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水-贺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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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宽银幕上,碧蓝的池水荡漾。一个肌肤雪白的女孩像大白鲸一样光溜溜地从水里跃出泳池,攀上扶梯,然后沿着泳池的边缘晃动着硕大的乳房迎面向观众跑来。是一个日本青春片,片名没人记清楚,记清楚的是跟街上录像厅偷着放的毛片差不多。

    这么大的银幕跟录像厅的投影完全是两码事。洪水般的视觉冲击力让光柱以外黑暗中的人们屏息静气,血脉贲张,心跳加速,一脸傻相。

    忽然,礼堂两面的所有紧闭的窗户“乒乒乓乓”地狂响起来,窗玻璃震得“哗哗”乱抖。很快就有了玻璃的破碎声和木头的断裂声,紧接着一束束自然光箭一样射进来。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进去!”

    呐喊声仿佛要把整个小礼堂抬起来。

    “关机关机!”

    半明半暗中贺兰三大喊。

    那个青春勃发的光屁股女孩像出现之前一样突然地消失在她出现之前的黑暗中。礼堂的照明灯亮起来,巨大的宽银幕像一张吓得灰白的大脸。

    事情是影视系张罗的。名目是为了繁荣影视创作,组织有关领导和专业人员观摩国外参考片。地点选在下边县最边远的一个公社。但从省、市、县、乡包括周边县、乡受到邀请和得到消息不请自来的头头脑脑远不只是“有关领导”。一时间,向来人迹稀少,像悄无声息的死蛇一样僵在那儿的这条乡村土路车如流水马如龙,完全没有保密的可能。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广大干部群众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风起云涌。

    电影观摩开场不到十分钟就只好戛然而止。预先安排的日程是一个星期,下午和晚上看电影,上午结合观摩心得研讨创作,现在只好宣布收场。只要省里市里还有人留在这里,县乡的广大干部群众就不会死心,这里就会是一个地震中心。

    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有严肃使命在身的与会者和受到正式邀请的头头脑脑颇有微词。贺兰三的沮丧可想而知。这是她调到影视系后点的第一把火。没想到兜头就给一场暴风雨浇灭了。

    观摩外国参考片,中直和外省外市的同行早干过了,影视系原来的系主任就是畏首畏尾,不管呼声怎么高,打死不敢。贺兰三在政教处时就对这位毫无魄力的仁兄很不以为然:借鉴是创新的必要条件之一。影视系让这样的人当家就只有玩完。类似的看法并不是贺兰三才有,上面有的是明眼人。正好要给贺兰三挪位置,就把他调去院后勤接替到了退休年龄的主任。贺兰三一到影视系,立刻就从这件反响必然强烈的事着手,以期借这种为前任所不敢为的方式扩大影响,展示她一贯的能力,打开影视系的工作局面,也宣泄一下这次调任带给她的恶劣情绪。

    却砸了锅。

    看看省里来的人忙着收拾带来的设备,装箱的装箱,装车的装车,真是偃旗息鼓,没戏了,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人渐渐退潮,集镇渐渐恢复往常的安静。公社招待所就剩下影视系和临时借用的几个技术工,连夜完成善后,明天回省城。

    “让冯处长看笑话了。”

    吃晚饭的时候,贺兰三当着众人的面对跟她坐一张桌子的冯乐说。

    “领导你说什么呀!你一个月前是我的领导,现在仍然是我的领导,将来还是我的领导。”

    “别‘领导领导’的了,你不嫌肉麻,我担不起。以后得巴结你提携了。”

    贺兰三的口气依然是居高临下,但明显有了开玩笑的意味。

    “行,到时我提携你当副总理。”

    “好!”

    一桌人哈哈大笑。

    贺兰三却是认真的。晚饭后,当地公社干部各自回家,省里来的他们几个收完了最后一点尾巴,回到公社招待所。一幢三层的小楼,三楼是给领导干部住的,住不满也必须空着。随员都住二层以下。今天晚上除了他们,招待所没别的客人,房间有的是。在这帮人中,贺兰三和冯乐是领导,安排在三层。其他的都住二层。技工和司机抖擞了精神要打一通宵扑克,影视系跟来助理贺兰三的那个办事员感冒,回去就睡了。

    “你老人家是不是也要早睡啊?”

    走上三楼,贺兰三问。

    “领导有事只管吩咐。领导不睡我哪敢睡。”

    “那就聊聊?”

    没有拒绝的道理。冯乐说:

    “行呀。”

    “那你回房,我一会儿来。”

    冲澡的时候,冯乐有点后悔,不该答应让贺兰三到自己房里来,他应该过去就好了,那样,主动权在自己手里,想走的时候随时可以抽身。贺兰三来他这里,到时想让她走,怎么开口?怎么婉转都会得罪她。

    在学院教工的口舌中,贺兰三眼睛长在头顶上,里面只有领导,只可惜运气不好,跟一个段子里面的后两种境况很相似:几个人为升官哀叹,一个说自己上面没人;一个说自己上面有人但不硬;一个说自己上面的人倒是硬,可很快就下来了。要是她因为失意到自己这里来找安慰,那就麻烦了。她那副九大代表身板,实在太难让人提神了。在一个万籁俱寂的乡野之夜,一层空空荡荡的楼上,一对孤男寡女两两相对,谁能保证自己守身如玉?把一阴一阳一雄一雌一公一母关在一个绝对安全、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一切社会属性都得服从生理需求,没事也得有事。男女之事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极简单,有时候就是环境在决定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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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乐的担忧没有错。贺兰三姗姗来迟的时候,他不禁倒吸了口气。她洗了澡,换了一身极鲜艳的衣服,扎紧了水桶腰,胸于是更其大而无当,洒了香水,涂了口红,画了眉毛,只是依旧与性感无关。

    “干吗把灯都开着,太没情调了吧。”

    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先批评,这是贺兰三的习惯。

    “光彩照人啊。”

    冯乐一边说一边去给贺兰三泡茶。

    “滑头,你看清我穿的是衣服还是裙子?”

    贺兰三说。

    冯乐把刚泡的茶放到两个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说:

    “招待所的袋泡茶都发霉了。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应该还行。”

    冯乐的心情有点游移:预感到今夜必有事发生,却又兴致全无。本来,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会像条发情的公狗。

    “晚上我可不敢喝茶,回头睡不着。”

    贺兰三对那杯冒着香气的茶看也不看:

    “坐下吧,别瞎忙了。听听你对我们这次活动流产的看法。”

    冯乐松了口气,小小地抿了口茶,摆开了说书的架势: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是‘文革’后遗症,是文化专制的恶果,一种社会性报复。什么事情,过度的压抑必然带来过度的反弹。没见‘文革’期间天是红彤彤的天,地是红彤彤的地,人是红彤彤的人,可法院的布告上,尽是强奸、鸡奸、兽奸的罪犯吗?”

    “理论水平很高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当了处长就是不一样。”

    贺兰三阴阳怪气。

    “副处长。”

    冯乐纠正:

    “小便处也是‘处’。”

    贺兰三从沙发上欠起身子:

    “这么说可对不起组织对你的培养。好了,不开玩笑了。说真的,能帮帮忙吗?”

    “我能帮你什么忙啊?”

    “帮我在单市长那儿美言几句。”

    贺兰三单刀直入。

    冯乐措手不及。之前他想歪了,没想到这么正经八百。“单市长”就是山丹丹的父亲,是共产党在这个城市掌权后的首任市长,后来成了省领导,大家还是照老习惯称他“单市长”。

    从政教处副处长到影视系主任,表面看是升了,实际降了。影视系是教学单位,政教处是行政部门,孰轻孰重,显而易见。最气人的是,在这个位置上熬了多年的陈怀民很快就要提为副院长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贺兰三接替他是顺理成章的事,却忽然风云变幻,让贺兰三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她一走,冯乐就提成了副处长,贺兰三这才恍然大悟,她的离开,是为了给冯乐腾位置。

    贺兰三第一次意识到,对冯乐必须刮目相看了。他再不是自己手底下那个可以呼来唤去的小叭狗了。

    冯乐是代表政教处来的。贺兰三明知道陈怀民对这类事向来没兴趣,给他打了个例行电话,陈怀民一说没空,她马上就点了冯乐的名。

    “我怎么会认识那么高级别的领导?除了在电视和报纸上让我瞻仰,他根本就不认识我啊。”

    “别撒谎。他不认识你,会给学院领导打电话让他们关心你的进步?”

    “有这样的事?”

    “嗤!”

    “我是真不知道。”

    冯乐的确有点冤。“单市长”打电话的事他是真不知道。但并不茫然。显然山丹丹说话是算数的。这位阿佛洛狄忒,还保留着几分人间女人的心肠。

    谢谢,山丹丹!谢谢你的神殿、你的墓碑、你的洞穴、你的花朵——好一朵山丹丹!

    山丹丹是个尤物。她的出现是老天赐给他的良机。

    有时候你还真不能不相信偶然性:一个精子偶然进入了一个卵子,孕育出了一个希特勒,于是有了一场世界大战。

    屋里出现了一阵静默:贺兰三在气闷;冯乐在走神。

    山丹丹的电话恰到好处地响起来。中午冯乐一到这里就按她的吩咐给她去了电话。“我得知道你小子在哪儿、在干吗”,在她那儿缠绵了半上午,临走她说。

    “在房间。几个人正碰头谈事。”

    冯乐双手捂着话筒,压着声音说。那边显然相信了,冯乐随即搁下了话筒。

    “老婆查岗?”

    贺兰三冷笑。

    “是啊,你们不都这样吗?”

    这时候的冯乐已经历练成了强迫性的说谎者。信口开河,张嘴就来,根本不过脑子。

    “我们?我们才没有这样老派。杜娟上个礼拜拿奖回来,我们家那位在祝贺舞会上让我给他介绍。刚在屋里接到电话,他这会儿正在酒吧跟那小戏子调情呢。”

    老婆给老公拉皮条,真是匪夷所思。杜娟是学院推荐给省电视台选送的歌手,刚得了全国大赛奖。那个祝贺舞会冯乐没去,去山丹丹的高潮沙龙了。尽管如今女星的上位之道尽人皆知,但突然从贺兰三嘴里蹦出的“杜娟”让冯乐还是有点心烦意乱,这小妞他也是早打过主意的。贺兰三老公是省政法系统最年轻的厅级干部,人称“008”,意谓仅次于英国的詹姆斯·邦德“007”,这样的男人很容易让人自卑。他显然是在青皮后生的年纪失身于贺兰三,倘若没有特别的理由,很难想象他怎么跟贺兰三这样的女人过得下去。杜娟到了他手上不给蹂躏碎了才怪!

    外面在刮风。不知哪层楼有一扇窗户没有关好,被风吹得“吧嗒吧嗒”响,有点像一个人在踏着楼梯。

    “是不是有人来了?”

    冯乐侧耳听着。

    “那又怎样?别说我们没怎么,就是正在做爱,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

    “你在乎吗?不至于吧?”

    贺兰三仰在沙发上,两条长腿分开,伸出去架在前面的床头,花裙子在大腿根那儿垂下去。

    上午跟他3P的山丹丹就是这副架势。圆圆在他身后不停地推着他,不停地喊“西门庆、西门庆”。山丹丹却不买账:别糟蹋西门庆了,最多叫个东门庆吧。把他累个贼死。

    也许是累过头了,冯乐最初的一点蠢动消弭殆尽。同样的姿势,搁在有的女人身上很刺激,搁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就让人反胃。真怪。冯乐装傻说:

    “这鬼地方,夜里还真有点瘆人。给领导说说笑话吧。”

    “说吧,你们男人不就那点出息吗,除了下半身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贺兰三声音软软的。她显然以为冯乐是要调情。

    “领导说得对,我们的确没出息。不过以领导的智商和胸怀,应该可以宽容。”

    冯乐接着说起了《女人的十个经典故事》:

    “一、晚宴上,火箭专家向大家透露:最近,我们要把几只老鼠送到火星上去。话音未落,一个美女插嘴说:这样灭鼠,成本太高啦!女人凭直觉办事,不进行理性思考。没有发言权,女人照样发言。

    “二、女教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苹果,问孩子们这是什么,孩子们全体大声回答:屁股!女教师哭着去找校长。

    校长来到教室严肃地批评学生:“你们怎么把老师气哭了?啊!还在黑板上画了个屁股!女人喜欢从别人身上找毛病,而且越想越委屈。

    “三、一个女人填写电报纸,写完后扔了。又要第二张,写完后又扔了。第三张写好后,催报务员尽快发出。第一张写着:一切都结束了,再也不想见到你;第二张上写着:别再打电话,休想再见到我;第三张写着:乘最近的一个航班来,我等你。如果前两封电报发出,一切都结束了。可发出去的是第三封,终点成了起点。丘吉尔说,世上有两件事最难对付,一是倒向这边的墙,一是倒向另一边的女人。假如女人真的倒向了另一边,干脆放手就是了。可往往她说恨你时,心里放不下你;她说不恨你时,已经不把你放在心上了。你没法把女人的话当真,跟她们打交道得凭运气。

    “四、一位美女在飞机头等舱坐下。空姐告诉她:很抱歉!您买的不是头等舱的票,只能坐到普通舱去。美女说:我是美女,我要坐头等舱去洛杉矶。空姐只好报告组长。组长俯身对美女耳语了几句,美女立马起身去了普通舱。空姐惊奇,问组长跟美女说了什么。组长回答:“我告诉她头等舱不到洛杉矶。”

    “五、两个女人在街上相遇。甲说:“我收到一张法院的传票,要我明天出庭作证。”乙问:“你觉得紧张吗?”甲说:“非常紧张,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好。”男人读伟人传记,看的是政治斗争;女人读伟人传记,看的是后宫私情。男人把事业当生活,女人把生活当事业。再大的事到了女人那里也只会剩下穿衣、化妆、男旷女怨之类的细节……”

    “这好笑吗?”

    贺兰三一直忍耐着,终于忍耐不住。

    “不好笑吗?”

    冯乐讪笑。

    “行了吧,冯处长,晚安。”

    贺兰三像座山一样从沙发上立起,重重地拉开房门,把楼板踏得“咚咚”响。

    赶紧站起来的冯乐摇摇头,不由得真的有点同情。一个有野心的女人一旦失意比男人可怜多了。贺兰三的悲哀在于,她始终没搞清官场本是男人的世界,一个女人要挤进来立刻就会让人觉得没有性别,至少不像女人。贾宝玉为什么不喜欢薛宝钗,不就因为薛宝钗一身的干部味儿吗?

    山丹丹和贺兰三都是女强人,却有本质的不同。如果把山丹丹比作希腊神话中最淫荡的女神阿佛洛狄忒,那贺兰三似乎可以比作雅典娜。雅典娜既与赫拉、阿佛洛狄忒争做“最美丽的女神”,显见得是一个不怎么可爱的女神。她智慧、勇敢、偏执、有太强的统治欲,最难得的是,不为爱情所羁绊。让你不能不信,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如果能做到不为情所困,会成就怎样的事业!从贺兰三身上,可以隐约看到这些特点的影子。她精明,要强,敢作敢为,为了跟男人一样争夺权力可以随时献出一切,也可以随时抛掉一切——包括女人最看重的爱情。

    遗憾的是,浑身披挂地从她父亲宙斯的脑袋中一跃而出的雅典娜,让众神之神都感到畏惧。在那之后,雅典娜一直是奥林匹亚众神和凡间世人关注的焦点,那么多的目光聚在她身上,她也没出过什么花边绯闻。而贺兰三,没有什么人真的怕她,也没有“那么多的目光聚在她身上”,更不是没有不明不白的“花边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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