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台州的土豪真不少。

    我不止一次听北京人、上海人、杭州人说起台州土豪的段子，说台州土豪在北京燕莎百货购物，十万元一只的名表一出手就是五只；说上海人原先只对讲广东话的人抛媚眼，现在则对讲温州话、台州话的人送秋波；说国庆黄金周期间，杭州黄龙饭店和杭州大厦门口，停的都是台州牌照的宝马、奔驰、卡宴……他们边说边啧啧有声，表情十分复杂。

    前几年，长三角十六城市经济指标排名出炉，在“居民人均收入”及“人均消费性支出”两项上，台州分别排在老二和老大的位置。自从台州人“挣钱第二，花钱第一”的数据披露后，忽如一夜春风来，台州土豪就这样冒出来了。在外人眼里，台州也成了一座盛产土豪的城市。到北京培训，点名时，教授得知我们来自台州，开头便来一句感叹：台州人，有钱啊！台州人自己也调侃，在台州，从楼上扔下一块香蕉皮，可能砸中一两个千万富翁、四五个百万富翁。前段时间，与央视几位记者聊天，一位央视记者就感叹：你们台州，从南边到北边，每到一地，当地最大、最挣钱的企业，最高档、最豪华的酒店饭店，最贵、最拉风的车子，都是私人的。啧啧，台州土豪真多啊！

    凤凰网有一篇热门文章《中国最富的19个城市，看看有没有故乡》。咱台州不但榜上有名，而且竟然得到这样一句评语：“台州，浙江的城市，不说了，富裕得让人想入非非了。”

    台州，真的已经富到让全国人民想入非非的地步了吗？

    其实，往前推个一二十年，不知道“台州在哪里”的人多了去了。现在，全国人民通过各种排名、各种评比，通过温台炒房团，通过天价葬礼，知道台州人的腰包蛮鼓的。一位上海朋友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某台州土豪腰揣千万到上海炒楼，售楼小姐对这个连“普通坏”都讲不顺溜的外地人，起初连正眼也懒得看，直到这个精干巴瘦得像药渣的台州佬，拿手指往沙盘上随意一戳，说：“这一栋楼我全要了。”上海售楼小姐的眼神，在一秒钟之内，完成了由不屑一顾到含情脉脉的转换。

    前几年，台州人转战南北，在上海炒房，在北京炒房，在海南炒房，在杭州更是大炒特炒。有某报纸的标题，索性用了这样一句大实话：“温州人台州人在杭州频频购房，刺痛了杭州人。”台州人看后，哑然失笑之余，不免有点扬扬得意——上海人杭州人把台州人当乡巴佬，你看，咱乡巴佬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台州人喜欢购房是出了名的，杭州、上海开房交会，台州人一出手就团购一二十套，甚至买下整栋楼。在杭州各个高档住宅小区，台州方言时常可闻。我的一位在省级媒体工作的朋友，就带着羡慕嫉妒恨的语调告诉我，千岛湖数百万元一栋的度假别墅群，四分之一的购买者是台州人。这些台州土豪，买房时掏钱之痛快，让人怀疑他们家里办了印钞厂。

    而温岭五百万的天价葬礼在各大媒体曝光后，引起了全国人民的惊叹：台州人真有钱啊，连灵车也用加长林肯，而且一用就是八辆！一个杭州人在网上发帖晒富，言语间对台州人有所不恭，台州人马上发了个帖回击——《杭州的穷鬼，看看我们温岭的有钱人》，举的例子，就是五百万的天价葬礼。

    一位当红主持人应邀来台州主持“台州十佳旅游形象小姐”颁奖晚会，伶牙俐齿的她甫一上台，就给台下的台州人灌迷魂汤：“台州人有钱，在北京就有所耳闻，到了台州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台州确实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宝马奔驰满街都是。”几句话，说得在座的台州土豪，像六月里喝了一壶冰水，那感觉，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爽，如果再加两个字，那就是——爽歪歪。

    台州市区的宝马奔驰车有多少辆，不好说，反正满街都是。不过，那次美女主持来台州，她坐的并不是宝马，而是某台州土豪免费提供接送的一辆加长林肯车，这辆林肯车价值上千万元，有近十米长，这种超豪华车，据说在全国只有五辆，因为车身太长，平时都停在四星级酒店里。拥有上千万元的车子，其身家有多少，可想而知。而车主因为处事低调，坊间对他知之甚少。而据说主持完那台晚会后，该土豪陪美女主持玩麻将，席间大把钞票进进出出，“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进一步加深了该美女主持对台州的印象——此处果然人爽钱多啊。

    二

    台州人财大，但气不像温州人一般粗。与温州人的高调相比，台州人显得低调多了，他们习惯于闷声不响发财，闷声不响享受。那些被媒体披露的活色生香的台州土豪故事，没有一个是土豪主动对外透露的，都是嗅觉敏锐的记者，自己挖掘出来的。这跟时不时喜欢主动对媒体报个料抖搂点什么的温州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所谓土豪，有两个特质：一是豪气。“财大气粗”这四个字，向来不分家。台州俚语也是这么说的，“腰中三分铜，讲话像雷公”，腰包鼓了，说话自然有底气。二是土气。土豪们穿着土气，说话也土气，说一口“台州普通坏”，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拆开全认识，拼在一起认识的没几个。在台州，土豪不土豪，在穿着与气质上很多时候没有明显的“阶级区别”。当然这“土气”二字，从另一个层面解读，就是朴实，接地气。师弟史春波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在台州久了，你会觉得，那些穿着老土的农民，很有可能是家财万贯的地主，你会发现开着宝马奔驰的，不仅仅是哪个集团的大总裁，还有可能是种西瓜卖垃圾的农民。在台州久了，你会知道，麻袋里装的不一定是垃圾，很有可能是整捆整捆的让你看花了眼的钞票。

    在台州，万万不可以貌取人，否则要闹笑话。某富婆身家数亿，但穿着随便，加上跟跳广场舞的大妈一样的气质，常被人小看，她送儿子到上海的贵族学校读书，门卫拦住她说，到此止步，保姆不能进校。有一次，她到本地一家银行取钱，受到冷落。又因为说话啰唆，被柜员抢白了几句，惹得她发飙：“我要把存在你们银行的两个亿提走！”唬得行长慌不迭过来赔笑脸，说了一大篓好话，才算平息了这位土豪婆娘的火气。还有一次，我在银行排队，亲眼看到某个长得像蝈蝈的中年大肚男，穿得跟农民伯爷似的，很低调地拎了个蛇皮袋进来，说：“存一百万！”说完，从蛇皮袋里倒出一大捆一大捆的钱来，边上的人眼睛都看红了。

    台州的人文精神中，有“不张扬”三个字。有个台州土豪是这样对我解读这三个字的：所谓不张扬，就是闷声不响大发财后，把家底藏得严严实实，晚上蘸着唾沫自个儿数着钞票乐。

    与山西土豪、温州土豪相比，台州土豪不但低调，而且有隐士之风，可谓是大隐隐于市。有一次出差临海，入住某大酒店，早餐时听一位朋友说，酒店的总统套房，住一晚是一万零八百元，有位老板一包就是十个晚上，而这位老板是何方神圣，至今无人知晓。某次与同事到装饰城，同事指着一位卖地毯的阿婆告诉我，这是本地产的女土豪，有街面房二十几间，每间都值三五百万，年租金收入就有上千万元，但这位大富婆，从不显山露水，平素穿的是女儿淘汰下来的旧衣服，老头子照样拉着板车，出门接货，中饭叫个十元钱的快餐解决，俭朴到香港人称为“孤寒”的地步。像这样“潜伏”很深的土豪，路桥、温岭一带还有不少。

    台州办过几次车展，展出的有劳斯莱斯、宝马、奔驰等名车，开展第一天，价值一千多万元的劳斯莱斯就名花有主了，谁开走的，没人知道。台州土豪买豪车其实不算啥，他们还买私人飞机。

    有道是“僧过不知山隐寺，客来方见洞开天”，在台州，摆得上大台面的大土豪有，报纸有名、电视有影，隔三岔五在媒体露个胖脸，但更多的，是像上述几位隐士一样的土豪，你以为他们土，存折上只有三四个0，其实没准是七八个0。

    三

    台州的土豪，精明而内敛的居多。台州人形容一个人精明，就说他“好像七世人一样”。什么是七世人呢？就是投胎了七次轮回做了七世人，这分明就是人精嘛。但同样是精明台州人的精明，跟上海人的精明，是有所区别的，台州人给人的第一印象，通常是木讷、憨厚、诚恳、朴实，不像上海人，一脸精明相，让人一看先有几分防备之心。台州人貌似忠厚，实际上肚子里是九曲回肠，暗地里，算盘珠子拨得比谁都快，赚起钱来不讲套路，既擅长于空手套白狼，在生意场上又能攻善守。如此长袖善舞，腰包不鼓才怪呢。

    早期的台州土豪喜欢“掼浪头”（台州方言，臭显摆），比如，手上箍个大方戒，脖子上吊根比狗链还粗的金项链，到大酒店吃饭时把砖头厚的大哥大往桌上一戳，搂着个大美妞，开个敞篷车招摇过市。现如今，经过世事的历练，台州的土豪也越来越“内敛”了。台州土豪觉得，牌子是要撑的，但如何撑是有讲究的，场面上该有的，当然不能少，但烧包的事，刚发财时干过，现在没必要干了。某次饭局，在座一溜土豪，席间有人谈到广东一阔佬请客摆黄金宴的事，对此“壮举”，做东的土豪，不屑地吐出四个字：寿头搭脑。该做东的土豪身家丰厚，为人大方，但请人吃饭，结账时，都要把账单仔细过目心算一遍才肯付钱，除了美女在场，他偶尔流露出“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撑牌子外，平时他是决不肯为显派头做冤大的。他不在乎花钱请客，但他请客图的是乐子，而不是一掷千金去显摆给别人看。

    有一位名列福布斯富豪榜的台州土豪，身家数亿，但身上的衣服，很少有超过五百元，脚上的皮鞋，价格只有八十元，他对前来采访他的记者说：“今天太忙皮鞋没有擦亮，擦亮是非常漂亮的。”

    除了他，我认识的几位亿万富豪，也都是以低调和抠门著称。其中一位，自己身家上亿，几个子女在外地办厂，资产也过亿，而他的早餐，无非是一碟咸菜、一个咸鸭蛋、一碗稀饭，就这么简单。除了非去不可的应酬，他一天花在伙食上的钱，绝不会超过五十元。他的衣服、裤子都是换季打折时买的。他的购物原则可以引申为一句广告词，就是“只买对的（便宜的），不买贵的”。

    还有位土豪朋友，生意场上跌打翻滚多年，每年都赚个几百万，至今还开着一辆开了十几年的旧普桑，穿着一条皱皱巴巴的休闲裤。我就公然取笑他，调侃他是“一个铜钿，打十分拳不放”的主儿，他嘿嘿一笑，不恼怒也不否认，并没有因为我的调侃，把旧车换成奔驰宝马。像他这样的小土豪，在台州数不胜数。

    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说，台州人是“俗尚居奢俭之半”，的确如此。在台州土豪中，有一些土豪非名牌不穿，非豪车不开。但另一些只会赚钱，不舍花钱，在吃穿住行上从不讲究，甚至还有拎假名牌包的土豪。我认识的一位土豪婆娘，老公办厂，自己当包租婆，一年租金就有好几百万，她就整日拎着一只假名牌包进进出出。她的论调是——如果我有钱，我拎着假包，人家也会觉得是真包。如果我没钱，我拎着真包，人家也以为我是假包。

    台州土豪之所以如此行事，跟经历有关，他们既非一夜暴富，也非世家子弟，都是从草根阶级打拼出来的。他们早年走街串巷补鞋卖豆腐，睡过地板看过白眼，经历过“一分钱掰成两半用”的艰辛，就算现在有了大把的银子，用台州话来说，也是“逐点落雨做大水，滴水成河，粒米成箩”得来的。因为钱来之不易，所以有钱了也不会大手大脚一掷千金。从这一点上看，台州的土豪，多数还是蛮“朴实”的。

    比起第一代土豪，富二代就舍得花钱多了，因为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没吃过苦头，却坐拥金山银山，富二代有时难免会摆出一副“钱么，纸么，花么”的阔少派头，一不小心还会流露出“老子有的是钱”的骄矜之气，大半夜在台州的大马路上，开着豪车呼啸而过的多半是这些二世祖。

    对台州土豪，总体的感觉是，他们像土拨鼠，脸庞憨厚，体型圆滚，善于挖洞，反应灵敏，藏而不露，行事低调，台州有句老话，“钱财勿可露白，露白就要赤脚”，有钱“没事偷着乐”多好，何必咋咋呼呼唯恐天下人不知，台州的土豪大多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台州的土豪有多少，谁也说不清。他们的腰包有多鼓，身家有多厚，更是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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