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刚回到家,父亲打来电话,问来电显示怎么办理。我告诉父亲打电话局的服务电话就行,一个月三块钱手续费。父亲母亲过日子节俭,即便这样的小钱也一直不肯花,说除了我和妹妹两家,不会有别人给他们打电话。我猜想,母亲这次是下了决心,再也不想管小金宝的事了。有了来电显示,就可以不接牛家湖来电,耳不听,心不烦。
放下电话,我和妻子一起出门,分头去借钱。这事不能让父母知道,只能找朋友和同事想办法。在定好的日期之前,总算把钱凑齐了。办好过户手续,拿到钥匙,就快出正月了。这天下午,母亲突然打来电话,生气地质问我为啥这么多天不回去。我这才想起最近忙房子的事,有一个多星期没去父母家了。人老了害怕冷清,时间长见不到隔辈人就更受不了。下午从补习班接了女儿,直接去了父母家。进了家门,我让女儿去卧室陪奶奶,见父亲在阳台上逗八哥,走过去小声问母亲这几天情况怎么样?
父亲摇摇头:“你想想看,你妈那人能好得了吗?”
自从开通来电显示后,母亲不但没能把小金宝这事放下,反而更紧张了。她眼睛花,看不好来电号码,每次电话铃一响,就惊慌失措,接不是,不接也不是,一直要等父亲看过号码后才能把心放下。四五天前,牛家湖果然打了电话过来,母亲犹豫半天没有接。从那天起她就变得心事重重,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唉声叹气念叨小金宝,还给秀云大姨打了电话,拐弯抹角打听小金宝的情况。
想着小金宝在派出所时的状况,估计人十有八九已经没了,四五天前的电话没准就是他去世的消息。但这事不能和母亲挑明,甚至连父亲也不能透露,否则就会越扯越不清楚。母亲要是知道我对小金宝见死不救,心里的愧疚会比现在还强烈。这事我只能憋在肚子里。
父亲叹息一声:“你妈好几回都被自己的梦吓醒了,醒了就呜呜地哭,说看见小金宝了,满身满脸都是血,拉着她的手哀求二姑救命。再这样下去,我看你妈的身体要出问题。”
我心里滚油熬煎般难过,但也只能不痛不痒地说:“我去劝劝她吧。”
父亲说:“谁劝也没用,道理你妈比谁都懂,但她心里别不过那个劲儿,除非咱们能继续往出拿钱,供着小金宝吃药,或者干脆把他送医院去,否则她就不会安心,别的说啥都是白扯。”
那只八哥忽然长长地叹口气,学着父亲的语气清晰地说:“白扯,白扯。”
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们不但没能让小金宝安心地走完最后一程,还让母亲落下心病。正想着,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来,我走过去时,母亲也跑了过来。母亲满脸紧张地看看我,意思是让我看来电号码。我看了号码,是妹妹的手机。母亲长舒一口气。
放下妹妹电话,母亲张罗动手做饭,我凑过去帮她择菜,想着怎么劝劝她。
没等我开口,母亲忽然小声说了一句:“不知道小金宝现在啥样了?”
我默默看着母亲,有一瞬间真想说出实情,告诉她小金宝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我知道不能这么做,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母亲又说:“我合计小金宝的药也该吃完了吧?”隔一会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该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我又急又气:“妈,你就别再操心这事儿了,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没再说什么,把择好的菜慢慢捡起来。我看见她明显心不在焉,好几次手都没有碰到菜,抓到了瓷砖地面上。母亲洗菜时又说了句:“可也是啊,这么一次一次的,啥时候算个头呢!”
电话铃突然又响起来。母亲扔下手里的菜,急忙往电话旁边跑。一只脚绊在餐桌底角上,险些摔倒,幸亏父亲在旁边扶住了她。母亲跑到电话机前面,还是让我看来电号码。电话是我妻子打的,说我的手机欠费停机,今晚她科室会餐,不来父母家吃晚饭了,叮嘱我少喝酒,早点回家。我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现在哪还有心思喝酒。
女儿看奶奶不开心,搜肠刮肚讲了几个小笑话。母亲勉强笑了笑,随即又换上一副愁容。一家人闷闷不乐地吃完了饭,母亲在厨房的水池边洗碗,我站在旁边抽烟,有一句没一句和她搭话。
我劝母亲想开点儿,咱们已经尽力了,再寻思别的也没啥用,只能给自己增加烦恼。
母亲说理是这个理,可别不过自己的心,一想起小金宝,心就一抽一扯的疼。上次没接牛家湖的电话,就感觉自己是见死不救的罪人,眼睁睁看小金宝进鬼门关也不拉一把。
我又劝了几句,母亲明显心不在焉,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一点儿都没有谈话的兴致。
我手里的烟要抽完时,电话铃又响起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女儿并不知道大人的心事,腿却挺快,没等我说话,就跑过去要将电话拿起来。我赶忙紧走几步,示意女儿不要接。女儿诧异地问:“为什么不接?”
我没说什么,看了眼显示的号码,这次电话是从牛家湖打来的。我转头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身体抖了一下,手里的碗掉到地上,碎成几瓣。她用手理一把额前垂下的白发,叹口气,摆摆手示意不要接了。电话铃一直在不停地响,每一声都揪扯着人心。母亲坐在餐桌边,双手捂住耳朵,把头埋进臂弯里,只露出苍白的头顶。似乎过了好久,电话终于沉寂下来,但屋子里仍然清晰地回荡着铃声。
母亲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净,将打碎的碗扔进垃圾筒里,一言不发坐到沙发上。女儿搬着母亲的肩膀问怎么了。母亲像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咋觉着自己,像个杀人凶手似的。”
女儿急得哭起来,母亲好像突然明白过来,摇摇头叹口气说:“没什么,奶奶只是有点累。”我看见两行眼泪顺着母亲腮边流下来,很快被脸颊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分散开。
母亲发了一阵呆,站起身向厕所走,在客厅和餐厅间的吊梁下忽然停下脚步,长长呼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第一次不该去,咱们办了件错事啊!”说着,一头栽倒下去。
我赶忙伸手把母亲扶住,和父亲一起搀着她进卧室。好在母亲没有昏迷,只是一时有些眩晕。母亲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瞪着房顶发呆。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只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我和父亲笨手笨脚给她找药。
母亲摆摆手:“我的病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吃药。”
从这天以后,牛家湖没再打来电话。母亲似乎也想开了许多,情绪慢慢好起来。一天傍晚,我正在学校门口等着接女儿,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犯病了,已经送进医院。
这次母亲是心脏病发作,好在抢救及时,没有什么大问题。我到医院时,母亲已经醒过来,正和临床的病友拉家常。见到我,母亲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我安慰母亲几句,瞅个空子和父亲来到走廊里。
我问父亲:“母亲这阵子不是好多了吗,怎么会突然发病了?”
“是那只八哥惹的祸。”父亲说,可能前一阵子你妈总往阳台跑,坐在那自言自语想心事,八哥就把她的话学会了。今天下午,你妈去阳台上拿葱,八哥突然叹口气,喊了声“小金宝”,你妈当时就犯病了。
不大一会儿,妹妹、妹夫、宁宁,还有妻子和女儿赶过来。母亲见这么多人到医院来看她,为了不让大家担心,硬撑着要下地走几步给我们看看。宁宁乖巧,一把按住母亲的胳膊说:“姥姥,妈妈说了,有病就得听话,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不能乱动。”
母亲不再坚持,抬手摸了摸宁宁的脑袋,喊了声“乖外孙子”。
责任编辑 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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