不是作为太平天国那一段烽火岁月的物证,小小煦园,小小的太平湖里,静静泊着一座沉重的石舫。

    也许是为了象征太平天国安如磐石,当年的主人们一定是煞费苦心,精心构思,才建起了这座沉重的石舫,谁知过早地固定了航向,就不可能适应风云的变幻……

    此刻,当我站在这座石舫里抚今追昔,我想,只有逝去的历史才会锚泊历史呵!

    站在“南京大屠杀”浮雕前

    这一页浮雕,这一页用石头、骨骼和凝固的血凸现的浮雕,无须任何解说,便以血、骨骼和头颅,以及哀绝的哭泣和刀起刀落的狂笑,穿越时间与空间,洞视一个民族血镌泪刻的记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呵!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一个血腥与耻辱的日子。

    一场灭绝种族的大屠杀在进行着,那些狗日的丧尽人性的鬼子们正疯狂地肆虐地进行着一场杀人大竞赛,只见一道一道锋利的亮光呼啸着劈下来,刀落处,血自刃口溅出,三十万腔热血汩汩流淌在燕子矶头,流成一阙《满江红》……

    江水无言,冷峻的阳光无言,也没有人怒发冲冠,唯有刺刀高挑的太阳旗,在十二月的风里狞笑。

    从此,石头城里每一块石头都有了血的凝重。

    血腥的屠杀,屠杀者可以将它忘掉,甚至可以言之凿凿地任意改写已成铁证的历史,然而,历史终会沉重地铭记着昨天血腥的真实。这不,当我默默伫立,凝视着这页用头颅、骨胳和凝固的血凸现的浮雕,似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呼啸着汹涌着拍击我的记忆,骤然,一种痛感迅速传遍全身……

    1998.12.南京

    厦门风姿

    重读《厦门风姿》

    是寻觅画的意境,还是寻找诗的灵感,抑或什么也不寻觅,只是为了看一看风景,我看见一群又一群人,从天上、从地上、从水上匆匆来到厦门。

    我也是这些人群中的一个。

    挎着照相机,戴着太阳帽,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里,除了折叠伞、游泳衣、换洗的日用衣物,我还带了一册《旅行指南》、一本新近出版的《诗刊》和一部厚厚的《郭小川诗选》。

    厦门,陌生而熟悉的厦门呵!

    遥想当年,我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当我神往地读着《厦门风姿》,那鹭江唱歌唱亮了渔火的厦门,那凤凰木开花红了一城的厦门,那峰岩织满了火网、高山举起了红旗的厦门,

    便同郭小川的诗一起贮进我的记忆……

    岁月匆匆,如今我也来到厦门,来到诗一样的厦门,那一片片荔枝林、一行行相思树、红了半空的木棉花、红了一城的凤凰木,以及红花绿树掩映的一幢幢鲜嫩的小楼别墅、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厂房和气势凌云的开发区……当我重读《厦门风姿》重读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诗句,除了感叹厦门的沧桑巨变,我还想起那血与火的岁月,以及诗人和诗在血与火中呐喊!

    厦门的风

    厦门的风,——温馨如许,轻柔如许,晕醉如许,笑眯眯地时而把月亮拽进鹭江,时而将太阳撵上日光岩,时而将鼓浪屿的睡眠吹成一个五彩缤纷的梦,就是我这远道来客,它也热情拥抱在怀里,

    不仅使我旅途劳顿的身心舒展起欢欣,还邀我欣赏木棉花与朝霞争吐火红的情愫、倾听相思树与星星深情地絮语……

    厦门的风,一—洋洋洒洒,浩浩漫漫,劲劲猛猛,挟裹着澎湃的潮声,从海天呼啸而来,难道仅仅飞扬我的鬓发、鼓胀我的衣衫、撞击我的胸脯么,你壮阔的开放,强劲的律动,不也挽着亢奋、挽着希望,拍响无边的海岸、叩击蔚蓝的港口,催促生命的锚,高扬远航的风帆么?

    浓浓的雾散了,一缕思古之幽情,也被你吹得无影无踪,我看见湖里那一片热土灿烂成浅红的微笑,就是我不年轻的心也萌出葱郁的躁动……

    诗人们说:厦门最令人沉醉的大概是海了!

    我说,应当还有厦门的风——

    鼓浪屿之夜

    远去的螺号沉入漫漫夜色,海鸥衔着歌声向夜的海天飞去,只有棕榈树站在细沙鸣响的岸边,站成守望,聆听晚来的潮声。

    傍着棕榈树,我坐在海岸的沙滩上,坐成一快礁石,望一轮海月,站在高高的棕榈树梢。月光,以难以捕捉的纯洁和丰富,使鼓浪屿更有诗意,他们寻寻觅觅,莫不是寻找舒婷遣落的诗。

    谁家的窗口流出舒伯特的小夜曲,拉长古典而又深远的街巷。如诉的风动情地诉说着什么,它潮湿的感情,伴着小夜曲轻轻漾过夜的沙滩。

    晚来拍击海滩低缓的潮音,也像是入梦的鼾声。

    夜,已经很深很深,夜的鼓浪屿,朦朦胧胧,浮在天与海之间,比梦还轻。

    日光岩

    迎面扑来的咸涩的海风,缓缓拉长了我的思念,灿若星辰的三角梅开在时光深处灿烂了我寻觅的眼睛,来不及倾听海水与风姑娘合奏的乐音,纵然石头故意曲折地螺旋着,那一级一级峥嵘向上的石阶被我匆匆的步履踩在脚下,此刻,经不住日光的诱惑,沿着导游图,我登上了日光岩。

    何须回首来路!

    信手一挥汗水,欲擦拭阳光的尘渍,谁知汗水竟溅起鹭江迷人的风韵,在天风与海浪拍击岸礁的喧啸里,我仿佛看见当年郑成功操练水师的战舰排排、鼓角声声、旌旗猎猎……

    日光岩,岂止是因收集阳光而多情,它不也凝集着民族之光么,伫立在鼓浪屿的最高处,以无言的沉默迎接我。

    然而,不是为了显示站得更高呵,我登上日光岩,除了想多领略一些厦门的风景,我还想极目海天,抚石吟啸,站成一杆高耸云天的桅杆!

    鼓浪屿呵,愿你是一艘风浪中行进的船,向着太阳驶近……

    胡里山炮台

    虎视苍茫的大海,遥与屿仔尾炮台相为犄角,控制厦门港口,真乃海防要塞之所在。

    是谁,是谁以独具的眼光,构筑起这座炮台?

    海砂、大青砖、乌樟汁、石炭、糯米浆砌的墙堡、雉堞、兵舍依然清晰地镌刻着奋武整威。

    一门克虏伯石炮如一头雄狮安卧着(据说当年每蹲炮造价约六千两白银,那铁青色的炮口,也依然警惕地俯瞰着茫茫海天,无奈那穿过岁月咸涩的风,锈蚀了它的目光。

    默默望着那铁青色的炮口,那曾吐着仇恨、吐着愤怒的炮口呵,我想,铁铸的历史也会锈蚀么?

    祖国领土岂容分裂,民族尊严岂容屈辱,轻轻抚摸铁青色的炮管,蓦然回首,只见血腥依稀硝烟依稀旅人依稀,太阳啊,请打开你的镜头,睁大警醒的眼睛让我依着这门沉默的镇海长炮,

    和醒着的历史合影。

    鼓浪屿听涛

    流浪的旧吉他弦儿断了,寂寞的夜色落满我的前额。

    推开窗门,夜天不见一颗星星,星儿早已安眠,只听一种声音从远天传来,由轻而重,由远而近,由低而高,以律动的形式,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接着一阵,拍击不眠的窗口。

    是郑成功集结的水师擂响十万个太阳的金鼓么,这如鼓的涛声呵,轰然而来又悠然而去,以力的汹涌、力的激烈、音的轰响,涌动我的血流、律动我的脉搏,轰响我的心音,惊散我沉醉的梦……

    头枕一部中国近代史,我聆听鼓浪屿的涛声。

    郑成功雕像

    就这么站着,这就么器宇轩昂地站着,临风、临渊、临日、临月。

    面对海峡那边美丽的海岛,你沉默着吗?能否告诉我,当年龙头寨操练的水师云集何处,你指挥的舰船泊在那个港湾,那印满你掌纹的炮管是否贮满待发的炮弹?

    我想,你借鼓角和海风一直构思着……

    是从黄河浪尖的涛声走来的吧,是从昆仑峡谷的风云走来的吧,你以三山五岳的气概,站在你当年指挥操练水师的日光岩下,阳光如同一簇簇金雨镀亮你的铠甲,当你翘首远望,深邃的目光,在苍茫的海天之间看到了什么?

    此刻,我仰望着,透过三百多年的风雨烟云,欲将你不雕的沉默读成一个警句,可不远处的花间石径里、海岸沙滩上、叠翠小楼中,有游人的欢声笑语,打断我与你的对话。

    三角梅

    三角梅,厦门市花。

    ——题记。

    鼓浪屿的黎明是迷人的。

    穿过苍茫的夜我走近黎明,来不及眺望东方的熹光,抬头看见的竟是你,如灼灼耀眼的火焰,你放浪地笑在墙头、路旁,似淬火的言辞,你羞怯地美丽在草坡、石隙……

    芳馨的气息,悄悄羞红了黎明!

    最初与你相识,是在舒婷波伏浪卷的《双桅船》里,当我从舒婷的诗里走了出来,悄悄走近你,我看见你羞怯地张着薄薄的小嘴,安恬地沐浴着雨后的晨光,质朴而缤纷,隽永而灵动,倾听海风微语一方恬淡的心事……

    开在日光岩下的三角梅啊,许是你特别倾心于这片土地,你才如此恣意地在这里生这里长,以诗韵的色泽与亮丽,率领如期而至的日子渐渐抵达春天葳蕤的深处,为鼓浪屿、为厦门骄傲而自豪地笑呢?!

    老帆

    这是帆吗?

    这是曾经在惊涛的动荡中沉思的帆么?

    这是曾经在骇浪中角逐里展开翅膀的帆么?

    这是曾经在天际的蔚蓝下仿佛一片流云远逝的帆么?

    这是曾经在浊浪裂空时击碎乌云犹如一道闪电的帆么?

    这是象征自由与希望旗帜的帆么?

    不恋港湾的平静,因此远行。

    早行的船,在水天线上,最后消失的是你,晚归的船,在水天线上,最先看见的是你。为了驶向那希望的彼岸,不要说惊涛、骇浪、雷电、风暴,纵然背负着弹洞,你也不落下尊严。

    可如今,你为何蜷伏在沙滩上。

    是呵,如果失去你灵性的召唤和飞驰的灵魂,天与海都将沦为空白,当我为你剥蚀的青春而阵阵战栗,我从你那安详的目光,领略了你奋进的歌声。

    这不,渔家姑娘正用灵秀的手忙着穿针走线,把阳光和希望,把深情和向往补缀在这被海风和岁月剥蚀的帆上。

    她们用阳光与希望仅仅缝缀帆上的伤口么?

    不!为了再一次缚住前进的风。

    安业民烈士之墓

    落日敲响晚钟,踏着钟声拾级面上,我来看你。

    苍松翠柏和棕榈树依然青青,依然青青簇拥着你,青青如你二十一岁的青春。献上一束野花,我来悼你。

    夕照里,我默然肃立,默默读着墓碑上一个一个燃烧的文字,默默读着墓碑上你闪光的名字。

    撞来撞去的风絮语着什么,似还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我看见那次严惩金门蒋匪军的硝烟炮火中,你将青春与血英勇无畏地洒在海防线上,纯净的血洗亮蓝天,洗亮穿过炮火硝烟猎猎飘动的旗帜……

    默然肃立,撞来撞去的风又拂动我的衣襟,拍击衣襟下的某个部位,以及这个部位久贮的思绪:战争的回声真的如胡里山炮台的炮口锈迹斑斑了么?

    不远处,厦门名士网球俱乐部里,正传来一阵一阵笑声。

    我不知道这笑声,是否惊醒你的梦?!

    顺着少女的眼睛看海

    也许,这是属于你的黄昏,梦幻的欢乐在淼淼的海里漾着,漾成一汪一汪没有潮汐的池,漫开蔚蓝色的诱惑。

    瞧你,一袭长发披在肩上,轻快的脚步应着你轻轻哼着的小调,向着黄昏的海里走去。

    夕辉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也忙着给你镀光润色,穿着红色游泳衣的少女,你来自那里?

    年轻的岁月藏在伞下,和我一起远远窥视着穿红色游泳衣的少女,当她蓦然回首,我从她蓄满温柔的眼睛里望见了海,当海风慌乱地吹奏起不安,少女的眼睛因了海浪层层叠叠的含蓄,漾起诱惑的鲜蓝。

    穿红色游泳衣的少女甩了甩长发跳进黄昏的海里,溅起的海浪躁动我蓝色的思绪,是谁说女人如水,我说女人也是大海的同义词。

    于是,我站起身来,朝黄昏的海里走去,真想夸父逐日般跳进少女的眼里……

    海上落日

    是谁一声凝重的感叹,如一滴猩红的血溅落在海上,溅得海一阵一阵战栗,如血的战栗,使海顷刻显得悲怆、凄美、深沉。

    这时,我看见一个诗人站在海岸的礁石上,无声地凝望着海上落日,然后低垂着头,仿佛一株成熟的向日葵,站在夜的这岸……

    是祈祷还是祝福,我猜不出。

    弄潮

    尘世纷纷扰扰的喧嚣留在岸上,岁月萎萎靡靡的心绪留在岸上,生活琐琐碎碎的烦恼留在岸上,旅途疲疲惫惫的劳顿留在岸上,张开双臂,我猛一头扑进你宽阔的怀里,骤然,一股活力的清新激荡我挥动双臂劈波斩浪游向你的深处。

    海哟,你理解我失控的躁动吗?

    潮水,从海的那边如约而来,那涌动的潮水涌动我的欲望、躁动我的青春。当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浩瀚博大使我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得如那山中的一条小溪。但是,当我张开梦的翅膀,坎坎坷坷曲曲折折迢迢遥遥,又怎能挡得住我的向往与执著!

    海哟,你听见我热情的呼唤吗?

    此刻,我的心和你一样分外激动,激动的心潮波涌浪卷,当你也激动得波涌浪卷将我跌落举起时,我依然紧紧拥吻着你,纵然是一次苦涩的殉情,面对你跌落起伏的风浪,我也要用我裸露的男子汉的豪情,拍击你粗犷的胸怀放声歌唱。

    海哟,你感到我激动的战栗吗?

    或是搏击,或是潜游,伏在你的怀里,远天匆匆奔来的海风鼓荡我的思绪。或是恸哭,或是朗笑,沐浴你的爱里,我惬意而浪漫,当你用蓝色的温柔涌动我青春的血、洗去我尘世的俗念,我还想你给我一点生命的盐,以使我的骨骼坚韧强硬,好迎接经历的和未曾经历的更大更急风浪的挑战。既然我属于波涌浪卷的海,轰轰烈烈的一刻,远胜于那平平淡淡的一生。

    海哟,你知道我体验着什么吗?

    沙滩上的脚印

    这是海的黄昏,落日将海滨的沙滩镀得金光烁烁。

    信步走着,我走在海滨的沙滩上,清新的风拂去我旅途的疲惫之后,骤然催发我的灵感,使我静思默想,那身后留下的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就仿佛是我沉思的一行行深深浅浅的文字。

    曾经,我四处漂泊,为追逐那呼唤我,却又不知把我引向何方的声音。是的,谁不想穿过遥远而旷达的人生呢,于是,我孤独的脚印,就这么开始在我蜿蜒曲折的思想里,独自伸向远方……

    沉思默想之后,海潮悄悄涌来。

    我看见一重催促一重的海水慌慌忙忙吞噬了我深深浅浅的脚印,大海似显得有些激动,战栗着,莫非是想将我那一行行深深浅浅思想的文字藏进心里。

    大海啊,在这需要呼唤崇高和需要巨大忍耐的世纪末的黄昏,我的这些深深浅浅漂泊的脚印,这些深深浅浅的思想的文字,不知能否使你的心灵稍稍充实些?!

    在厦门,眺望金门

    轻轻,我举起望远镜。

    是想洗亮我的眼睛么,阳光情意绵绵拉长我的目光,我拉长的目光,也情意绵绵地眺望金门。

    金门,厦门,门对着门,近在咫尺却遥遥相望。

    鸟儿飞来又飞去,衔着一片一片问候,一声一声祝福,拍打着翅膀飞向彼岸。彼岸,此岸,我伫立感情之海的边涯眺望,那长天关不住的阳光该也照进彼岸的门里,只见蓊蓊葱葱的榕树下,那打开的窗子像是谁的眼睛,忧郁的眼里欲滴的泪水盈盈,将思念诉说与风。

    风,来来去去,传递着心灵的微微的叹息。叹息声里,那隔不断的亲情,那挥不去的思念,在浪里涌,在风里喊,来来去去,拍击着此岸,拍击着彼岸……

    金门,厦门,门对着门,近在咫尺却遥遥相望。

    脚下,海浪把岁月嚼成了沙滩,难道距离与距离,门与门,真是海一样深天一样阔么?

    先辈结的死结,该如何去解,新世纪的门,我们不开谁开?!

    久久,我不忍放下望远镜。

    鼓浪屿印象

    1

    你是一艘无帆的船么?

    是谁砍断了你的缆绳,任你漂泊在海上。站在厦门海岸,我遥望海上,海上有风有浪,你漂泊海上不怕狂风恶浪吞没击沉你么?

    一阵琴声顺着海风缓缓飘来,又是谁坐在无帆的船头,弹响思乡的琴声?

    莫是思乡琴声的浮力浮起你,使你永不沉没啊!

    2

    海风从远天吹来,我站在船舷,任海风掀起我的风衣。

    什么地方传来优美的钢琴声?

    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是李思特的《爱之梦》,还是殷承宗弹奏的钢琴协奏曲《黄河》……

    船在鹭江劈波斩浪,我的心在漾在海天之间的琴声里浮沉。

    轮渡靠近鼓浪屿。

    这是码头吗,映人我的眼帘是一架硕大的水泥浇铸的钢琴。大自然的天籁给鼓浪屿的码头都赋予音乐的灵性呵,这不,当我一踏上岸时,我的双脚就像踏上琴键,踏得石阶、曲径流满了音符……

    难怪鼓浪屿的岛徽是一架钢琴啊!

    双桅船

    雾刚刚散去。

    许是雾打湿了你的两片白帆,你打湿的梦的双翼垂落着翅膀,与含情脉脉的风悄悄絮语……

    是在倾诉一个千年不变的梦么?

    螺号响了。

    那是欲望的呐喊,一如忧伤的末名诗人泣血渴求灵感。螺号声里,我看见海鸥高高低低翕动翅膀,向蓝蓝的天与蓝蓝的海的深处飞去……

    船为彼岸而生呵!

    我不知道,这落下两片白帆泊在鼓浪屿海湾的双桅船,

    是不是远航未归的情人遗落的一行诗。

    集美

    小心地折叠目光,打开镜头,也许用不着精心选择角度,阳光里,我频频按动照相机的快门——

    那不是集美学校么,朗朗书声渐趋渐远,惊飞了远来落在白墙红瓦上的白鸽;穿过石雕的画廊,只见毛泽东手书的“集美解放纪念碑”高耸云天;纪念碑下,一群风尘未洗的华侨,默默地站在一座石雕的墓前,少女、鲜花和阳光一起映人我的镜头,这时,我的心仿佛飞出镜头,追着那流逝的岁月……

    不远处,石铺的路、石砌的墙、石筑的楼,紫红紫红的三角梅,金黄金黄的合欢花,以及飘着大胡子的老榕树、粗壮高大的棕榈树,笔直高耸的椰子树……叫人目不应暇。

    待我回头,匆匆奔向海岸长堤,只见天是那样地蓝、海是那样地阔,无边的视野里,渔舟、帆影,不知钓瘦了几多潮汐、壮阔了几多岁月?

    匆匆游了一趟集美小镇,便把天下之美集在我的镜头里……

    谒陈嘉庚墓

    这岂止是一座用花岗岩雕成的墓呵,我说,这也是一座用敬仰与怀念雕成的墓。

    谁把一束开放了抑或含苞欲放的郁金香放在你的墓前?我来晚了,默默站在你的墓前,默默地向你鞠了三个躬后,这才将一束洁白的野玫瑰放进你墓前的花丛,让鲜花簇拥着你。

    从浔江之畔走向南洋诸岛,从南洋诸岛又归至浔阳江畔,这其间你历经了几多风雨,几多沧桑,谁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当你匆匆踏上魂牵梦绕的故土,面对遍地烽烟,你来不及抖落风衣上的蕉风椰雨,便义无反顾跨过涛声怒吼的黄河,以热血与赤诚,迎接人民共和国的黎明……

    刚从你的故居走来,那是你的诞生地,我看见你临终时的遗物,那一顶草帽、一柱手杖、几件旧衣,还有那张简陋的床上一顶打了许多补丁的蚊帐、一条掉了毛的毛毯,竟如此强烈地震撼着我!

    是呵,真不敢相信,这位倾尽万千资财铸造消灭日寇的枪支弹药、又构筑冶炼炎黄子孙的校园学村的老人,自己的生活竟是如此地俭朴!

    也许这就是我和众多后来者一样,为你献上一束鲜花的缘由吧,因为你的丰富、质朴与奉献,使我们思索一个永恒的主题——人、人生与家园。

    厦门海堤

    谁的手

    是谁长长的手横过历史,横过时间,横过潮涌浪啸的海,伸向厦门岛?!

    漫步走在长长的海堤上,只见海浪狂嚣着,一排排,一层层,疯狂地向堤坝奋然扑来,似要吞噬点什么,然而,只听澎地一声巨响,激起的水柱秃然败下阵去,瘫在堤下。这时,一列火车隆隆地从我身边驰过。

    骤然,风掀开我的衣襟,也掀开大海的记忆,是忆起精卫填海的故事么,当我站在高崎堤头,站在朱德手书“移山填海”的石碑下,

    我想问:那些现代的精卫们,又是如何移山填海的呢?

    海里风急浪猛。是怕厦门孤岛漂泊沉没吧,这长长巍巍的海堤是谁的手,将厦门挽起,

    从此,厦门成了半岛,依偎在祖国母亲的怀抱里。

    1992.11.——12.厦门——武汉.

    青岛海韵

    你好,青岛

    是耐不住青色的冷么,你暖暖的红屋脊真够美的,美得灼热了我的灵魂,你这喜欢戴小红帽的青春少女啊!

    青春,是热情的诗,是跳跃的火,是火辣辣的追求,是热腾腾的向往……青岛,你不衰的青舂,是不是来自那奔涌不息的海潮呢?

    你好,青岛,青春之岛!

    一提起你的名字,多少人会倾心神往,更不消说投身你那蔚蓝色的波涛之中,或者有机会在你的海边漫步,那是梦里的境界呵!

    你曾经是我的一个梦,一个蓝色的梦,在我梦的岛的彼岸,飘飞着一群天使一样美丽的鸥群,不知飞向何方。

    你好,青岛,梦幻之岛!

    海的诱惑拍打着心岸,不安的潮水又陡然狂涨。最摇曳心旌的是这里的沙滩,一条柔美的弧线,系着少男少女们无数憧憬的故事,而甜蜜或苦难的海誓,一旦摆脱世俗的束缚,就仿佛拍天击水的帆云,在潮汐中灿烂开放。

    你好,青岛,爱情之岛!

    我和云燕结伴远游,浴着月光,今天在你的怀抱里停了下来,你夜的妩媚使我激动不已,当我唱起一首歌礼赞你的时候,那从莱茵河、密西西比河、尼罗河、伏尔加河上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过来,和我的歌声组成一部多声合唱。

    你好,青岛,友谊之岛!

    相逢

    ——赠友

    两根延伸的线,在一个点上相逢了。

    两条伸展的路,在一个驿站相逢了。

    两片流浪的云,在一个季节相逢了。

    你我相遇了。

    昨天握别,今天相逢。

    相逢,是一个追寻寻觅一个追寻的解答。

    相逢,是一个渴求碰撞一个渴求的诠释。

    相逢,是一个心灵呼唤一个心灵的碰撞。

    相逢,是一个思念守望一个思念的聚合。

    一次相逢,意味着又一次别离。

    题国际啤酒城

    是谁,是谁这么匠心独运地设计,竟将一个偌大的地球塑成一只银色的酒杯,

    擎在青岛手里。

    那杯里溢满的啤酒啊,

    那刚刚从流水线里流出的啤酒啊,

    那波动的似海潮涌起金色汁液的啤酒啊,

    这一刻阳光真好,阳光在流淌,金色的汁液在流淌,流淌的汁液,流进我焦渴的嘴唇。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酒,难道仅仅是由稻米、麦芽、啤酒花以及崂山矿泉水酿造的么,当我生平第一次品尝着刚刚从长长的流水线上流出的啤酒时,我还品尝着青岛人液化的深情、青岛人甘醇的厚意……

    是谁,是谁这么匠心独运地设计,竟将一个偌大的地球塑成一只银色的酒杯,擎在青岛手里。

    我看见,青岛正绽开坦然的笑意,举杯与五大洲四大洋一起碰杯,然后开怀畅饮。

    栈桥

    沿着栈桥,我向海中走去。

    这是桥吗?

    是为了衔接断裂的道路还是为了衔接断裂的思索,是为了架起悬空的渴望还是为了架起悬空的设想?

    在我的印象里,桥横在河上。无论世界上什么样的河,宁静的、温驯的、狂躁的、咆哮的,只要架起桥,河就断了。

    桥,让人们从此岸抵达彼岸,你也是让人们从彼岸抵达彼岸吗?

    沿着栈桥,我向海中走去。

    有人说,你是青岛伸出的一杆钓竿,晚钓浮在海里的星星、浪里的月亮,早钓一轮喷薄的希望;也有人说,你是青岛的一只手臂,挽着温柔的涟漪,挽着激越的涛声,挽起欲熄将灭的渔火,挽起险遭危难的帆樯……

    沿着栈桥,我向海中走去。

    当我走到栈桥的尽头,站在回澜阁里凭栏远眺,那拍岸的涛声,骤然拍醒我遐想的翅膀——

    栈桥呵,我说你是一枚伸进大海的钥匙,帮远来的游人们探索青岛,不!探索大海之谜。

    石老人

    就这么站着,就这么坚定而自豪地站着,站在黎明的海里。

    经年历月,你站了多久?我问风,风不理,我问云,云不答;而雨后的晨光是最亮丽迷人的抒情,我用探询的目光抒情地问你,你也低头不语。

    石老人,是谁石化成你?!

    潮涨潮落,我知道海的力量,云聚云飞,我知道海的苍茫。不知别人读懂没读懂你的沉默,而我从你的沉默里,读懂了一个石化的谜。

    不是么,那曾经少小男儿狂荡不羁的豪情,经历几多潮起潮落的冲洗,也许在云聚云飞的风里随风飘逝,此刻,当我看见你嶙峋的身躯、黝黑的腮、低垂的头颅依然留着风的震颤、雨的音韵以及年深月久岁月流逝的印记,可你固执地不肯离去,竟然站成一帧风景,向世人展示一首亘古不灭的诗!

    一个不倔的独立者,一个深刻的思想者么?

    不呵,生活虽然到处都隐藏着哲理,我猜你肯定对生活理解得很朴素,不是么,纵然岁月的风浪可以洗去如诗似火的青春年华,难道那昔日血气方刚浪迹天涯追觅蓝色的梦也可以洗去么?

    你说对不,石老人一一你这老了也不愿离开海的海碰子呵!

    崂山泉

    并非不恋故土,只是想滋润更多的生命。

    于是,不甘凝固的渴望,从岩里汩汩涌出,涌动的生命叮咚有声,这律动的心音呵,跳在崂山深处,摇响勃勃生机盎然的歌韵。

    ——崂山泉!

    一千种汁的风情,给焦喝的憧憬以清凉的滋润;

    一千种液的悸动,给疲惫的心灵以战栗的激情;

    一千种露的甘怡,给苦涩的情思以无言的甜蜜;

    ——崂山泉!

    半空的太阳湿了一半。

    怀里的诗笺湿了一半。

    慕名而来,当我跋涉千里来到崂山,禁不住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惊叹,这淋淳酣畅的泉水,滴滴都是崂山情。

    一一崂山泉!

    盐田

    盐田起初是蓝色的。

    瞧,碧蓝碧蓝的海水缓缓流进一方一方盐田之后,那海一样碧蓝的盐田不知怎么,在太阳与月亮的起落之间渐渐泛白。

    呵,是阳光的爱还是月亮的侵蚀呢,海水消失了,蔚蓝色的梦竟晶结成一粒粒纯洁而沉默的充实。

    捧起这新鲜还带着一点腥味的颗粒,我凝望着苍茫是怕苏醒的灵魂缺钙么?

    是怕萌生的希望枯萎么?

    是怕清洁的精神酸腐么?

    还是怕生活与面包无滋无味么?

    …………

    因为盐的存在,我们的生命才日益纯粹,我们的生活才有滋有味,正是由于我们日常生活以及生命都须臾离不开盐,大海把她浓缩的爱献给人间。

    孤岛

    望得见一些岛,望不见一些岛,这些岛都处在海水动荡不安的围困之中,突兀在海上。岛,大陆的叛逆么,与大陆彼此相望,相互拒绝又遥遥相隔……

    在动荡不安的海里,岛是孤独的,也是寂寞的。云,耐不住寂寞,刚刚落脚就踏浪远去,阳光想给孤岛一些灼热的情感,还没传给孤岛,海水就吞噬了阳光的影子,只有风,只有无羁的风不甘寂寞,把一个一个蓝色的欲望掀起,撞击岛的寂寞,欲要浸过岛的头颅,然而,沉落的是海水,岛却不肯沉没。

    兀立在海上,与世隔绝。

    那些岛就在海上,那些孤独的岛就在海上,谁也记不起它们的名字。

    可是,当它们宁静的灵魂骚动起来时,连大海都战栗了。

    流亭立交桥

    凌空崛起。

    不是起点,也不是尽头,一道一道舒缓柔曼的曲线,仅仅是力与美的舒展么,不呵,也是血、汗以及意志的构筑。

    于是,青岛又多了一处壮丽的景观。

    从此

    杂乱与无序告别死结的无奈,从平面走向立体,井然有序地流淌;

    僵死与淤寒从噩梦中醒来,从狭窄走向宽阔,舒畅而灵活地奔驰;

    迟缓与停滞抖落了历史的沉重,一路轻快的旋律,旋起飞驰的风;

    观望与等待,应着季节的呼唤,一曲立体的交响,腾起奔涌的潮……

    此刻,当我站在流亭立交桥上,望着一辆又一辆车从四面而来,往八方而去,那年轮滚动的情绪不仅改变了传统道理的结构,也给了我这首立体的诗章,于是,我用这属于时光、属于速度的旋律与乐章,祝愿年轻美丽的青岛,沿着流亭立交桥,向二十一世纪迅猛飞驰……

    浪花

    1

    不甘安息大海风平浪静的怀里,你久贮的力和躁动的血,借助风的鼓动,奋身向壁立的礁石扑去。

    撞碎了,你急促的呼吸顾不得喘一口气,又无畏地扑上去。

    撞击中,一朵浪花开了,一朵浪花谢了。

    开,你蓬勃的花簇开得绚丽。

    凋,你无畏的生命凋得妩媚。

    天边一朵将逝的云匆匆赶来。

    瞧它,不顾风的拦阻,默默注视着你平凡的生命是怎样在时间与空间,在渴望与追求的瞬间显现出惊奇的美!

    2

    踏着涌动的时间之潮来了;

    伴着激情澎湃的歌声来了;

    听见我心灵的低语么,为迎接你,我的血在躁动,力在凝集,而靛蓝的思绪正期待爬上我的花瓣儿炫耀美丽哩。

    来吧,我远来的风呵,来得疯狂、野蛮些吧!

    是的,你是我命运的主宰。

    不是么,在你疯狂多情的吻和粗野爱抚的拥抱里,我生命的花开了……

    远来的风呵,你不死,我就永生。

    拾海

    我来晚了。

    落潮的滩头,一片空旷,空旷得只见一片狼藉的脚印。

    循着海的诱惑,我匆匆赶来拾海,

    可是,我来晚了。

    既然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谁也不愿空手而归,何况拾海的人并不在于拣拾到什么,而在于自己的寻觅与发现。

    于是,踩着别人的脚印,我走在滩头上。

    这小小的脚印是谁,是孩子拾起一片天真的欢乐么?

    这双双的脚印是谁,是歌手拾起几颗跳跃的音符么?

    这浅浅的脚印是谁,是渔民拾起一筐丰收的沉重么?

    哟,这不是一枚贝壳么?

    我惊喜自己的发现,便惊喜地拾了起来,然而仔细打量,爱不释手。

    也许是他人无意的疏漏,也许是他人有意的抛弃。

    管它哩,我只想拾一枚海的岁月,藏在身边,从此以后,无论走到那里,我都会聆听大海的潮声。

    答赠贝者

    生动,富有灵性,似还透着睿智。

    是从哪片海里拾起,又珍藏了多久?诗人,为纪念我们相识青岛么,你将这枚珠贝赠我。

    捧在手心,我久久凝视,是岁月粗犷的涛声还是时间剽悍的风景,冶铸出这细细的斑斑彩纹,镌刻出这质朴的缕缕浪迹?!

    此刻,我阅读这枚贝壳,也在阅读海、阅读你。

    诗人,都是大海的儿子。

    真感谢你,赠我一片海的声音、一片海的颜色。

    诗人都是大海的儿子。

    我会将这枚贝壳带回家,放在书橱一角。我的书橱也是一片大海啊,在那一片充满阳光与自由的海里,潮涨潮落时,贝壳会苏醒过来,给我讲述海的故事、海的传奇……

    从此,看见这枚贝壳。便是看见海、看见你。

    灯塔

    此刻,当我奋进的欲望搁浅在沮丧与迷茫的交汇处,我抬起严峻的头颅,仰望着你——

    你兀立在冷峻峭立的礁崖上,兀立在苍茫的大海的夜的深处,随着那颗镶在塔尖上的红宝石理性之光的闪耀,显得更加神圣崇高。

    那神圣崇高的光芒呵,是真理的光芒,除了以凝重的光焰灼伤了海域厚重的黑暗,更以鲜血与钻石的语言,向劈波斩浪的航船和奋进的勇士无声地发出深情关切的呼唤。

    这不,在你无声的呼唤里,当我和我的船队驶出迷茫与沮丧、驶向希望的彼岸时,我又一次抬起头颅,并以无言的瞳仁向你致敬时,你却把深邃的目光投向遥远……

    老船

    落潮之后,

    一只老船,沉默不语,平静、安详地躺在潮水裸露的海滩上。

    那昔日乘风破浪弄潮海上的英姿呢,如血的夕照里,只见伤痕累累的帆落下孤独,折断的桨橹绝望地垂下翅膀,什么时候海蛎子悄悄爬满船舱底板上大大小小的窟窿,甚至骨骼也开始风化,只有一根神经依然活着,在痛苦中惊悸……

    船为彼岸而生呵!

    走近老船,阳光和我一起,以战栗的手抚摸着老船斑斑驳驳千疮百孔的身体,抚慰老船多舛而艰辛的命运呵,骤然,耳畔重又轰响起那岁月的潮音和世纪的涛声……

    不远处,谁吹响一只海螺,一声声浑沉而悲怆的螺号在海天响起,悠悠飘远,这悠悠深沉与悲怆的螺号,以及涨潮的音乐,不知可否唤醒老船青春的记忆?

    海礁

    1

    四野苍茫,你突兀在海上。

    是的,你是孤立的,然而你并不孤独。

    当一只矫健的海燕从你丰满的胸膛跃向苍茫的海天时,从幽深的海的深处,惊涛赶着狂潮又一次次愤怒地朝你扑来,撞击着你,撕咬着你,谁知你嶙峋的骨骼抖落了怯弱之后,竟将奋然冲来的狂潮迸溅成洁白而美丽的礼赞!

    狂潮挟着惊涛败下阵来,骇浪卷着飓风又来。潮涨潮落,一次一次,苍老了初日与弦月,孤寂了狂风与骤雨,时间也在潮涨潮落的皱纹里风化了,你依然冷峻地突兀在海上,默默地支撑低垂的天空,读海的喘息……

    缄默是你的意志么?

    2

    没有一粒星光抚慰你仰天独吟的灵魂,没有半片流霞浸染你傲海嶙峋的额角,纵然远离太阳和星星,心总泡在咸涩的大海深处。

    海又涨潮了。

    一千顷波在涌动,一万层浪在涌动,波涌涛卷,以铁青色的冷狰狞而凶猛地向你扑来,似要吞噬你。

    船在晃动,海在晃动,岸在晃动。

    你不屑一顾,纵然浪的冷、涛的力在你褐色的肌体上又添一道伤痕,你依然高昂起倔强的头颅,突兀在海上,将目光投向大海深处,投向归帆、渔火、螺号……

    在动荡中,成一则风景,实在是一种生活艺术。

    3

    所有的石头都向往出人头地。

    不是么,有的石头站成山峰,有的石头站成纪念碑,有的石头站成路标……

    而你却默默地蛰伏海里。

    也许是风浪见得多了,你的心才如此近乎冷酷的沉默,或许是不可动摇的信念铸你一身冷静,任凭浪打涛击,你依然将脚跟稳稳站在海底。

    所有的石头都风化了,你历经沧桑,依然隐匿在风云诡谲的大海里,向那些来来往往不循航道的船只讲述不该发生的故事……

    4

    一任我深深的思念,涌起狂潮,喧腾着,呼啸着,一路推进一路彭湃忘情地扑向你,扑向你伟岸的胸膛,纵然我旷远的眷恋充满青春的活力,执著而坦率,可怎么也撞不开你的心扉,你昂起刻满皱纹的头颅,永远一副英雄模样。

    我是撼不动你的潮。

    朝为潮,一浪催着一浪,我为你献上情的花束;暮为汐,一波赶着一波,我为你弹奏爱的乐章,当我精疲力竭,嗫嚅着叹息着匆匆逃远,你又傲然远眺……

    日日夜夜,风里雨里,你站在大海的岸边,伟岸而坚定,粗犷而深刻。

    岸礁啊,你在等谁呢!

    1995.10.——11.青岛——武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