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他发现母亲变得鲜有地柔和、慈祥和宽厚。她坐在父亲身边,吃饭的时候经常停下来,瞟他一眼,这些他全都注意到了。临睡前他洗脚,母亲一直在边上候着,他洗完,她马上提议父亲帮他把水倒掉。他当然不允,抢着自己倒掉了。
母亲就这样与他和好如初了吗?是因为他在这个下午突然暴露在她面前的窘状,使他们在刹那间回到了母子亲密无间的状态?作为母亲,她从不会对他真正心存芥蒂,从他们关系遭逢危机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等待和解的契机?
她的和解来得如此容易,这令他羞愧难当,他问自己,他果真成熟、老练到他所自以为的那种地步吗?那样的话,他应该有足够的心胸去容纳母亲那些并无恶意的侵略。是不是即便他在社会上行事非常老到,回到父母身边不知不觉间总还是孩子气?难道不是吗?
这个晚上一家人花了很长的时间在灶房里坐着,直坐到深夜。他们一直在聊天。大概知道没有用,这晚父母明智地没有触及他婚姻的话题。这场聊天轻松而愉悦。后来儿子在一种莫名情绪的支使下,激动地说起了他的城市生活。在那个时候,父母变成了一对极其认真的倾听者。他注意到这点,说得愈加起劲。父母频频点头。他突然发觉,从前他把自己包得太紧了。过去任何时候,他总担心父母不具备理解他的能力,便习惯于在他们面前把嘴闭死。这个晚上他因了自己少有的坦率,获得了一个新发现:只要他愿意讲,父母都愿意用心去揣度他的意思,并尽可能从他的角度去理解他的行为,因为,他们是他的父母。这个发现竟使他壮着胆子主动挑起了他的婚姻话题——父母是需要一个解释的,在这件事上,他清楚这一点,何不抓住时机给他们一些安下心来的理由?他第一次郑重地向父母谈起了他现在的女友x,并以x为例,用_近乎长篇累牍的一番话,同他们分析现代婚姻的难度,令他们知道,他的大龄未婚只是迫于无奈,而非其他任何原因。父母听得似是而非,但他似乎看到他们长舒了一日气。
第二天他走了。父母执意要送他到镇上。在以前,这是没有过的。一路上他们聊了很多发生在他幼年时期的事,以及他多年来简短的几次回家期间发生的一些趣事,聊得煞是热闹,仿佛他这次回来他们之间什么龃龉都没生过一样。他请父母在镇上的小饭店吃了顿馄饨,接着他上了车。车开起来了,他脸贴在窗户上,看父母相拥着站在路边。他们一动不动站着,眺望载着他的这辆巴士。
一辆大型载重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巨大的车身、突然扬起的灰尘,瞬间淹没了父母的身影,接着他们又被浑白的灰尘吐出来。秋天的田野在他们周围晃荡,儿子蓦然想起那个迎着红灯闯向马路中央的记忆中的夫妇,这推想令他心中充满悲悯和苍凉。
两个老迈的身影终于从他视野消失了,接着田野一大片一大片地从他视野里退去,一大片一大片地到来。在那些时候,他发觉心里只剩下对父母的愧疚和留恋。
原载《山花》200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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