堀辰雄短篇集-神圣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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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犹如开启了一个新的季节。

    在通往逝者家的路上,汽车变得越来越拥挤。由于道路狭窄,每辆车停滞的时间比行驶的时间还要长。

    那时是三月。空气还很寒冷,但已经没有那么难以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好事的人们围住了那些车子,仔细打量着车里的人,边把鼻子贴近车窗玻璃。玻璃窗上因而蒙上了白色的雾气。车里面,车主们浮现出不安而又如参加舞会时的微笑,回望着车外的人群。

    在其中一扇玻璃窗里,有一名贵妇模样的女人,闭着眼,头很重似的倚靠着靠垫,像死人一般。

    “那是谁啊?”

    人们窃窃私语着。

    她是名叫细木的寡妇——迄今为止时间最久的一次汽车熄火,看起来把那位夫人从假死状态中叫醒了。接着那位夫人对自己的司机说了什么后,自己打开车门,走下车来。正好前面的车开始启动,她的车把自己的主人放下后再次上路走了。

    几乎是同时人们看到那一幕——一位没有戴帽子头发蓬乱的年轻人拨开人群,走近那位在人群中像漂流物一样时隐时现的夫人,然后无比亲切地笑着挽住了她的手臂。

    他们两人终于挤出人群时,细木夫人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倒在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的臂弯里。她离开年轻人的手臂,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边说:“刚才谢谢您了。”年轻人意识到对方好像不记得自己,脸颊微红地回答道:“我是河野。”

    即使听到名字,夫人似乎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年轻人的那张脸,但因为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庞,夫人多少安心了些。

    “九鬼君的家就在附近吗?”,夫人问道。

    “嗯,就快到了。”

    年轻人回答道,吃惊似的把头转向他。突然,她在那里站住了。

    “那个,这附近哪儿有能休息的地方吗。因为觉得有点不舒服……”

    年轻人很快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小咖啡馆。——他们进去后发现,桌子上一股灰尘味儿,盆栽上的树叶已经全变成灰色。因为夫人的缘故,年轻人像是这会儿才注意到,但是夫人却没有那么在意。可能她觉得盆栽的树叶的灰色正如自己的悲伤情绪吧,年轻人这么想。

    年轻人看到夫人的脸色多少变好了点,有点结巴地说道:

    “我,还有点事……一会儿还会过来的……”

    然后他站了起来。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细木夫人又闭上了眼睛,装成死人的样子。

    ——外面简直跟舞会似的那种喧闹是怎么回事呢。我不能走到那群人里。我就这么回去的好……

    然而夫人还是等着刚才的年轻人回来。她渐渐觉得似乎在哪里遇见过这个年轻人。这么说起来他某些地方有点像已经去世的九鬼,她想道。然后那种相似唤起了她的一段记忆。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她曾经在轻井泽的曼哥(万平)旅馆偶遇过九鬼。那时九鬼带着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她记起来年轻人就是那个少年。——看着那个开朗的少年,她有点使坏地说:“长得很像你呢。不是你的儿子吗?”九鬼露出想要反驳什么的微笑后又陷入了沉默。那时没想过九鬼会憎恨自己……

    河野扁理,事实上就是那个夫人记忆中的少年。

    对扁理而言,当然没有忘记几年前在轻井泽和九鬼一起碰到的那位夫人。

    当时他十五岁。

    还是个开朗、纯真的少年。

    回忆起九鬼或许非常喜欢夫人是很久之后的事。当时他只知道九鬼从心里尊敬着夫人。不知不觉扁理把夫人当成了不可亵渎的偶像。在旅馆,夫人的房间在二楼,面向盛开着向日葵的中庭。她几乎一整天都闷在房间里。一次进入那个房间的机会都没有的他,时常站在向日葵下仰视着那个房间。那个房间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非常神圣、美妙、不现实的存在。

    那间旅馆房间在之后不时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梦里他能够飞翔。因此,他能隔着窗户玻璃看到房间里面。每次做梦房间装饰都一定不一样。有时是英式风格,有时是巴黎风格。

    今年他二十了。怀抱着不变的梦想,比以前更悲伤,也略微瘦了。

    刚才透过人群隔着车窗看到车里一副已死模样的夫人时,他几乎相信自己正一边走路一边做着梦……

    告别仪式的混乱使人完全忘了死亡带来的情绪,从仪式会场归来的扁理,置身遍布灰尘的咖啡店里,和夫人一起再次察觉到了死亡的情绪。

    对他来说很难接近那种东西。为了接近它,他尽可能地装得很悲伤。但是,比自己意识到的要隐藏得更深的、他自身的悲伤使他无法装得很好。于是他就傻傻地站在那里。

    “怎么样了啊?”夫人抬头看向他。

    “啊,还是很混乱。”他慌张地回答道。

    “那,我就不去那里拜访了,这就回去了……”

    一边这么说着,夫人一边从腰带间拿出一张小名片递给了他。

    “我真是眼拙了……下次您得闲时请一定到寒舍来坐一坐。”

    扁理知道夫人记起了自己,又听到夫人发出的邀请,更加惊慌失措,不停地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总算掏出了一张名片。那是张九鬼的名片。

    “我自己没有名片……”,说完像个认生的孩子一样微笑着把名片翻过来,名片上笨拙地写着“河野扁理”几个字。

    看着这一切,从刚才就在想这个年轻人和九鬼是哪里这么相似的细木夫人,终于以她独特的办法发现了那个相似处。

    ——简直是九鬼的翻版的年轻人。

    就这样地,他们偶然相遇,然后以他们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速度理解对方,那个看不见的媒介或许就是死亡。

    在河野扁理身上,正如细木夫人所发觉的,有种把九鬼翻版了的感觉。

    从容貌上看,他和九鬼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可是这种不同反而向某些人展示出他们精神上的相似。

    九鬼看起来非常喜欢这个少年。或许通过这个少年他能更快地了解自己的弱点。九鬼是那种不对世人展示自己的懦弱的人。除非是特别的嘲讽,否则绝不让其显露。可以说九鬼成功了一半。但是,他将其隐藏于心,那份懦弱让他变得越来越难以承受。扁理亲眼看到了这种不幸。并且和九鬼同样懦弱的扁理,与九鬼相反,尽可能地把这种懦弱带到了表面。他在这件事上成功了多少,是以后的事了。——九鬼的突然去世,不用说把这个年轻人的心绪搅得一团乱。但是,是以让他认为九鬼的非自然死亡是极其自然的这种残酷方式。

    九鬼死后,他的遗孤们拜托扁理整理出了九鬼的藏书。

    每天,一跨进散发霉味的书房里,扁理就坚持不懈地工作。这份工作似乎适合他的悲伤。

    某天,他在一本古旧的洋文书里,发现了夹着的像是很旧的信纸的碎片。他看出那是女人的笔迹。不经意地读起信。又读了一遍。然后谨慎地夹到原来的地方,把那本书尽可能放到了里面的位置。为了记住它看了一下封面,是梅里美的《书简集》。[1]

    然后扁理像口头禅般念叨了一会儿。

    ——谁能让对方更痛苦,让我们拭目以待……

    到了黄昏,扁理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他的房间真是凌乱。呈现出一种如同他每天整理九鬼的书房一样的坚持不懈造成的凌乱。——某天,他走进那个房间,在报纸啊杂志啊领带啊玫瑰花啊烟斗堆成的杂堆上,发现了正如漂浮在水洼上的石油似的漂浮着的什么彩色的东西。

    仔细看,是一个漂亮的信封。翻过来,写着细木。上面的笔迹让他立马想起来在梅里美的《书简集》里发现的旧信。

    他小心地撕开信封,突然浮现出老人般的微笑。像是他什么都知晓了似的。

    ——扁理像这样子区别使用两种微笑。孩子的微笑和老人的微笑。也就是说,面对别人时和面对自己时的区别。

    因为这微笑,他确信自己的内心是复杂的。

    对扁理来说,和细木夫人的第二次会面,比起之前那次更加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个故事。细木夫人的房间,和他的梦境不同,装饰什么的都非常朴素。既不是英式也不是法式。让他觉得是一等船舱的沙龙。

    有时他会留神向夫人投去像感到晕船的人一样的目光。

    但是让扁理的心里如此不安的,不光是因为那样的环境,还因为和细木夫人一起谈论起故人的回忆时,不断地想跟上对方的思绪,尽力地逞强表现地超出自己年龄的成熟。

    ——这个人一定爱着九鬼,就像九鬼爱着她一样。扁理这么想。但是这个人坚硬的心做不到触摸到他柔弱的心却不伤害它。正如钻石触碰到玻璃时不可能不伤害到玻璃一样。并且这个人也因为自己伤害了对方而痛苦。

    这样的想法不断地把扁理托举到了他的年龄无法到达的高度。

    ——不久,他见到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进到了客厅。

    他认出那是夫人的女儿绢子。那名少女跟她的母亲还不太相像。这让他不太喜欢那名少女。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超越十七八岁的少女太远了。比起少女的脸庞他发现她母亲的更有新鲜感。

    绢子也凭借少女特有的敏感,看出了扁理对她没有什么感觉。她沉默着,没有加入两人的对话。她母亲很快就发现了,然后她的微妙心思没有对这样的事放任不管。她像一个母亲一样一边提醒一边试图拉近他们两个人。

    她不露痕迹地对扁理说起女儿的事情——某天,绢子应学校朋友的邀请第一次去了本乡的一家旧书店。她无意间拿起拉斐尔的画册,看到扉页上印着九鬼的藏书印。于是她很想得到那本书……

    突然,扁理打断了。

    “那可能是我卖的。”

    夫人惊讶地抬起脸看他。他露出他一贯的天真的微笑接着说道:

    “很久以前九鬼买的,在他去世前的四五天,实在没办法就卖掉了。可是事到如今特别后悔……”

    为什么要在如此富有的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贫穷,扁理自己也无法理解。但是,这样的告白他很中意。他索性满足地期盼着夫人她们会因为自己不经思考的率直话语而感到震惊。

    然后扁理自己也多少被自己身上孩子般的率直吓到了……

    在此之前只出现在他梦中的细木一家,突然变成现实出现在了扁理的生活当中。

    扁理把这和九鬼的回忆一起,随手放进了报纸、杂志、领带、玫瑰、烟斗的杂堆里。

    这样的杂乱,他丝毫不在意。他甚至从中发现了最适合他自己的生活方式。

    某个夜里,在他的梦中,九鬼交给他一本大画册。指着其中的一幅画对他说:

    “知道这幅画吗?”

    “是拉斐尔的神圣家族。”

    他难为情地回答。仿佛是自己卖出去的那本画册。

    “再仔细地看一遍。”九鬼说。

    于是他又重新看了一遍画。结果发现,虽然像是拉斐尔的画风,可是画中圣母的脸却像细木夫人,还有小孩的脸像是绢子,他一边觉得奇怪一边看着其他天使。

    “不明白吗?”九鬼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扁理醒过来。看了一眼,发现在自己凌乱的枕边,掉落了一个眼熟的漂亮的信封。

    哦,原来还在做梦啊……这么想着,赶紧打开信看,信中的字句很明了。说的是请把拉斐尔的画册买回来。一起的还有一张汇款单。

    他在床上再次闭上了眼。对自己说还是在梦里呢。

    那天的下午,拜访细木家时,扁理把巨大的拉斐尔画册带来了。

    “啊,您特意拿过来了啊。放在您那里就可以了的。”

    虽这么说,夫人还是立即接过了画册。然后坐在藤椅上,安静地一张一张翻阅着。忽然,她粗暴地把画册举到了自己脸的位置。然后闻着画册的味道。

    “好像有烟草的味道呢。”

    扁理惊讶地看着夫人。瞬间想起九鬼喜欢抽烟的事。然后注意到夫人的脸色变得煞白,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这个人的样子说不出哪里有种罪人的感觉呢”,扁理想着。

    这时,从庭院里传来绢子跟他说话的声音。

    “要参观下庭院吗?”

    他想着夫人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跟着绢子去到了幽静的庭院中。

    少女让扁理跟随着自己,越往院子里面走,她的脚步越是变得奇怪起来。她没有意识到是因为扁理在自己身后的关系。然后她找到了一个只有少女才想得到的简单理由。她转向扁理说道。

    “这附近有野玫瑰,踩上去就危险啦。”

    现在对于野玫瑰开花的时节还太早了点。对于扁理,哪个是玫瑰,从叶子上分辨不出来。他不知不觉也笨拙地迈起步子。

    绢子自己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但是从初次见到扁理开始,她的心就一点点荡漾开来。——从初次见扁理开始有些不准确。准确地说应该是从九鬼去世的时候开始。

    彼时绢子已经十七岁了,却还习惯生活在死去的父亲的影响下。然后她没有试图想拥有自己的母亲那样钻石般的美丽,而是成为了注视它、然后爱上它的一方。

    绢子最开始只不过对自己的母亲因为九鬼的死极其悲伤这件事感到意外,然后不知何时起,母亲的女人般的感情唤醒了她心中某个沉睡的部分。从那时起她开始拥有了一个秘密。可是,却不试图去知晓那是什么。——然后,从那时起,她不知不觉开始倾向于通过自己母亲的眼睛观察事物。

    她只通过自己母亲的眼睛来看穿扁理。更准确地说,是在他身体里、母亲注视着的翻版的九鬼。

    然而她自己可以说对这一切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

    那之后又一次,扁理在她母亲不在家时来拜访了。

    扁理一副为难的样子,在绢子的邀请下还是在客厅里坐下了。

    不巧下起了雨。不能像之前那样去院子里了。

    他们面对面坐着,也没有什么交谈,因为想象着对方是否觉得无聊了,结果自己也感觉到无聊起来。

    然后俩人就这样长久地、奇怪地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可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变暗了——一意识到天已经那么黑了后,扁理吃了一惊,然后回去了。

    绢子在那之后不知怎的有点头疼。她把头疼怪罪于跟扁理在一起的无聊。但是,其实,那不过是因为在玫瑰的旁边呆了太久而引起的头痛罢了。

    这样的爱的最初的征兆,和绢子一样,也出现在了扁理的身上。

    拜他自己混乱的生活方式所赐,扁理将那症状单纯地误以为倦怠,又怪罪于女人的强势特质和自己的懦弱特质的差异。然后想起了“钻石会伤害玻璃”的原理,想着自己还是在没有像九鬼那样被伤害前离她们远远的比较好。然后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跟自己说——让自己接近她们的九鬼的死,如今反而成了让自己远离她们的东西。

    以这样惊人的简单的思考方式,他远离了她们,再次把自己关在了凌乱不堪的房间里,决定一个人生活。于是这次,在这个封闭的房间里,衍生出了真正的厌倦。但是扁理把真假混淆,等待着把自己从那厌倦里面救出来的一个信号。

    一个信号。来自他的沉迷于卡西诺的舞女们的朋友们。

    某天晚上,扁理和朋友们一起站在散着厨房般臭味的卡西诺的后台走廊里,等着舞女们。

    他很快认识了一名舞女。

    那名舞女身材娇小,不是那么好看。因为一天十几回的舞蹈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但是,她身上的那种自暴自弃和开朗,吸引了扁理的心。为了让舞女喜欢自己扁理尽力地让自己变得开朗。

    可是舞女的开朗,不过是她恶劣的手段。她跟他一样的怯懦。但,她的怯懦不是被人欺负,而是欺负人的那种。

    她为了夺得扁理的心,和别的所有男人胡闹着。并且为了不让他离开自己身边,一边和他约定,一边故意晾着他。

    有次扁理想把手搭在舞女的肩上。舞女麻利地从扁理手中抽走自己的肩膀。看着扁理赤红的脸,她相信自己正一点点得到他的心。

    这样的二人小情侣为何总是能玩得下去呢?

    有一天,他在公园的喷泉旁等着舞女。她始终没有出现。因为已经习惯了,扁理没有感到那么的痛苦。可是这时忽然间他想起了不是舞女,而是绢子。然后幻想如果现在自己等待的不是舞女,而是绢子的话会是什么样……可是,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愚蠢的空想,并把它怪罪于那是自己为了逃避眼前因舞女产生的痛苦。

    被埋没在扁理杂乱的生活里,却仍不断成长的纯洁的爱,就这样突然在表面露出了头。然而,它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再次沉陷了下去……

    绢子对于扁理远离自己的事,最开始很无所谓地看待。可是,一旦它超出了某个限度,如今反而变成了折磨。不过,要承认那是因为对扁理的爱,少女的心还太过坚硬。

    细木夫人更宁愿相信扁理的远离是因为自己没有给他拜访的机会。可是对夫人来说,见到扁理更多的是难受。随着九鬼的死离得越来越远,她想要的只是安宁。因此,即使她看到扁理在远离,仍无动于衷。

    某天早晨,她们二人在公园里开车兜风。

    在喷泉旁边,她们几乎同时发现扁理和一个小个子女人在走路。那个小个子女人穿着黄黑条纹的外套,开心地笑着。与之相反的,扁理像深思着什么低头走着。

    “啊!”绢子在车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想也许她的妈妈可能没有注意到扁理。于是她也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

    “好像眼睛里进了灰尘啦……”

    夫人暗自希望绢子没有看到扁理他们。于是,她觉得绢子可能真的眼里进了灰尘而没有看见他们。

    “吓了一跳啊……”

    这么说着,夫人掩饰着自己变得苍白的脸色。

    然而沉默在她们二人间持续了很久。

    从那以后,绢子经常一个人在街上散步。她把心中的郁闷归结为运动不足。想离开妈妈一个人待会儿的心情,这样走着说不定又会突然碰到扁理的想法,她一点都不想承认。

    她像个拙劣的摄影师修改着扁理和那个恋人似的女人的样子。在那张照片中,那个小个子舞女被设定成和她一样的上流社会漂亮的千金小姐。

    她对这样的扁理和舞女感到了无法言说的酸涩。可是,这是出于对扁理的嫉妒这件事,很显然,她没有意识到。要说为什么,她看到像扁理他们那样的情侣都产生过同样的酸涩。然后她相信那是对世间一般的恋人的不满。——其实,不管她看见怎样的一对情侣,她都会无意识地想起扁理他们……

    她边走边看着映在橱窗里自己的身影,和刚擦身而过的情侣比较着。有时玻璃中她的脸会奇怪地扭曲。她把这怪罪于玻璃。

    某天,散步回来,绢子发现玄关处有在哪里见过的男人的帽子和鞋子。

    不能清楚地想出来是谁的这件事,让她有点不安。

    “是谁呢?”

    边想着她走进了客厅,在那里,听到了像是坏掉的吉他的声音。

    那是个叫斯波的男人的声音。

    斯波——“那是个简直像壁花一样的家伙。瞧,经常有因为在舞会上不会跳舞,而一直贴着墙呆着的家伙。这样的家伙在英语里被叫做Wall Flower……斯波的人生处境完全是那样的呢。”——想起来扁理曾几何时跟自己说过这样的事,然后,她猛然想起了扁理……

    她一走进客厅,斯波突然停止了说话。

    可是,很快的,斯波用刚才那种坏掉的吉他似的声音对她说。

    “刚才正在说扁理的坏话呢。那家伙现在完全联系不上。和什么无聊的舞女搞在一起……”

    “啊,是这样吗?”

    绢子听到这个的同时莞尔一笑。无比爽朗的。边笑着边意识到像这样的笑已经是很久违的事了。

    为了让沉眠已久的玫瑰开花,仅仅一句话就足够了。那便是舞女这一句。和扁理在一起的是那种人啊,她这么想。我还净想着那是和我相同身份的人呢,以为只有这样的人才配跟扁理在一起……对啦,扁理一定不爱这样的人。难不成,他爱的果然还是我。虽然如此,因为他以为我不爱他,所以才要远离我。而且为了欺骗自己才和那样的舞女一起生活。那样的人明明不适合他……

    符合少女的傲慢理论。只是,大多的场合,少女们都没有把自己的感情算入其中。绢子的情况也不例外。

    有时候没有响声却好像听到了门铃响似的,自己跑到玄关,或者一直想着是不是因为零件坏了门铃才不响。绢子一直等待着什么。

    “是等待着扁理吗?”她也偶尔这么想过,但是那样的想法很快就在她密不透风的心房的表面一掠而过。

    某天晚上,门铃响了——即使知道拜访者是扁理,绢子也没能轻松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

    终于她到了客厅,看到扁理没有戴帽子在走来走去,头发凌乱,脸色苍白,迅速地瞄了她一眼。然后再也没有看向她这边。

    细木夫人,看着面前的扁理,从手边的葡萄盘子里小心地拿起一颗小小的果实吞进口中。细木从眼前扁理衣衫不整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九鬼的送别仪式那天在途中和他相遇时的事,接着不由得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她想尽量转移注意力,更加专注地摆弄起自己的手指。

    突然,扁理说话了——

    “我,想去旅行一段时间。”

    “去哪里?”夫人从葡萄盘子上抬起眼。

    “还没有想清楚……”

    “很长吗?”

    “嗯,一年左右……”

    夫人突然一边怀疑扁理是不是和之前那个舞女一起去,一边问:“不觉得寂寞吗。”

    “这个……”

    他无心地应着,结束了这段对话。

    绢子在这期间沉默着,描绘着他的画像似的专注地盯着他。

    她的母亲从扁理没有梳理的头发和打得很难看的领带还有颜色间看出了舞女的影响,绢子从扁理身上只看到了因她而痛苦的青年心痛的样子。

    扁理回去后,绢子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刚才盯着扁理的红色条纹的领带过久,眼睛疼了起来。在紧闭的双眼中,红色条纹般的东西一直时隐时现……

    扁理出发了。

    都市正在远离,看着它越来越小,他出发前看到的那张脸越变越大。

    那是一张少女的脸。拉斐尔画下的天使般圣洁的脸。比实物要大数十倍的巨大的神秘的脸。然后现在,它从所有东西当中孤立出来,膨胀,然后覆盖住他眼里的所有别的东西……

    “我真正爱着的是这个人吗?”

    扁理闭上眼。

    “……可是,已经无所谓了……”

    至此他感到疲倦,受伤,绝望了。

    扁理。——这个混乱的牺牲者,至今都没有弄清自己真正的内心。然后什么都没有思考为了远离自己真正爱的人,和别的女的生活,可是又因为那个女的,变得不知所措,疲惫不堪。

    然后他要去到哪里呢?

    去到哪里?……

    汽车在一个停车场停下时,扁理突然慌张地从车里跑下来。

    那是个有着会让人联想起某种药品的名字的海边小镇。

    然后这个一个手提箱都没有拎的悲伤的旅行者,走出停车场,漫无目的地走向这个未知的小镇。

    可是他走着走着,忽然感到很奇怪。……行人的脸,风讨厌地刮起的什么传单,什么都说不出的令人不悦的墙上的涂鸦,卡在电线上的纸屑,——这一切迫使他记起了什么不祥的回忆。扁理走进一个小旅馆,然后进了一个陌生的房间。像所有旅馆房间一样的房间。可是,连这也想让他回忆起什么,折磨着他。他因为疲惫非常困倦。于是他把这所有一切归结于自己的疲劳和困倦。他睡着了会儿。……睁开眼,天已经黑了。从窗户吹进来的黏湿的风,提醒着扁理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他起身,再次走出了旅馆。

    再次走在刚才走过的街道,他像条狗一样追寻着心中从刚才起就一点都没有减少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突然,某个想法似乎让扁理理解了这一切。从刚才开始那般折磨自己的东西,不就是死亡的暗号么。行人的脸、传单、涂鸦、纸屑样的东西,那些不就是死亡为他而标下的暗号吗。走到哪里街上都萦绕着死亡的印记。——那对他来说也是九鬼的影子。然后他不知怎的,开始有种感觉,九鬼数年前也来过这个镇子,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无人相识,边走路边感受着和自己现在一样的痛苦……

    扁理终于理解了。去世了的九鬼还活在自己的体内,至今仍强有力地支配着自己,而对此一无所知正是自己的生活混乱不堪的原因。

    如这般,远离所有的一切,只有死这一样东西在自己体内生生不息,感觉到它非常近又非常远,毫无目的地在这个陌生的镇子上走着这件事,让扁理不知为何感到愉悦的轻松。

    ——接着扁理发现自己被散发着浓烈香气的大量漂流物包围着,傻瓜似的站在天色微暗的海岸上。脚边散落着的贝壳海藻死鱼,让他想起自己生活的混乱。——在漂流物中,混杂着一具小狗的尸体。海浪恶作剧地时不时用白色的牙齿咬上几口,想把它卷回海里。扁理直直地看着,渐渐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

    扁理出发后,绢子就病了。

    某日,她终于第一次承认了对扁理的爱。她躺在床上,脸色如床单般苍白,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这件事。

    ——为什么我那样呢。为什么我在那个人的面前总一副刁难的样子呢。那一定很折磨他。所以才使他远离了我们。还有,那个人一定一直在意自己的贫穷……(这样的想法让少女一下红了脸)……还有,也许他不想让我的妈妈认为他是个引诱我的人。他害怕我的母亲这件事是真的。让那个人远离是妈妈的错。不只是我的错。说不定也可能全都是妈妈的错……

    这样胡言乱语的自说自话,使姑娘的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与十七岁少女不符的讨人嫌的表情。那其实是她对自己逞强,可是她却误信为是她对妈妈逞强……

    “进来可以吗?”

    这时房间外响起了她母亲的声音。

    “可以。”

    绢子看到妈妈进来,猛地把自己狂躁的脸转向了墙壁的方向。细木觉得那是她为了隐藏眼泪。

    “河野寄来了明信片哟。”夫人惴惴不安地说道。

    这句话让绢子把脸转向了夫人。这次轮到夫人把脸转开了。

    ——这时,细木夫人已经完全失去了青春。对她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不知为何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有时觉得自己的女儿就像个完全陌生的少女。刚才,也是那样……

    绢子读了海边的明信片的背面扁理用铅笔写的神经质似的字。他写着,因为喜欢那片海岸所以打算待上一段时间。

    绢子突然把狂暴的脸从明信片转向夫人,

    “河野会死的吧?”她突然质问道。

    细木夫人被这瞬间盯着自己的陌生少女的可怕眼神吓到了。可是,这名少女的那种眼神,突然让夫人想起自己在和少女差不多年龄的时候,没能避免让自己爱着的人看到的自己的恐怖眼神。夫人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陌生的少女和那时的自己惊人地相似,以及这个少女确实是自己的女儿。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女儿正爱着某个人。像自己曾经爱着那个人一样地爱着。而且那绝对是扁理……

    细木夫人,在下个瞬间,开始感觉到自己内心长眠已久的女人般的感情再次苏醒了。在九鬼死后,她痛苦的样子,唤醒了绢子心里沉眠的女人般的感情,和那完全一样的心理作用,这次,起了反作用。它是如此鲜明,甚至让夫人相信自己也如绢子一般爱着扁理。

    二人就那样沉默了片刻。当这沉默快让人觉得完全是在肯定绢子刚才说的可怕的话时,细木夫人终于找回了自己作为母亲的义务。

    夫人不自觉地浮现出自信的微笑,回答道。

    “……没有的事……因为可能九鬼在跟着他呢。可是,他反而会因此获救不是吗?”

    第一次见到河野扁理时,夫人察觉到他的生和九鬼的死像经纬度般纠缠在一起,那让他成为一个通过死明白生的青年。这种敏锐的直觉,现在再次在她心里苏醒过来,为了让绢子明白这样的扁理的不幸,告诉她刚才说的那样的极其简单的反论就足够了。

    “是吗……”

    绢子这么回答着,开始还用带着痛苦的表情看着她母亲的脸。接着,她凝神地看着母亲古老神圣的脸庞而入迷的眼神,跟古画里仰头看着圣母的婴儿越来越相似。

    注释:

    [1].梅里美,即普罗斯佩·梅里美(Prosper Merimee,1803年9月28日-1870年9月23日),法国现实主义作家,中短篇小说大师、剧作家、历史学家。他是著名歌剧《卡门》的作者。(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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