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里船歌-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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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返程的火车上,半夜时分,胡小石和郭颂仍毫无睡意,两人习惯了熬夜,借着昏暗的夜行灯,对饮起来。

    胡小石有套自嘲的顺口溜,其中有两句,“抽烟喝酒不锻炼,每天半夜两点半。”

    这是文学艺术创作者生活的真实写照。

    “丰书记私下里跟我说,傅占祥因为贪杯,误了前程,我劝他少喝酒,他回答我,胡老师,多亏有酒,打开了我创作的心窍,也帮我过了太多轻易过不去的坎儿,酒无治疗作用,但能止痛。我们曾经何尝不是如此……”

    那个凉爽的上午,胡小石揣着介绍信来哈尔滨歌舞剧院报到。这是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中间是宽阔的绿化带,围着修剪成篱笆状的矮榆树,种着丁香树,他当时并不认识,后来,同事告诉了他这树的名字,树丛里有石砌的甬道,隔一定的间距,放置一张刷着绿油漆的木条椅子,两侧人行道笔直排列着高大的糖槭树,隔着柏油马路拉起手来。阳光漏到地上,影子斑驳。米黄色的欧式建筑掩映在绿荫之后,不高,但很壮实。这街道俨然是休憩的公园。

    胡小石第一次看到如此具有美感的城市规划,对他将要生活的这座城市,渐生好感,呼吸开始变得均匀。

    收发室的看门人半摘下眼镜,从报纸上抬起头来,指点胡小石上四楼,这栋新建的四四方方灰楼的顶层,人事科,尽把头儿的那间,门上有牌牌。

    不复杂的交接手续后,科长让一名工作人员,领着胡小石去后院儿的单身宿舍。

    “胡同志,今天安顿下来,明天正式上班。”

    这个看上去跟胡小石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蓝咔叽上衣的领子扣得严严实实,让外人看上去极不舒服。他指了指一个虚掩的房门,转身离开。

    胡小石推开窗户玻璃贴着报纸的木门,合页发出很响的摩擦声,逼仄的小屋,紧抵四个角,安置了四张单人床,挨窗户和左手边的三张上面,有三个人正蒙头睡大觉,而这个钟点,正是上班的时间,楼道里静悄悄的,他们的鼾声在走廊上回荡。胡小石赶紧合上门。

    临近中午,这三人先后醒了,之间相差的时间,以秒来计算。胡小石想起了《史记》里写的,“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合。”

    他们热情地打招呼。他们事先知道,要有一个年轻人来。

    几个人寒暄着。

    这三人都操着南方口音,这让胡小石倍感亲切。

    “终于能凑成完整的局子了。”胡子拉碴的那位说。

    “打扑克。”戴近视眼镜的小个子解释。

    “我们一伙,对付他们两人。”方脸庞的拍了拍胡小石的肩膀。

    黄昏,这三人从食堂打回饭菜,年龄最大的那位窝下身子,在床下面掏出一瓶白酒来,角落里不止这一瓶,欢迎这位小老弟入伙。

    胡小石平生第一次喝酒,一小口高粱酒,却仿佛刚涌出炼炉的热流,经过食道,进入胃里,然后,又通过毛细血管到达身体的每一个末梢神经。

    年岁最大的老兄是安徽人,比胡小石早来半年,他被打成右派,老婆领着孩子就和他划清了界限,他便退回当年,又成了单身汉。

    另两位室友,一个来自江西上饶,一个来自浙江奉化,年纪轻轻还不到而立之年,却是老资格的无产阶级文艺工作者,光复后,他们红小鬼随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文工团来到东北,后来,许多战友跟着解放大军南下,组织上安排他们两个留在哈尔滨。

    三人对胡小石说,酒是个好东西,尤其在寒冷的边地,清朝顺治年间,诗人吴兆骞遣戍宁古塔二十三年,他的《秋笳集》,里面多是饮酒时赋的诗。

    这些诗篇,胡小石是熟悉的,他在来东北的火车上,一直在默念。

    胡小石吟诵最多的是吴伟业的《悲歌赠吴季子》,“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那位好久没刮脸的老兄一个劲儿问胡小石,“说,说,感觉?”

    胡小石头有些晕,他实话实说,一个从未喝过酒的人初次品尝烈酒的感受。

    “全身发热……”

    “你慢慢就体会到酒的好处了。”

    老兄拉起了二胡,刘天华的名曲《病中吟》,喑哑的琴声响起。

    天色彻底暗下来,这里的星空远比南方的寥廓,深邃,澄澈,迢远。

    胡小石一口喝下杯子里剩余的白酒。

    胡小石迷糊着了,他睡得很沉,从学校党委开全校大会,批斗他的那天起,就没睡过安稳觉,不连贯的、乱糟糟的梦,说醒就醒来。

    这一觉下来,胡小石睁开眼,天已大亮,那几位兄弟还在打呼噜酣睡。

    胡小石被分配到剧院的创作室工作。

    胡小石在哈尔滨迎接来东北的第一个寒冬,几个人围坐在暖气旁边,顺畅地喝着用热水烫温的白酒,天南地北地闲聊。胡小石觉得,这些知识和经验,在大学课堂上永远学不到。

    有人来单位找胡小石,若他不在办公室,同事就说,去后院的宿舍。来人问,哪一间。无论谁回答,都是一致的,门口立着空酒瓶子的那间就是。

    胡小石宿舍门口的墙根儿,总有没来得及扔掉的空酒瓶子。这是床下无空余的地方,挪出来的一小部分。

    胡小石到赫哲人居住地体验生活,加在一起统共大半年的时间,酒力得到突飞猛进的进步。寒冷而严酷的自然条件以及在这生活环境里的渔猎生产劳动,赫哲人无论男女,个个善饮,他每到一户,男女主人就端出坛子装的烧酒,拿出烤熟的鱼坯子,招待他。

    胡小石回来后,教会他喝酒的三位老师发现,这徒弟几日不见,能耐大了,已不是他的对手。

    这几位老师倒是胸怀博大,“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胡小石和郭颂作为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代表人物,下放到阿城县新华公社的前陈占一屯务农。

    生产队分配从没干过农活儿、笨手笨脚的胡小石和郭颂看青。这是农村最清闲的活计。生产队长直白地告诉他们,县革委会的头头儿有话,要不,肯定安排他们干触及他们资产阶级灵魂的累活儿。

    秋天庄稼收割过了,日头刚出来,生产队长就站在村口吆喝,“出工了——”

    生产队开始挖菜窖。

    中苏关系紧张,黑龙江省各地开展挖防空洞,战争没打起来,老百姓发现,在阴凉的防空洞里储藏蔬菜,是个好办法。

    生产队长决定挖个更深更大的地窖,存下更多的山东大白菜、萝卜、土豆,包括他和会计家的,度过难挨的寒冬。

    农闲的胡小石和郭颂也得参加。

    一拨儿男人抡着镐头刨土,另一拨儿用平板锹挖土,妇女负责用担子挑走,垫村口的臭水泡子。生产队长比划着,两米宽,三米深,他小学没读完,但算术的水平超过平常人。坑越挖越深,将粘成块状的黄土从下面扬到过人头的上面,太耗费体力。

    胡小石和郭颂从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儿,晚上到家,一头扑到炕上,骨头散了架子一般。

    转过天,生产队长不管怎么吆喝,胡小石和郭颂像没听见一样。生产队长撇拉着八字脚亲自登门,两个人仍躺着纹丝不动。

    生产队长正要发火,在队部看家的妇女队长,一个会挤眉弄眼的中年女人,一溜儿小跑赶来,“公社来通知,让胡小石和郭颂去县文工团报到。”

    县里要排演革命样板戏京剧《红灯记》,缺少人手,文工团团长想到吃过专业饭的胡小石和郭颂在下面的新华公社劳动改造,向县革委会打了报告。

    县革委会主任叫人立马办理,这位转业军人终于有了解救胡小石和郭颂的理由。胡小石和郭颂当天就到了县城,在县招待所里的单间住下。

    县文工团觉得两人是劳动改造的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人物,不能出演正面形象,面容又离脸谱化的坏人太远,只好扮演次要角色,胡小石饰扛长板凳的磨刀人,郭颂饰左手戴手套的交通员。

    县革委会主任解释,“你们不要有情绪。”

    胡小石和郭颂乐不得如此清闲。

    于是,胡小石吆喝了好几年“磨剪子,抢菜刀”,郭颂跳了上千次的火车,一直到两人落实政策返城。

    一个礼拜天,他们正加班排练,离向党的生日献礼,只剩两三天的时间了。县革委会主任到现场,脸色不太好看,他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了吧,革命成功不是一日之功。

    县革委会主任叫胡小石和郭颂跟他走。

    县革委会主任的军大衣披在肩膀上,胡小石和郭颂从没看见这个退伍军人把两个胳膊伸进袖子里。县革委会主任走在前面,胡小石和郭颂随在后面,这一路上,在胡同儿里转来拐去,彼此没说话。胡小石和郭颂如坠雾里,又不敢开口问。

    胡小石和郭颂随县革委会主任来到县革委会的大院,进了那栋刷满白石灰水标语的红砖平房。

    县革委会主任打开自己的房间,让胡小石和郭颂坐在黑色人造革的旧沙发上,又是递烟,又是沏茶。这更叫胡小石和郭颂迷惑。

    县革委会主任关紧房门。

    “老郭,我想听你唱过的歌,尤其是你和胡老师的《乌苏里船歌》。”

    县革委会主任称郭颂为老郭,也就说,他没把他们当成对立面的人,控制和改造的对象。

    但郭颂仍然慌张,“这可不敢,那些都是被批判的封私修的东西。”

    “俺们喜欢听,才不管是不是封资修的东西,倒是不愿意听现在那些嘶哑狂吼般的歌曲。”县革委会主任用的人称是复数。

    果然,不一会儿,有人敲门,又进来几个革委会的头头,土生土长的农村干部。

    县革委会主任国字形的脸满是真诚的渴求,郭颂放胆,小声哼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老郭,唱你拿手的。”

    郭颂大胆地唱起《月牙五更》,“一更啊里呀啊,月牙没出来呀啊,貂蝉美女呀啊走下楼来呀,双膝跪在地土尘埃呀啊,烧烧香那个拜拜月呀啊,为的我们那个恩哪恩哪哎了……”

    县革委会主任激动万分,“老郭,比过去隔着电匣子,又亲切,又好听!这是俺们老百姓熟悉的,想要的。”

    从这以后,郭颂经常被叫去给县革委会主任唱几段,胡小石作陪。

    他们的堂会,时间能延续好几个小时,甚至到深夜。

    县革委会主任犒劳郭颂竟然是六十度的玉泉大曲,玉泉是阿城县下属的一个公社,生产的曲子酒省内外有名气。

    有一天,县革委会主任对郭颂恳切地说:“老郭,你出身好,写个入党申请书,俺做你的介绍人。”他又转向胡小石,“胡老师,你入党的事儿,俺真是帮不上任何忙。”

    胡小石呵呵一笑。

    郭颂求胡小石帮他写入党申请书,“你是大文豪。”

    胡小石让郭颂找来《中国共产党章程》,最近的《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

    郭颂把胡小石写的入党申请书交给了县革委会主任。

    县革委会主任赞扬,“省里的干部就是有理论水平。”

    郭颂入了党,这是那个年代意想不到的事。

    胡小石和郭颂回忆起这段往事,笑呵呵地评价,在县一级别上,阿城是“文化大革命”中最“修正主义”的革命委员会。

    车窗外的夜色浓得没有任何缝隙,偶尔有一二点寂寥的灯火一闪而过。

    赫哲人善于喝酒,更多的是这个民族与自然的搏斗和挑战中保存下来的习惯和遗传,是生活,乃至身体的需要。

    酒对于胡小石和郭颂来讲,已是生命的需要,酒帮助他们挨过了那些最难熬的日子。

    胡小石和郭颂碰了碰杯子,将剩余的白酒一饮而尽。

    “你达到了傅占祥说的喝酒之人的最高境界。”

    跟胡小石喝过酒的人,从来没人看过他喝走板过,无论他喝下多少。

    “我们是凡人,成不了仙。”

    “傅占祥才华不输给任何人,你我同样嗜酒,好在知道自我节制,命运却完全不同。”

    “但傅占祥活得更痛快,更自在……”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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