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深夜,十八岁的马红堡坐着北京到多伦多的飞机即将降落在皮尔逊机场时,贴着机舱玻璃,他看到机翼下的多伦多城的灯光像钻石一样璀璨,庞大的城市好像铺了黄金色地毯似的闪着亮光。学校有人来接机,是一个高大苍老的黑人,开着一辆老式轿车。黑人不声不响地开着车,车内响着低沉的爵士乐歌曲,还有一种马红堡从来没闻过的古龙水气味。车窗外边飞速闪过柠檬黄色的路灯灯光,他想飞机上看到的金色亮光大概就是这些路灯吧?终于到国外了,马红堡心里还有点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他坐在黑人驾驶的车子在金色的道路上飞奔,感觉像在圣诞老人的麋鹿雪橇上,一路上都是奇妙的铃声。
然后他到了DOWNTOWN(市中心),看到了许多通体透亮的摩天大楼,看到了世界最高的CN电视塔。当天晚上他被安排住在TRAVELOGE旅馆。次日一早醒来,看到外面下雪了,雪下得很大,大片的雪花不会飘舞,而是像沙子一样沉重地洒下来。马红堡的家乡那边天气也很冷,但是气候干燥,雨雪量很少。偶尔下一场雪时会显得很漂亮,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银色。马红堡发现这里的雪下得太紧张了,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马路边堆成小山一样的雪堆混杂着泥浆,呈现着灰黑色。这些黑色的雪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甚至还有点恐慌。
当天中午那个老黑人又来了,拉他去学校注册。马红堡再度兴奋起来,想象着学校可能会像《哈利波特》电影里那个霍格华兹魔法学院的古堡,会有披着黑袍的神奇教师和学生,说不定还会有几只会送信的猫头鹰呢。可是他想不到,这个名字叫维多利亚国际学院的校舍只是几座连在一起的像是仓库一样的平房,所在的地点也像是一个工业区。他在一个台湾籍的教师带领下参观了学校,然后再次坐上黑人开的车,前往学校给他租下的住房。老黑人离开时祝他好运,以后他得自己想办法去学校了。
马红堡推开了住家的门。屋内的空气混浊,正午的日光透过窗门照射进来。他看到里面有一张双层的床,底铺上有个人面朝墙壁睡在那里。大白天的,怎么会睡得着呢?马红堡正寻思着,见那人转了个身,眼睛张开看见了他。那人咕哝了一句:“哪儿的?”然后又闭上了眼。
“青海的。”马红堡说,“你呢?”
“哈尔滨的。”那个家伙说,眼睛还闭着,呼吸还很深沉,“老的是大款还是贪官?”
“没有啦!我爸在油田里干活,是个管设备的处长。”
“那也没少捞钱啊。”他张开了眼。他很胖,是个大脸猫,“来加拿大读书,家里没钱怎么成啊?你说对不?”
“也许是这样吧!”马红堡说。其实他心里对钱一点概念都没有。
“刚到啊?去过学校了吗?很吃惊是不是?”
“去过了,觉得有点小,也很旧。”马红堡照实说来。
“对新来的留学生来说,这个学校算比较大的了。去年我读的那个学校租借在一座写字楼里,楼里面尽是会计、律师事务所什么的。有一次我出去小了个便跑回来,发现教室里怎么都是拔牙齿的那种椅子。坏了,跑错房间了,这里是牙医诊所,我的教室是在前面那个房间。”
“这听起来一点不好玩。这样的条件怎么读书啊?”马红堡说。
“别想那么多。以后你会知道留学生是怎么回事。吃过饭了吗?”
“还没呢,就早上吃过一个麦当劳。”
“好吧,我们得弄点吃的。”他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我叫杨靖邦。你也可以叫我暴暴。”
“为什么叫你暴暴?”
“我的英文名字叫BOB,所以大家这样叫我。”杨靖邦说,“弄点什么吃吃呢?我也饿了。厨房里只有方便面,恶心!要不我们去外面吃,附近有个四川人开的火锅店,也不怎么好吃,感觉只是去吃花椒加氯化钠。”
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附近这间火锅店。坐在雾气腾腾的火锅旁,他们不断地用筷子在红彤彤的沸水里翻来翻去,寻找着花椒氯化钠之外的食物。杨靖邦在这一带住了好久,是老客了,和火锅店的老板已经很熟。他自己跑到伙房里面,在冰箱里找了一些含蛋白质的东西出来。尽管吃的东西不多,马红堡还是觉得这顿火锅好吃无比,因为他几天来在飞机上和旅馆里吃的全是西餐,现在他才知道中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两天以后,学校要开学了。可突然传来不好的消息,多伦多的公车局闹罢工,所有的地铁、公交车都停驶了,连出租车司机也参与罢工,全市交通瘫痪。马红堡看着当地的中文电视台的新闻节目,看到了那些地铁、公交车司机举着牌子在车站门口示威。他们每个人给自己的脖子挂上一个标语牌子,围在一起转着圈子。天气很冷,他们在一些大铁桶里燃起木材取暖,燃烧的木材发出浓烟。
“我靠,又罢工了。”杨靖邦说。
“这里经常罢工吗?政府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马红堡说。
“NO,你以为这里是国内啊?”杨靖邦说,“去年夏天才惨了,垃圾工人大罢工,整整两个月垃圾没人收,到处堆积着黑色的垃圾袋,臭气熏天,那些白色的垃圾虫子都爬到房间里来了。”
“那我们怎么去上学呢?路途好像很远的,你知道怎么走吗?”马红堡说。
“算了,不去了,睡大觉好了。这不是我们的错。”杨靖邦说。
“明天是开学第一天,也许有开学典礼,不能不去吧?”
“你想去?那只能走路了。好吧!走路就走路!谁怕谁啊!这个学期我也下过决心要好好读书,争取过了语言关。明天咱们就来点实际行动吧!”杨靖邦来了精神,把一张地图摊在桌上,两个人研究起步行上学的路线来。路途确实不近,坐公共汽车要半个来小时,走路至少得三个小时。他们又看了电视的气象预报,好在明天是晴天,没有雨雪。
马红堡次日四点钟起床,情绪兴奋,好似小时候去春游似的。他背上背包,穿上了一双新球鞋,往包里放了些好些水果,蛋糕和矿泉水。他好不容易把杨靖邦从床上叫起来,让他快点出发。杨靖邦钻进了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磨蹭了半个多小时,兴许是又睡着了。终于,他出来了,胖胖的身体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斗篷,像一个走向拳击台的拳击手似的。
“妈呀,贼冷啊!”杨靖邦一走到户外,惊呼着,使劲挥着手臂活动着身体。
“还好啦,我从来还没有起得这么早过呢。”马红堡跟在他后边,大口呼吸着冰冷新鲜的空气。
两个年轻人一路匆匆走着。天还没亮,天空上有一颗明亮而冰冷的启明星。他们在路灯下的街区走了一阵,开始进入DON VALLY的峡谷地带。他们跨过了一条架设在河流上的桥,从对面山林飘来的空气非常凛冽。这个时候他们开始爬一个山坡。
“我的腿肚子胀得厉害,气都喘不过来了。累死我了,明年今天一定是我逝世一周年了。”杨靖邦嚷着。
“我也不行了。要不我们坐下来歇口气?”马红堡说。
“不行,这么冷的天气你一坐下来就会冻坏的。”
“你说得不错。那个卖火柴的女孩不就是这样冻死的吗?”马红堡说。
“你看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比我们更辛苦呢?”杨靖邦说。
“不知道,也许还有吧?我在国内时,老师常说在西北一些贫困山区,很多孩子每天都要翻山越岭走很长的路去上学。他们可能和我们一样辛苦。”
“还真是的,可要是我对我爸爸说来加拿大读书和中国在西北贫困山区一个样,不被他骂死才怪呢!”杨靖邦说。
“这个时候要是来两匹马就好了,我们就可以骑着狂奔一阵了。”
“要什么马啊?来一辆汽车就成了。”杨靖邦说。
“你来一年多了,为什么还不去买台车子来呢?”马红堡问。
“老爸不让买,要我好好读书,考过托福以后才可以买车。这玩意儿谁考得过啊,我还得另外想办法跟他磨买车的事。”
两个年轻人一边走路,一边瞎吹着。不知不觉走了好长一段路。这个时候天微微发亮了,他们已经跨过了一座山冈,现在正走在连接两座山的峡谷上的大桥上面。风景很好,空气新鲜。城市在绚丽的朝霞中呈现。马红堡看见杨靖邦从包里掏出一部D90照相机,对着风景拍起照来。他拍了剑一样指向天空的CN电视塔,拍了在晨光中闪动的安大略湖。杨靖邦说自己没什么能耐,就只会拍几张风景照,放在FACEBOOK上还有人夸奖。
这个清晨,马红堡、杨靖邦花了三个多小时走了十几公里的路。马红堡虽然很累,可心里有成就感,他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在进入学校的那段小路上,他看到身边不时有汽车擦身而过。进了校门,看到停车场停了好些车,一些华人学生从车上下来,一身轻松的样子。马红堡顿时感到十分泄气,觉得自己这么辛苦走了这么多路,比起那些开车的学生,其实没有一点意义。他看到车场上停着好些高级的车,他认得奔驶,还有宝马。其他漂亮的车他就不认识了。
二
打那天开始,不知不觉,马红堡在多伦多待了两个月了。三月初,加拿大的学校有十多天的MARCH BREAK(春假)。利用这个时间,马红堡跟着杨靖邦去基尔街的一个华人驾驶学校去学驾驶。
驾驶课程分为课堂理论和上路驾驶两部分,穿插起来上。来上课有二十多个人,有几个留学生,还有一些大陆来的移民。讲课的是个香港教练,国语很糟糕,还不时夹上几句广东味的英语。一天上午课间休息时,大家都跑出了教室。马红堡和杨靖邦到室外抽了根烟。杨靖邦要去吃东西,马红堡不饿,独自回到了教室。这时他听到附近有一只手机响了,但是没人接。那手机的铃声有点古怪,听起来像是啄木鸟的嘴巴敲木头的声音,一阵紧接着一阵。手机一直响着,马红堡听到手机的声音是从墙边那排座位的第三张桌子的抽屉里发出的。虽然没人接,那声音却固执地响个不停,令人心烦。过一会儿那手机不响了,马红堡翻着驾驶规则的考试题目,突然那手机又响了,吓了他一跳。不知为什么,这个手机的声音让他十分不安,不过这一回手机只响了几下就停了。这个时候课间休息的时间结束,外边的人陆续回到了教室。马红堡注意着那张桌子,看到一个女孩子在位子上坐了下来。马红堡事先并没有注意到课堂里有这么一个女孩子。不过他没有注意到她是有理由的,因为她的样子很普通,不是那种会立刻吸引你眼球的靓女。现在马红堡知道了她是那只铃声像啄木鸟敲木的手机主人,所以对她有了好奇心。他看到她身材瘦削脸色苍白,齐肩的头发染成了黄色,是稻草一样的颜色,枯干没有色泽。她大概不会超过十八岁,可身上没有一个少女的青春活力的样子,而是显得神情恍惚。马红堡看她坐了下来,但是她并没有去看手机。马红堡走到她身边,对她说:
“嘿,同学,刚才你的手机响了。”
她猛地转过身来,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眼睛盯着马红堡。
“你怎么知道的?你有没有接我的电话?”
“没有,谁接你的电话啦!”马红堡气得满脸通红。
她急速地从抽屉里拿出电话,翻开盖子看了一下,站起来就往教室外边跑。这个时候上课的教练已走进了教室。
“神经病!好心没好报。”马红堡对杨靖邦说。
“我看这妞有点不对劲,一惊一乍的,身上一定有什么事情。”杨靖邦说。正说着话,那个女孩子走回了教室。她急忙收拾了抽屉的东西,快步走出教室,连个招呼都没和老师打。
“她真的有事情,提前走了。”马红堡的不快还没消散,“暴暴,你怎么知道她会有事情呢?你知道她急急忙忙去干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你以为我有特异功能啊?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你想泡她啊?我说你最好别打她主意,我总觉得她这人有点不对劲。”
“不会吧,她可能是一种超级冷感的女孩。好了,不说了,我不会再说这件事了。”马红堡说。
第二天,杨靖邦睡懒觉不愿起床,因为前一个晚上他和朋友在网络上打电子游戏到天亮。马红堡只得独自去了驾校。今天是上路驾驶,一个教练带两个学员。本来他是和杨靖邦一起合练的,杨靖邦不来,教练临时找了个人过来。马红堡看到,竟然会是有啄木鸟手机的那个冷感女孩。那女孩的脸上无表情,像不认识马红堡一样。教练让他和女孩猜石头剪刀布,赢的人先开车。女孩赢了,上了驾驶座。马红堡坐到了后排。
“扣好安全带!倒车起步。”驾驶教练下达口令,“出场地门之后左转弯!”
坐在后排的马红堡觉得车子猛地一退,摇晃了好几下,然后车子开始前行了。他惊奇地看到,车子出了场地后是向右转弯了。
“我是说左转弯,你怎么向右转了?”教练向开车的头发染成黄色的女孩喊道。
马红堡紧紧抓住座位前的把手,虽然车不是他开的,可他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一种做错了事一样的负疚感。他看到开车的女孩两只手僵硬地攥着方向盘,她的头颈直直挺着。从挡风玻璃的反光镜上,他看到女孩有点眼神发直。看她的样子不是因为新手上路的那种紧张,而是精神处于混乱的状态,无法集中注意力。马红堡心里叫苦:暴暴!都是给你害的,你要是不打电游不睡懒觉,我也不会摊到和她同一个车练习了。
“红灯!减速,减速!”教练喊着,车子还是高速冲向十字路口。好在教练脚下装着副刹车装置,他把车停了下来。
“集中精力!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教练喊着。
马红堡看见头发焦黄的女孩摇了摇头。反光镜里她的脸色还是那样的苍白,像处于梦魇之中。车子在绿灯之后又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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