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一切依旧,只是有了另一世的人生,曾经熟悉的东西也变得陌生。小白和小雪还在,热热闹闹的不知道已经是第几代了。墙上的英俊少年安安静静地守着这个家,将时间化成了永恒。当我的目光与他相遇时,心里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怜爱,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他还那么小,还是要调皮撒娇的年纪,当年那火一般的热情是否把他自己也灼痛?我下意识地想到了可可,竟有些不安,我该怎样向可可说起这个他从未见过的舅舅?
简百俐的样子依然停留在我当年考上大学的时候,天使样的,眼中有着纯净的笑意,额角有着绒绒的碎发。不但那笑意是学不来的,连那碎发也学不来。一般女人稍长了年纪,那碎发便显出憔悴和邋遢来,而在她,永远是少女初长成的青涩与娇嫩。但是母亲明显变老了,头发白了好大一片,依然是瘦,脸上的线条更清晰了。她不像很多人老了以后有一种自满而糊涂的状态,她很清醒,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燕子,来来回回地衔泥、筑巢,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坐在旧得有些塌下去的沙发上,母亲的手握着简百俐的手,转过身来同我讲话。我注意到了她们的双手在轻轻摩挲着,简百俐的手指有时会调皮地在母亲手背上划拉着,母亲就伸出另一只手来安抚它们。有了明朗的南方做底子,我已经能够坦然注视这细微的亲昵,但即使这样,那只在我身体里安静了很久的小怪兽还是有一丝暗暗的躁动。
闲闲地说了几句可可,我停了下来,等着母亲进入正题。她靠在沙发上,似乎有些疲惫,过了一会才说,百伶啊,你总算是出来了,可是你妹妹怎么办,我一直在想着。
不出我所料。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这些年我一直留意着给你妹妹找个好人家,也托过不少人,可到最后都不行。邻居你刘姨给介绍了一个,家在农村,兄弟四个,说是能入赘到咱们家,我觉得可以考虑,还跑到他们家看了一下。不行。一家人都懒得要死,煮了一锅红芋就当成了一顿饭,也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这样的人还指望着能照顾你妹妹?我就给回掉了。还有以前幼儿园的那个丁姨,最喜欢逗你妹妹玩的,介绍了酒厂的一个工人,工作倒还好,人也老实,就是得你妹妹嫁过去。嫁过去也行啊,可我一打听,那人还有个老娘,三天两头跟人吵架,邻居都吵遍了,以前的儿媳妇就是给她骂走的。这样的人家哪能嫁!这个就又算了。这些年也不知道介绍了多少个,没有一个能满意的,不是没工作就是素质太低,最可气的是有一次还拐弯抹角地说了一个神经病花痴,那个介绍人我也不熟,她还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花痴一遇到像你妹妹这样花朵似的人,那真是天作之合,呸!还没等她说完我就把她赶走了。你妹妹虽说傻点,也是个整整齐齐的孩子,凭什么要嫁给一个神经病!
她说得唾沫四溅,说到激动处还抽出一只手来,啪啪拍打着沙发。
我略有些惊谔地看着她,心想:怎么只有她看不上别人,没有别人看不上简百俐的呢?难道她真的觉得别人有义务像她一样维持着简百俐的童话世界吗?
她还要说下去,我打断了她,尽量平静地说,妈,百俐长得再好看,也是个什么都干不了的傻子,人家要找的是老婆,不是公主。
她一下子愣住了。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条深深的鸿沟。这条鸿沟肯定不止一次地在她和别人面前出现过,她孤军奋战,实在撑不住了,就想把我拉过来。她固执地只看得见自己的爱。
她不相信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百俐是你的亲妹妹啊!我还指望着你回来帮她一把呢。
一股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我转过头去,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那我能怎么帮她呢?
她低低地说,你能不能去找找——陈旭?
这下是我愣住了。我在一转念间明白,原来她知道。那个属于我自己的秘密,那段只有前因,没有后果的懵懂青春。我坏了她当年的如意打算。
她接着说,陈旭前几年不知发了什么神经,非要辞了职到南方去闯荡,结果混了几年又一事无成地回来,婚也离了,孩子判给了女方。好在家里还有个饭店,他父母也老了,就把这个饭店交给他了。我早就看透他是个没出息的人,但现在想来想去,还只有他最合适,没出息也好,他就不会嫌弃你妹妹了。
我忽然又闻到了淡淡的厌恶味道。我问,陈旭,他愿意吗?
她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说,你百川哥哥为了他把命都搭上了,他有什么不愿意的!
我沉默了。这是她不能触碰的伤口,直到现在也没有愈合。
我又艰难地问了一句,你,找人去说过吗?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凄凉。找谁去呢?如果他一口回掉,就没有余地了。你去,可能还好一点。我这样做,也是不想让你妹妹再给你添负担。
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急迫,她的急迫几乎把我逼到了悬崖边上。但我实在没法跟她说清楚当年陈旭的一封信已经像一根针一样,拙劣地刺破了我们之间的那个彩色气球。我不能捡拾着一地碎片,再回过头和他讨价还价。
我缓慢地,然而却是倔强地说,是你那么疼她,才把她惯成这样的,你要不惯她,也不至于现在要求那么高。
她的身子猛然颤栗起来,不相信似的看了我半天。时间怪异地凝固了。
终于,她好像积蓄起了很大的力量,艰难地说着,丫头啊,我真不想跟你说,你知道这些年我带着你们俩是怎么过来的吗——你哥死了,死得一钱不值,那个人又扔下我们娘仨走了,奔他的好日子去了。我早都绝望了,什么都不相信了啊!可我还得活下去,我不能让你们俩没妈。她顿了顿,又控制不住地抽动着嘴角说,难道我不知道,我跟你妹妹说说笑笑的是在骗自己吗?可我要是不骗自己一会,我怎么活下去啊!
她的泪水骤然间喷涌而出,如决堤的洪水迅速淹没了一片精心耕作的田园,现出从未有过的荒芜。简百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劲地晃着她的胳膊,喊着“妈妈,妈妈”。
我则在这片荒芜面前手脚冰凉,浑身冒汗。
回到南方以后,我的情绪非常糟糕,工作屡屡出错。可可稍有不听话的地方,我抬手就给他一巴掌。里里外外都乱了套。马达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只好一迭声地去哄孩子。我不想看他们,一个人坐在床边闷闷地望着窗外。母亲说话的样子总是在我面前闪现。渐渐地我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也说不出来。我想着要不然过段时间再回去一趟,去找一下陈旭,不管结果怎么样,总算是尽了力。可是转而一想,这样费尽心机求来的婚姻就能保证简百俐一生的安稳?毕竟不是一锤子买卖。这一点母亲不会没想到。那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接到了大姨的电话。她急匆匆地对我说,百伶啊,你快回来,你妈在医院里,快不行了。我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大姨说得语无伦次,半天我才听明白,原来母亲三个多月前就查出得了宫颈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让她住院治疗,她却只是吃了些药,谁也没告诉。这次是因为下身大出血导致休克被送到医院急救,医生说情况不好,癌细胞已经在体内扩散并且溃破,能不能救治得过来很难说。
我的脑子轰地一下懵掉了。来不及细想,我赶紧向单位请了假,又跟马达简单说了一下,他问要不要陪我一起回去,我心里一热,但还是说我先回去看看情况,如果能稳定下来就不用去了。
坐在火车上,明明是五月的天气,我身上却一阵一阵发冷。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着。母亲的一切异常都有了个解释,可是她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她的病,还有她那早已荒芜了的世界。简百俐是她在那荒芜世界中建筑起来的童话堡垒,也只有简百俐才能和她共同建筑起这样的堡垒。她躲在堡垒里,抵御着外面的世界,藉此获得一点活下去的勇气,而我,却只看见了堡垒里的欢笑,甚至,只想逃离。
一切都不可能重来。
母亲躺在病床上,显得那么苍白瘦小。眼睛凹了下去,嘴唇却又凸了出来。头发剪短了,蓬松松地散落在枕头上,像开了一朵灰白色的菊花。情况不太好,或者,准确地说,是很不好。医生说,救治得太晚了。在这次大出血前,病人就应该有不规则的出血或者腰部的疼痛,那是癌瘤已经开始压迫周围的神经了,而现在,病人持续发烧,肾盂积水,已经有了肾衰的症状。太晚了,太晚了。医生反复地说着。
我茫然无措地在母亲床边坐下,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不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来我都不在她身边,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着。那曾经让我轻快无比的东西现在变得如山般沉重。我一眼不眨地看着母亲。我仿佛看到癌细胞正在她体内肆虐地生长,像一只伸着长长触角的大章鱼,那些触角不断地逾越原有的界线,贪婪地伸向另一片健康丰美的地方,所到之处一片枯萎凋零。没有人知道这只大章鱼最初来自于哪里,它在漫长的岁月中和母亲相伴相生,直到有一天,它浮了上来,露出狰狞的面目。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母亲的不愿救治,是否缘于其实她知道那可怕的章鱼来自于何处?
不能再想。
我趴在床边,拿了一只很小的勺子,从茶杯里舀了温水,慢慢喂到母亲嘴里,然后迅速拿毛巾擦去漏出来的水。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和母亲握过手,现在才发现她的手那么粗糙,摸上去一道道硬硬的茧子,化石一般。不知握了多久,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看着看着,一滴泪就滚了下来。持续的疼痛已经将她折磨得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她很快被转到重症监护室。
大姨一家,还有乡下的亲友,旧日的同事,陆续来看望母亲。他们有时会让我出去吃点东西,或回家休息一会,他们在病房外守候着。可是当我走出去,迎着刺目的阳光来到外面的人群中时,会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一般。我往往在半途就慌慌张张地折了回来,像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岸,才有了一点点安心。然后我突然想说点什么。我对每一个熟悉或不熟悉的来看望母亲的人,只要他能多停留一会,我就会乞求着问,您——知道关于我母亲的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他们叹了一口气,就开始说起来。说的多是母亲的过往。那时她是多么漂亮,多么开朗,但她好像又不怎么把自己的漂亮当回事,在车间当工人的时候,干出的活谁也比不上。那时她还很爱笑,可那笑里面似乎总有一种硬朗的东西,把她和那些长相甜美的女工区分了开。说到这里,他们隔着病房的玻璃远远看了一眼昏迷的母亲,小声对我说,你看,你母亲的眉毛,还有鼻子,长得多硬,这就是命啊!
有时,我会把简百俐带到医院里。她对医院有种深深的恐惧,怎么也不肯在里面多待,时间稍长便身体僵硬两眼发直。我只好把她带到医院后门一处局促的小花园里玩。我扯了一把狗尾巴草,一圈一圈地绕在一起,留出长长的耳朵和四条腿,就成了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我做得很仔细,绕得粗细均匀而又服贴,这样在接头处不容易散开。很久以前我也为简百俐做过这样的小兔子,可是那时我做得很急,赶命一样草草缠好,常常刚到她手里就散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急什么。现在呢,我回来了,无论怎么往前赶,我们还是要回来的。于是,我做得很慢,时间都有点不耐烦了,一迭声地催着我,我依然很慢,时间只好也慢了下来,宛如一颗沉入河底的石子,贴着起伏不平的泥床缓缓前行,聆听着来自河流内部的声音——不急,一切都不急。
简百俐惊喜地看着一只巴掌大的绿色小兔子朝她晃了晃长耳朵,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把小兔子给她,问,喜欢吗?她说,喜欢。我说,以后姐姐经常给你做小兔子,好不好?话一出口,我的心里倏忽闪过那只小怪兽的影子。我甚至希望她说不愿意。但她丝毫没察觉,一边用手拨拉着小兔子的长耳朵,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好,我要很多小兔子,我要做兔妈妈,像我妈妈一样。我温柔而无奈地笑了起来,说,百俐真是进步了,都要做兔妈妈了!
我没想到有一天陈旭来了。可能是开饭馆的缘故,他稍稍发了福,面目便有些混浊不清。我并不想看见他,但看见他来了,心里还是有些安慰。简单说了病情,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这时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浅淡的沧桑,那是与故州的土地相连着的,似乎刚刚告别青春便会沾染上的灰色色调。他终究还是没飞出那个小格子。我想。
因为这点隔膜,我不想多说话。他起身要走,丢下一个信封。我没有推辞。送他到楼梯口,我忽然又涌起了想问点什么的欲望。我喊住他,停了一会才问,当年我妈对你那样,你为什么还要到我家来呢?他愣了一下,像很多在现实中扑腾已久因而羞于面对内心的男人一样,把头不安地转到一边,说,说那些干什么。但他并没有就走,而是站在那里踌躇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那时候,我特别羡慕你们有这样一个母亲。说完,他转身噌噌噌地下了楼。
我愣在了那里。他说他特别羡慕我们有这样一个母亲。这是他留下的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话。
一个多月后,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马达适时出现在我身边,和几个亲戚一起安排母亲的后事。可可被他暂时送到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处。我看着他很快融入了角色,和别人一起商量着搭灵堂,买花圈,联系殡仪馆。琐琐碎碎的事情渐渐有了头绪,每个人经由这头绪感染着或深或浅的悲伤。我坐在灵堂前盯着母亲的遗像,左手捧着几本翻得松松垮垮的老相册,右手牵着简百俐。我们俩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别人忙些什么几乎视而不见。我们只看着墙上的母亲。看得久了,墙上母亲的眼睛真是会动的,在微微的眼波流转间,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我内心的秘密。看到了,她又不能说,就对我宽容地一笑。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们来劝我,我也不管。他们告诉我有哪些仪式、哪些规矩,我麻木地被别人搀扶着做着。简百俐是不懂,我呢?我知道那些仪式、那些规矩是必须的,它们承载着人们内心的悲伤,也释放着人们内心的悲伤,可是我又觉得那些有条有理的仪式啊规矩啊,完全无法承载,也无法释放我内心的悲伤。我甚至不愿意向马达倾诉。看着他忙来忙去的身影,我心里是感激的,可同时又觉得他离我无比遥远。那南方的明朗被我来自北方的泪水切割得支离破碎,似乎再也无法成为一块完整的天空。我是那么孤独,只能默默地和母亲说话。
一切都结束以后,我仍然恍恍惚惚,看哪里都有着母亲的影子,似乎她随时都会转过身来向我微笑。我一边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在了,一边忍不住四处搜寻。大姨把我按在沙发上,说了一大堆劝慰的话。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可是又完全听不进去。头很疼,好像还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马达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让百俐跟我们走吧,总有办法的。
我的鼻子一下子又酸溜溜的。
这时,那只在我身体里潜伏了很久的小怪兽噌地一下跳出来,出乎我意料地迅速地离开了我的身体,跳进未知的黑暗里,渐渐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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