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郡年记-沙郡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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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融雪

    每年,仲冬的暴风雪过后,融雪就会在某个夜晚悄然而至,你能听到“嗒嗒”的滴水声在大地上悠然回荡。这声音给树林中所有的生灵带来了神奇的躁动,不论它们是刚刚入睡还是一直冬眠。原本蜷缩在深邃洞穴里安睡的臭鼬此时伸直了身子,拖着肚皮大着胆子开始探寻这湿漉漉的世界。而它的足迹标识了我们所说的循环反复的一年中最早开始的事件之一。

    这些足迹似乎表现出对世间杂事的漠然,这在其他季节里很是少见。这足迹径直地穿过乡间,仿佛听任造物者去追逐远方的目标一般。我跟随其后,想对臭鼬的心理和胃口了解一番,倘若它有目的地的话,我也想弄个究竟。

    从一月到六月的这几个月里,大自然给予人们的快乐是以几何级数递增的。在一月,你可以追踪臭鼬的足迹,搜寻山雀的脚环,或是看看鹿儿啃过哪些幼松的枝叶,水貂毁了哪些麝鼠的家,你的兴趣只是偶尔才会转移到其他的活动之中。一月里的观察平静如同白雪,持久如同寒冷。你可以观察那些动物都做了些什么,而且还有时间去思考它们为什么会这样做。

    一只田鼠由于我的靠近而受到了惊吓,浑身湿淋淋地穿过臭鼬的行迹。咦?它怎么会在白天跑出洞呢?莫非是因为雪化了感觉不舒服,出来发泄怨气?眼下,因为雪的消融,它在草丛里辛苦挖出来的秘密通道不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还会惹人讥嘲。的确,那融雪化冰的太阳也已经开始嘲笑这小家伙经不住风吹日晒的经济适用型建筑了。

    在自然界中田鼠算是一个理性的公民,它知道,当草长高了,就可以把草储藏在地下,并堆砌成一个个草堆;当风雪来临时,就可以打通暗道,把这些草堆连起来一一这样,供给、需求和运输就能完美地组合在一起。对于田鼠来说,下雪就意味着不缺吃少穿,不担惊受怕。

    一只毛脚莺在草地的上空飞翔。忽然它停了下来,恰似鱼鹰般盘旋着,然后又如同长了翅膀的炮弹向湿地俯冲下去。它没再飞起来,我确定它是抓到了它的美味猎物位为生计担忧的“田鼠工程师”。这田鼠本应该晚上才出来巡视它这个原本井井有条的蜗居之所所受到的损害,但是它等不及了。

    毛脚鹫不知道小草为什么生长,但它却很清楚,雪融化后它就能更容易地抓到田鼠。于是它带着对冰雪消融的期待从北极赶来,对它来说,冰雪消融意味着不再忍饥挨饿,不再为生存恐惧。

    我跟随臭鼬的足迹来到一片森林,并穿过林中的一片空地。这里的雪早就让兔子踩结实了,上面还残留着兔子粉红色的尿渍。新生的橡树枝丫上的斑斑齿痕告诉我们,它们已为这融雪付出了代价。一簇簇的兔毛告诉我们,这里已经发生了首场年度雄性争霸赛。继续前行,我发现了一处血迹,周围是猫头鹰的翅膀留下的弧形痕迹。冰雪消融既让兔子找到了食物,又让它放松了警惕。不过,猫头鹰给了它们警示:在想着春天时更要谨防危险。

    臭鼬的足迹继续向前延伸,看上去它对周围的食物不感兴趣,也对邻里的嬉闹和不幸漠然视之。我有些好奇,它究竟在想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它离开了卧房?胖墩墩的它拖着大肚皮涉泥踏雪,难道是为了一个浪漫的相约吗?最终,足迹到了一堆浮木之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听到旁边的原木间传出“嗒嗒”的滴水声,我想臭鼬也能听到。我转身往回走,心里还在琢磨这小家伙到底去了哪里。

    二月:上等橡木

    如果你没有属于自己的农场,就会有两种错误的想法:一是认为早餐都来自杂货店,二是认为房间的温暖来自壁炉。

    为了避免第一种误解,你应该亲自开辟一个菜园,那里最好没有商贩,免得发生纠纷。

    为了避免第二种误解,你应该劈开一根上等橡木,把它放在壁炉架上,最好是放在没有火炉的地方。待到来年,早春二月的劲风摇撼你窗前的树木时,再让这根橡木温暖你的筋骨。如果你自己把橡树砍倒、劈好,拖回家堆成属于自己的橡木垛,明智的头脑就会让你记得冬季里的温暖来自何处。而这一切对于城里那些坐在暖气旁度周末的人来说是无法体会到的。

    此时此刻,一根橡木正在我身边的壁炉里烧得赤红。它原本生长在顺沙丘蜿蜒而上的一条移民走过的古道边上。看到那棵橡树后,我做了一下测量,它的直径足有三十英寸,年轮居然有八十圈。它的生命肯定始于1865年,它的第一圈年轮证明了这一点,那也是美国内战结束的时候。但是我从橡树的生长过程中了解到,橡树要长到兔子够不到的高度,必须经过十年或更多的时间。每年冬季,橡树的树皮都会被兔子啃掉一圈又一圈,直到来年夏天发芽再生。的确,清楚的一点是,每一棵幸存下来的橡树要么是躲开了兔子的视线,要么是碰巧赶上兔子数量不足。或许有一天,将会有一个耐心的植物学家绘制出橡树生长的速度曲线,这条曲线会显示,橡树每十年就有一个生长的波峰,它们和兔子数量的最低谷恰好对应。〔正是由于物种内部以及物种之间的永恒争斗,动物和植物这两类种群才能双赢。〕

    很有可能,在19世纪60年代中期,我的这棵橡树开始生长的时候,兔子的数量刚好锐减,而长出这棵橡树的橡子在萌发前的十年间就落到了土里;也有可能那时还有大篷车从这条路驶过,奔向大西北;或许由于移民之路的红尘泛起,使得这粒橡子破土而出,在阳光下绽放它的第一片嫩叶。实际上,上千粒橡树种子中可能只有这一粒抵抗住了兔子的侵扰,其余的刚刚萌发就消失在茫茫的大草原了。

    令人欣慰的是,这棵橡树逃脱厄运顽强地活了下来,并吸收储藏了八十年的六月之光。如今,这八十载的能量在我的斧锯介入后释放出来,给我的小屋和我的心灵带来了温暖。每一缕从我的烟囱升起的轻烟,都是对阳光的伟绩的告白。

    我的狗并不在乎温暖从何而来,但它却在意温暖是否存在,存在多久。实际上,它一直认为我拥有制造温暖的魔力。每当我在寒冷漆黑的拂晓起床,哆嗦着跪在炉边生火时,它总是挤到我和放在炉灰上的柴火之间,而我只能从它的两腿间把火柴伸到炉子里点燃炉火。我想,它的这种忠贞信念完全能使群山动容。

    这棵独特的橡树没有成材是因为一道闪电。那是七月的一个晚上’我们被一声响雷震醒。我们意识到附近一定有地方被雷劈了,不过当然没有击中我们。我们继续睡觉。人们总是以自己的经验作为检测一切的标准,遇到雷电尤其如此。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沙丘上漫步,与金光菊和四叶草一起分享昨晚那场雨后的清新时,无意间注意到路边的一棵橡树掉了一大块皮,树皮显然刚掉不久。树干上有个一英尺宽的螺旋状的伤痕,白白的,还没有被太阳晒黄。但到了第二天,树的叶子枯掉了。我们意识到,那天晚上的雷电给我们留下了三大捆的柴薪。

    我们缅怀这棵逝去的老橡树,但也知道它还有无数的子孙正屹立在沙丘之上’担负着成材的重任。

    我们让这老橡树继续享受了一年的阳光,不过这时的阳光对它来说除了使它风干没有其他意义。在一个爽朗的冬日,我们拿出一把刚锉好的锯子,从它那坚如堡垒的根部开始锯起,这时承载着它生命历史的细小木屑带着芳香从锯子的切口飞溅出来,落在伐木者面前,很快就在雪地上堆积起两堆木屑。我们感到,这两堆锯木屑远非普通意义上的木屑,而是一个世纪的积累。就这样,锯子穿过老橡树的年轮,一锯接一锯,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最后终于看懂了老橡树一生的风霜。

    锯子只拉了十二下,就切到了我们在农场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我们学会了如何热爱和珍惜这个农场。瞬间锯子又把我们带到前任农场主的那几年,这个农场主是酿私酒的,他痛恨这个农场,他搜刮了农场的所有财富,一把火烧了农场的房子,最后把废墟般的农场(连同拖欠的赋税)丢给郡县管理,然后在大萧条时期消失在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群之中。然而橡树还是为他奉献了优质木材,木屑一样芳香,一样结实,一样粉红。橡树对所有的人都不偏不倚。

    受到在1936年、1934年、1933年和1930年这几年发生的沙暴干旱影响,那位私酒酿造者结束了对农场的统治。那些年,从他的蒸馏房里冒出的橡树烟、燃烧沼泽升起的烟尘,必定是遮天蔽日,烟雾弥漫。当时一系列的环境保护措施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实施,但对于这些,木屑并没有明显的体现。

    “休息一下吧!”这时工头喊了一声,于是我们便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我们的锯子切入了20世纪20年代,史称“巴比特年代”。当时一切事物都在轻狂自大中发展得更大、更强,直到1929年股市崩盘。就算是橡树听到了这崩盘之声,恐怕对它的木质也不会有丝毫影响。它更不会关注立法机关多次颁布的爱护树木的措施。比如在1927年颁布的国家森林法及伐木法,1924年在密西西比河上游的洼地建立一个大型保护区的决定,以及1921年的新森林政策。同样它既不关心1925年这个地区失去了最后一只貂,也没注意到1923年这里飞来了第一只椋鸟。

    1922年,三月,“大冰雹”事件发生,一场大雨雪压折了附近的每棵榆树,而我们的这棵橡树却毫发无损,对这样上等的橡树来说,一吨左右的冰雪根本不算什么。

    “休息一下!”工头又喊了起来,于是我们又停下来休息。

    现在,锯子又切进1910年至1920年间,这是人们大做排水造田之梦的十年。那时候,人们用蒸汽挖土机抽干了威斯康星州中部的沼泽地,试图在那里开辟一大片农场,结果得到的却是一堆灰烬。而我们的沼泽能逃过一劫并不是因为工程师的谨慎自制,而是因为在1913年到1916年的每年四月,这里的河水都会把沼泽淹没,并且来势凶猛。这也许是大自然所采取的防御性报复。而橡树还是以同样的姿态挺立着,即使是1915年,最高法院宣布废除各州的森林管辖权时,州长菲利浦武断地表示:“州立林业没有什么商业前景可言。”〔这位州长或许并不懂得什么是商业,利益的概念又有几种。他也不会意识到当在法规中写下“利益”的概念时,大火就会在土地上写下另一种概念。或许对一个州长来说,在这样的问题上是不应该有疑虑的。〕

    在林业发展衰退的十年间,动物保护却取得了长足发展。1916年,野鸡成功地在瓦克夏郡安了家;1915年出台的联邦法令禁止春季狩猎;1913年州立猎场开始建立;1912年的“雄鹿法令”对雌鹿进行了保护;1911年全州各地纷纷建起保护区来保护动物。“保护区”成了一个神圣的词汇,而这一切对橡树来说没有丝毫影响。

    “休息一下!”工头又喊道,我们便又停下来休息。

    现在我们锯到了1910年。在这年,一位杰出的大学校长出版了一本有关环保的书。书中讲述了曾经严重的叶蜂病虫害损毁了数亿万株的美加落叶松;一场旱灾使得大片松林干枯死亡;一台大型挖泥机抽干了霍里肯沼泽的水。

    我们又锯到了1909年。这一年,胡瓜鱼在五大湖区首次被放养。由于这年夏季雨量超出常年标准,导致州议会削减了森林防火经费。

    我们锯到了1908年。这是一个干旱无雨的年份,森林大火肆虐,导致最后一只美洲狮在威斯康星州消失。

    我们又锯到了1907年。这一年,一只猞猁在寻找乐土时迷失了方向,在丹恩郡的农场上丧了命。

    我们锯到了1906年。这一年,第一位主管林业的州政府官员上任;大火烧毁了沙郡地区的一万七千英亩的林地。

    我们锯到了1905年,这一年,从北方飞来的一大群苍鹰把当地的松鸡吃了个精光。(毫无疑问,它们也曾驻足于这棵橡树,吃掉了这里的一些松鸡。〕

    我们锯到了1903年至1902年,这两年的冬天寒冷至极。接着是1901年’这一年发生了有记录以来最严重的旱灾(降水量仅十七英寸、1900年,这是一个满载希望和祈祷的纪年,橡树则一如既往地增加了一个年轮。

    “休息!”工头又喊了起来,我们又停下来喘口气。

    这时,我们的锯子进入了19世纪90年代。这时候的人们开始把目光从农村转向城市,在历史上人们称之为“快乐年代”。1899年的这一年,一只鸽子在旅途中被子弹击落,地点就在北方两个郡之外的,巴布科地区附近。锯子进入1898年,这年秋季干旱,接着冬天又很少下雪,冻土深达七英尺,苹果树都冻死了;1897年,又是一个大旱之年,又有一个林业委员会成立;1896年,仅斯普纳村就有二万五千只草原松鸡被装船运往市场;1895年,又是一个森林大火之年;1894年,干旱无雨;1893年,发生了“蓝知更鸟暴风雪”,这年三月的一场暴风雪使正在迁徙的蓝知更鸟大量死亡,所剩无几(起初蓝知更鸟经常会栖息在这棵橡树上,但到19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这样的情景就再也看不到了;到了1892年,这年又发生了森林大火;1891年,周期性出现了松鸡数量的剧减。锯到了1890年,“巴布科克牛奶试验器”问世,正因为有了它,在半个世纪后,州长海尔才可以毫不谦虚地说,威斯康星州是全美的乳品场。现如今,该州的汽车牌照都在显示这个值得炫耀的特色,即便是巴布科克教授本人也始料不及。

    同样是在1890年,为了给拥有大草原的各州奶牛建造一个红色牛栏王国,我的橡树亲眼目睹了史上最为庞大的松木木排沿着威斯康星河顺流而下。这些优质松木为奶牛遮风挡雪,正如这橡木帮我取暖御寒一样。

    “休息!”工头又吆喝起来。我们便又停下来休息。

    现在,我们的锯子锯到了19世纪80年。进入1889年,在这个干旱之年,植树节首次被确定下来;锯子进入1887年,这一年,威斯康星州任命了首批狩猎执法员;进入1886年,农学院首次为农场主举办短期课程班;进入1885年,这年的冬季前所未有地漫长而寒冷;进入1883年,学院院长!亨利在报告中指出,麦迪逊市本年度的春季花开时间比其他年度的平均时间晚了十三天;进入1882年,在1881年至1882年的那场“大雪”和酷寒之后,门多塔湖的解冻时间比以往晚了一个月。

    同样是在1881年,威斯康星农业协会针对一个问题展开了辩论。这个问题是:“为什么在过去的三十年间,全国各地出现了大面积的黑橡树次生林?”我的橡树就是其中的一棵。有的人认为这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有的人认为这是由南迁的鸽子吐落橡子造成的。

    “休息!”我们又停下来休息。

    现在,我们的锯子进入了19世纪70年代,这是威斯康星州疯狂种植小麦的时代。在1879年的某个星期一的早晨,麦中的长蝽、蛴螬、锈病,及土壤肥力耗尽,最终让威斯康星州的农场主意识到他们在这场以牺牲土地为代价的种植小麦的竞赛中根本无力战胜西部原始大草原。我猜测,我们的农场也在那场竞争扮演了角色。而从这棵橡树的正北面吹来的风沙正是当年过度种植小麦的后果。

    也是在1879年,威斯康星州第一次开始养殖鲤鱼。偃麦草也第一次从欧洲被偷运进来。1879年10月27日,六只远道而来的草原榛鸡落到麦迪逊市的德国卫理公会教堂屋顶上,静静地注视着这座成长中的城市。11月8日,有报道称,麦迪逊的市场里堆满了鸭子,每只售价10美分。

    1878年,一个来自索克流域的猎鹿人预言说,狩猎人的数量以后会比鹿还多。

    1877年9月10日,在马斯基戈湖畔,有一对兄弟仅在一天里就猎杀了二百一十只蓝翅鸭。

    1876年,是有记录以来最潮湿的一年,降雨量达到五十英寸。由于雨量过多,造成这一年草原榛鸡的数量大大减少。

    1875年,四个猎人在此地以东一个郡外的约克草原上猎杀了一百五十三只草原榛鸡;同年,美国渔业委员会在这棵橡树以南十英里之外的魔鬼湖中放养了大西洋鲑鱼。

    1874年,首批由工厂制造的带刺铁丝网被钉入了橡树。但愿我们正在锯的这棵树中没有埋下此类人工制品。

    1873年,一家芝加哥公司收购了两万五千只草原榛鸡,并在市场上销售。这年,在芝加哥一个地方就销售了六十万只草原榛鸡,价格是每打3.25美元。

    1872年,在西南方两个郡之外,威斯康星州的最后一只野生火鸡遭到猎杀。

    我们可以这样认为,19世纪70年代这十年间,随着拓荒者种植小麦的热情的消退,拓荒者嗜血猎捕的行为也结束了。

    1871年,在向我这棵橡树的西北方延伸五十英里的三角地带内,有1·36亿只鸽子筑巢。有的鸽子可能就把巢筑在了我的这棵橡树上。因为那时它可能只是二十英尺高的茂盛小树。不幸的是,大量的鸽巢引来了大批的猎鸽人,他们拿着网、猎枪和盐砖来捕杀鸽子。一列列火车载满即将成为肉饼的鸽子,不断驶向从南到东的每个城市。这次大规模的筑巢是鸽子在威斯康星州的最后一次,此后在其他州几乎也没有再出现过类似的规模。

    这一年还有其他一些事件被记录下来。帕斯蒂戈的大火烧光了几个郡的森林和草原,土壤变成焦土。而芝加哥的大火据说是一头奶牛发脾气时造成的,一蹄泛起冲天火。

    1870年,草原田鼠演绎了它们的帝国大战役。在这个年轻州郡刚刚开辟的果园里,它们吃光了所有的果树,然后死去。可是它们并没有吃我这棵橡树,那时候它的树皮对这些田鼠来说已经太过于厚,也太过于硬了。

    也是在1870年,一名市场猎人在《美国运动家》杂志上炫耀说,在芝加哥附近,仅一个季度他就猎杀了近六千只鸭子。

    “休息!”我们又停下来休息。

    现在,我们的锯子锯到了19世纪60年代。那时,成千上万的人为了解决以下问题而前赴后继:人与人组成的群体是不是可以轻易走向瓦解?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无论是那时的人们,还是如今的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同样的解答也可以应用于人与土地之间的和谐共处之中。

    这十年间,人们对更广泛的问题有了深入的研究。1867年,英克里斯·八·拉帕姆说服州园艺协会提供奖金来奖励植树造林;1866年,威斯康星州的最后一头麋鹿死在猎枪之下。锯子锯到了1865年,这是我们的这棵橡树长出髓心的一年。这一年,约翰!缪尔要向他兄弟买一块地,用来保护野花,因为野花在缪尔青年时期对他后来的研究兴趣养成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缪尔的兄弟在我这棵橡树以东三十英里外有一座家庭农场,他虽然没有出让这块土地,却无法阻止缪尔的这个想法一一1865年产生了威斯康星州历史上最早的人们对自然、自由的敬畏之心和对野生生灵的悲悯情怀。

    我们已经锯到了树干中心,此时,锯子在橡树的历史年轮上回转方向,在重温了那些年代之后,锯子又向外切近树的边缘。最后,巨大的树干颤抖了一下,锯缝突然变宽,锯子被快速拉出,锯木人立刻向后跳到安全的地方。所有的人齐声高喊“顺山倒咯!”我的橡树开始倾斜,嘎吱作响,最后随着一声轰响倒下,它身下的土地正是赋予它生命的那条移民古道。

    现在我们开始制作木材了,一段段的木料被一根根地竖起来,大锤在叮叮当当地打着钢楔。一会儿,带着浓郁芳香的上等橡木便被整齐地堆放在路边。

    对历史学家来说,锯子、楔子和斧头的不同功能蕴含着深刻的寓意。

    锯子须按顺序一年一年横切过每个年代。锯齿会从每个年代间抽出细小的碎末,碎末一堆堆积起来,伐木者称它为“锯木屑”,历史学家则称它为“史料”。伐木者和历史学家都要依据外在的、依稀可见的样本来判断其内在的特质。直至锯子完全横切过树的全部年轮,当树倒下后,我们才能目睹整个世纪的全貌。树木倒下后,它所承载的缤纷史实也逐一得到了证实。

    与锯子不同的是,当楔子打入木头时会出现一个放射状口子。口子可能会让你在一刻间纵览历史,也可能会让你一无所获,这取决于选择楔入点的技术。(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最好让树风干一年,直到它自己出现裂缝。许多匆忙敲进树干的楔子都会选错楔入点,最后只能陷进木头里生锈。〕

    而斧子呢,只能以某个角度向各个年代斜砍,而且砍到的基本是树干外围的近期年轮。它的特殊功能是砍掉树杈,在这方面锯子和楔子就派不上用场了。

    对优质橡木和缤纷历史来说,这三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在我被这些思绪萦绕时,身边的水壶唱起歌来,上等橡木在白色的灰烬上烧成火红的木炭。当春天到来时,我会把这些灰烬归还给沙丘脚下的果园,它们将再次回到我的身边,也许到了那个时候它们会变成红苹果,或是变成十月松鼠的进取精神。那个肥硕的松鼠正在努力地种植着橡果,尽管它自己并不清楚这样做到底为什么。

    三月:大雁归来

    俗话说,“孤燕不是夏,独柳不成春”。但当一群大雁冲破三月融雪的天际时,春天就实实在在地来了。

    一只对着融雪欢唱春歌的北美红雀若是发现自己搞错了,就能回归冬日的寂静来弥补错误。一只花鼠走出洞穴,想要沐浴一下久违的阳光,可偏偏遇上了暴风雪,便能再回到洞里继续冬眠。但对一只满怀希望迁徙的大雁来说,在黑暗中历经长达两百多英里的路程寻找一个融开冰洞的湖面,是以生命为赌注的出行,因此是不能轻易言退的,而与之相伴的就是它们破釜沉舟的坚定信念。

    如果你不晓得抬头仰望天空,不晓得倾听大雁的鸣叫,你会觉得三月的早晨是如此地单调乏味。我曾认识一位佩戴标志的、很有教养的女士。她跟我说,她从来没注意到过大雁会从头上飞过,也从未听到过雁鸣。可是那些大雁却会一年两次向她那个隔音很好的屋顶宣告季节的变换更迭。难道教育是人们用认知能力与身边毫无价值的琐碎事物交换的过程吗?如果大雁也这样做的话,那么它很快就会变成一堆羽毛了。

    向我们农场宣告季节更迭的大雁知道很多事情,甚至包括威斯康星州的法规。十一月南飞的大雁从我们头上高傲地迅速飞过,远远地望着它们喜爱的沙洲和沼泽,不发出一声鸣叫。大雁的飞行目标是农场以南二十英里外的一个大湖。人们向来用“飞得向乌鸦一样”来形容鸟儿笔直飞行的方式,但对大雁的直线飞行方式,如果用这句谚语来形容犹觉不够。抵达目标之后,大雁白天会在湖面上徜徉,晚上才会到刚刚收割的玉米地里偷吃残株上的玉米粒。十一月的大雁知道,从黎明到傍晚,每个沼泽和池塘附近都有令人恐怖的、守候着它们的猎枪。

    与之相比,三月的大雁则不同了。尽管被大号铅弹打坏的羽翼能证明它们整个冬天都处在被猎杀的状态,但它们清楚春天休战期从现在开始了。它们沿着蜿蜒的河道低空飞行,掠过没有了猎枪的小岛,像久违的老友一样和沙丘低语。它们低空穿梭在沼泽和草地上方,与每个刚融化的水洼和池塘亲切地打着招呼。最后,在我们的沼泽上试探性地打了几个盘旋之后,张开翅膀,放低黑色的双脚,静静地滑翔到池塘上。在远山的映衬下,大雁尾部的羽毛显得格外洁白。这些大驾光临的贵客一落到水面,就一边大声鸣叫着,一边拍打着水花,抖落掉脆弱香蒲上的最后一点冬意。我们的大雁又回家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希望自己是一只麝鼠,可以在沼泽深处津津有味地观赏这一切。

    首批到达这里的大雁会欢天喜地地鸣叫着,对每一群迁徙而来的大雁发出邀请。几天后,沼泽地里就到处都是大雁的身影了。在我们的农场上,我们根据两种标准来衡量春天是否富足:一是看我们种了多少棵松树;二是看迁居于此的大雁有多少。后者的最高纪录发生在1946年4月11日,当时此地的大雁总数为六百四十二只。

    和秋天一样,春天的大雁也会去玉米地觅食,但不是夜晚偷偷摸摸地出行,而是大白天闹闹腾腾、叽叽喳喳地啄食玉米粒,然后再兴高采烈地飞回来。它们每次出发前都要进行一番有关食物味道的大辩论;而每次返回时,辩论的声音就更大了。归来的大雁一旦感觉到彻底放松,就不再试探性地在我们的沼泽上空盘旋了,它们会像飘摇的枫叶般,忽而左,忽而右地滑翔于空中。有时会叉开双脚冲向地面那些欢呼跳跃的伙伴们。我猜想,接下来的絮絮叨叨一定和晚餐的质量有关。它们现在吃到的,是那些在冬天被大雪覆盖了的,因此没有被觅食的乌鸦、棉尾兔、田鼠和雉鸡发现的残留的玉米粒。

    一个清楚的事实是,大雁觅食所选择的玉米地从前通常都是大草原。没有人知道,这种对大草原玉米的偏好是因为它的营养价值高还是源于雁群自大草原时代起一代接一代传承下来的古老传统。又或许这只是由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一一草原玉米地通常比较广阔。如果我懂得它们每天在前往玉米地前后那震耳欲聋的争论,就会很快知道它们为什么偏爱大草原上的玉米了。但是我听不懂,因此一切都还是迷。不过这样也不错,假使我能洞悉大雁的一切,这世界将会变得多么无趣啊!

    在观察春雁的日常活动时,我们发现了很多飞来飞去不断鸣叫的孤雁。它们的叫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忧伤与哀愁。因此我们推断它们或是

    在为失去伴侣而忧伤,或是在寻找失散的孩子。然而,有经验的鸟类学家认为,对鸟类行为的主观臆断并不靠谱,因此,长期以来我对此类问题始终保持开放的心态。

    大约有六年的时间,我和我的学生一直研究构成雁群的雁只的数量。之后我们意外地发现了造成孤雁的原因。根据数学分析的结果表明,构成雁群的雁只数目通常是6或6的倍数,这绝不是单纯的巧合。换句话说,雁群是由一个家庭或数个家庭构成的,而春天出现的孤雁可能正如我们之前的设想,是冬季猎杀时失去亲人的幸存者,正在徒劳地寻找逝去的亲人。现在我可以敞开悲悯之心和那些哀鸣的孤雁一同哀伤了。

    乏味的数学能够证实爱鸟者的感伤情怀,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四月的夜晚,天气变得温暖和煦,我们喜欢坐在户外聆听雁群在沼泽上的集会。集会开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是静静的,只能听到沙锥鸟拍打翅膀的声音,远处的一只猫头鹰在一声一声地咕咕叫着,间或还能听到某只秧鸡在用鼻音发出多情的咯咯声。忽然,一声雁鸣划破寂静的夜空,沼泽里立刻发出嘈杂与喧嚣的回声一有用翅膀拍水的,有用脚蹼作浆划水的,有的大雁用头在水中破浪前行,还有那些看热闹的大雁为各自的团队呐喊助威。最终,随着一声低沉的、号令般的雁鸣,嘈杂与喧闹瞬间平息下来,只有雁儿间那永远停不下来的窃窃私语。每当这时我又会希望自己是一只麝鼠。

    当银莲花盛开的时候,我们的雁群集会就开始减少了。在五月来临前,我们的沼泽就又成了一片仅有绿草的湿地,能带给它生机的只剩下红翅黑鹂和秧鸡了。

    具有讽剌意味的是,在人类历史上,直到1943年一些大国才在“开罗会议”上发现“联合国家”的意义。然而,世间的大雁早就有了这种观念。每年三月它们都以生命为赌注来实践这一基本真理。

    自然界之初,和谐统一的整体主要表现在冰原这个整体。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三月雪融的一致性,然后是全球大雁一起向北迁移。自更新世以来,每年三月,雁群就会吹起联合的号角从中国海到西伯利亚大草原,从幼发拉底河到伏尔加河,从尼恩到摩尔曼斯克,从林肯郡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自更新世以来,每年三月,雁群都如此集结,从柯里塔克到拉布拉多,从玛塔慕斯基特到昂加瓦湾,从霍斯舒湖到哈得孙湾,从艾佛利岛到巴芬岛,从潘汉德尔到马更些,从萨克拉门托河到育空河。

    雁群的这种跨国往来,使伊利诺斯州的玉米残粒穿越云层到了北极苔原,与那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六月阳光结合,哺育了大地上的乳雁。在那里,大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享受阳光带来的食物,在冬日的温暖里感怀夏日的寂寞。而在这个过程中,大地也收获了“无本之利”首从晦暗天际间飘落在三月沼泽上的荒野诗篇。

    四月:潮水袭来

    自然界的逻辑有时是类似的,正如大河多流经繁华都市,春天的洪水也会把偏远廉价的农场围困起来。我们的农场就属于后者。我们四月到这儿来,有时就被困住了。

    即使不是刻意为之,人们也能根据天气预报推测北方的雪什么时候融化,还有多少天洪水会肆虐上游的城市。这样,到了星期日的傍晚,有些本该回城里上班的人就回不去了。然而泛滥的河水为其破坏周一早上的“约会”而倾诉着的同情,听起来是那么温柔!大雁在目睹一片又一片玉米地变成一个个的湖泊时,发出低沉而高傲的叫声。每隔一百码就有一只新来的大雁用力舞动着翅膀,奋力率领它们的梯队在早晨巡视这新的水世界。

    大雁对潮水的热情很微妙,这很容易被那些不懂雁语的人所忽视。但鲤鱼对潮水的热情是显而易见的。涌来的潮水刚刚淹没草根,鲤鱼就都赶来了。它们窜来窜去,东翻西找,就像被放逐到草原上的猪一样。

    它们晃动着红色的尾巴和黄色的肚皮,漫游在马车车辙里和牛径上,穿梭在芦苇和灌木丛中,急于了解这个对它们来说正在扩大的世界。

    与大雁和鲤鱼不同,栖息在陆地上的鸟类和哺乳动物却以哲人般的超然态度迎接潮水。一只红雀站在河边的桦树上大声叫着,宣布这是自己的领地,但那里除了周边的树,其他什么都已不见了。一只雄松鸡在洪水淹没的树林里发出击鼓的声音,它一定是站在空心原木顶上才能发出这样击鼓的声响6。田鼠们恰似袖珍的麝鼠一般镇定自若地游向突出于水面的高地。一只鹿从果园里跳出来,被迫离开平日里在柳树林中的蜗居。最多的是兔子,到处都是。它们平静地接受了我们提供的一小块山丘作为临时住所——诺亚不在时,这山丘便是它们的方舟。

    春天的洪水带给我们的不仅是剌激的冒险,而且也带来了从上游农场漂下来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一块旧木板在我们的草地上搁浅了,对我们而言,它现在的价值是刚被伐好放在贮木场那会儿的两倍。每块旧木板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而这故事通常不为人所知,但我们可以从木材的种类、尺寸、钉子、螺钉、油漆,以及木板是否上过最后一道漆,是否磨损或腐朽等方面猜测。人们甚至可以从它边缘和末端在沙洲上磨损的状况,猜出它在过去年月里曾几度受到过大水的冲蚀。

    我们的木柴垛全都是从河里搜集而来的,这样,它便不仅是某个个人劳作的记录,还是上游农场和木场里的人们努力奋斗的史诗。尽管老木板的自传还没有在大学校园里作为文学被讲授,但是河岸边的任何一座农场都是一家“图书馆”,使用锤子和锯子的人可以在这里惬意地阅读。每次河流涨潮,都会让“馆蔵”增加一些。

    孤独有不同的程度和种类。湖中的一座孤岛是一种孤独,但湖上有船,就会有人来此造访;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是另一种孤独,但大多数山峰都有小径,有小径就有游客。我不知道有哪一种孤独可以和春天洪水带来的孤守相比。大雁也不知道,即使它见过更多种类的孤独。

    我们坐在小山上一朵刚盛开的银莲花旁,望着雁儿飞过,看着我们走过的路慢慢地被水淹没,我断定(内心喜悦不露声色地断定〕:至少在这天,只有鲤鱼有资格谈论来来往往的交通问题。

    对春天有所期待且趾高气扬的人,是不会看到像葶苈这般渺小的东西的。对春天不报希望、垂头丧气的人,往往脚踩葶苈却浑然不知。只有趴在泥土里寻找春天的人,才会发现到处都有葶苈的踪迹。

    葶苈并无太多的所求,哪怕是一点点的温暖与舒适。它生存的环境无人问津。在植物学的书籍里对它的描述很少,即使有也只是三两行匆匆带过,更不会为它附上插图或照片。贫瘠的沙土,微弱的阳光无法让葶苈长得更大、更好。毕竟,葶苈还算不上春之花,仅仅是对希望的补给。

    葶苈不会令人心动。要说有香气,也会被阵阵微风吹散。它的颜色是很朴素的白色,叶子上有一层明显的绒毛。它太小了,不足以成为食物,也不是诗人歌咏的对象。曾经有植物学家给它起过一个拉丁文的名字,但后来就把它忘记了。总之,它无足轻重,只是一种又快又好地完成了自己使命的微小植物而已。

    大果栋

    在学校,孩子们投票选州鸟、州花或州树时,并不是在做什么决定,而是对历史进行认可。当大草原的草先行占据了南威斯康星地区时,历史就让大果栎成了这里的特色树种。它是唯一能在草原大火中存活下来的树种。

    你可曾有过疑问,为什么整棵大果栎上都覆盖着又厚又结实的、很有韧性的树皮,连最小的枝条也是如此呢?这层皮其实是一副盔甲。大果栎是森林在扩张入侵时派遣去攻击草原的装甲部队,它们必须和大火对阵。每年四月,在新生的绿草覆盖草原使其无法燃烧之前,野火在这片土地上肆虐,能幸存下来的只有树皮长得足够厚、不会被烧焦的老树。这些树大多数是大果栎。拓荒者所说的“栎树空地”指的就是那些稀疏的老栎树林。

    工程师们并未找到绝缘材料,他们从这些草原征战的“老兵”身上学到了如何制作这种材料。而植物学家足可以对那场打了两万年的战争研究很长时间,战争的痕迹则记录在埋藏于泥土中的花粉颗粒里,停留在当时被扣留在“后方”并被遗忘在那儿的残留植物里。根据记载,森林的阵线曾经退到苏必利尔湖,也曾向南大范围推进。森林一度南进甚远,结果在威斯康星州南部边界甚至更南的地方,出现了云杉和其他一些充当“卫士”的树种。在这一区域的所有泥炭沼的某一层中,都出现了云杉花粉。但森林和草原之间的战线大致就处于现在的位置,而战争的最终结果是胜负难分的平局。

    草原和森林之间的战争会出现这种结果,原因之一就是它们的一些同盟者先支持了一方,而后又反过来支持了另一方。比如,兔子和田鼠在夏天蚕食整个草原绿油油的青草,到了冬天又啃食大火中幸存的橡树幼苗的树皮;松鼠在秋天播撒橡子,但在别的季节里又会吃掉这些果实;金龟子在幼虫期会破坏草原的草皮,到了成虫期则会毁掉橡树的树叶。这些盟友们左右摇摆的结果就是,在我们今天的地图上,出现了这样一幅斑斓艳丽且极具装饰性的草原与森林的分布图。

    乔纳森-卡弗曾给我们留下过一段关于前殖民时期大草原边界的生动写照。1763年10月10日,他游历了蓝丘,即丹恩郡西南角上的一群高山(现在是茂密的深林〕。他写道:

    我登上最高的一座山峰,眺望广袤的乡野。在绵延数英里的范围内,除了更低些的群山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远远望去,这些山即使有茂密的树木,也像一个个圆锥形草堆,覆盖山谷的只有一些山核桃林和矮小的橡树。

    19世纪40年代,一种新来的动物介入了草原之战,那就是拓荒者,尽管他们并非刻意参战。他们耕耘了足够多的田地,因而使草原失去了古老的盟友一一火。于是,橡树幼苗轻而易举地大批越过草原,曾经是大草原的地区变成了种植林木的农场。如果你对这个故事有所怀疑,可以在南威斯康星的任何一个山脊林场数一数树桩上的年轮。除了最老的树以外,其他树木的年代都可上溯到19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从那个时期开始,草原大火不再燃烧。

    在这一时期,新生树林战胜了古老的草原,一丛丛树苗填满了栎树林中的空地。约翰!缪尔正是这期间在马凯特郡长大的,他在《少年与青春》一书中回忆道:

    在伊利诺斯和威斯康星大草原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又高又茂密的草,这为草原野火提供了条件,导致树木难以在草原上生存。如果没有火,作为此地一大特色的茂盛草原就会被浓密的树林所取代。一旦栎树空地形成,农场主就会想法预防草原大火的发生,而残留地下的树很会长大,并形成无法通行的茂密树林,那些沐浴着阳光的栎树空地也就消失了。

    因此,拥有一棵大果栎的人所拥有的远远不止是一棵大树’而是一座史料图书馆,或是那不断上演进化戏剧的剧场里的保留座位。在有洞察力的人看来,他的农场贴满了草原战争的徽章和标记。

    空中之舞

    在拥有这座农场两年后我才发现,四月和五月的每个傍晚,在我的树林上空都会上演空中舞蹈。自从有了这一发现,我和家人就一直不愿错过任何一场演出。

    在四月第一个温暖的傍晚,六点五十分,表演准时开场。此后的

    每天,大幕拉开的时间都要比前一天晚一分钟,一直到六月一日,那天的表演将在傍晚七点五十分开始。这种形式的变化出于一种炫耀的需求,因为舞者要求与0·05英尺烛光亮度丝毫不差的光线以保持浪漫的效果。观众不能迟到,只要静静地坐在那儿,否则舞者就会气冲冲地飞走。

    和开场时间一样,舞者对舞台的形式、规格同样有着严格的要求。舞台必须是林中或灌木丛中开阔的圆形“剧场”,中心必须有一处长着苔藓的地方、一片不毛的沙地、一块露出地面的光秃秃的岩石,或者一条空旷的林间小路。雄丘鹬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在旷野中进行“舞蹈秀”呢,最初这令我感到迷惑,但现在我想原因在于它的腿。丘鹬的腿很短,它要想昂首阔步潇洒于这浓密的草丛间,还真非易事,更难得到它心仪女士的回眸。我的农场上的丘鹬比大多数农场里的多,其原因是我这里有更多长着苔藓的沙地,这些沙地太贫瘠了,根本长不出草来。

    了解了时间和地点后,你就可以坐到舞台东面的灌木丛下等候,在夕阳映衬下守候着丘鹬出场的那一刻。当它从邻近的某个树丛低低飞过来,落在光秃的苔藓上时,演出的序曲就奏响了。曲调是每隔两秒钟发出的“嘭嚓”声,听起来古怪沙哑,很像夏天里夜鹰的啼叫。

    “嘭嚓”的声音戛然而止,鸟儿遂拍打着翅膀,绕着大圈盘旋着飞向高空,并发出有乐感的“嘁喳”声。它越飞越高,盘旋的幅度越来越陡,身形越来越小,而“嘁喳”声则越来越响亮,直到它飘动的身姿在空中变成一个小点。然后它又像一架急坠的飞机一样,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直降下来,并在空中发出温柔、清凉的颤音。这声音如此轻柔凄美,就连三月蓝鸲也会羡慕不已。在离地几英尺的地方它又开始平飞,慢慢落回到它表演“嘭嚓”序曲的地方,而且通常不偏不斜地落在它开始表演的那一地点,并重新发出“嘭嚓”的声音。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很难再看清地面上的丘鹬,但是你可以借着暮色连续一小时观看它在空中的飞翔。演出的持续时间通常也是一小时,然而在明月高照的夜晚,演出可以继续,也可能会间歇一段后再继续,就这样月光会陪着我们一起欣赏下去。

    随着天光破晓,前一夜的演出过程会重新演绎。在四月初,演出的落幕时间是清晨五点十五分,此后每天都要提前两分钟落幕。直到六月,全年演出的结束时间是在凌晨三点十五分。为何会出现这种出演与落幕时间的差异呢?唉,我想即便是浪漫也会有疲惫的时候,因为在黎明,空中舞蹈结束时所要求的光线强度,只有在傍晚舞蹈开始时所要求的光线的五分之一。

    或许是一种幸运,不论人们怎样全心研究树林与草地中上演的数百种小戏剧,都无法完全知晓任何一出戏的所有重要事实。关于空中之舞,我仍不清楚的是,母丘鹬到底在哪儿?如果她也参与演出,那她的角色又是什么?我经常看见两只丘鹬一起出现在丘鹬奏响“嘭嚓”舞曲的地方,它们有时还会一起飞翔,但从未见过两只丘鹬一起“嘭嚓”那第二只鸟究竟是只雌鸟,还是与之竞争的情敌呢?

    另一件让人困惑的事情是,丘鹬那动听的“嘁喳”声究竟是它声带发出的,还是纯机械性质的声音?我的朋友比尔-菲尼(舰曾经用网捕捉了一只正在发出“嘭嚓”声的丘鹬,并除去了它翅膀边缘的羽毛。之后这只鸟仍然能发出“嘭嚓”声和柔美的颤音声,但是不再发出“嘁喳”声了。不过一次这样的实验还不足以得出什么结论。

    还有一件尚不清楚的事:雄丘鹬的空中舞蹈要持续到筑巢的哪个阶段?我的女儿曾经有一次看到一只丘鹬在离鸟巢二十码的地方发出“嘭嚓”声,鸟巢中有已经孵化了的蛋壳。但这是它情侣的家吗?或者这是只风流的家伙,在我们没有注意时犯了“重婚罪”?这些问题以及其他很多问题都在暮色渐暗的黄昏中成了难以破解的谜团。

    空中之舞每晚都在数百个农场里上演,农场上的主户们却慨叹农场缺乏娱乐。他们错误地认为,只有在大剧院里才有供人们娱乐的节目。他们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却不懂如何享受这片土地给他们带来的快乐。

    丘鹬的存在有力地回击了这种观点:鸟儿只能充当狩猎的靶子,或者只能被优雅地放在一片烤面包上。没有人比我更想在十月猎捕丘鹬,但是自从发现了空中之舞后,我自觉捕一两只丘鹬已经足够。我必须要确保的是’在四月来临时,黄昏的天际间不会缺少舞者的倩影。

    五月:从阿根廷归来

    当蒲公英给威斯康星州的牧场打上五月的烙印时,也就到了倾听为春日作出最后证明的声音的时刻。只要坐在草丛中向天空竖起耳朵,不去理会草地鹨和红翅黑鹂的喧闹,很快你就会听到刚从阿根廷归来的高原鹬的飞翔之歌。

    如果你的视力够好,那么当你抬头搜寻天空时,就能看到高原鹬扇动着翅膀,在羊毛般的云朵间盘旋。如果你视力不够好,那也不必强求,只要看着篱笆桩就行了。很快,一道银光就会告诉你高原鹬在哪根粧子上落下来,收起了它长长的翅膀。你会由衷地感慨:“优雅”这词一定是见过高原鹬收拢翅膀的人发明的。

    它优雅地蹲坐在那里。它的存在本身发出信息:你的下一个动作应该是立刻退出它的领地。官方文件也许可以证明你拥有这片牧场,而高原鹬可以轻易废除这些世俗的条款。这领地是它从印第安人那里获得的,它刚刚飞越四千英里,就是为了重申这一点。在幼鹬展翅翱翔之前,这座牧场都归它所有,任何“入侵”都将招致它的抗议。

    在附近某处,雌鹬正在孵着四只尖头大鸟蛋。不久,四只早熟的小鸟就会破壳而出。它们从绒毛变干的那一刻起,就会像踩着高跷的田鼠一样跳跃着穿过草地,完全可以躲过笨手笨脚想要抓住它们的人。出壳三十天后它们就能长成大鸟,这种发育速度是其他任何禽类都无法相比的。到了八月,它们就已经从飞行学校毕业。你能在八月的某个凉爽夜晚听到它们欢快地吹起飞往南美大草原的集结号,再次证明美洲大陆悠久的整体性。南北半球的这种鸟类迁移的整体性对于政客是新鲜的概念,而对于长着羽毛的空中舰队来说却并不稀奇。

    高原鹬很容易适应这个乡村。它们跟随着草场上正在吃草的黑白花色的水牛,发现这些牛远比棕色野牛靠谱。它们在干草堆上和草场里筑巢,但是和笨拙的野鸡不同,它们不会被困在割草机里。在干草即将收割之前,幼鹬就已经飞离此地。在乡村,高原鹬只有两个真正的敌人:人工沟渠和排水沟。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这些沟渠同样也是我们的敌人。

    在20世纪初期,威斯康星的农场几乎失去了自古既有的计时器。五月,农场在静寂中变为绿色;八月,夜晚没有鸟鸣声提醒人们秋日将至。遍布世界的枪支,连同吐司烤鹬肉对于后维多利亚时代宴会的诱惑,曾对鸟类造成巨大的伤亡。尽管联邦候鸟保护法案姗姗来迟,总还算是亡羊补牢。

    六月:钓鱼田园诗

    我们发现了一条不是很深的溪流,在去年鳟鱼泛起涟漪的地方,丘鹬正一摇一摆地嘛啪走过。水很暖和,潜入最深的地方也不会冷得打战。即使在凉快的游泳之后,把脚伸进防水靴子里,它仍然像是阳光下的热焦油纸一样让人感觉灼热难耐。

    那天傍晚的垂钓如同预兆的一样令人扫兴。我们想在溪流里钓鳟鱼,上钩的却是一条白鲑。夜里,我们坐在驱蚊的熏烟灰堆旁,讨论着第二天的出行计划。我们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忍着炎热,走了两百英里路,满怀希望以为溪流中会有鳟鱼,但在猛拉钓鱼线的一瞬间,梦幻再一次破灭没有鳟鱼。

    不过我们现在想起来,这条溪流分支很多。在上游的源头附近,我们曾见到过一个又窄又深的河汊,茂密的赤杨丛林地里潺潺流出一股股清冷的泉水,从这个河汊口注入河中。在这种天气里,一条自尊自重的鳟鱼会做什么呢?正如我们一样:到河的上游去。

    第二天清晨,当数百只白喉林莺忘记天气不再凉爽舒适时,我从路边爬下满是露水的河岸,进入“赤杨汊口”。只见一条鳟鱼正逆流而上。我放出一段钓鱼线,希望它能一直保持这种柔软干燥的状态。我把钓鱼线试探着抛出一两次,测了距离之后,准确地在距鳟鱼最后一次激起水涡一尺之外的上方,抛下一个奄奄一息的蝇鱼饵。此刻,曾经炎热的路程、讨厌的蚊子、不争气的白鲑鱼,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鳟鱼大口吞下了鱼饵,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它在鱼篓底部铺着的湿润的桤木树叶上不停地扑腾了。

    又一条鱼在前边的水涡里出现了,这条鱼更大一些。这里可称作鳟鱼的“起航点”,在河岸边是一片非常稠密的赤杨丛。一枝棕色灌木的枝茎矗立在河水中央,水流在它周围匆匆流过。它带着永恒的无声微笑摇曳着身姿,似乎是在取笑神灵或人们抛在它侧枝旁一英寸之外的可怜蝇鱼饵。

    我在溪水中央的石头上坐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看着我的鳟鱼慢慢地从庇护它的灌木丛下露出头来。这时,我的钓竿和钓线已挂在阳光满满的河岸上的赤杨上晒干了。为了谨慎起见,我多等了一会儿。水面平静极了,如果有一阵微风吹起’很快就会泛起涟漪,而它会让我完美抛下的鱼钩更有杀伤力。

    风即将吹来’其力量足以把一只棕色的粉翅蛾从微笑的赤杨树枝上吹落到水面。

    一切准备就绪!我卷起晒干的钓线,站到溪水中央,鱼竿随时准备抛出。风吹来了!小丘上的山杨预兆性地微微颤动起来,我放出一半长的钓线,借着风力前后轻轻挥舞着钓竿。要注意,抛出的钓线不能超过一半。现在太阳已升得老高,水面上任何晃动的影子都会向大鱼预警迫近的厄运。来了!最后的三码钓线抛了出去,我把蝇鱼饵优雅而准确地抛在笑得前仰后合的赤杨脚下,鳟鱼咬住了鱼钩!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拖出树丛。它急忙游向下游,企图逃此一劫。但是,几分钟后,它也在鱼篓底部扑腾了。

    在等待鱼线再次晒干的时候,我坐回到那块石头上,不由得陷入沉思。我思索起鳟鱼和人的行为方式。我们与这些鱼何其相像!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时刻准备着,不,是热切渴望着,渴望着抓住周遭任何新的具有诱惑力的东西。当我们发现那看似诱人的东西原来内藏玄机时,又何尝不会为自己的仓促与草率而悔恨呢!尽管如此,我仍认为渴望本身还是有其积极一面的,不论渴望的目标是真实还是虚幻。若世上所有的人或鱼都谨小慎微、瞻前顾后,那将多么索然无趣啊。之前我是不是说过“为了谨慎起见”而等待?那可不索然无趣。只有在为或许更加渺茫的下一次机会进行准备时’钓鱼者才会表现出谨慎。

    现在,出击的时候到了,因为鳟鱼很快就不再浮出水面。我趟过齐胸深的水,来到鳟鱼的起航点,这里是茂密的赤杨丛,我只好把头硬伸进摇摆的树丛中向内张望,这里的的确确是个丛林!丛林中露出一个漆黑的洞,被绿树遮挡得严严实实,在这样的地方就连挥动一片蕨叶都不可能,更别说钓竿了。就在这里,一条大鳟鱼正懒洋洋地挪动着身子,吞下一只路过的小甲虫,它的肚皮快要贴到黑色的河岸了。

    即便是使用最不会引起怀疑的虫子作诱饵,也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它。但我看见向上游二十码的水面波光粼粼,那里是另一个出口。用干饵料顺着河流向下钓鱼怎样?希望渺茫,但一定要试一试才知道。

    我回身爬上河岸,丛生的凤仙花和荨麻又高又密,到了我脖子的高度。穿过赤杨林,我又迂回着走到了上游的出口,像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唯恐搅浑了这位“陛下”的浴池。我在那里静静站了五分钟,等待一切平息下来后,拉出带在身上的三十英尺钓鱼线,给线上油,晾干,卷在左手上。三十英尺,这正是我和“丛林”入口之间的距离。

    现在等待的时机到了!我对着蝇鱼饵吹了最后一口气让它鼓胀起来,把它挂在鱼钩上,放在我脚边的溪流中,再一圈圈地迅速放出钓鱼线。之后,鱼线顺流而下,就在钓线被拉直,鱼饵被吸入丛林中时,我迅速向下游走去,边走边用眼睛死死盯着河面上那个黑漆漆的洞,想预知鱼饵的命运如何。借着“丛林”中透过的一段斑驳阳光,我看到了鱼钩,它仍漂在水面上。它转了个弯,眨眼间就被冲到了黑漆漆的水面,而我的移动并未暴露我的计谋。我还没看到那条大鱼,就听见了它扑腾的声音。我立刻用力拉住钓竿,战斗打响了。

    一般来说,一个谨慎之人不会冒着失去价值一美元的蝇鱼饵和鱼钩的危险,趟过急流穿过密林,把一条鳟鱼拉到上游。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没有哪个谨慎的人会喜欢钓鱼。我小心地收着线,一点点把鱼拖到开阔的水面,最后终于把它放进了我的大鱼篓。

    现在我要坦诚相告,那三条鳟鱼都不大,没有哪条大到必须斩首或折弯才能装进它们的棺材。真正可观的不是鳟鱼,而是机会。满载而归的不是我的鱼篓,而是我的回忆。正如那些白喉林莺一样健忘,我也忘记了一切,除了清晨中那个无名的岔路口。

    七月:庞大的领地

    根据郡书记官的产权记录,一百二十英亩是我所有的全部疆域。但我了解到,那个郡书记官是个大懒虫,他从不会在上午九点以前打开他的登记簿査阅记录。所以他对拂晓时分在我的农场里会发生什么毫不知情,而这也正是我在这里要探讨的问题。

    不管州郡有没有记录,我和我的狗都明白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拂晓时分,我们所拥有的是我们走过的、所有领地上的财富。此时,漫步天地间,无论是地域的限制还是思想的束缚都被统统抛在脑后。法律契约和地图所不能涵盖的内容,早已为这里的每个黎明所知晓。而被认为已从此地消失的孤寂,在这里无限制地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露珠所能存在的每个地方。

    和其他农场主一样,我也有自己的“佃户”,它们总是忘记交地租,但对于土地租用权却一丝不苟。实际上,从四月到七月的每个拂晓,这些“佃户”都要彼此声明自己的疆域边界,而且,至少可以推断,它们是在以此向我表明自己的活动领地。

    也许和你猜测的不一样,这里的日常仪式是极具礼仪性的,这也正是一天的开始。我一直想弄清楚这种礼仪规矩究竟是哪位贤士立下的。在凌晨三点三十分’我双手拿着象征主权的物件-咖啡壶和记事簿,带着我所能聚集的七月早晨的全部尊严,走出木屋。我面对启明星的白色微光,在木凳上坐下,把咖啡壶放到身边。我从衬衣前胸的口袋掏出一个杯子―但愿没人注意到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举动。我掏出表看了一下时间’倒出咖啡,把记事簿放在膝上。这意味着到了宣布仪式开始的时候。

    凌晨三点三十五分时,离我最近的一只原野雀用清晰的男高音宣称,它拥有北至河岸南至旧马车道的北美短叶松树林。在能听得见的范围之内,所有的原野雀都一只接一只地吟唱着,纷纷宣称各自的领土主权。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争议,至少在此时此刻没有。于是我便惬意地听着,内心希望它们的雌性伴侣也能够接受这平静和谐的状况。

    原野雀的宣告声还在林中回荡,栖息在大榆树上的知更鸟便已经开始用响亮的颤音声明,自己拥有脚下树杈一被冰暴劈掉了一个大树枝后留下的树杈的所有权,除此以外还有周围其他的相关附属物〔从它的角度看是下面不太大的草地上的所有蚯蚓X知更鸟不停的叫声唤醒了一只梦中的黄鹂,它也开始发布领地。它让世界知道榆树那根下垂的树枝为它所有,连同附近所有富含纤维的马利筋的茎、花园中所有散落的茎叶,还有如火焰般在这些东西之间穿梭的特权。

    我的表指向了凌晨三点五十分,山丘上的靛青鸟开始宣告,在1936年干旱时期枯死的橡树的枯枝残叶和附近的各种甲虫与灌木丛都是它的私有财产。不过我心里很清楚,它也在暗示,自己有权比所有的靛青鸟’或所有迎接黎明的紫露草都蓝得更加出色。

    接下来,一只鹪鹩从木屋屋檐上的小孔钻出来,兴奋地唱起来。而它的十几个同伴也与它同声合唱,场面随之变得喧哗热烈。蜡嘴雀、嘲鸫、黄色林莺、蓝知更鸟、绿鹃、唧鹀、主红雀……全都加入其中。而我按照它们演唱的时间顺序排列着演员名单。没过多久,我的笔就不听使唤,写不下去了。因为我再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只鸟儿先放歌哪只鸟后。况且,咖啡壶也空了,太阳快要升起,我必须在我的权力失效前视察我的领地。

    我和我的狗又意气风发地出征了。我们随意前行,我的狗儿并不在意这些声乐演唱,因为对它来说,居住者存在的标识不是歌声,而是气味。在它看来,任何一堆没教养的羽毛,都能够在树上制造出噪音。而现在,它要为我翻译一些关于气味的诗歌了。天晓得是哪种沉默的生灵在夏日夜晚写下了这些诗篇,但如果我们能找到它们,那么在每首诗的末尾都端坐着诗的作者。我们真正发现的作者往往出人意料:一只急于出逃的兔子,一只拍打翅膀放弃领地的丘鹬,一只因在草地上弄湿了翅膀而恼火的雄雉。

    偶尔我们会发现一只因为夜间猎食征战而迟归的垸熊或水貂。有时我们会赶跑一只正在捕鱼的鹭鸟,或者惊扰一只林鸳鸯,它正带着一群子女逆流而上,前往梭鱼草栖息地。有时我们会见到一头鹿,它刚刚饱餐了紫苜蓿、婆婆纳和野莴苣,正悠闲地返回树林。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找到的只是懒洋洋的动物蹄子在丝绸般的露珠里杂乱踩出的黑色印迹。

    现在我能感受到日出的阳光了,鸟儿的合唱也渐渐停息。随着远处传来牛铃的叮当声,一群牛正缓缓向牧场走来;一声拖拉机的轰鸣提醒我,我的邻居已经睡醒起床。世界又回到郡书记官所记录的那个范畴。于是,我们反身走上回家的路,准备享用早餐。

    大草原的生日

    从四月到九月,草原上平均每个星期都会有十种野生植物开出一年中的第一朵花。六月间,会有近十二种植物的花蕾在同一天绽放。没有谁会注意到所有这些植物周而复始的开花日子,但也没有谁能把这些日子全部忽略掉。踩在五月的蒲公英上却浑然不知的人,可能会因八月豚草的花粉而驻足。没有留意到四月里榆树那红雾般花蕾的人,他的车可能会在六月梓树飘落的花瓣上停留。你只要告诉我他会注意到哪种植物的豆蔻时节,我就能说出这个人的职业、喜好,是否患有花粉热及其生态学知识的总体水平。

    每年七月,当我开车往返农场经过一个乡间墓地时,我都有一种深入观察的欲望。这也是大草原庆祝生日的时候,在这墓地的一个角落,你都会发现一些幸存者,它们为曾经在草原上发生过的大事件举行庆贺。

    这是一处极为普通的墓地,在它的周围种植着普通的云杉,粉色花岗岩或白色大理石的墓碑装点着墓地。在星期天,这些墓碑前都会照例放上一束束红色或粉红色的天竺葵。如果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墓地是三角形的而不是方形的。另外,在墓地围栏的拐角处,还依稀可见往日留下的一小块草原残迹,它是在19世纪40年代修建墓地时幸存下来的。这块草原遗迹还没有经受过镰刀或割草机的破坏,由此也给威斯康星州保留了一点原始痕迹。每年七月,这里都会生长一种一人高的罗盘型植物,我们索性称它为“罗盘葵”。它们摇曳着浅碟大小的、类似向日葵的黄色花朵。在这条公路旁,更准确地说,在整个郡的西半部,除了这个地方以外都见不到这种花朵。你能想像吗?一千英亩的罗盘葵轻抚着野牛的肚皮会是怎样的景象呢?这个问题恐怕再没有人能回答,或许也再没有人会问起。

    今年,我发现罗盘葵第一次开花是在7月24日,比往年晚了一个星期。在过去六年里,它首次开花的平均日期是7月15日。

    8月3日,当我再次经过墓地时,那里的篱色已经被一帮修路工人拆除,大片的罗盘葵也已被砍掉了。未来不难预料,几年之内,我的罗盘葵将会徒劳地翻越到割草机上,然后挣扎着死掉,这也就意味着大草原时代的永远终结。

    据公路局的人说,每年夏天的这三个月里是罗盘葵盛开的时节,大约有十万辆车子从这条路经过。坐在这些车里的人,至少有十万曾接受过所谓历史教育,其中或至少有两万五千人曾受过植物学的熏陶。但我怀疑,在这些人中曾注意过罗盘葵的是否超过十几个。而在这十几个人中又有谁会注意到罗盘葵正无望地死去?可能一个也不会有。如果我对附近教堂里的牧师说,修路人正在他的公墓里以锄草的名义焚烧历史资料,他一定会感到惊讶与迷惑。他会想,杂草怎么会是历史书呢?

    事实上这是本地植物群葬礼的一个缩影,同时也是世界植物群葬礼的一个缩影。生活在机械化时代的人们不会注意到这些植物群落,他们只会为改造赖以生存的土地而取得的进展感到骄傲。不论是否愿意,人们都将在这土地上过完一生。对于我们,现在的聪明做法是立刻停止一切关于植物学与历史学的知识教育,以免我们的后代在发现他们的美好生活是以牺牲植物为代价换来时,感到痛苦与自责。

    一般情况下,当地的农场越是富足,周围的植物群就越是匮乏。我之所以选择了这个农场,就是因为它不够富庶。这里没有公路。实际上这里的整个地区都处在“进步长河”的逆流上。在我的农场里,我每天仍然走在过去拓荒者的马车道上,路面从未平整过,也不曾铺上碎石,没人清扫,也没被推土机推过。我的邻居们常到郡事务官那里抱怨。他们的树篱已经连续好几年没有修剪了,他们的沼泽没有筑堤坝,也没排过水。但在垂钓与发达之间,他们还是倾向于选择垂钓。于是,在周末,我就可以来到偏远的林地,尽情享受独自欣赏植物的快乐生活。而在工作日时,我则尽可能到大学农场、大学校园和邻近郊区与植物共度时光。十年来,出于消遣,我对大学、郊区以及偏远农场里植物的首次开花时间做了详细的记录。

    以上统计显示,边远农场里农夫们的视觉享受差不多是生活在大学、城市里的人们的两倍。当然了,两者都还没有关注到自己区域内的植物群落,因此我们面临的是前面已经提及的两种选择:要么继续盲目开发,要么重新思考植物与开发共存共荣的可能性。

    造成植物群落萎缩的原因,是清除农场杂草、林地放牧和修建公路。进行每项开发都需要大量削减野生植物所占用的土地,但是我们没必要将整个农场、整个城镇或州郡作为开发的代价,使得植被消失。它们的消失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益处。每个农场上都有闲置的土地,每条公路两旁都有和它相同长度的空地。只要不在这些空闲的土地上放牧、耕种、割草,那么本地的所有植物群,连同数十种外来植物,就能和生活在当地的人们相依相守了。

    具有讽剌意味的是,大草原植物的杰出保护者对沿铁路线修筑防护栏一事了解甚微,甚至对这些琐事毫不关心。这些铁路的很多护栏在草原被开垦之前就竖在那里了。在这些细长的保护区内,草原植物承受着煤渣、煤灰和每年一次清理空地的大火的洗礼,用生命的力量完成了一部色彩炫目的年历,从五月粉红色的折瓣花,到十月蓝色的紫菀。我心中萦绕着一个长久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有机会与一位铁面无情的铁路局长谋面,用事实依据证明他尚怀仁慈之心。但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遇见这样的一个人,因此也没机会这样做。

    铁路部门当然也会使用喷火器和化学喷雾器来清除铁路边的杂草,这种做法的成本太高,无法扩展到距铁轨太远的地方,但他们早晚会用上更先进的方法。

    如果我们对某个人种所知甚少,那么它的消失并不会给我们带来太多痛苦;如果我们对某个国家的认识,仅限于偶尔品尝的一道菜肴,那么这个国家中某人的逝去对于我们也就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只为熟悉的人哀伤。倘若我们对罗盘葵的认知仅仅是植物学书籍上的一个名字,那么我们也不会因为这种植物在丹恩郡西部消失感到悲伤。

    当我试图挖起一株罗盘葵,想把它移栽到我的农场时,我第一次发现了它的个性。那就像是在挖一棵橡树幼苗。我辛苦劳动了半小时,又脏又累,但是它的根仍然在延伸,就像直立生长的巨大甘薯。据我所知,那株罗盘葵的根向下穿透了基岩。我最终没能挖出罗盘葵,但我明白,它之所以如此苦心经营地下战略,是为了对付大草原的干旱。

    之后,我种下了罗盘葵的种子,这种种子粒大肉厚,味道与葵花籽相似。不久,它们就发芽了。但是经过五年的等待,幼苗仍是幼苗,不知何日才能长出花茎。也许罗盘葵需要生长十年才能达到开花的年龄;那么,墓地里我所珍爱的罗盘葵多大?它可能比那里最古老的墓碑还要年长吧,而那块墓碑上的日期是1850年。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它曾见过逃亡的黑鹰从麦迪逊湖撤退到威斯康星河,因为它就生长在那次着名战役的行军路线上。它当然也曾见过拓荒者接连不断的葬礼,看见他们一个又一个地长眠在蓝色须芒草下。

    我曾看到,一把电铲在路边挖排水沟时,切断了一株罗盘葵的“甘薯根”。很快它的根就生出新叶,后来又长出了花茎。这可以解释,为何我们在刚被平整过的公路旁边会发现这种从不侵入新环境的植物。很明显,一旦它在一个地方扎下了根,除了持续性的放牧、刈割或犁耕,完全能抵抗任何伤害。

    那么罗盘葵为什么会从放牧地区消失呢?我曾见过一位农民把他的牛儿赶到未被拓垦的大草原上,那里只是偶尔有人去刈割野生的干草。牛在吃光其他的植物之前会首先吃掉罗盘葵的茎叶。我们可以想像当年野牛对罗盘葵也是情有独钟的,但是整个夏天它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进食。简而言之,野牛不会持续在一个地方吃草,所以罗盘葵还能够招架得了。

    或许是上帝的意愿,让数千种动植物彼此相生相克以产生现今的世界。如今,上帝的意愿又要收回这美好的一切。当最后一头野牛告别威斯康星时,几乎没有人感到悲伤。同样,当最后一株罗盘葵随之而逝,前往那虚无梦幻中绿意飘渺的大草原时,又有谁会为之动容呢?

    八月:青色牧场

    有些画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每个时代都不缺少欣赏者,而且每个时代都可能出现一些赏识它们的伯乐。

    我知道的这样一幅画,它却极易消失,除了漫游在山坡上的鹿以外,几乎没有人看到过它。为这幅画挥毫泼墨的是一条清澈的河流,然而在我带朋友去观赏其作品之前,这条河流已经将他的作品永远地抹去了。从此,这幅画只留存在我的心中。

    和艺术家常常变幻不定的性情一样,这条河流也喜怒无常。你全然无法预料它何时会有心情泼墨,将会持续多久。但在仲夏,在每一个明媚和煦的日子里,当白色舰队般的大片云朵巡游天际时,你漫步于沙洲之上,哪怕只是为了去看看它是否正在创作,这本身就是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事情。

    在创作开始时,它会在河滨画上一条“锻带”,将之薄薄地涂在向后倾斜退去的河岸的沙子上。“锻带”在阳光下慢慢变干,这时金翅雀便来到它的水洼中沐浴,而鹿、鹭鸟、双领鹆、垸熊和乌龟会用足迹在“锻带”上刻上花边。这会儿,很难断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过,当我看到这条“锻带”因长出的荸荠草而变成绿色时,我便开始注意观察,因为这是河流有心情作画的信号。几乎在一夜之间,荸荠草就长得茂密而葱翠,让附近高地上的田鼠都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它们结伴出行来到这绿色的牧场。显然,田鼠们一连几个夜晚都在天鹅绒般的草地上疏松筋骨。它们踩出的田鼠迷宫足以说明它们乐不思蜀的兴致。鹿在绿色牧场上徜徉,显然是为了享受踩在柔软草地上的愉快感觉。就连不爱出门的鼹鼠,也在干燥的沙地下挖出一个通道,一直通向长满荸荠草的“锻带”。在那儿,它可以尽情用翠绿的草皮堆砌它的城堡。

    在这段时间里,那些数不清却又小得难以辨认的植物幼苗,纷纷从绿色“锻带”下潮湿温暖的沙中破土而出。

    如果你想进一步观赏这幅画,你就要再给河流三周的时间,而且在这期间要确保无人打扰它。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在太阳刚刚驱散破晓的晨雾时前来拜访沙洲。这位艺术家此时已经调配好了色彩并与露水一起泼洒出去。荸荠草甸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翠绿,上面闪耀着蓝色的沟酸浆、粉红色的青兰,以及乳白色的慈姑花。时而可见山梗菜伸展着叶片,如同抛向天上的红矛。在沙地尽头,紫色的斑鸠菊和淡粉色的泽兰靠着成排的柳树高高地伫立着。即使你怀着敬畏之心悄然地来到这里,仿佛来到一个只能美丽一次的地方,你仍可能会惊扰一只站在那齐膝高的花丛中悠然自得的狐红色小鹿。

    不要期待还能再回去欣赏绿色牧场,因为那时它已不复存在了。或者是河水的消退让它干枯,或者是上涨的河水漫过了沙洲,让它又变回原来简朴、干净的沙地。然而在心中,你可以永远珍藏起那幅画卷,并期待着在某个夏日’河流又会找回绘画的兴趣。

    九月:欢唱的树林

    到了九月,黎明十分,几乎听不见鸟儿的歌唱。或许一只歌雀还会漫不经心地唱首歌;或许一只丘鹬还会在飞往栖息的树丛途中鸣啭;一只大林鸮也可能以最后一声啼叫结束夜晚的争论。但是,其他的鸟似乎没有要说什么或要唱什么的兴致。

    只有在一些雾气萦绕的秋日黎明,或许还能听见鹌鹑的合唱。寂静突然被十几个女低音打破,它们无法抑制对即将到来的黎明的歌颂。在短短的一两分钟之后,音乐会戛然而止,如同音乐会突然开始一样。

    善于隐秘的鸟儿的歌声具有独特的优点。站在树梢上高歌的鸟儿易被瞩目,但也容易被遗忘,它们“显而易见”,在人们眼里也就极为平常了。让人们难以释怀的,是偶露峥嵘的隐士夜鸫,从幽深阴暗的地方倾泻出银铃一般的和声;高高飞翔的鹤,在一朵云后吹响号角;雾霄中的草原榛鸡,在浓雾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北美鹑,在黎明的寂静中高唱《圣母颂》。没有哪个自然学家观赏过鹌鹑合唱团的演唱,因为那一小群鸟正躲在草丛中,隐蔽在人们视线以外的栖息地,一旦有人接近,它们就会自动安静下来。

    在六月,当光线强度达到0·01烛光亮度时,就完全可以预料到旅鸫会放声高唱,而其他歌手则会按自然的顺序加入合唱。然而在秋天,旅鸫却完全保持沉默,北美鹑是否会合唱,我们也无法预测。在这些无声的清晨,我会感到格外沮丧,这或许表明,人们期盼得到的东西总比能够得到的更有价值。对北美鹑合唱的期待’使我甘愿数次摸黑起床。

    秋天时,我的农场里总会有一群或几群北美鹑,不过破晓时的合唱总是在比较遥远的地方进行的。我想,这是因为它们喜欢离狗远一些的缘故吧。狗对鹌鹑的兴趣似乎比我还要强烈。然而一个十月的黎明,我正坐在屋外的火堆旁喝着咖啡,北美鹑悦耳的合唱声就从几乎只有投石之遥的地方传来。它们在乔松林下栖息’估计是想在露水多的季节里找一个舒适干爽的地方。

    能在靠近门口的台阶上听到黎明赞美诗,这让我倍感荣幸。此时,那些微蓝的乔松树的针叶似乎在这个秋日变得更蓝了,而洒落在松树下的悬钩子所铺成的红地毯这时也分外夺目。

    十月:暗金色

    狩猎有两种:普通的狩猎和流苏松鸡狩猎。

    可以狩猎到流苏松鸡的地点有两个:普通的地点和亚当斯郡。

    在亚当斯郡狩猎有两个时段:普通的时段和美国落叶松变成暗金色的时候。这些是写给那些不幸的人的。他们手忙脚乱,忙个不停。当他们拿着打光子弹的空枪,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流苏松鸡如同长着羽毛的火箭一般,毫发无损地飞入短叶松林里时,却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被它撞落的金色松针正纷纷而下。

    等到初降的霜冻迫使丘鹬、狐色带鹀和灯芯草雀离开北方,落叶松便由绿转黄。成群结队的欧鸲夺走了山茱萸丛中的最后一颗白浆果,留下的空茎叶使山坡平增了粉红的阴霾。溪边掉光了叶子的桤木使遍布各个角落的冬青树尽收眼底。亮眼的黑剌莓指引着我们迈向松鸡的栖息地。

    对于松鸡的位置,狗比我们更加敏感。所以,要想尽快找到松鸡,我们必须牢牢地跟着它,通过它那竖起的耳朵来解读微风述说的故事。而当它驻足不前,用侧头一视告诉我们要“准备好”时,我们所迷茫的是:准备好干什么?是准备好面对一只啁啾的山鹬,一只提高嗓门的松鸡,还是只是一只兔子?在这种种不确定因素充斥的时刻,蕴含了更多狩猎松鸡的乐趣。必须要知道准备好做什么的人,应该去狩猎雉鸡。

    狩猎者的兴趣各不相同,其中的原因是非常微妙的。最惬意的狩猎者都是偷偷摸摸的。为了偷偷地进行狩猎,他们只能去没有人去过的荒原’或者是去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没有被发现的地方。

    只有很少的狩猎者知道在亚当斯县有松鸡,人们开车经过这里的时候,只会看到荒凉的短叶松和低矮的橡树。这是因为这个地区的高速公路贯穿多条交叉相错的小溪,这些向西流的小溪发源于同一个沼泽,经过干燥贫瘠的沙地最终注入河流。这条北向的高速公路正好穿过这些没有沼泽的贫瘠之地。但就在高速公路的另一侧,在干燥矮小的树丛后面,每条小溪都扩展成了宽阔的沼泽带,成了松鸡的天堂。

    到了十月,我静坐在荒凉的落叶松丛中,听到狩猎者的汽车从高速公路上开过,奔向拥挤的北方。我试着想象在他们车上跳动的里程计,他们紧张的脸庞,他们聚焦在北方的焦灼的眼神,不禁暗自发笑。他们经过时带来的噪音,使雄松鸡发出挑战的信号。当我注意到它的位置时,我的狗露齿而笑。我们一致认为那个家伙需要一些锻炼,所以我们应该现在就去找它。

    美国落叶松不仅能在沼泽中生存,也可以生长在与之接壤、泉水喷涌的高地脚下。在那里,道道泉水从地下涌出,遇到苔藓的阻碍,形成了类似沼泽的梯田。我称之为“空中花园”,因为在它们湿透了的淤泥的外面,燧裂龙胆已经举起了宝蓝色的花朵。即使狗正在向你示意前面有松鸡,十月里映着金黄色松针的龙胆,也值得我们驻足观看。

    在每个空中花园和小溪之间都有一条布满苔藓的鹿径,给猎人的狩猎提供了方便,而暴露了的松鸡也可以在刹那间从此飞过。问题是,鸟和枪支对短暂时间的理解是否一致。如果不同,那么下一头经过的鹿,在此遇见的就只能是令其嗤之以鼻的空弹壳,而不是羽毛了。

    在小溪的上游,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农场。我试图根据田野间的小短叶松的年龄来判断,在多久以前这位倒霉的农场主发现沙质土壤种出的只是孤独,而不是庄稼。短叶松常常会给粗心的人以假象,它的年轮一年可以增加好几轮,而不是一轮。我发现一棵小榆树苗是更好的计时器,它现在已经堵住了牲口棚的大门,其年轮可以追溯到1930年的干旱时期。从那年开始,牛奶再也没被运出过这里。

    我很好奇,当年农场主由于抵押已经超出农场的收成,而不得不离开农场的时候,所思的是什么。他们的想法就像是松鸡,飞过没有痕迹,但是有些线索也许会被保留长达数十年之久。对于在令人难忘的四月种下紫丁香的他来说,所想的肯定是紫丁香在每年四月争奇斗艳的情景。对于那个在许多个星期一使用洗衣板搓洗,以至将其磨平的她来说,所憧憬的一定是所有的星期一都能消失,而且是马上消失。

    我沉浸在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突然意识到我的狗一直耐心地站在泉水旁指引着方向。我走上前去,开始为我的心不在焉而表示歉意。一只丘鹬在上方啁嗽了起来,就像编蝠,它桓红色的胸脯沐浴着十月的阳光。狩猎由此开始。

    在这样的日子里,要想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是非常不易的,因为可以让人分心的东西实在太多。我带着好奇心懒散地跨过了雄鹿在沙地上踏出的一条小径。小径从一株美洲茶树通向另一株,被夹住的树梢向我们解释了原因。

    这让我想到该吃午饭了,不过,在我从猎物口袋拿出午饭之前,我看到高空有一只盘旋的雄鹰,它的身份还有待确认。我等待着它侧身转弯,露出它那红色的尾巴。

    当我伸手去拿午饭时,眼睛却注意到一棵被剥了皮的杨树。在这里,一只雄鹿已经磨掉了它发痒的绒毛状嫩皮。那是多久以前发生的呢?暴露出来的木质已经呈现出棕色,我想在上面磨蹭的鹿角现在肯定已经是光洁滑润的了。

    我再一次伸手拿我的午饭,但是狗激动的叫声以及沼泽中撞击树木的声音打断了我。突然跳出了一只雄鹿,鹿尾高高地翘着,鹿角光亮,皮毛光滑呈蓝色。是的,杨树说出了实情。

    当我最终拿出午饭并坐下开始吃的时候,一只山雀直愣愣地看着我,却不透露自己的午餐是什么。也许它吃的只是冰凉肿胀的蚂蚁卵,或者是在它们的世界被视为是烤松鸡的其他食物。

    午餐结束后,我双眼注视着那些排成密集队形的年轻落叶松,看着他们那金黄色的柳叶刀插向天际。在每棵树下,昨日洒落的针叶已经织成了金黄色的地毯,泰然自若地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早起者

    起得太早是角枭、星星、大雁和货运火车的坏习惯。一些狩猎者起得太早是因为大雁,而一些咖啡壶起得太早则是受到了猎人的影响。奇怪的是,对于大多数必须在早晨某个特定时间起床的生物来说,只有它们当中的一小部分发现了这种最愉快又最消闲的早起时间。

    猎户星座是早起一族的先行者以及良师益友,因为是它发出了早起的信号。当猎户星座已经越过最高峰向西前进,就到该赶着水鸭下水的时候了。

    早起者与晚起者不同,他们与人相处融洽,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可以低调地陈述他们的成功史。猎户星座的行程最远,但他们什么也不说。咖啡壶则从最初柔和的汩汩声开始就在向我们述说里面东西的特质。猫头鹰在它三音节的评论中,哀怨着夜晚的厮杀。沙洲上早起的大雁在某些无声笨拙的辩论中声明了议事的程序,而丝毫没有表现出它的发言代表了所有远山和海洋的权威。

    货运火车,我不得不承认,它毫不掩饰自己的重要性,但是即使这样它也有谦逊的一面:它只专注于自己喧嚣的工作,永远不会到别人的地盘嘶吼。货运火车的专心致志’让我很有安全感。

    早早地到达湿地对于我们的听觉来说是一次奇遇。不受肢体和眼睛的限制及阻碍,耳朵可以毫无顾忌地漫游在夜间的嘈杂声当中。当你听到野鸭充满激情的吸汤之声时,你可以想象二十只野鸭在浮萍中狂饮的景象。当一只赤颈鸟长声尖叫时,你可以想象有一队赤颈鸟,而且并不会与视觉产生冲突。当一群蓝嘴雀侧身飞向池塘,俯冲划破黑暗天空的时候,你屏息静听着,但能看到的却只有星星。同样的表演,在白天会引起注视,会引来射击,并且会很快招来一个打不中的借口。此时,你可以肆意想象那扇动的翅膀如何整齐地将天空一分为二,而白天的光线并不会为你的想象增添任何色彩。

    当飞禽拍打着他们柔和的翅膀飞向更广阔、更安全的水域,身影在渐渐泛白的天空中逐渐模糊的时候,听觉的盛宴也就结束了。

    和其他许多限制性的协定一样,黎明前的协定只有在夜色让傲慢者变得谦虚的时候才会生效。太阳看来似乎有从世界上撤销沉寂的职责。无论如何,在笼罩低洼地的晨雾还是白色的时候,所有狂妄自大的人就已开始自吹自擂,每堆玉米秆都装作是以前的两倍高。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松鼠开始夸大空想的、侮辱其尊严的行为,每张嘴都在以虚伪的情感宣称自己此时此刻臆想出来的社会危机。远处的乌鸦正在痛斥假想中的猫头鹰,只是为了告诉世人,它们的警惕性有多高。一只雄雉鸡沉浸在对以前风流韵事的回忆中,装腔作势地拍打着它的翅膀,以沙哑的声音警告着世界,它拥有这个沼泽以及其中所有的雌雉鸡。

    所有这些“宏伟”的想象并不仅限于鸟兽。在早餐时间,这个睡梦中苏醒的农场中会传出喇叭声、吆喝声和哨声,直到傍晚传出一台无人管理的收音机最后的嗡嗡声。随后,所有的人都上床睡觉,开始重温夜晚的功课。

    红灯笼

    一种狩猎松鸡的方法是,依据逻辑和概率,制定一个狩猎的地形图。这会把你带往应该有松鸡的地方。

    另一种方法是毫无目的地闲逛,从一个红灯笼到另一个红灯笼。这可能会把你带到真正有松鸡的地方。这里的“灯笼”指的是在十月的阳光下呈现红色的、黑刺莓的叶子。

    红灯笼在很多区域都给我愉快的狩猎指引了正确的方向,但是我认为,黑剌莓最初学会如何发光发亮,肯定是在威斯康星州中部的沙郡县。在荒地上多沼泽的小溪旁,从第一次霜降到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天,黑剌莓会在每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发出艳丽的红光,而那些自己很少闪烁的人却把这些友好的荒地称为贫瘠。在这些荆棘下面,几乎所有的丘鹬和松鸡都有自己的日光浴室。很多的狩猎者都对此毫不知情,他们在无剌的矮树下穿梭,结果毫无收获地回家,留下我们回归平静。

    这里的“我们”指的是鸟、溪流、狗和我自己。小溪非常懒散,蜿蜒流经赤杨,却好像更愿意待在这里,而不是汇入河流。如果我是小溪,我也会这样做。溪流每一次的踌躇都意味着有更好的溪岸,在那里善变的荆棘连接着淤泥中长出的一丛丛潮湿结冰的羊齿植物和凤仙花。松鸡无法长期离开这样的地方,而我也是如此。松鸡狩猎,是一种沿着小溪从一片荆棘丛到另一片荆棘丛的逆风漫步。

    当狗接近荆棘丛的时候,它会环顾四周以确保我在射击范围之内。确认后,它会继续谨慎地前进,它的湿鼻子会在上百种气味中寻找一种。正是这种可能存在的气味让整个大地充满了活力和意义。狗是空气的探勘者,不断地搜寻着空气里的气味,如同寻找地层里的黄金。松鸡的气味是联系它和我的世界的黄金标准。

    我的狗认为我需要学习的关于松鸡的知识还有很多,而作为一个专业的自然学者,我很同意这种看法。它坚持用带着逻辑学教授的那种沉静的耐心,用通过专业鼻子推理的艺术形式指导我。我很高兴看到它从一些显而易见但是对于我的肉眼来说需要猜测的数据形成观点,得出结论。或许,它希望他迟钝的学生有一天可以学会使用嗅觉。

    像很多迟钝的学生一样,我知道老师什么时候是正确的,但对于其

    中的原因却并不了解。我检査了我的枪支,走了过去。狗就像其他的好老师一样,并没有因为我经常打不中而嘲笑我。它只会看我一眼,然后继续沿着溪流而上,寻找下一只松鸡的踪迹。

    沿着一个河岸,我们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景致,一种是山上狩猎的地方,另一种是山脚下狗搜寻的地方。踩着柔软干燥的石松子地毯,把鸟从沼泽中惊起,这样别有滋味。而考验一只狗是否适合狩猎松鸡,首先要看的是,当你走在干燥的河岸上时,它是否愿意执行湿乎乎的任务。

    在赤杨林带变宽的地方会出现一个特殊的问题一狗从视线中消失了。这时你就要立刻跑向小山或者位置较高的地方,保持静止状态并环顾四周,竖起耳朵努力搜寻狗的踪迹。突然散乱飞起的白喉莺可以提示它的位置。而且,你还可以听到它折断树枝的声音,或者溅起水花的声音,亦或扑通坠落进小溪的声音。但是,当四周陷入沉寂的时候,你就要开始准备了,因为它很可能就在猎物所在的地方。仔细听受了惊吓的松鸡在惊飞之前发出的有预兆的“咯咯”声。接着就是疾驰的鸟,或许有两只,或许据我所知,最多有六只,它们“咯咯”地叫唤着,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了出来,每一只都朝着它们的高山目的地高高地飞去。会不会有一只进入你的射程范围完全靠运气,如果你有时间也可以计算出其中的概率:360除以30或是枪所能覆盖的任意弧度。结果再除以3或4,即你打不中的概率,算出来的结果就是你可能猎到松鸡的概率了。

    对猎狗的第二个考验是看它能不能在经历这个小插曲之后向你报告并接受新的任务。在它气喘吁吁的时候,坐下来与它仔细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接着开始搜寻下一个红灯笼’并继续我们的狩猎之旅。

    十月的微风带给狗的是除松鸡以外的很多种气味,其中的每一种都会引发它独特的表现。当狗以富有幽默感的方式用耳朵给我指路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找到了一只正在睡觉的兔子。曾经有一次,它用了一个极度严肃的表情来引导我,那里却没有鸟。但是它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原来在它鼻子下面的一簇莎草中酣睡着一只正在沐浴十月阳光的肥胖的垸熊。每次狩猎的时候它都至少有一次对着臭鼬狂吠,而它们往往都躲在那些异常繁茂的黑剌莓当中。有一次,它在溪流中间指引我。向上游而去的翅膀的呼呼声,伴随着三声富有乐感的啼叫,让我知道它打扰了一只林鸳鸯用餐。它经常能在过度放牧的赤杨丛里发现姬鹬。最后,它可能会打扰到正在靠近赤杨沼泽的岸边睡觉的鹿。到底是这只鹿对流水的音乐毫无抵抗力,还是它特别喜欢只有弄出声响才能靠近的床?根据它那愤愤不平的、摇摆着的尾巴看来,原因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种,又可能两者兼具。

    几乎任何事情都可能在一个红灯笼和另一个红灯笼之间发生。

    在松鸡狩猎季最后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所有的黑刺莓都关掉了它们的亮光。我并不理解为什么一株灌木可以如此准确地把握威斯康星州的法令,而我也并没有在第二天去求证。在接下来的十一个月里,这些灯笼只会在我们的回忆当中发光。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其余月份只是十月和下个十月之间的适当的插曲,我猜想,狗,也许还有松鸡,我们应该是英雄所见略同的。

    十一月:我若为风

    在十一月的玉米田里,奏响音乐的风总是脚步匆匆。玉米秆轻吟着,松散的玉米皮颇为高兴地打着旋儿飞向天空,而风仍旧匆匆忙忙。

    在沼泽地里,长长的风浪吹过遍地的野草,拍打着远处的杨柳。一棵树试图辩驳,它挥舞着裸露的枝桠,但却没能留住风的脚步。

    沙洲上只有风,河流则奔向大海。每一缕草都在沙滩上画圈圈。我漫步过沙洲,并在一根漂来的浮木上坐下,听着风遍野的低吼和海浪的拍岸声。河流毫无生气;水鸭、鹭鸟、白尾鹞和沙鸥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避风港,沙洲上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我听到有声响从远处的云彩边传来,好像微弱的犬吠。真是奇妙,整个世界都好像竖起了耳朵,好奇地倾听着这个声音。声音很快就变得响亮,原来是大雁。虽然还在视线之外,但是越来越近了。

    雁群出现在低垂的云幕中,时而下降时而上升,时而分散时而聚合,但是前进不止,就好像随风飘扬的旗帜,参差不齐。风和每一对扇动的翅膀进行愉快的角力。当雁群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时,我听到了最后一声雁鸣,像是夏季的休止符。

    此时,浮木的后面暖了起来,那是因为风也随着雁群远去了。我若为风,我也愿意跟随雁群。

    斧头在手

    上帝既赋予又剥夺,但并不只有他可以这么做。当我们某位久远年代的袓先发明了铲子,用来种树,他就是赋予者;如果他发明了斧子来砍树,那就成了剥夺者。任何一个拥有土地的人,无论他自知与否,都已经拥有了创造和毁灭作物的神圣职能。

    其他不那么久远年代的袓先发明了别的工具,但是经过仔细观察,这些工具几乎都是之前那两样的衍生品。我们把自己分为多种职业,每种职业都使用、出售、修理或保养这些工具,或者为如何做上述事情提供指导。通过这样的分工,我们可以避免误用任何行业以外的工具。但是哲学这种职业明白,所有人都是按照他们的所思所想和期望来使用各种工具的。它了解,人就是这样按其思考和期望的方式,来判定是否值得使用某种工具的。

    十一月之所以是斧头之月,原因有很多。天气足够暖和,磨斧头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寒冷;天气足够凉爽,所以人在砍树的时候也会觉得舒适。硬木的树叶掉落了,人们可以看到树枝交错的样子,也能看到上一个夏天树木的生长状况。如果人们没有清晰的视野能看到树顶,就不能确定为了保养土地该去砍哪棵树了。

    我读到过很多关于自然资源保护论者的定义,自己也写过不少,但我相信,最好的定义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用斧子。这涉及人们在砍树或在决定砍什么树时,心里的所思所想。自然资源保护论者在每次挥舞斧子时都应该谦逊地明白,自己正在大地的面孔上留下签名。签名当然各不相同,无论是斧子还是笔头留下的,这些差异都是自然存在的。

    我发现,回溯往事,分析我斧头在手时做出决定的原因,是很令人不安的。首先,我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树都生而自由、生而平等。当一棵北美乔松和一棵白桦互相推挤时,我总是因为偏见而砍掉白桦。这是为什么呢?

    首先,松树是我手植的。而桦树是自己从篱色下爬进来的野生树木。因此我的偏见带有某些类似父爱的情感,但这不是故事的全部。如果这棵松树和桦树一样,也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我甚至会更珍惜它。因此我必须深入挖掘在偏袒背后可能存在的逻辑。

    在我们镇上,桦树很常见,并且数量在变得越来越多,而松树则相反。也许我是在偏袒弱势。但是如果我的农场在桦树稀少松树繁多的北边,我又会怎么做呢?我不知道。毕竟我的农场在这儿。

    松树可以存活一个世纪,而桦树只有前者的一半。我需要担心我的签名消失吗?我的邻居种了很多桦树,没人种松树。我是出于虚荣心想让自己的林地与众不同吗?松树四季常青,而桦树在秋天十月就掉光了叶子。我喜欢松树,是因为它能像我一样勇敢地屹立在寒风中吗?松树为松鸡提供庇护所,而桦树为松鸡提供食物。我是认为床比食物来得更重要吗?松木每千立方英尺能值十美元,而桦木只值两美元。我是这么“见钱眼开”的人吗?所有这些理由似乎都有些分量,但是都站不住脚。

    因此,我继续尝试寻找其他原因,希望能找到新的解释。在这棵松树下最终会长出一株五月花、一株水晶兰、一株鹿蹄草,或一株北极花,而桦树脚下最多只能长出一株龙胆。总归会有一只北美黑啄木鸟在松树上筑巢的,而桦树上能有只鸟就不错了。四月,风吹过松树,它会为我吟唱,而桦树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嘎吱作响。这些理由似乎更有分量,但是为什么呢?难道松树比桦树更能激发我的想象与希望?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造成这些不同的到底是树还是我?

    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我喜欢所有的树,但是我爱松树。

    正如我所说,十一月是斧头之月。而且,正如其他爱情故事里说的那样,表达偏爱是有技巧的。如果桦树生长在松树南面,又长得比它高,那么在春天,它就会挡住松树的顶部。这样,松树象鼻虫就不会在树顶产卵。象鼻虫的后代会毁掉松树的顶部,跟这比起来,桦树的竞争简直微不足道。有趣的是,象鼻虫喜欢蹲在阳光下,这不仅决定了它自己的传宗接代,也决定了这棵松树日后的形状,决定了日后我能否成为一个成功的赋予者和剥夺者。

    而且,如果在我砍掉桦树之后紧接而来的是一个干旱的夏季,那么更高的温度会蒸发更多的水分,松树并不会因为我的偏袒而受益多少。

    最后一点,如果桦树的树枝在起风的时候擦伤了松树顶端的嫩芽,那么松树肯定会变形,我会毫不犹豫地砍掉桦树,或者在每年冬天的时候修剪桦树较低的枝干以防它在来年夏天妨碍松树生长。

    这些得失利弊是挥斧者必须加以预测、比较和决定的,他必须沉着地确信他的决定不会只是良好的意愿。

    在挥斧者农场中有多少种树,就会有多少种偏袒。岁月变迁,他根据自己对树的外观和用途的反应,根据那些有利于或不利于某种树的劳

    作给树木带来的影响,为每一种树归纳出一系列的特征。令我惊讶的是,不同的人会为同一种树赋予这么多不同的特性。

    我对杨树的印象不错,因为它可以为十月增辉,并且在冬天的时候给松鸡提供食物。但是在我的某些邻居看来,它只是一种杂木,这可能是因为在他们袓父清理空地时,杨树总是迅速地抽枝发芽。(我不能嘲笑这事,因为我发现自己也不喜欢那些威胁到松树生长的榆树。〕

    我喜欢美加落叶松仅次于北美乔松,可能是因为它在我们镇几乎绝迹了(出于对弱者的偏袒〕;又或者是因为它给十月的松鸡涂上了金色(出于狩猎者的偏袒〕;又或者是因为它让土壤酸化,使上面能生长出惹人喜爱的兰花一艳丽的凤仙花。另一方面,林务官已经把美加落叶松逐出本地,因为它生长得太缓慢而无法带来收益。为了赢得这场争论,他们还提到美加落叶松会周期性地感染叶蜂病,但是这对于我的落叶松而言那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了,还是让我的孙子去担心这事吧。此刻,我的落叶松正生长得繁茂,我的灵魂都要随它们飞向天际了。

    对我来说,古老的棉白杨是最伟大的树,因为它年轻的时候曾为野牛遮荫,也曾被野鸽子环绕仿佛佩戴了一个光环。但是农场主的妻子(以及农场主〕鄙视所有的棉白杨,因为在六月,纱窗会被柳絮塞住。现代社会的信条,就是不惜代价,追求舒适享乐。

    我发现我的偏见比邻居来得更多,因为我对许多种类的植物都怀有个人的情感。这些不受人待见的植物可被归纳为“灌木”。我喜欢卫矛,有一部分是因为鹿、兔子、田鼠都喜欢吃它那直角状的嫩枝和绿色的树皮,另一部分原因是它樱桃色的浆果在十一月的白雪之中让人感觉温暖。我喜欢欧洲红瑞木,因为它为十月的旅鸫提供食物。我喜欢花椒,因为丘鹬每天都在它的隐蔽处晒太阳。我喜欢榛树,因为它十月的紫色让我很享受,也因为它在十一月用柔夷花为我的鹿和松鸡提供食物。我喜欢南蛇藤,因为我父亲喜欢,也因为鹿在每年的七月一日都会突然开始吃它的新叶,而我已经学会把这件事作为预言告诉我的客人。我无法不喜欢这种植物。正是由于它,我这样区区一个教授才有可能在每年都成为成功的预言家和先知。

    很明显,我们对植物的偏爱有一部分来自传统。如果你的袓父喜欢山核桃,那你也会听你父亲的话,喜欢山核桃树。另一方面,假如你的袓父曾经点燃一根带毒的树藤并无所顾忌地站在烟里,那么你肯定会讨厌它,无论每年秋天它以何等艳红的光彩温暖你的眼睛。

    同样明显的是,我们对植物的偏好不仅能反映我们的职业,也能反映我们的业余爱好。二者哪个优先考虑,就好像我们对勤奋和懒散的选择一样微妙。宁愿猎松鸡而不挤牛奶的人不会不喜欢山楂树,哪怕它会侵入到牧场里。猎浣熊的人不会不喜欢椴树。我也知道有些猎鹌鹑的人年年会得花粉热,却不会对豚草有丝毫的抱怨。我们的偏好确实是敏感的标志,可以揭示我们的情感、品位、忠诚、慷慨,以及消磨周末时光的方式。

    无论如何,在十一月,我都满足于手握斧子闲散地度过周末。

    坚实的堡垒

    每片农场的林地,在提供木材、燃料、柱桩等之外,还应该为它的主人提供通才教育。这种智慧产物从不歉收,但总有人前来收割。我在此记下在我自己林场里学到的一些课程。

    十年前我买下这片树林,但是不久后我就意识到,我买到的树木疾病几乎和买到的树一样多。树木的疾病让我的林地千疮百孔,也让我开始希望诺亚在装载方舟时没有带上树疾。不过我很快就又明白了,正是这些疾病使我的林地在镇上显得与众不同。

    我的树林是一个垸熊家庭的总部,我的邻居就没有这样的待遇。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天,一场新雪之后,我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一个垸熊猎人和他的猎犬刚留下的脚印把我引到一棵被拔出半截的枫树下,我的一只垸熊就是在这棵树下避难的。这里冻结的泥土和纠结的树根硬得挖不动,韧得砍不断,某种真菌病害蛀蚀了树根,因此根下面的洞多到无法用烟把垸熊熏出来。因为这棵病树的阻碍,猎人最后放弃了捕捉垸熊。这棵在风暴中被吹歪了的树,为垸熊王国提供了一个坚不可摧的要塞。如果没有这个“防弹”庇护所,我的垸熊储备势必会被猎人洗劫我的树林里还住着一群流苏松鸡。当积雪很深的时候,松鸡们就会迁到我邻居的树林里,那里可以为它们提供更好的住所。而我能留住多少只松鸡则完全取决于夏天的暴风雨能击倒多少棵橡树。这些夏天倒下的树仍旧保留着已经枯干的树叶,下雪时,每棵这样倒在地上的树里都会藏匿一只松鸡。排泄物显示,暴风雪期间,每只松鸡都在此栖息、进食、游荡。橡树为它们提供了狭窄的、覆盖着树叶的隐蔽所,因此它们不必担心风、猫头鹰、狐狸和猎人。风干的树叶不仅为松鸡提供了遮蔽,也因为某种奇妙的理由成了松鸡特别喜欢的食物。

    这些倒下的橡树当然是病树。但是如果不生病,很少会有橡树折断’也就很难有倒地的树梢枝叶为松鸡提供藏身之所了。

    病橡树也为松鸡提供了另一种显然十分可口的食物:橡树虫瘿。虫瘿是新发的枝条在鲜嫩多汁的时候遭到瘿蜂叮蛰后的病态生长。在十月份,我的松鸡可以饱餐橡树虫瘿。

    每年,野蜂都会选一株中空的橡树在上面筑巢,而采蜜者总会在我之前收走蜂蜜。一方面是他们在辨别有蜜蜂的树方面比我更有技巧;另一方面是他们使用了网罩,因而能在秋天蜜蜂蛰伏之前采集蜂蜜。如果树心没有腐烂,我就不会有中空的橡树为野蜂提供蜂巢。

    在繁殖周期的高峰期,我的树林里兔满为患。它们会吃掉几乎每一种我努力培养的树或灌木的树皮和嫩枝,却不会碰所有我想减少的树和灌木。(猎兔者开辟自己的松林或果园后,兔子在某种程度上就不再是一种猎物,而成为一种害兽了。)

    兔子有一副什么都吃的好胃口,但在某些方面也是个美食家。它总是比较钟爱我亲手种植的松树、枫树、苹果树或卫矛,而不是野生的树。它还坚持,某些“色拉”在吃前必须要经过预先的处理。因此,欧洲红瑞木在受到牡蛎介壳虫攻击之前不会得到兔子的垂青,只有在染上介壳虫害变得美味之后’才会被居住在附近的兔子争相抢食。

    有十多只山雀全年在我的树林里度日。在冬季,当我们砍掉病树或枯木当柴火时,斧子的声音就是山雀群开饭的铃声。它们徘徊在附近,一面等着树倒下来,一面无礼地评论着,嫌我们动作迟缓。当树终于被砍倒,铁楔劈开了它的内部,山雀就围上白色的餐巾在树粧上落了座。对它们来说,每一片死树皮都是装满了虫卵、幼虫和虫茧的宝库;在它们眼里,每一条树心的蚁道,都装满了“牛奶和蜜糖”。我们经常把刚劈开的一段木头靠在附近的树上,只是为了看这些贪食的小鸟把蚂蚁卵

    扫个精光。刚砍倒的橡树芳香四溢可以帮助这些小鸟,给它们带来安慰,想到这儿,我们的劳动也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如果没有病虫害,这些树中就不会有鸟的食物,也就不会有山雀在冬天为我的树林带来欢乐。

    其他许多种野生动物也依赖树木的疾病。我的黑啄木鸟凿开还活着的松树,从病树的树心啄出肥胖的蛴螬。我的大林鸮找到一个老椴树的中空树心来躲避乌鸦和其他鸦鸟的骚扰。假如没有这棵病树,它们的日落小夜曲大约是唱不成了。我的林鸳鸯在中空的树里筑巢,每年六月都会给我林地的泥沼带来一群毛茸茸的小鸳鸯。所有的松鼠为了保住永久的洞穴,需要在烂树洞和不断愈合的疤痕组织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当疤痕组织侵占松鼠的前门时,它就会啃掉它们,以此来充当两者之间的裁判。

    蓝翅黄森莺是我这片满是疾病的树林中的真正宝藏。它在啄木鸟啄出来的洞穴里,或悬在水面上的枯木中筑巢。它金色和蓝色的翅膀发出的光芒闪动在六月潮湿的腐叶中,是死树转化为活物的最好证明。反过这种转换也能成立。如果你怀疑这种安排的智慧,去看看蓝翅黄森莺就可以了。

    十二月:家园

    生活在我农场里的生物们勉强但明确地告诉我,我居住的小镇有多少区域是在它们昼夜活动的范围内。对此我充满好奇,因为这可以让我知道它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大小比例,并自然地引出另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谁更加充分地熟悉自己生活的世界?

    像人类一样,我的动物常常用行动来泄露它们不愿用语言泄露的机密。而这些机密何时曝光,如何曝光是很难预测的。

    狗没有持斧之手,但是可以在我们伐树时随意捕猎。突然传来的犬吠引起我们的注意,一只兔子被赶出了草间的睡床,匆匆忙忙地向某处逃窜。它径直地奔向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柴堆,俯身躲藏在两捆木柴之间,那是超出追捕者射程范围的安全地方。狗在硬橡树上象征性地留下了一些牙印,便放弃追捕,重新寻找一些稍微愚钝些的白尾灰兔,而我们则继续砍树。

    这个小插曲让我明白,对于草地上的床和柴堆下的防空洞间的全部

    土地,这只兔子是非常熟悉的,不然它怎么会走笔直的路线呢?这只兔子的家园范围,就面积而言至少有方圆四分之一英里。

    光临我们喂饲点的山雀每个冬天都被逮住,绑上脚环。我的一些邻居也饲喂山雀,但没有人给它们绑脚环。因此,从绑脚环的山雀离我们的喂饲点最远在哪儿能被观测到,我们可以了解,鸟群的家园范围在冬季是半英里,但这只是在无风的地区。

    夏季,鸟群纷散筑巢,绑脚环的鸟分布于更远的地区,常常与没脚环的鸟们交配结伴。山雀在这季节从不怕风,经常飞到寒风凛冽的空旷地带。

    三只鹿留下的新鲜足迹清晰地印在昨日下的白雪上,穿过我们的树林。我循着足迹往回走,在沙堤的大柳树丛里发现了三张床铺,在白雪的衬托下非常显眼。

    我随着这些足迹向前走,痕迹通向邻居的玉米田。那里,鹿从雪地下刨出残留的玉米粒,还把一个禾束堆弄得乱七八糟。接着这些痕迹又回到了沙堤,通过另一条路线。沿途上,鹿刨了一些草堆,用鼻子蹭了蹭里面绿色的嫩芽,然后在溪边喝了些水。我已拼凑好了它们的夜间路线图。从住所到用餐点的全部距离是一英里。

    我们的森林常常为松鸡提供住所,但去年的某一天,下了一场松软厚重的雪后,再也找不到一只松鸡或它的踪迹。我大致有了结论:我的鸟儿们许是已经离开了。这时,我的狗跑到了去年夏天被风吹倒的、枝叶繁多的橡树冠里。三只松鸡惊慌地飞出’一只接着一只。

    在倒地的树梢下面或其附近都没有任何痕迹。很明显,这些鸟是飞进去的,但它们来自哪里?松鸡必须进食,特别是在零度以下的恶劣天气,所以我检査了它们的粪便,希望找到线索。在这些难以辨识的废弃物里’我发现了鳞苞,以及结冻了的龙葵浆果那粗糙黄色的果皮。

    夏季,在一簇幼小的枫树丛中,我发现了大量的龙葵。我到那儿搜寻后,在一根原木上发现了松鸡的痕迹。这些鸟没有在松软的积雪里蹚步;它们走在原木上,啄起附近随处可见的浆果,也就是在倒地的橡树以东四分之一英里的范围内。

    当晚,落日时分,在杨树丛西边的四分之一英里处我看见一只松鸡露了露头。但那没有它的任何足迹。这就使故事完整了:这些鸟儿们,在积雪松软期间,是飞过整个家园的,而不是徒步,其范围是半英里。

    科学家并不了解这种家园的范围:不同季节里它的大小是多少,必要的食物和躲藏处在哪,何时抵御外来入侵,如何抵御,以及家园的所有权是个人的、家庭的还是集体的。这些都是动物经济学或生态学的基础。每个农场都是一本动物生态学的教科书,而林中生活的方式就是这本书的诠释。

    雪地上的松树

    创造,通常是属于上帝和诗人的专利,但倘若知道方法,身份卑微的凡夫俗子也可以绕开这一限制。举例来说,要种一棵松树,既无需得道成神,也不必吟诗作对,你只需拥有一把铲子。有了这个奇妙的规则漏洞,任何乡间粗汉都可以说:“要有一棵树。”于是就有了一棵树。

    如果他的身板足够强健,铲子足够锋利,那么最终,他或许能有一万棵树。到了第七年,他便仓粧着铲子,仰望他的树,发现它们长势喜人。早在创世第七天,上帝就将他的手艺传给了人类,不过我发现,自此之后,他对自己的创作就不再明确表态。我猜想,要么是他说早了,要么就是’比起无花果叶和苍穹’那棵树更加高大。

    为何铲子被视作辛苦工作的象征?或许是因为铲子大多都不锋利。当然,所有的苦力都有一把钝铲子,但我难以确定,这两者何为因,何为果。我只知道,精神抖擞地挥动一把好锉刀,可以让我的铲子在铲入沃土时唱起歌来。有人说,锋利的刨刀、凿子和解剖刀都会创作音乐,但在我听来,最动听的还是我铲子创作的音乐;当我种下一棵松树,它便在我的手腕中哼唱。我怀疑,那些努力想在时间的竖琴上拨出清脆音符的人,是不是选了一件太难掌控的乐器。

    植树只在春天进行,这很不错,因为适可而止对世间万物,甚至铲子都是最好的。在其他月份里,你可以观察松树的成长过程。

    松树的新年始于五月,这时,顶芽变成了“蜡烛”。为它起这名字的人,无论是谁,想必都拥有敏感细腻的灵魂。“蜡烛”乍听之下稀松平常,却道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新芽似蜡,笔直而易碎。然而,与松树一同生活的人知道,“蜡烛”有着更深的含义,因为松树的顶芽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未来的路。每年五月,我的松树随着“蜡烛”向天空伸展,每棵树都直指天顶,只要在最终的号角吹响前还有些许时间,天顶就是它们的目标。唯有很老的松树,才会忘记它众多的“蜡烛”中哪枝是最重要的,以致向着天空的树冠变得扁平。你可能会忘掉这些,但在你有生之年,你亲手栽植的松树没有一棵会忘掉它们的目标。

    如果你是个节俭的人,那么你会发现,松树是你志趣相投的伙伴。因为,与那些“无隔宿之粮”的硬木类不同,它们只靠前一年的积蓄为生,绝不会花掉现在的收入。事实上,每棵松树都有自己的账户,每年六月三十日,记录储蓄余额。如果当天松树“蜡烛”上冒出十个或是一打新芽,那就意味着他已储存了足够的阳光雨露,足以让他在来年蹿高两三英尺。若是“蜡烛”只冒出四到六个芽,树就不会蹿那么高,不过,它依然会保持着与其偿付能力相配的独特姿态。

    当然,松树和人一样,也会碰上艰难岁月。这种情况表现为“长不高”,也就是说,连续的树枝枝节间距较短。这些间距,是育树人可随意阅读的树木自传。为了确定艰苦年份,你必须把生长缓慢的当年减去一年。因此,如果在1937年所有的松树都成长减缓,就表示1936年必有大面积的干旱。同理,若在1941年所有松树都加速成长,或许是它们看到了将来之事的前兆,并极力向世界宣示,它们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纵使人类浑然不觉。

    如果一棵松树在某一年生长缓慢,而它的邻居却非如此,那你便可断定,这纯属局部地区或个体的不幸,比如大火带来的创伤、田鼠啮咬、风吹性干燥病,抑或被称为土壤的那个黑暗实验室中出现的局域性瓶颈。

    松树喜欢谈天说地,或与邻居闲聊。留心倾听,我便能知道自己在城里的这一周,这儿发生了什么。因此,在三月鹿儿频繁光顾乔松的细枝嫩叶时,我从它们啃食的枝叶高度便可知其饥饿程度。吃饱了玉米的鹿儿懒得去咬四英尺高的树枝,而一头饥肠辘辘的鹿则会立起后肢,啃食八英尺高的枝叶。所以,虽不见鹿,我却知道它们的菜单如何,虽不曾拜访邻家的玉米田,我却知道玉米秆是否已被收好。

    五月,新“蜡烛”如同新生的芦笋尖一般柔嫩脆弱时,一只鸟落在上面都会将它折断。每年春天,我总会看到几棵惨遭断头的树,树下的草地上躺着凋残的“蜡烛”。要推断这些不难,但在我十年来的观察中从未亲眼目睹哪只鸟弄断过“蜡烛”。这是一个典型实例:人毋需质疑没见过的事物。

    每年六月,一些乔松上会突然出现枯萎的“蜡烛”,它们很快变成棕色,然后死去。松树象鼻虫会钻进顶芽丛里产卵,幼虫孵出后,便沿着木髓蛀蚀,导致嫩枝死亡。松树失去“蜡烛”,生长注定受挫,因为残留的树枝都想成为迈向天空的领导者,它们各自生长争衡不下,结果只能长成一株“灌木”。

    说来奇怪,唯有得到充足日照的松树才会招致象鼻虫的侵袭,被遮蔽的反倒被忽略了,祸福相依的道理就在于此。

    十月,我的松树用它们被蹭掉的树皮告诉我,雄鹿何时又开始精力旺盛了。一棵高约八英尺、遗世独立的北美短叶松,似乎特别容易激发雄鹿斗志,让它感到世界需要点剌激。于是,这样一棵树不得不忍受磨难,打不还手、遍体鳞伤。在这种战斗中唯一的公平之处是,树愈受折磨’雄鹿不甚光亮的叉角带走的树脂便愈多。

    有时,松树间的闲谈很难诠释。某年仲冬,我在一根松鸡栖木下的粪便中发现了一些难以辨认的、未完全消化的东西,它们长约半英寸,像是缩小了的玉米棒。我检査了每一种我能想到的当地松鸡的食物样品,却找不出任何关于“玉米棒”由来的线索。最后,我切开一棵北美短叶松的顶芽,在核心里找到了答案。松鸡吃下了顶芽,消化了树脂,在它的砂囊中抹掉鳞苞,留下了那实际上是松树未来“蜡烛”的“玉米棒”。你可以说,松鸡是投资了短叶松“期货”。

    威斯康星州土生的松树有三种:北美乔松、美加红松和北美短叶松。它们对于适婚年龄有着不同的意见。早熟的北美短叶松有时在离开苗圃一两年后,便开花结果。我那些十三岁的北美短叶松中,已有几棵在夸耀自己的子孙了,但十三岁的红松才第一次开花,而或称白松的北美乔松仍未结蕾,它们谨遵盎格鲁-撒克逊的信条:自由、白种、二十一岁方算成人。

    若非这些松树的社会观有如此大的差异,红松鼠的菜单的品种就会急剧缩减。每年仲夏,它们开始剥开短叶松的松果取食松子,没有哪个劳动节的野餐像它们这样,在地上撒下这么多果壳和果皮,让每棵树下都堆满它们一年一度的残羹剩饭。不过,总有几粒松子逃过一劫,它们在名叫“一枝黄花”的菊科植物间冒出来的后代,可以证明这点。

    知道松树开花的人不多,而且往往缺乏想象力,以为这场繁花盛会不过是一种例行的生物机能。所有不抱幻想的人,都该在松林里度过五月的第二个星期,而戴眼镜的人则该多带一条手帕。即使戴菊鸟的歌声无法打动他们,只要见过松树如何挥霍花粉,人们就会信服这个季节是多么鲁莽地迸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一般说来,年幼的乔松不在父母身边时长得更高。我知道在一些林地里,年轻的一代即使得到充分日照,也会比周围长辈矮小瘦弱。当然也有一些林地没有这样的制约。但愿我能知道,这种差异是来自幼树、老树’抑或是土壤的耐心。

    和人一样,松树对于自己的伙伴非常挑剔,不会压抑自己的喜好或憎恶。因此,乔松和悬钩子、红松和花大戟、短叶松和香蕨木之间,常有亲密的关系。当我将一棵乔松种在悬钩子生长的土地上时,我可以十

    拿九稳地预测:一年之内乔松就会长出一丛强壮的芽,新生针叶则会以花期茂盛的青蓝色显示自己健康的英姿,并显示自己拥有一个志趣相投的伙伴。与同一天种入同种土壤、得到同等照顾,但与草相伴的乔松相比,这棵有悬钩子陪伴的乔松长得更快,也更加花繁叶茂。

    十月里,我喜欢在蓝羽毛般的松针间漫步,它们坚挺地矗立在红毯般的悬钩子叶上。我在想它们是否觉察到自己是健康的,我只知道我察觉了。

    松树借由与政府给人以永久传承的表象相同的策略,获得了“长青”的名声,而这策略即是任期的交叠。松树每年都长新叶,而老叶则要过很久时间才会脱落。如此一来,不经意间看到松树的人就会以为松针是常绿的。

    每种松树都有自己的宪法,以此规定适应针叶生存的任期。乔松针叶任期一年半,而多脂松和短叶松则为两年半。新任针叶六月上任,即将卸任的针叶则在十月准备离职宣言。所有卸任的针叶都以相同的黄褐色墨水写下同样的内容。到了十一月,黄褐色墨水转而变成了棕色。然后,针叶落下,被纳入树林的落叶层中,以充实树林的智慧。正是这逐年累积的智慧,让所有松林漫步者肃然静默。

    隆冬时节,我从松树那儿拾取到的东西,有时会比林地政治、有关风和天气的消息更为重要。尤其在幽暗的傍晚,当雪掩埋了所有无关紧要的细节,当自然的静默忧伤沉沉地压在众生之上,这种情形更可能发生。不过,我那些背负着积雪的松树,仍笔挺地成排耸立着。而在薄暮的彼端,我能感觉到成千上百棵松树的存在。在这样的时刻里,一股奇妙的勇气便会涌上心头。

    编号65290

    给一只鸟绑脚环,就如同手持一张待抽奖的彩票。我们大多数人持有一张以自己生存为赌注的彩票,但这是我们从保险公司购买的,这些公司知道太多内情以至于不可能出售给我们一个公平的中奖机会。手持一张以落入捕鸟器的戴脚环麻雀为赌注的彩票,一张以它某天会再次落入捕鸟器从而证明它仍然活着为赌注的彩票,中奖与否则有赖于一种客观性的机遇了。

    新手在给新来的鸟绑脚环中获得剌激;他在玩一种与自己比赛的游戏,为了打破自己先前绑脚环总数的记录而努力。但对老手而言,给新来的鸟绑脚环只是一项令人愉快的日常工作;真正地剌激在于重新捕获一些很久以前就被套上脚环的鸟,与鸟自身相比,你可能更了解它们的年龄、经历以及以前的饮食情况。

    因此,五年以来,65290号山雀能否幸存到下一个冬天,在我们家一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胜负难料的问题。

    从十年前开始,每个冬天我们都会设陷阱捕捉农场里的山雀,并给它们绑上脚环。初冬时节,陷阱捕捉到的大多是没有脚环的鸟;也许其中大多数都是这年出生的幼鸟,一旦给它们戴上脚环,就能标上日期了。冬天慢慢流逝,陷阱里不再出现没戴脚环的鸟,于是我们知道当地的鸟群主要已是由带标记的鸟组成的了。从脚环上的数字,我们可以得知鸟目前的数量,以及它们中有多少是在前一年戴上脚环后存活下来的。

    65290号山雀是组成“1937级”的七个成员之一。第一次踏入我们的陷阱时,它没有显露出明显的天赋。如同它的同班同学,它对追寻一小块板油的英勇远远超过它的谨慎。就像它的同班同学那样,当我把它从陷阱里拿出来时,它咬了我的手指。戴上脚环被放飞后,它扇动翅膀飞到一根大树枝上,愠怒地啄着自己全新的铝制脚镯,抖了抖乱蓬蓬的羽毛,轻声咒骂,接着便连忙飞去追赶它的伙伴。令人疑惑的是,它是否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出了什么理性的结论(比如“并不是所有的蚂蚁卵都发光”),因为同一个冬天它被逮住了三次。

    到了第二年冬天,我们重新捕获的鸟群表明,那个班级里的七只鸟已减少为三只,第三年冬天减少为二只。在第五个冬天,65290号成了它这一代里唯一的幸存者。它仍然没有展示出多少天赋,但它非同寻常的生存能力已经得到了历史证明。

    在第六个冬天,65290号没有出现,在随后四年的捕获中,它的缺席已证实了其在“战斗中消失”的裁定。

    十年间,九十七只被戴上脚环的鸟中,65290号是唯一一只活过了五个冬天的鸟。另外,三只活了四年,七只活了三年,十九只活了二年,而六十七只在第一个冬天后便消失了。因此,如果我给鸟出售保险,我可以计算出最低的保险金。但这可能会引发一个问题:我该用哪种货币来支付寡妇的保险金呢?我想应该是蚂蚁卵吧。

    我对鸟了解甚少,因此我只能靠推测来想象65290号能够比其同伴活得更长久的原因。是它在躲避天敌时更机灵?它在躲避什么天敌呢?一只山雀太小了,几乎没有什么天敌。那个被称为“进化”的古怪家伙,曾把恐龙变得巨大,直到让它被自己的脚绊侄彳才罢休,也曾尝试将山雀缩小,让它既不会小到被捕蝇草当作昆虫吞食,又不会大到被鹰和猫头鹰追捕。观赏着自己的作品,“进化”会开怀大笑。看到山雀,每个人都会嘲笑这些渺小而富有热情活力的小东西。

    食雀鹰、角鸮、伯劳,特别是体型较小的棕榈鬼鸮,可能觉得捕杀山雀是挺值得的,但只有一次我发现了一些真凶的证据:一只角鸮的消化物里含有我的一个脚环。也许这些小体型的强盗对极小的山雀还有一丝认同。

    对山雀的捕杀,天气似乎是唯一一个缺乏幽默和分寸的凶手。我猜想,山雀的主日学校里会教授两条不可违反的戒律:冬季,不要冒险到多风之地;暴风雪来临前不可弄湿自己。

    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冬季黄昏,注视着鸟群在林中筑巢时,我获知了第二条戒律。毛毛雨从南方开始下,但我能断定明早前雨会转向西北方’天气会变得寒冷剌骨。鸟群栖息于一棵枯萎的橡树上’橡树的树皮已经剥落,弯曲成环形、杯形,以及不同大小、不同形状、不同方向的窟窿。为躲避南边的细雨,小鸟选了一个干燥的巢穴,但这巢穴对北边的雨却毫无遮蔽,鸟儿到早晨一定会冻僵。若选择一个可遮蔽来自四面八方细雨的巢穴,小鸟就可安然无恙地醒来。我认为这便是在山雀世界里得以生存的智慧,对65290号和它的同伴也至关重要。

    山雀对有风地区的恐惧感是很容易从它们的行为中推断出的。冬天,只有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它们才会冒险离开树林,且风越微弱,它们飞行的距离就越远。我知道,在几个风大的林地,山雀冬天几乎是不去的;但其他季节,那里却完全可以自由通行。这些林地多风,是因为乳牛吃光了下层的灌丛。对靠暖气取暖的银行家而言,他有农场主的抵押,农场主却需要更多的乳牛,乳牛需要更多的牧草,因此风只是一个小麻烦,或许摩天大楼角落吹过的强风除外。但对山雀,冬天的风是可居住世界的边界线。如果山雀有一个办公室,那么它办公桌上的座右铭将会是:保持平静。

    它在捕鸟器里的举止揭示了原因。捕鸟时要把捕鸟器转一下,使鸟进入时尾巴感受到一丝微风,不然哪怕全部的御马出阵,也无法将它拉到诱饵那里。把捕鸟器往另一个方向转,你的收获也许不小。来自后面的风吹进羽毛下,又冷又湿,而羽毛是鸟的便携屋顶和空调。鸭、灯草鹀、树麻雀和啄木鸟同样害怕来自后面的风,但它们的保暖设施比较好,因此抗风能力也比较强。有关大自然的书籍很少提到风,它们都是在火炉后面写出来的。

    我猜想,山雀世界里还有第三条准则:要调査所有的噪音。我们刚一开始在森林里砍树,山雀就会立刻出现并一直在一边等候,直到倒地的大树或裂开的原木给它们提供新鲜的虫卵或蛹来好好款待它们。枪声同样也会招来山雀,但没有给它们带来令人满意的红利。

    在斧子、大锤和猎枪出现前,是什么充当了它们的晚餐钟声呢?也许是大树倒地的撞击声。1940年12月,一场冰暴压坏了森林里大量的枯死树干和大树杈。整整一个月,我们的鸟儿对捕鸟器嗤之以鼻,风暴带来的红利已经让它们很满足了。

    65290号飞向天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希望,在那个全新的森林中,整天都会有布满蚂蚁卵的高大橡树倒地,而没有任何风扰乱它的宁静或影响它的食欲,并且我希望,它仍然戴着我的脚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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