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台州人-妙趣横生的台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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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台州人想象力丰富,富有幽默感,从台州话中就可见一斑,比如玉环人称忸怩作态为“猫骚”,让人想到猫发情的样子;天台话用“趴脚骨”形容二流子,因为二流子不肯好好走路,走起路来大多脚骨扒开像螃蟹样横着走;临海话称孕妇为“双身人”,即两个身子的人,窃以为临海人的双眼具有X光的透视功能;因为人被毛毛虫蜇后有辣乎乎的刺痛感,故毛毛虫被称为“毛刺辣”;蝮蛇被称为“狗屎堆”——此蛇盘成一堆后,眼力不济的人,的确会以为是一堆狗屎。

    又比如老爷,台州人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老”字的腔调应该拖长些,老爷既指寺庙的佛像,又指官人。大凡台州人对又爱又敬又无可奈何的东西,喜欢加上一个“老”字,除了老爷,老婆老公就不去说了,小孩子,台州话叫“小老银”(小佬人)。

    某些人一开口,呱唧呱唧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没完没了啰里啰嗦,台州话形容这种话痨是“种棉花讲到拆布碎”,此人啰嗦兴趣之大、语言能力之强由此可见一斑;某人精神不佳,台州话形容为“瘪死藤浆”;胆小的人称为“苋菜籽胆”;高个子则说他是“竹竿娘”;吃饭时,有人饭量大但吃饭慢吞吞,则说他是“麦秆喉咙畚箕肚”;好心不被理解,那是“真心血当作苋菜卤”;蔬菜水果中有南瓜西瓜,以南北划分瓜毫无依据,喜欢金子银子的台州人就把外表金黄的南瓜称为金瓜,台州人给小佬人讲童话故事《灰姑娘与水晶鞋》,不说灰姑娘坐着南瓜马车,而说此妞坐着金瓜马车,够气派!这些原汁原味的台州方言十分幽默,而且形象生动,闪烁着台州人聪明才智的火花。

    台州的俚语同样富有表现力,比如台州方言中以“白脚梗”喻不从事农业劳动的人,可不,农民伯爷脱鞋下田,脚梗肯定会沾上泥巴,脚梗白净,显然是不事稼穑之人;用“柯日头影”来形容“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任你本事再大,太阳的影子也是捉不住的;见风就是雨,说他是“耳朵当眼”;一个人脸皮厚则是“牛皮凿洞”或者“厚皮栾(柚)”;见到什么就想要什么则是“见眼烂”;言人性子急则是“茅草火性”,傻瓜也想得出,茅草着了火是啥样,比火烧屁股这句话形象多了;关汉卿说自己“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一个人若固执得要命,台州人会说他是“煮勿嫩的豆贼”,古人云,老而不死是谓贼,所谓的“豆贼”即始终煮不烂的老豆子。这些俚语直指事物最本质的部分,颇有一针见血之特色。

    二

    台州方言表现力非常强,而且言简意赅,同样一件事,用书面语描述可能要费些文字,可用台州话来说,常可一言以蔽之,而且更生动传神。上了年纪的台州人用普通话说事大多期期艾艾,前言不搭后语,但若换用土话俚语,则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讲的人酣畅淋漓,听的人直道过瘾。

    “龙”,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异动物,有鳞,有角,有脚,能走,能飞,能下水,能兴云降雨。台州人称一个人处处吃得开,做人风光,就猛夸某人“龙”:“龙鲜龙”“龙得猛”“龙杀甲”“老实龙”。台州人被别人夸成“龙”时,无不眉开眼笑,照单全收。台州话里的“龙”的功能,有点像北方话里的“牛”,但龙是中国人的图腾,是帝王的象征,咱中国人又是龙子龙孙,这“龙”显然比“牛”要有气势。

    一个美女在公交车站等车,久等车还不来,她嘟哝道:“要死紧啊,车还不来。”外地人替她发急,快要死了,还这么沉得住气,赶紧去叫120呀。其实,美女说这话并非因为她病入膏肓,预先向你临终告别,台州人常挂口边的“要死紧啊”只表示一种语气,并不表示马上就要升天了。所以见到温岭人开口闭口“要死紧啊”,用不着替他们犯愁。因为他们事情紧急可以说“要死紧啊”,表示懊恼也可以说“要死紧啊”,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两个好朋友见面,第一句话也是“要死紧啊”。

    台州人喜欢“吃”字,吃老酒是吃,吃茶是吃,吃海鲜是吃,吃香烟是吃,吃生活是吃,吃死柴也是吃,不过前几样但吃无妨,后两样的滋味就不好受了。小孩子淘气,家长发怒,呵斥道:“咯天诛儿,阔臀痒了,想讨柴吃。”(这孩子,屁股发痒想讨打)听话音,似乎这小孩是受虐狂,主动申请挨打。“吃柴”和“柴拔你吃”,虽然都包含着扁你一顿的意思,但前者还有那么点征求你意见的味道在,而后者则是直截了当,弄不好话音刚落,对方老拳就下来了。

    台州人动辄把“老实”二字挂口中,称一样东西的确好,那就是“老实好”,如“仙居杨梅老实甜”,再比如“咯后生老实好,介绍给你囡真是天生一对”(这小伙子很不错,介绍给你女儿真是天生一对)。外人不明白台州人为何“老实”二字不离口,由此推断出台州出滑头鬼,否则何必开口闭口拿“老实”二字放烟幕弹?

    台州人称厉害为“杀甲”,比较厉害那是“蛮杀甲咯”,十分厉害是“龙杀甲咯”,确实厉害那是“老实杀甲”,非常厉害那就是“杀甲得猛”。蝗虫吃起庄稼来风卷残云,是一种厉害的害虫,台州人“封”它为“甲猛”。这“杀甲”二字,如果单从字面上看,还包含着“杀他个片甲不留”之意,不知情者以为台州人心狠手辣,所以为了避嫌,台州人一般把这两字写成“煞甲”,不过,煞字也不是什么好字,煞指的是凶神,凶神恶煞、天煞鬼、煞气之类都是这个煞字。

    台州人个性直爽,一根肠子通到底,易冲动,喜欢“杀”字也就不难理解。你看,“杀甲”是杀,杀鸡杀鸭是杀,连杀饭也是“杀”。“杀饭”指下饭的菜肴味咸合口,容易把饭干光。至于吃饭,粗俗一点的叫法叫“扛饭”,俨然一饭桶也。

    三

    初听台州人说话,觉得直白笼统,还有几分粗俗,仔细一琢磨,意味深长,有时让人忍俊不禁。特别是在评价人上,颇见功力。

    “酒代”这个词流行于台州的酒场,这里的“代”除了有酒囊饭袋的意思外,还有替人代酒的意思,在酒席上,别人都不擅喝酒,席间某君酒量惊人,大伙便把喝酒重任交予他,让他代酒,此人便被称为“酒代”。

    “胶黏”用来形容一个人说话办事黏黏糊糊,拎不清,想想看,糨糊上身、糖浆上手的感觉如何,可不就是纠缠不清、黏滋答拉的?台州人如果觉得一个人啰里啰嗦,说话办事不爽利,就说他是“胶黏鬼”,“咯胶黏鬼,电话交代得清清爽爽,又死来问!忒烦厌的银都有!”(这人真拎不清,电话里明明跟他说清楚了,又跑来问,真烦人!)“我忒领导老实胶黏,一开会讲话讲不歇,馋唾卤直个爆。”(我们领导很啰嗦,一开会话就没完没了,还说得唾沫四溅。)据本人观察,该词语用在台州男人身上的频率,比用在台州女人身上高得多。这充分说明,在台州,男性“胶黏鬼”多于女性。温岭人把喜欢缠人的人称为洋百(黏)脚。洋百(黏)脚,是一种植物,其花腥臭,黏人裤袜。

    广东方言中把人说成“银”,台州话也是如此。不过,台州人把人说成“银”不是空口说白话,而是货真价实的。因为台州不但是全国最大的“三废”银回收基地,据说全国最大的白银交易市场也在台州。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称“银”的,台州人根据行事品性把人分三等,一等是“银”;其次是“鬼银”——“鬼银”介于人与鬼之间,凡为人处事不阴不阳背后使绊者一律被称为“鬼银”;等而下之便是“鬼渣”。台州人称可恶可鄙之人为“鬼渣”,我以为妙极。渣就是渣滓,你想想,“人渣”已是“人中渣滓”,“鬼渣”直接剥夺了那厮做人的资格,把他列入鬼的行列。一个人如果被称为“鬼渣”,基本上可归入无药可救、人神共愤的那一类,足见其做人的失败。

    台州人管刚刚及格的成绩叫“茅坑沿挽挽”。旧时乡下的露天茅坑是那种大陶缸,半埋土中,上面放块木板,或者做一个木架横上边。小孩子如厕,有时不小心会跌入粪缸,这时候,就得伸手抓住缸沿实施自救,不过,一身臭气是免不了的。用“茅坑沿挽挽”嘲讽一个读书不用功考试勉强及格的学生,实在是生动至极。

    沪杭方言中有“十三点”,台州话则以“二六八”称轻微精神病者,严重者称“老癫”,更多的被称为“老绿”,指疯疯癫癫的人,或指佯狂之徒,为了表示程度深,“老绿”前加上“癫人”二字。这“绿”念成落,暗含绿壳之意。绿壳者,强盗也,清代海盗船,船壳漆为绿色,故称。同事中有善谑者,在本单位发起成立了老绿协会,凡电话号码、车牌号中有阿拉伯数字“6”者,皆纳入会员,“6”字最多者,无可争议地成为会长。名字有“绿”“陆”“录”者,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会员。

    台州方言中的贬义词——“短路”“人神”“众生”都很有意思,“人神”指的是行为超出常规的人,“众生”跟“众生平等”中的众生是两码事,是畜类的总称。某夫妇平日里甚是恩爱,你侬我侬,但吵起架来,为妻的必定骂自己老倌为“众生”。我听后常哑然失笑,跟众生同睡一张床,那你是什么?

    台州人把闲聊叫作“卖白搭”,“卖”有“卖弄”之意,把某样东西讲得天花乱坠,“白搭”指闲话。卖白搭,卖的是嘴皮子功夫,这闲话其实也是废话,讲了也是白讲,所以称之为“白搭”。

    “泼啦声消”这几个字台州人常挂口上,正确的写法,其实应该是“百劫尽消”。老人家鼻头痒打喷嚏,打了后,自己说上一句“泼啦声消”,简而化之则是一句“泼消”,至于小孩子打喷嚏,大人在旁听了,不但要说一声“泼啦声消”,还会加上一句“长命百岁”。台州话里的“泼啦声消”还有去晦气的意思在,“泼啦声消,昨日窥星买菜五十块头钞票落了”(真晦气,昨天早晨买菜丢了五十元钱)。“泼啦声消,忖咯橘甜,介伊晓得只有上头几只甜。”(真晦气,以为这橘甜,谁晓得只有上面几只甜)三门一小偷凌晨到一老太家偷窃,将主人放在床边的衣服口袋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随口说了一句埋怨话——“泼啦声消,袋里一分钞票都不放!”不料惊醒了主人,小偷被逮了个正着。

    台州话表现力很强,比如形容一样东西轻,普通话会干巴巴地说“很轻”,台州话则用“屁轻”来形容,有时“屁轻”还不足以说明轻的程度,那就说“屁梢头轻”;血红不说血红,而说“血渍头红”;墨黑不说墨黑,而说“墨洞死黑”。临海人尤其喜欢这样说话。

    临海还有这样几句顺口溜,描写一个装模作样的人:“头发梳得像杏(ang),衣裳著得像客(kang),讲起话来像伯(bang)。”多形象!

    方言像风味小吃,带着一个地方所特有的浓郁鲜香,其中不少方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翻译成书面语后,台州话里独有的韵味也消失殆尽。比如,台州人把脸叫作“面颊股”,该死叫“天诛”,骂人时“天诛儿天诛囡”叫个不迭,表示亲昵也是“天诛儿天诛囡”。老人家看不惯孙女化妆,笑骂道:“弗及介姆,咯天诛囡天诛诛嗷,面颊股摊拉七猢狲阔臀。”这话翻译成书面语,就是“不知搞些啥名堂,这天杀的小妞把脸蛋涂得像猴子屁股”。意思不差,但味道就差远了,好像奸商往酒里兑了过多的水一样,变得淡而无味。

    四

    台州方言复杂,各县(市、区)都有自己的方言,不但种类多而且差异大,沿海县市尤甚,就算同一县(市、区),有时就会有几种方言存在,比如玉环的大麦屿等地讲瓯语,而坎门一带讲闽语,楚门人则讲台州方言,在这些地区就形成“双方言”或“多方言”并举的局面。很多玉环人会说三四种方言。章太炎先生《检论·方言》中将台州和温州方言划归闽语,其实并不尽然。事实上,台州方言属于吴语区,但吴侬软语并不全是温柔蚀骨的,至少从台州话来看是这样的,灵江以北仙居、天台、三门等地的方言,硬朗高亢,称上乡话;灵江以南温岭、玉环、椒黄路等地的下乡话,口音柔软,对得起“吴侬软语”四个字。同样一句话,上乡人和下乡人讲,效果就完全两样,比如“干什么”用台州方言讲是“装介姆”,下乡的临海美女樱唇轻启,一句“装介姆也~”,语气婉转动听而且余音袅袅,此言虽有轻责之意,但听起来却似撒娇,令人筋骨酥软,意志崩溃。而上乡的天台彪形大汉吼出一句“装介姆?!”语气凶悍,气势汹汹,让胆小者闻风丧胆,两股战战。同样,“闷头刮”(吃巴掌),下乡话绝对比不上上乡话之威风凛凛。

    台州话并不是没有缺点,台州方言里有很多脏话粗话,用原汁原味的台州脏话骂人,有时候的确会令意志薄弱者精神崩溃,不战而退。就台州脏话的战斗力杀伤力来说,绝对比国骂要强。某些台州人一开口就脏话连篇,让人受不了。我的同事坐出租车,的哥一路脏话连篇,还自得其乐,同事让他说话不要夹带私货,的哥幽了他一默,说:“要是没有这些粗话串联起来,我就语不成句了。”

    有人说,台州话土得掉渣。我觉得,方言不存在土洋之说,方言能否吃得开,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地方的政治经济地位,对方言不自信,实际上是对自己所在城市政治经济地位的不自信。粤语不见得比台州话好听,但大家都把能讲几句粤语、唱几句粤语歌当成时尚。而温州话,虽然比台州话更难懂,但温州人以自己的方言为荣,还编了本书叫《学说温州话》。杭州人甚至提出要保卫杭州话。

    民间语文中最鲜活的成分,往往蕴含在方言当中。方言是地域文化和乡土文化的载体,也是民间思想最朴素的表现形式。一个外地人,在台州生活的时间再长,并不表示完全融入台州人的生活。只有熟知台州的方言和风土人情,才有可能触摸到这个城市的地脉。从某种程度上说,在千百年的文化积淀和演变中形成的台州方言,成就了亲情,也成就了人文,维系着血脉,也维系着台州人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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