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已经远比小说更加戏剧化,故事也更加出人预料。
建军赶到老宅子的时候,正当正午,可是太阳没有露脸,那一条街上就是灰蒙蒙的一片,连墙壁上写的“拆”字都已经掉了颜色。很多房子,被人家拆去了门槛、窗框还有房梁,连屋顶都给掀了,只剩下歪歪斜斜的砖瓦墙孤零零地戳在地面上。老房子,其实没有让人感觉有多少历史的存在,破败的墙皮,歪歪斜斜的阁楼,显出一派衰败。突然,太阳从云层里冲出来,把整条街,照耀得模糊和暗淡,像揉面似的,就搓成了一团。层层叠叠,破破烂烂,还皱皱巴巴的,透过那些窗框,看见一些撕破的领袖画像,还有陈年老旧的才子佳人的年画。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想想爷爷奶奶和大伯,这几代人,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居住了近七十多年。
建军带着哈苏相机,这显然和那个“拆”字非常不吻合,它似乎在跟这个老宅子较劲,看谁更老更有历史。为了找到哈苏的胶卷就花去不少时间,“拆”字是和数码相机同时诞生的。他完全可以拍完照片,在电脑上,把那个“拆”字重新做出浓烈的红色。可是,建军就是不想那么做。他越来越接近那条街时,原先的怀旧的冲动却渐渐消失了。更不会想到,看见老宅子的时候,竟然毫无遗憾,觉得这房子要是早点拆掉,那该多好啊!奶奶活着的时候,至少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现在,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突然就要消失了,连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奶奶当初怎么没有告诉下一代?
街道上没有人,马路也变得坑坑洼洼,风刮过的时候,就觉得颜色被风带走了,带得那么彻底。过去,这条街叫“瓦厂街”,因为在街的尽头有一个小砖瓦厂,大家搭建屋顶的瓦片都是从那里烧出来的,青灰色、弧形的。屋子的背后是老城墙,站在破败的城墙上,看见的是高低有致的瓦顶,就像看一幅国画,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深灰色的老城墙边上,一片青灰色的瓦片,齐齐整整地勾勒出一条街道。暗处,简直是国画里很难买到的赭褐色,里面掺进浓浓的咖啡色。太好看了!后来,城市大建设的时候,老城墙被拆掉了,很多人家在半夜的时候,去偷老城墙的砖头,不光是为了多几块砖的缘故,是因为那都是明朝的砖瓦,是用糯米和着泥土烧成的,结实、成色好且耐用。现在,拆迁的时候,老城墙的砖瓦一块都不见了,就连屋顶上深褐色的瓦片也给卸了,于是城外一景,刹那间就消失了。
奶奶抗战的时候,带着全家,从大别山“跑反”回来,原先在瓦厂街建的两层楼的客栈,已经被日本人烧掉了。但是,宅基地的地契奶奶在逃难的时候,紧紧地贴身藏着。一直到一九三八年的秋天,南京城外变得相对安定点,奶奶什么话都没有说,把自己的嫁妆盘点了一下,拿出地契,重新在原址再建了她的客栈。那时候,奶奶还年轻,刚到四十,她坚持要在老城墙角下再建这个客栈。屋子不远的地方,面对着秦淮河,客栈就是为了让跑山货的人住的。房子其实很简陋,二层楼的板房,是用杉木建的,进门的堂屋是烂泥地,起伏不平;只有进了客房,才铺上薄薄的一层地板,踩在上面还会有弹性。有时候地板烂了,一踩上去就会塌陷。奶奶都是亲自动手修补着这客栈。
奶奶就生了两个男孩,不是她懂得计划生育,是男人(爷爷)从来就不着家,就她一个女人操持着一切。爷爷说他去闯码头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吃在家里呢,总要出去做一番事业回来。爷爷,一去就是数年数月的没消息,带来的消息,就是问奶奶要钱。奶奶总是把手上那点小钱盘过来盘过去,先要把小儿子(建军的父亲)读书的钱存下来,他正在上初中。大伯,已经小学毕业有年头了,奶奶喜欢大儿子,说他读的那点书,已经够用了。就把大伯带在身边管账,这客栈就全是奶奶一手经营,大伯抠钱,然后结结巴巴维持下来了。
奶奶手头的第一桶金,是曾祖父留下来的,他看自己的儿子不靠谱,就把钱交在奶奶手上,这真是交对了。曾祖父,是跟着曾国藩在长沙参加了湘军,一路打到北方,所以是湖南的姓氏,姓钟。曾国藩打败了洪秀全收拾了太平天国,就裁军了。曾祖父拿到了一笔遣散费,跑到南京老城墙下留下来。他把儿子从湖南接过来,讨了奶奶。奶奶开着客栈根本忙不过来,等大伯上小学的时候,就给他找了一个童养媳,帮着带孩子、帮着奶奶操持家务。不管怎么说,奶奶对童养媳还算不错,等大伯和大伯母都长大成人,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就让他俩补办了喜事,正式娶进了钟家。
奶奶是那条街上的一个人物,大人孩子都管她叫“奶奶”。小的时候,建军的父亲,尽量不让自己的儿子——建军听奶奶胡说八道,因为奶奶一直会给孩子灌输那些“不健康”的东西。直到今天,建军想听的时候,已经再也听不到了,也是在听不到的时候,他才明白,那些“不健康”的东西,是叫“传统文化”。空间和时间的经验,给建军的成长带来了完全不同的感受,走进奶奶的空间,他会充满好奇,奶奶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在她五斗柜的木抽屉里,垫着一张旧旧的报纸,报纸下面藏着一块已经很旧的红布,好像那红布是从她穿破的棉袄上撕下来的,还可以看见有一块小缎面,闪烁着光泽。红布包里裹着三个孔方兄铜钱,钱币已经被不知道多少双手摸过,上面的黄铜被擦得锃亮锃亮。在他们居住的那条街上,只要有人家的孩子跑丢了,谁家有人生大病了,或者遇上出门办事、婚庆葬礼,还有盖房打地基,总之有大事出现的时候,人家一定是要来找奶奶的。但是,解放以后,这都算是封建迷信。所以,只有很晚很晚的时候,奶奶才让人家躲在楼梯黑乎乎的夹层间,她举着油灯,坐在小桌子前,让对方先安静下来,认认真真在心里把他要祈求的事情,念上三遍。等思绪全部集中的时候,对方要对奶奶点一下头,奶奶就会打开红布包,拿出那三个铜钱,翻开对方的手,将三个铜钱放在人家的掌心里,再将对方的手握住。
“你在手心里摇一摇,然后把铜钱撒在红布上。”
撒开来的铜钱,有正有反,奶奶看了看,就在身边拿出纸头和笔,在上面画符号。就这样反反复复六次,奶奶说:“可以了。”她首先把那三个铜钱,迅速用红布收起来,然后,看着那些符号,嘴里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着,对方从来都是默默地看着她,奶奶就伸出她的右手,用大拇掐在其他四个指头上,一会儿掐掐这里,一会儿掐掐那里,最后她就会告诉人家,结果如何如何。她说的话,听不懂,都像是经书里的东西,然后,她就会跟人家解释。记得最清楚的是,街上一个孩子突然跑丢了,那家人都快疯了,慌慌张张跑到奶奶这里,奶奶说,“不急不急,先喝口水,然后我们一起来看看。”不知道奶奶跟人家说了什么,总之离开那里的时候,那家人竟然面带笑容,不住地谢谢奶奶。接着又不断地问道:“最晚是明天下午,明天下午,孩子会回来?”“会!不用等到明天下午。”奶奶的口气很大。
建军回家告诉爸爸,说奶奶真是了不起。可是,爸爸听到了以后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奶奶又在搞“封建迷信”,教都教不会。孩子丢了,不报派出所,找她能算出个什么东西?她要有那么大本事,公安局都可以关门了,都让她去破案算了。那时候也没有电话,爸爸让建军第二天大早给奶奶带话去,不许她继续这样瞎搞,立刻去派出所报案,不要耽误了时机,把人家的孩子真的搞丢了。那会儿,从城里到城墙外的奶奶家,即使坐公交车,下车也要走很远很远,但是建军喜欢往奶奶家跑,从车站沿着秦淮河边走,会看见很多很多的小木船停靠那里,沿河的水上,浸泡着大批从上游运来的木筏子,上面长满了蒿草,木船大小不一,船家的女人就在河边洗衣服洗菜。但这次建军来不及细看,就是着急地往奶奶家赶,到了那里,已经是正午了。只看见邻居带着丢失回家的孩子,坐在奶奶边上有说有笑,奶奶看见建军说:“娃,你怎么来了?”建军愣在那里,半天说了两个字“我饿”。奶奶给建军下了一碗面,里面撒了一点鲜酱油,又煎了一个荷包蛋盖在面上。建军说,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稀里哗啦一口气就吃完了,奶奶问他:“有什么事吗?”建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早知道你来,我就再给你多加一个菜。”“不要了。”建军抹了抹嘴,打道回府。
对奶奶的记忆就像这个老宅子,是青灰色的。他的哈苏彩色胶卷变得多余了,整条街,早就没有了颜色,彩色胶卷也不可能改变这个现实。完全不能理解,老宅子怎么是这么没有色彩的,可是说到奶奶的时候,就像在讲一个童话故事。现实和记忆隔着一层颜色,随着时间的延续,颜色却在一点一点的褪去。爸爸的世界和奶奶是完全不同的,他怕爸爸,但是喜欢奶奶这些奇奇怪怪,甚至鬼里鬼气的故事。不管你信不信,这些事情可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建军亲眼目睹的,就是解释不清奶奶是怎么算命的。那条街上的人,才不信什么派出所,出了事,就往奶奶家跑。
现在,这条街就要消失了,周围的人家都搬空了,建军想跟一些老邻居打个招呼,却什么都看不见。荒漠的街道上飞扬着尘土,钻进老宅子的时候,觉得没有一个角度值得拍摄,原来整栋房子里,最值钱的是那根横梁,是红松木的质地,整整一棵大树横在屋子上,现在房梁不知道被谁拆掉了;房子后面的储藏室的墙壁上糊着报纸,报纸上还有华国锋的照片。那真的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一群乌鸦叫喊着,从老宅子顶上飞过,建军低下头,怕眼睛里迷上灰土,他拉起衣服,把哈苏相机包裹起来,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房子。街面上,冷风吹得让人心里都发凉,身后糊墙的破报纸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怎么这个古旧的老宅子,就这么不值得留恋?建军自己都搞不明白在思考什么。
蓝色的父子关系
时间,让建军一次一次地停留下来,举起他的相机。他一直认定摄影,就是时间的见证,可是他自己的生活却和这些照片相距甚远,他在照片里看见的,实际上并不发生在他的生活里,是他生活以外的内容。照片只作为来自过去的信息,在证明着他另外一种生活的现象。在他成长的年代,摄影,本身就是一个很奢侈的事情。读小学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明白“奢侈”意味着什么,会把这念成“奋多”。
一九八〇年,建军开始干商业摄影了,现在想来,他和他父辈的那一代人,都是在物质非常匮乏的时代走过来的,所以“商业”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像奢侈,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陌生的;尤其是商业摄影,全部是在那里参照西方的作品,他们自己本身,并没有自觉的商业意识。这不能怪他,因为消费者都不知道“商业”的品位,大家连“名牌”的概念都没有形成。在那个年代,哪里能看见什么名牌?好在建军能从自己的单位——进出口公司,比国内人更开眼界的地方,看见一些印刷精美的商业年鉴,还有订货广告。这些渐渐培养出他的商业品位和追求的目标。但是大众消费的追求,他还是陌生的,更不知道怎么去引领他们。
电扇厂通过关系找到建军,问他是否可以帮忙拍一组电扇的平面广告照片。建军带着他的相机、灯光设备,还有那些遮光板,装了满满一大包东西捆在自行车后架上,跑去给人家干活了。其实,那时候的电扇也是很粗糙的,即使你怎么打光,在背景上拉上了红丝绒的大绒布,也不可能拍出什么了不起的照片,就凭你还在用电扇,就够落伍的。但是,在那个年代有几户人家用电扇?夏天的南京,传说中,把鸡蛋放在大马路上,都会被太阳晒得煮熟。紫金山挡住了南风,整个南京就是一个火炉。
晚上,南京的很多小巷子里,人们早早就把竹篾子的躺椅,板床,从家里拖出来了。男人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就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小孩也铺着席子,在大人身边睡下。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没有私人空间,就这么赤裸裸地在月光下,熬过炎热的夏天。但是,这次建军不一样了,他给人家拍了电扇广告,厂家拿不出钱付给他,连胶片和冲洗的钱,都要凭发票去报销,个人是没有酬金的。可是,建军整整忙了一天,就是踩着那一车的家伙赶来,也够辛苦的。厂家说:“我们财政里面没有广告费用,你看,是否我们把新出品的吊扇,用出厂成本价卖给你?”“多少钱呢?”“一百元。”建军想了想,放弃了。因为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六元,三个月不吃不喝换一台吊扇,太奢侈了,再加二十元,都可以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了。可是厂里人告诉他,这个吊扇风力大且省电,是他们最新的产品。没有轻工局计划科的批文,是买不到的。这个吊扇,是厂长特批的。市场上卖三百五十元。这把建军说动了,家里要是有个吊扇,那夏天的日子就好过啦。他还没开口,人家说,那就收你九十五元吧。建军说,那不行,厂长都批了。于是,人家把吊扇用布给包好,放上了自行车。钱,会在第二天去安装的时候付清。
这对于建军来说,就是大件啦,他也可以为家里配置一个大件,这让他有了一份成就感,工作毕竟也有五年,这是第一次买了那么一个大家伙。他把吊扇扛上门,用他喜欢说的两个字眼形容就是“骚包”得很,进门就展现给父亲。完全没有想到,父亲就朝吊扇瞟了一眼,然后冷冷地跟他说:“拿走,明天给我送回厂里去。”
“才一百元啊。”
“你去周围的邻居家看看,有谁家是用吊扇的,用摇头扇的都不得了了。这么贵的东西,我们那么张扬,人家不知道我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儿子,给人家拍广告挣的。谁不知道我是拍照的。”
“我还在家门口贴告示?”
“不用算了,吊在我房间里。”
“什么你房间我房间的,这东西就不能进我家门。”
“你太不讲道理了。”
“什么叫讲道理,你拿回家的时候,跟我、跟你妈商量过吗?”
“那我们现在商量啊。”
“我就是不同意。你不想想,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怎么一下能买这么一个大吊扇?”
这就是父亲,那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父亲,到了八十年代,也还是那一套破衣服。那颜色给人陈旧的感觉,一点都跟不上潮流,刻板、迂腐。建军知道一点余地都没有。沮丧透了,拍什么商业照片,连一个吊扇都用不起的时代。他狠狠地把门甩上。走出家门,就在院子里看见了市委书记的儿子大头,他跟大头说:“我有一个新产品吊扇,卖给你吧。”
“多少钱啊?”
“一百元。”
“为什么那么便宜?”
“你不要管,要不要,不要就卖给别人啦。”
“要啊,为什么不要啊!能让我看看吗?”
建军根本不解释,带着大头回家,进门就大叫:“爸爸,吊扇大头家要了。”
父亲没有搭话,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大头一看电扇,开心得手舞足蹈。
现在想来,物质的变化,就会渐渐改变人的关系。因为,生活的空间变了,物质要求变了,人,怎么会不变呢?可是,父亲就是不变的,父亲那一代也是不变的。还有对父亲的一份敬畏,也是不变的。一进南京城,父亲是鼓楼区的宣传部长,很快就提到了区委书记,那里驻扎的,都是省级单位;他们区算比较有钱,就把区委唯一的一辆蓝翎自行车分配给父亲,那是英国的老牌自行车,每天,他就是骑车上班。后来,建军理解了,这就是“名牌”。蓝翎是“三飞”自行车,就是,它是有档次的,你可以骑快骑慢,在车的龙头把上,那个“飞”是可以换挡的。深墨绿的车身,父亲总是把它擦得锃亮,钢圈从来没有生锈,不是因为父亲特别仔细,而是因为这是一辆“公家”的车子,所以必须爱惜。“文革”的时候,这成了父亲的一大罪状,他私人占有了公家的东西,每天上班,竟然就把公家的东西,垫在自己的屁股底下。区委大院贴满了爸爸的大字报,上面管他叫“北霸天”,建军偷偷地问父亲:“那南京城的‘南霸天’是谁啊?”“是你王瞎子叔叔。”
瞎子叔叔,是爸爸在安徽一起打游击战的老战友,在和日本人打仗的时候,一个弹片划过他的右眼,把眼睛打瞎了。所以,他在右眼里装了一个玻璃球,看上去有点怕人。但是,瞎子叔叔是特别幽默的人。他是白下区的区长,周末的下午,就会来看望父亲,在家里喝茶磋商工作。他特别有个性,从来不买上面的账,就是要把工作落实下去,做好。他肯定得罪了很多人,到“文革”的时候,就都来找他算账了。家门口被糊上大字报,几乎把门都给糊死了。第二天,那家门口的大字报全被人撕了,造反派一下冲进他屋子,把他拉在院子里批斗。造反派挥动着裹着红袖章的手臂,在他脸上甩来甩去,随时准备出拳打人。瞎子叔叔干脆把那只好眼睛闭上了。
造反派质问他:“你为什么把大字报撕了?”
瞎子叔叔回答:“我没有撕!”
“那是谁撕的?”
“你们没有让我给大字报站岗,我问谁?”
后来他们这批区领导一起给下放到干校,私底下,一直在沟通情报。稍微看管松懈一点的时候,爸爸就会偷偷地跑到镇上买半斤猪头肉,不知道他们怎么联系上的,夜里,一伙人跑到小树林里,拿出了当年打游击的本事,挖了坑,架上树枝,点上篝火,在那里狠狠地吃了一顿烤肉,然后又猫着腰摸黑回到干校,躺在硬板床上,心里那个满足啊。瞎子叔叔带去的是烧菜的料酒,他们就开始互相调侃、互相揭短、互相鼓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等到喝红了脸,是酒精的作用,在黑暗中,他们忘记了空间和时间,热血上来了,竟然在那里谈论起中央的人事斗争,说着说着,就怀疑起“文革”的意义。躺在床上,下半夜酒醒了,想到刚才的那些话,爸爸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们中间有谁出卖了大家,就完蛋了。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现在想来,爸爸他们那时候到底还是年轻,瞎子叔叔都不到四十岁,个个都是理想主义的小青年啊。
“文革”一结束,瞎子叔叔就调到南通市当市长去了。所以,建军去苏北一带搞采风摄影的时候,是一定要代表爸爸去南通看望瞎子叔叔的。但是,那会儿瞎子叔叔忙得根本就没有时间见他,建军冲到他的办公室,就跟他打了个招呼,留下爸爸给瞎子叔叔的二两碧螺春茶叶就走了。
等他踏进家门,还没有来得及跟爸爸汇报时,没有想到瞎子叔叔的电话早就追过来了。瞎子叔叔居然用内部的红电话打给爸爸的,听完电话,爸爸也觉得事情的严重,晚上等着建军回家。那是一九八一年,中国刚刚流行喇叭裤,建军他们这些搞艺术的男孩子,当然是最先赶上时髦的,他的大裤脚管像拖把一样,在地上甩来甩去,还留起了长头发。那时候,生活条件差,也不能天天洗澡,所以那长发一点不飘逸,黏黏糊糊地贴在头皮上,结成一缕一缕的。爸爸,看见儿子出去几个月回来,就成这个鬼样子,又被王瞎子吼了一通,实在没有脸面。于是听见儿子的脚步声,立刻把屋子里的灯都打开了,厉声跟儿子说:“你看看你都成什么鬼样子了?你知道,王瞎子说你什么?”
像小时候跑奶奶那里一样,建军又被爸爸骂得莫名其妙。他没有得罪王瞎子啊。不是得罪,是爸爸的儿子,怎么现在是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建军犹豫着,还没有回嘴。父亲又说了一遍。
“把喇叭裤,给我撕了。”
建军还是怕父亲的,气得走进屋子,拉出一条皱皱巴巴的草绿色军裤套上。结果,爸爸不依不饶地追在后面:“把头发剪了!”
建军扔下东西往门外跑,一推门,竟然撞到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的何群。
“你什么时候到南京的?”
“下午到的。你爸说,你晚上回家嘛。”
那时候他们都是夜猫子,任何时候都可以冲到朋友家里,不要事先预约,也不用打招呼。任何人家的门,对朋友都是敞开的。建军什么都没说的时候,已经看见何群剃的大光头了,就那么贼亮贼亮的脑袋在那里转动。他拽住何群:“走,我要去巷子口的剃头店。”
学着何群,建军的头发,就像小和尚出家似的,开始飘飘扬扬地落了满地。青春就是沸腾的,随便搅和一下,就把人激化了。这下,让他觉得解恨极了,跨上自行车,让何群坐在书包架上,去火车站接人了。南京的暖风,像一个孩子的小手,在抚摸着两个光头,软软的,毫无目标的,从脸颊滑过又绕到了后脑勺。刚买好五分钱一张的站台票,还没有转身,已经被三个冲上来的站警给抓起来了。这下,何群和建军都疯了,你们这是干什么?警察哪里搭理你,死拧着他俩,就给押解进办公室。一路上,他们在那里大喊大叫,车站上的人都停下来看热闹,可是他们哪里还顾得上周围这些事情。
“松手,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们是从哪个看守所逃出来的?”
何群甩出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证,建军拿出了进出口公司的工作证。人家还是不相信,建军这才报出父亲的名字。于是,家里的电话铃响了。父亲接过电话,几乎瘫坐在椅子上,怎么会生下这样一个儿子啊!
旧旧的家,椅子背上挂着父亲旧旧的蓝色服装,似乎就是这颜色把他们的关系浸没了,没有多少诗意,没有多少温情,只有他们的关系。欲望里面,没有历史,没有理解,就是给逼迫得冲进现实,死死抓住向往的一切。
红色的童年
如果对颜色有认识,那对于建军这样的“干部子弟”,一定是从红颜色开始的。他就读的“干部子弟小学”,就是听着老师在那里谆谆教导着:“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颠覆的真理,所以当他举起右手,高高地升过头顶,向队旗敬礼。特别是当队鼓敲起来的时候,他们在那里宣誓:准备着,时刻准备着。为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
庄严的场面,神圣的击鼓声,虽然还搞不明白,共产主义到底意味着什么。仅仅是这些都和“革命烈士的鲜血”联系在一起,就已经感觉到一种伟大,伟大得不可理喻。第一次,建军感觉到心跳的速度,他背着书包拼命往家跑,跑回家要给外婆看,他是少先队员了。
进门的时候,外婆正和阿姨在拣荠菜,说周末要包馄饨,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伟大,仅仅是随口说:“好啊,你现在长大了。”多敷衍的一句话,然后也没有摸摸他的红领巾,就和阿姨把拣好的荠菜去厨房洗了。建军傻傻地愣在桌子边上,可是内心的激动还没有过去,他大叫着:“外婆,你看啊!”“外婆看见了。”“你看见什么了。”“红领巾,以后要天天戴的。”说这话的时候,外婆和阿姨一起在那里擦桌子。建军觉得无趣透了,转身把红领巾摘下来,捋平,把它压在枕头底下,然后耷拉着脑袋,出门和小朋友玩了。
现在,人们会把他们叫成“红二代”,这是建军最反感的,什么二代、三代的,“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是红二代。”可是,不管他认不认,他身上的气质就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他们为人处世,没有那么谨慎;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非常直接且装着满满的自信;他们学不会看人脸色;特别是建军,他不会撒谎。那时候,在班级里建军功课平平,学生手册上,五分出现得不多。妈妈偶然看到时,会找建军谈话,他就是那么低着头,表示自己学习不够努力,上课思想常常开小差,以后一定改正,一定努力。其实,这些都是他们孩子的套话,成天成天说,在老师面前说,在大人面前说,说得已经没有感觉了。但是,为了减少麻烦,学生手册需要家长签字的时候,建军就让外婆签。不管他得了几分,外婆总是会说:“好孩子,好好念书啊!”“知道了!”“知道就好。”话没说完,外婆就已经在右下角的小格子上,签上妈妈的名字。
童年是快乐的。虽然,建军没穿过什么新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留下来的,然后外婆和阿姨随便改改,就让他穿了。直到上二年级的时候,建军不肯去上学了,外婆居然把姐姐的深紫红的灯芯绒裤子改好给他穿,他坚决不愿再穿女孩子的衣服,都二年级了!哥哥的裤子太大,大,也不穿姐姐留下来的。于是,那裤裆几乎挂到膝盖,裤脚管卷了好几层,就这么不成体统的样子去上课了。他不在乎。他就有那份自信,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
直到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到来的时候,他们都在大声地欢呼,红颜色突然从颜料管子里裂开了,喷得整个世界都是,整个生活被染得通红通红。橱窗里的陈列品全换成了红语录,小红书是人手几册,还有红色的领袖像章,有人像挂勋章一样,挂得胸前满满的。红旗到处飘扬,还有红色的袖章。你的手随便在大墙下往哪里一抹,一定是沾了满手的红颜料。那时候,墙壁上的糨糊都染成红的。
那种红色的疯狂,今天的孩子,没有一点想象力是无法理解的。可是建军他们激动有好一阵子,因为学校停课了,不用上学了;学生手册没有了,可以每天每天在那里玩。玩什么呢?开始大家都没有想好,就凭不上学,就够他们兴奋的!然后看见,街道上在剪小裤脚管;有人被拉出来,戴上了高帽子押在大卡车上游街,卡车开得特别慢,几乎是开开停停,有人举着大喇叭在喊口号,街面上呼应的人很少,只有卡车上的红卫兵在那里叫喊。建军他们跑得比卡车还快,为了赶到前面,看清那些戴高帽子的人的脸。可是,有一次就被隔壁的小海给撞了个满怀,小海大哭着往院子跑,为什么啊?建军说,看见那个戴高帽子的是小海的爸爸。
卡车刷的大标语,那个粗粗的黑色的字体,墨汁没有干透,刹那间,像黑色的眼泪往下淌。建军愣住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院子马上也要出事了,心里不停地打鼓,那份恐惧怎么都掩饰不住,似乎爸爸也要被拉到卡车上去。他跑回家告诉外婆,小海爸爸出事了,外婆说:“不要出去看热闹了,就在家里好好看书。”
那时候有什么书啊,除了看毛选,建军说:“看不懂。”外婆叹了口气:“可怜,才小学三年级。”“那我也不能一夜长大。”“是,你爸爸当初读书那么好,唉,三年级,也看不懂。”那看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看。第一天不让出门,在窗户前几乎站了整整一天,看着太阳晒满窗台,然后移到后面远处的山背后。建军拿着铅笔东敲敲西敲敲,实在是无聊得发慌。这让他刻骨铭心地认识到,原来没有书读的日子,会比读不完的书、做不完功课的日子难熬得多。不能听大人的话,还是要和院子里的孩子玩,大家依然是在大街上看热闹,依然爬上墙头看大字报,依然看人家在那里烧书。街道上,已经搭出了舞台,文艺小分队开始演出了。又唱又跳的,尽管跳得乱七八糟,但是热闹啊,一份热乎乎的情怀,是红色的,把没书看的日子,点缀成了盛大的节日!秋风开始刮起来,刮起的不是树叶和尘土,而是那些散乱的传单,还有大字报的碎片,它们直直地像一个巴掌扇在脸上,建军被吓了一跳,撕去脸上的纸屑,就看见保尔对大家说:“他爸爸昨天晚上就被揪出来了。”建军四下张望,不知道他们指的“他”是谁,可是已经有人在高呼:“打倒北霸天!”“踏上一只脚,让北霸天永世不得翻身!”“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怎么都不会想到,十年的红色童年,就是在这一个瞬间,突然像天兵天将,挤满了空间,红色变成了黑色。阴沉、寂寞、无聊和苦闷,这些建军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受,全部纠缠着,从后脊梁一直爬到胸口,黑色死死堵在眼睛里,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缩起脖子,贴着墙皮匆匆忙忙往家走。可是,叫喊声追在他身后,“痛打落水狗!”“北霸天的狗崽子,你往哪里跑?”建军,一句话都不敢回答,越走越快,跑到家的时候,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外婆心疼地说:“不听大人话,让你不要出去跟他们玩的。”
夜晚降临了,黑得非常真实。已经是八点了,大家还围坐在桌前,等爸爸回家吃饭。外婆给建军盛上一碗,夹了点菜在碗里:“你先吃,吃了好去睡觉。”也就是在黑色涂满生活的那一刻,建军长大了,他说:“我等爸爸回家,一起吃饭。”母亲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口,从门背后挂的包包里取出一把自行车钥匙。她把钥匙交给建军:“不吃就不吃吧,赶紧骑车去区委看看你父亲!”总以为,这会是最最黑暗的一刻,但是建军抓住车钥匙掉头就往外冲。谁会想到孩子的心思,他快乐得不敢说,可以骑自行车了!
跳上车子,他疯一般地冲了出去。外面下着小雨,建军也没有什么雨披,就这样顶着湿腻腻的小雨,一直冲到爸爸单位。大门口也不见人,整个院子,不对,是一路骑过来时,整条整条的街,都是黑的。路灯,好像被砸坏了。即使以前对区委大院很熟,可现在也完全懵了,看不见灯光,看不见人,四处贴满了大字报,原来识别方向的标志都被覆盖了,车子在院子后面的小路上颠簸着,不知道被雨淋湿的缘故,还是黑乎乎的院子,越走越瘆得慌,雨水被风呼呼地扇在脸上,街上早就没有人了,盛夏的热闹过去了。现在让他越来越感觉到害怕,浑身哆嗦着。终于看见一栋小楼的底层窗户闪着灯光,简直像童话里的描述,充满了希望,他冲着灯光骑去。突然有人大叫:“干什么的?”建军没来得及回话,已经连人带车翻了下来。“干什么的?”“我找爸爸!”
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一个在变声的小公鸡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太滑稽了,“这种地方,还开口什么爸爸爸爸的。回去划清界限,让家里给他送铺盖卷。”“我,那我跟妈妈怎么说啊?”“说什么,走资派,被隔离审查了。回去!”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大院,完全被黑暗占据了;那些过去满脸笑容的叔叔,现在都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八大金刚。建军像一脚踩进了庙宇,充满了恐怖和压抑,头上笼罩着杀人的宝剑。第二天早上,不对,是当天晚上,建军和小姐姐,就把铺盖卷给爸爸送来了。雨还在下,妈妈和保姆站在窗户前,目送着他们姐弟俩上路。给爸爸打铺盖卷时,保姆把家里的塑料台布擦了又擦,可是眼泪还是落上去,接着赶紧擦。然后,她抽下塑料台布,严严实实地包在被子外面。外婆坐在自己的床铺前抽烟,她卧室的灯黑着,就看见烟头的红点子在一闪一闪。建军和小姐姐傻傻地站在边上,没有人说话,保姆力气大,把麻绳抽得死死的,将铺盖卷扎紧了。妈妈拿出网线袋子,装上了日用品和搪瓷的小脚盆。
家,就此沉默下来。
第二天开始,妈妈给建军和小姐姐安排了一个任务,每天给爸爸送吃的,中午和晚上都要送。妈妈说:“你们两个人都小,他们不敢拿你们怎么样,所以你们一人送一顿。给爸爸送饭!”当时,虽然心里充满了恐惧,可建军又觉得这样很好啊,每天终于有一件事好做了,而且每天可以骑妈妈的自行车了!
车斗里放着铝制饭盒,外婆在里面放了五只油爆虾,这是他们扬州家常菜,还放了两个百叶包,底下垫着菜心。那时也没有塑料袋,就用报纸包好。外婆是仔细人,她把报纸认认真真前后检查过,上面千万不能有毛主席的像啊,否则会当反革命给抓起来的。军队已经进驻区委,成立了军管会。刚骑到大门口,战士突然把枪口对准了建军:“干什么的?”“送饭的。”“给谁送饭?”“给爸爸送饭。”“你爸爸是谁?”这时,建军总是用最低的声音报出爸爸的名字,“送什么东西?”“饭和菜。”“还有什么?”“没有了。”“好,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对话,但这是最最恐怖的瞬间,因为你面对的是会射出子弹的步枪,虽然战士没有把刺刀上膛,建军还是害怕,脑子在那一刻,一定是空白的,惊慌得语无伦次。好在那时候,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毛主席语录,每天都有人刷上新的内容,所以,事先就会在路上选好一段,更多的时候建军会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与其是背给战士听,建军更是在给自己打气。然后就听见战士叫道:“进去!”
大院的后面有一个三层楼高的筒子楼,在底层的一面,进了楼道,就看见有人坐在那里监守,每个楼面有五六间屋子,全都关着人。那时候,区一级的干部,都关在那里。每间屋里,关押着三四个人,他们互相不许说话,面壁而坐,不是写检查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审讯的时候,会把每一个人单独调出去。
饭盒送去的时候,看守把盒盖打开,然后不停地搅动,同时大声斥训着建军:“都是反革命分子,还吃这么好?回去跟家里人说,不准再送这么好吃的。”“噢,噢……”最后,建军捧着已经不热的饭盒,被允许走进爸爸的房间。爸爸从来不说话,接过饭盒的时候,依然专注地看着儿子,这是建军最害怕的时刻,他不知道该如何对视父亲的眼睛。
一回到家里,妈妈就开始详细地盘问,“你爸爸说什么?”“你爸爸脸色怎么样?”“你爸爸是怎样拿东西的?”“他换衣服了吗?”“你爸爸说话时,声音没有沙哑吧?”总之,妈妈不停地问,就这样每天每天,整整有八个月的日子,妈妈就是这么反反复复,神神叨叨地问着,且越问越详细。童年时候,有谁理解过父母?建军就是一个字:“烦!”烦死人了。妈妈知道,只有孩子能见到爸爸,就算孩子在甩脸色给她看,她也从来不生气,还是跟在孩子身后,从这间屋子重复地问到另外一间屋子。有时候,建军干脆走进厕所,狠狠地关上门,妈妈可怜巴巴地候在门外问。“说过啦,就跟昨天一样吗!”“那今天,他不是问你要夏季的衣服吗?”“那你送呀,再问我干什么啊!”建军大声吼叫起来。外婆会花五分钱、三分钱,买个纸头的三角包小零食放在建军的枕边,“好孩子,不要火气大。爸爸,看见你们,他就会好好活下去的。”
那真是一个混乱的日子,骑上自行车时的欢乐,总是维持在几分钟之内,越来越接近大院的时候,看见当兵的,慌乱替代了一切。直到夏天的时候,长长的一排桌子摆在大院门口,上面写了大牌子,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爸爸的名字也在上面,名字上都划着红色的叉叉,好像要给判刑了,因为接到通知,从第二天开始不用送饭了。妈妈听到以后,却松了一口气,因为爸爸他们被送到干校去劳动了。妈妈说:“那就好,那就好。你爸爸不会出事了。”
半个世纪快过去了,红色早就被各种颜色替代,直到夜里做梦的时候,在黑沉沉的记忆里寻找,不知道找什么,建军好像把回家的路忘记了,什么都看不见,记忆抹去了边界,连爸爸关在里面的面目都变得模糊不清;可是最初那瞬间的一瞥,那解放军战士的枪口,还有过道上鲜红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势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他的眼睛灼烧了,一直没有恢复。即使到自己当了父亲,到女儿长成他送饭的年龄时,经过那个曾经的区委大院,建军还是感觉恐怖;而更大的恐惧是时间,时间是永远不会回头的,时间不会有第二次的可能。过去了,就是永远,但是人是需要依靠时间的积累成长的,在成长中成熟,也是成熟之后才会理解母亲,一旦当建军理解母亲时,母亲去世了。这残酷的现实,没有给他一个机会,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
紫色的母亲
爸爸妈妈的合影,一直挂在他们的房间里,那时候,他们都是穿着军装的小年轻,部队才开进城,个个都显得朝气蓬勃,精神抖擞。一张薄薄的照片,也不过是一张纸头,却把他们的生命定格在那里,他们的人物关系,成为永远。这样的照片,在他们那一代人里到处都会看见。照片上的背景是黑白的,没有地点,空间可以任意虚构,只给全家留下了时间,为孩子们的诞生展示了证明。不管那军装有多威武,也掩饰不住妈妈的个性,她的朋友都说,妈妈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她像外婆,却没有外婆那样好的脾气,妈妈倔强、说话也冲。那她怎么会穿上军装的?是一九三七年,抗战一开始,十四岁的妈妈就离开家庭,参加了新四军。那可是一个壮志凌云的小女生!
妈妈是扬州“何园”的后代。今天,建军跑到“何园”时,拿着相机随随便便拍了一些照片,他不喜欢这种庭院式的景色,人工的痕迹太重且门票贵。在进门的铜牌上,写了一点“何园”的历史,说是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后,它被收归为国有。这里算是扬州城的骄傲,类似苏州的“拙政园”。这对建军都不重要,不是因为外婆和妈妈的关系,他不会专程来看这些小桥流水。他好奇的是,妈妈怎么会义无反顾地走出这园子?她又是在新的空间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为了适应环境,命运和性格又如何被改变的?
外婆的娘家——何家,是从盐城开始做起,成为苏北一带最大的盐商,然后在扬州发家。直到上个世纪初,上海开埠很久了,和南京城一样开始繁华,何家的人不想再在扬州这样的小地方待下去,于是开始商量分家。一支拿着钱财跑到上海经商,开厂子搞纺织业,买了不少股票;外婆这边的一支跑到南京,主要拿的是安徽那一带的田产。外婆就这样搬到南京城来住了,也许是和安徽的田产有关系,他们和安徽人来往很多,那里的人脉也好,去收租都没有遇到困难。不久,外婆就嫁到了安徽。外公是山东齐鲁大学毕业的,读书人,毕业后又规规矩矩回到老家,在安徽宿松县做小学教员,外公的父亲是宿松县的县长,也是一户乡绅人家。
妈妈是在安徽宿松县,她爷爷家出生的;后来外婆又怀孕了,生下孩子的时候,外婆没说话,内心痛苦极了,又是一个女孩。妈妈多了一个妹妹。外婆从来没有抱怨,但是她私下告诉建军,她命苦!妈妈出生不久,外公去南京办事出差,谁都不会想到,竟然在小旅馆里暴病而死,是牙齿感染了病毒,没有药,立刻转成了败血病,就这么匆匆忙忙走了。妈妈的记忆里没有父亲。
外婆一下成了寡妇,还是被人看不起的寡妇,只会生女娃的女人。这日子在婆家是过不下去的,为了孩子,外婆从来没有想到改嫁,她守寡一辈子。带着妈妈和小姨,外婆回到了南京娘家——船板巷。那是有八进的老式厢房,那里住着四十多口人的大宅院。外婆和两个女儿,在二进的左厢房里,占了一间小屋住下。妈妈的身份很奇怪,说是下人吧,她似乎比他们要高很多;说是主人吧,妈妈和妹妹都不姓何,所以和那些“舅舅”“姨”一起长大的时候,妈妈没有少被人欺负。她们都是属于“吃闲饭”的,两张没用的女孩嘴。这让妈妈从小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所以她读书特别用功,就是要在何家的小辈里成为最优秀的,不能让人看不起。寒暑假的时候,何园的后代,都会跑去扬州,在那里度假。十三岁那年——一九三六年,妈妈考取了南京最好的中学——南京一中。可是一中也留不住妈妈,日子是在船板巷里与何家人一起过的,外婆也不敢多说话,总是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做手工活,她要攒钱给妈妈读书。
一九三七年日本人打到南京了,外婆让妈妈去安徽宿松逃难,去婆家看看,随后可以带着妹妹一起过来。妈妈和二叔二婶住在一起,二婶把妈妈带去的首饰和一些钱财,都骗走了。妈妈年纪小,说是吃住在二叔家,实际上在他家做佣人,每天早早起来洗衣服、打扫卫生,还要给二婶带孩子。妈妈什么都不敢说。就在婶婶生下第二个孩子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孩子很快就死了。按照安徽人的习惯,小小的死婴,是要用芦席裹好,放到城墙根下。当时,穷人家和有钱人家,都是用这样的方式给月子里的婴儿下葬的。但是,夜晚的时候,婶婶想想不放心,总觉得孩子或许还会有一口气。于是她跑去找母亲,让她赶紧去城墙根下看看,要是孩子还活着,让她赶紧把婴儿抱回来。
妈妈虽然是一个初一的学生,毕竟只有十四岁啊,加上日本人已经打来了,怎么敢走夜路。可是婶婶就是那样逼着她,妈妈不敢反抗,黑灯瞎火的上路了。从二婶家走到城墙根下,也有很长一段路,跌跌撞撞地到了那里,只看见寒夜里,黑乎乎的芦席包孤独地散在城墙根下,妈妈上前一看,连手都没有碰一下芦席,她就惊恐地惨叫起来,小孩的脸给野狗撕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个眼珠挂在外面,似乎看着妈妈,面目狰狞。妈妈撒腿往家里跑,她跑得气都喘不过来,孩子那张撕破的脸,那眼珠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最后,已经不是害怕,完全是要窒息了,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坐在台阶上,嚎啕大哭。二婶跑出来说:“不要难过了,知道他活不成,你看过就心定了。”
妈妈什么都听不见,她就是害怕,好像是自己从死亡边缘跑回来了。这时候,对这个“家”,妈妈已经深恶痛绝,再不能待下去了。虽然,只有十四岁,她在安徽找到了新四军办事处,只是悄悄告诉了外婆,就参军上路了。
妈妈从来不谈她的“光荣历史”,建军也不会想到,妈妈参加革命的动机是因为看见了死婴。没有了解真实时间和空间,人的动机常常是可以重新诠释的。妈妈当然不愿意说出真相,也没有一点光荣感。参加革命,真不符合妈妈的性格,她经不起革命的“考验”。一九六九年春天的时候,妈妈被人家从干校送回家了,她病了,最明显的表现,是妈妈竟然在干校动手打了工宣队,妈妈的病是那种……让建军和家里人都很难开口说出来的病,精神病。中国社会,一直对精神病人有一种歧视,所以本来家里就有问题,妈妈又得了这样的病,建军在院子、在学校、在同学中间更加抬不起头。
妈妈成夜成夜地开灯坐在那里学毛选,她完全不能入睡,有时半夜就在那里大声地唱着革命歌曲。白天的时候,她把家里的钱拿出去,跑到街上送给不认识的人。那时候,爸爸的工资停发了,就靠妈妈那一点点收入维持一大家子,钱被她送掉以后,家里人变得更加紧张,稍微值钱点的东西,就想办法东藏西放,绝对不能让妈妈发现。这时候,妈妈就不停地在家里翻,在找,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家里的每一个人:“你们为什么把东西藏起来?”“我们这种人家,是不要财产的,我们是无产阶级!”“我们是共产党员!”
历史,冷酷的现实,就这么直直地降临在妈妈身上,她别无选择。连医院都不接受她,说她是反革命,不给阶级敌人治病。爸爸被押在干校劳改,他想尽办法在私底下找朋友,终于托了关系,认识了精神病院的一个老护士。她非常同情家里的处境,妈妈不能去看病,她就想办法给妈妈开药,亲自把药送到家里。外婆,就把药捻碎了,放在饭里让妈妈吃。渐渐地,妈妈终于开始要睡觉了,可是这一睡,又昏昏沉沉地睡不醒,原来已经放大的瞳孔,现在更加呆滞,因为药物的缘故,四肢也不灵活了,常常拿着碗和杯子,却完全捏不住,动不动就把东西砸碎了。
全家都沉默着,就希望妈妈早点恢复。看见妈妈吃药以后脸色都变了,积郁着青青的灰黑色,动作迟缓地在屋子里走动。家里人都不当面谈论妈妈的疾病,但是不知道是从哪些蛛丝马迹里,建军这才知道,这不是妈妈的第一次发病。
第一次发病是一九四二年,那时候“延安整风”结束了;但是整风的精神蔓延到新四军,妈妈很快被指定为交代对象,因为她有“何园”的家庭背景,这不仅是大资本家,还是官商勾结的资本家,可是妈妈参军的时候,表格上填写的出身是“城市平民”。这是对组织严重的欺骗行为!
妈妈怎么都不能理解,怎么可以把时间和空间割裂?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就是一介小学教员,母亲不过是一个家庭妇女,这与“何园”没有关系!她在“一中”学会的全部能力,就是在她的交待里面,逻辑地把前后的时间、空间的关系说清楚。可是,说得越清楚就越有问题,因为她在那里对抗组织。当组织怀疑你的时候,你就必须跟组织一条心,一起在这些问题上“深挖”。可是这些“知识”没有人教她,在党章里,在新华社的报纸里,甚至是新四军的任何带字的政策里,妈妈理解就是用事实排列,怎么会是给自己添加罪名?如果是不断给自己添加罪名,就可以“从宽处理”,那也是在后来的运动中,人们开始慢慢地悟出来的有效“真理”。任何一次检查,谁都是在真实地为自己解释,妈妈要把自己这个黑色的“家庭出身”洗白,让自己回到纯洁的队伍里,让自己也变成纯洁的红色战士。
但是,组织上不会轻易就放过她的家庭问题,在不断地审查中,她的适应性跟不上复杂的要求,怎么解释都是错误的,除非你承认自己欺骗了组织。可是,她解释的目的,就是要证实自己没有欺骗,如果从头就有意在欺骗,她为什么还要解释?欺骗,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利益,她对何园没有感情,没有关系,否则她不会离开那个地方。时间和空间都割裂了,她看见的是那个晃动在死婴脸上的眼珠,黑暗中,有人把她死死地拽住,要她抱起那个死婴同归于尽,她拼命地反抗、挣扎,现在她已经无处可逃,因为她正身处新四军。
妈妈的神经崩溃了!
没有想到二十七年以后,旧病复发。好在,遇上一个善良的护士,几乎在一个月里,妈妈的病情得到了控制。那是一个分裂的时代,造反派得到消息以后,又将母亲押回干校。那样的环境,重新刺激了妈妈,很快又发病了,再次送回家里。这次来势比上次更凶猛,全家人也跟着陷入恐惧,外婆比谁都更加害怕,她觉得自己老了,赖以依靠的女儿女婿都出问题,以后怎么办啊!冬天降临了,家也变得更加寒冷,厕所里的毛巾,夜里的时候都冻住,变成硬邦邦的板块了。外婆的哮喘发作,整夜整夜在那里喘气,喉咙里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啸声,妈妈被关在另外一个小屋子里,都怕外婆的病情会影响她。一天夜里,外婆没有发出声音,睡得很踏实。清晨,躺在床上的外婆依然是安静的,陪着一起睡觉的大姐很害怕,爸爸还在干校,大哥去插队了,妈妈还在生病,外婆不会出什么事吧?于是让建军又骑上了妈妈的自行车,赶到表舅家,表舅立刻跟着建军来家里看看。寒冷的冬天,带着南方的湿气,把寒冷全部粘在身上。大家都不敢说话,屏住呼吸拼命地骑车,似乎这样可以抵御冬天。
表舅拿起外婆的手,脸色变了,他轻轻地说:“她的手都硬了,外婆走了。”那个好脾气的外婆,什么都没有交代,就走了。是她,把钟家四个孩子带大的,可是,受到她影响最大的大哥,外婆走的时候,竟不在身边。建军学着表舅,也拉着外婆硬硬的,冰冷的手,眼泪就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他撇着嘴,不敢发出声音,怕给隔壁房间的妈妈听见,他们瞒着妈妈。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外婆走了,建军一直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
奶奶的颜色是深墨绿的
大伯母,是一九六三年去世的,那时候,建军的堂弟才五岁,大伯母是得了肝癌,肚子里的腹水很大,死的时候非常痛苦;因为三年灾害,没有吃的,大伯母身体底子也弱,生了六个孩子,就渐渐地垮下来了;爷爷是一九六五年走的,大家都说他命好,走在“文革”之前,没有吃到苦;外婆是一九六九年去世的;一九七二年,奶奶也走了。那是一个死人的年代,各色人等,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告别这个世界,家里常常听到死人的事情,那时候的日子没有颜色,没有鲜花,就是不断听到这些让人沮丧的消息。
爷爷去世时,奶奶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奶奶悄悄地说,不是他本人真的回来,是他的灵魂和肉身,依附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回来了。那他自己知道吗?他自己不知道,就是快快乐乐又可以再活一世,所以,爷爷必须土葬,不能灭了他的灵魂。这是奶奶关照的。其实奶奶具体只跟爸爸说,要给爷爷入土为安,其他都没有详细地说,她知道,说多了,这个小儿子会反对的。
周末的时候,爸爸向领导提出申请,借用了单位的吉普,然后和大伯去给爷爷看坟地。车子颠颠簸簸地往郊区开,一直开到雨花台后面的一片墓地,那时候就觉得已经离开南京城很远了,到了那里,跟着一起来的大伯的朋友,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罗盘,像指南针似的东西,对着远处的山峦在那里测试。爸爸一下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哪里是大伯的什么朋友,这是一个风水先生。
爸爸把大伯拖到一边,说:“你搞什么鬼啊,带这么一个人来。”
“娘,让他来的!”
“都什么年头了,还在搞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
大伯不再说话,就是低着头站在那里,爸爸很快就打道回府。可是,这在后来“文革”的时候,作为一大罪状被揭发出来,爸爸被批斗得很厉害,怎么交待,都说不清楚。大家都很奇怪,这是谁去揭发了,不会是大伯私底下在报复爸爸。不是的,爸爸心里清楚,大伯人老实,他是一点坏心眼都没有的人。是那年开车带他们去的司机,他虽然坐在驾驶座上,始终没有下车,但是透过车窗看着,他已经看明白了一切。一年以后,他就检举揭发了爸爸的“两面派”行为,什么“忠孝节义”,这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党的领导干部可以做的事情吗?他用党员干部的身份当幌子,干着封建迷信的勾当。
现在奶奶死了。这时正赶上“林彪事件”发生不久,整个国家的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像父亲这样没有“历史问题”的干部,很快就被“解放”出来,从干校回到机关,当上了“三结合”干部。实际上,就是让他继续做区长。但是,奶奶的去世,给爸爸带来了障碍,奶奶要求和爷爷一样,土葬!
这是奶奶死之前关照大伯的,也是她最后唯一的要求,她知道自己死的时辰,她都给自己算好了,在还有点力气的时候,就把最后攒的钱买了黄贡缎的料子,这比真正的绸缎要便宜很多,但是,只要你不去洗它,面料也是闪闪烁烁,发出一点光泽。奶奶要光光鲜鲜地走。她还说,如果土葬,会有来世轮回再投人生的,她不知道是否再会遇到爷爷,对这个她不大在乎;但是还有来世,她就要好好做人了。这辈子活得还是辛苦了一点,下辈子会有好报的。
爸爸让建军带话过去,土葬是绝对不可以的!现在,国家提倡火葬,他作为刚刚结合回城的党员干部,必须带头响应。于是,建军骑上自行车去瓦厂街转告大伯。大伯说:“回去,你爸爸什么胆子?这是我最后答应奶奶的,棺材板子,是她活着的时候买好的,奶奶都认可了。”传话去的时候,小屋后院,木匠早搭好了架子,板子给拖到空地上,木匠把板子举起来,凑在眼前,对着有光的地方看,然后放下把它刨平。建军不敢说话,骑了车又往家里跑。暮色降临了,大伯把家里的老式油灯点上,决定加紧完工,不能让爸爸再来干涉。
这次,他们兄弟俩开战了。第二天一早,爸爸就让司机开着苏联的大吉普到瓦厂街来了,大吉普开来的时候,把尘土扬得高高的。瓦厂街上的孩子,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车,这样的场面,他们不怕吃灰,成群的孩子跟在苏联吉普屁股后面跑,不停地跑,有的落下了,又有新的人加入进来,车子后面,一直有追赶的孩子。一直看见它停在大伯家门口,街上的大人也出来了,街面上围满了人,当爸爸带着建军走下车的时候,围观者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没有人说话,就是那么认真地看着。那时候的建军,已经不是送饭时的小学生,他窜出了一个头,比爸爸个子还高,他已经十七岁了。看见他们父子的时候,邻居开始窃窃绰绰在那里议论,建军低着脑袋,像被人拉出去批斗似的。爸爸已经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了,他不管那么多,大步走进大伯家里,家门就让它敞开着,四周的邻里都能看见这对兄弟的战斗。
奶奶还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已经换上了黄贡缎的寿衣,人直挺挺地躺着,身上什么都没有盖,脚上穿了一双缎子的绣花鞋。脸上和手上的皮肤都已经皱在一起,可是她穿得那么漂亮,寿衣上的光泽,把脸照亮了。老,变得一点都不可怕。原来到最后的时刻,每一个人都是顽固地想留住青春。窗户上围着很多孩子,他们趴在窗缝里往里看,屋子里,没有窗帘,报纸糊住了窗户的下半部,于是有的孩子就爬在树上,还有踩在别人的肩膀上,大家都要看看奶奶是什么样的。
客厅里坐着大伯、爸爸和建军。这里是轮不到建军说话的,第一次看见那么老实的大伯在那里骂人、发火。
“你真是孽子,干得出这样的事,对得起母亲吗?”
“今天过来,你以为是我要摆威风?”
“母亲为我们吃了一辈子的苦,最后那么一点要求都不能满足?”
“是军代表让我坐大吉普来的,军代表代表组织,不同意土葬。”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土葬的!”
“我们现在除了服从组织,没有什么祖祖辈辈的说法。”
爸爸老的时候,说到这事,也是叹气:“有什么办法啊,军代表在那里,你敢不服从吗?我带着你去,就是做给大家看的,要有一个见证,不然又像给你爷爷找坟地,说都说不清。现在好,门开着,街坊邻居都看见,都听见了。”
爸爸和大伯吵架的时候,木匠来上班了,他径直走到后院,看都不看爸爸一眼,拿出家伙就开始刨了起来,那刨花在院子里飞舞,爸爸走过去跟木匠说:“不做了!”
大伯大声地吼道:“这是在我家,我说了算!”
“是听你的,还是听组织的?”
“母亲尸骨未寒,你想干什么呢?”
木匠一手举着刨子,一手拿着木板,不知道是继续干活,还是放下家伙。
“加紧干!”大伯说。
“停工!”
那架势,兄弟俩都要开始动手了。大伯家的孩子,那些日子早早就出门,都不敢在家待着,建军躲在墙角边上,就是那么傻愣愣地坐着。为了是做一个见证。
大伯也不会真的动手打人,于是兄弟俩谁都不说话,坐下。木匠,拿出他的烟袋,开始点了几朵刨花,开始抽烟。阳光直直地照进院子,可是家里却一片阴霾,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午饭的时候,居然有端着饭碗在门外,一边吃着一边还站在那里等着看结果。爸爸带来了烧饼,从书包里取出两个交给建军,父子俩就那样,就着白开水吃着烧饼,把午饭解决了。大伯气得直叹气,他咕噜噜地喝着自己大茶缸里的茶叶水,也不吃饭,就这么陪爸爸坐着。一直等到天黑,木匠师傅站起身,收拾了家伙,朝大伯走来:“今天是干不成了,我明天还要来吗?”“来!今天的工钱,我会付你的!”爸爸全当不听见,低着头不说话。等到木匠师傅离开以后,爸爸带着建军坐上了苏联大吉普。
第二天,所有的情景再次重复,大伯也不放弃,就是那么陪爸爸干坐着,兄弟俩就用沉默死掐!直到第四天的时候,奶奶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不大好闻的味道,大伯让堂哥和堂姐留在家里,用蒲扇给奶奶扇扇子,说那样可以降温,实际上是太多的苍蝇,围着奶奶的尸体在飞。大伯让孩子,糊了几碗稀稀的糨糊放在奶奶房间里,苍蝇飞到那里,就被粘住了。等面上粘满了苍蝇,就把糨糊搅和一下,又能粘住新的苍蝇。
爸爸,全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只要开口,就说:“火化,必须火化!”大家都在等待,等待着什么?谁都说不清楚,至少爸爸坐在那里,大伯就不敢做棺材,木匠不来了。说是等你们兄弟俩吵明白了,他再来。这种钱,实在是挣得太辛苦。一周到了,该是做七的日子,可是,兄弟都不说话,大伯伤心得一个人躲在二楼哭,老泪嵌在大伯皱皱巴巴的皮肤上,不是那么顺畅地淌下来。大伯看了看窗户,外面的阳光刺眼,楼下奶奶的尸体已经臭了,他在二楼坐着,打开的窗户都会把那股死尸味道飘进来。邻居都在那里议论,大伯知道自己败给爸爸了,他必须把奶奶送去火化,否则放在棺材里很快也会腐烂的。
苏联吉普车开回去了,爸爸和建军还是坐在屋里,深夜的时候,司机开着一辆207军用小卡车来了。建军和堂哥一前一后,抬着臭气浓浓的奶奶到卡车上。他们连担架都没有,用一床薄棉被裹着奶奶,凭着自己的力气抬着。大伯在卡车上用扫帚又扫了扫车板,怕弄脏了奶奶黄贡缎的寿衣,他把奶奶安放好,大伯爬下了卡车,建军和堂哥把奶奶送去了火葬场。晚风吹来,吹散了腐臭味,但是,站在奶奶身边,建军还是惧怕,他趴在卡车铁栏边上,当卡车开动时,低低的梧桐树枝,抽打在建军的脸上。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些红色的情结没有了,心里充满了苦涩,为什么不能让奶奶土葬啊。
夜里,梧桐树的叶子变成深墨绿的,那似乎是奶奶的颜色,有一点亲情有一点威严,还有一点神秘。奶奶的灵魂和着那腐烂的臭味,一点一点往上升,卡车颠簸着开往火葬场,建军趴在车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多想像小时候,外婆去世时的那一刻,默默地哭泣;可是现在,他就是哭不出来。胸口堵得慌,几乎是被疲惫压迫着,他不停地喘气,不知道怎么办好。从外婆去世到现在,才过去三年,可是建军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在颠簸的卡车上,他发现自己从童年一步跨到了成年……
五颜六色的家族
奶奶喜欢大伯,但是爸爸一直是她的骄傲,钟家的光荣。爸爸从小就会读书,人也聪明,外面的事情都让爸爸去打点、处理。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抗战开始了,奶奶让爸爸赶紧去大别山看看,如果那里安全的话,全家就去那里逃难,他们管这叫“跑反”。爸爸去探路挤上了逃难船,上船第一眼就看见国民党的军官太太、小老婆,他们穿着貂皮大衣都带着家眷也在“跑反”。船舱里挤满了人,根本没有空隙,可是这些国民党家属,占了很大地方堆放东西,他们带着金银首饰、细软不算,竟然把马桶都带上了。这对爸爸简直是一个刺激,中国人连命都没有了,他们还要带上马桶,生活还是那么奢侈,这和整条船上的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第一次爸爸看见了贫富差距,原来这个社会竟是如此地不平等,说国民党的官员腐败,没有想到可以腐败到这种程度。那个愤怒,就这么在爸爸心里扎下了根。
一九三七年冬天,爷爷奶奶和大伯一起“跑反”到大别山的潜山区,等到有人带消息来,说南京城稍微安定时,在一九三八年夏天,全家人下山回到了瓦厂街。那时候,正是国共合作的年代,各种抗日的工作团在招人,学业结束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去国民党的部队,还是去共产党的部队。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国民党,因为他们是正规军,待遇好;但是,爸爸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共产党,虽然国民政府确实在浴血奋战,可是,像爸爸这样的学生,更清楚看见的是蒋介石的独裁,“跑反”船上那些肮脏的国民党官员,而共产党所有的宣传,都是追求“自由、民主”,为天下老百姓谋幸福。那时候,还听说有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那里人人平等、幸福。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一切都是绚丽的,像大浪过后,刷洗了海滩,生活会全部改变。苏联的美好,遮蔽着斯大林的残酷和恐怖,爸爸他们哪里知道这些事情,他们只是用自己生命去追求美好的理想,追求共产主义,虽然对这些事情的本质,他还没有搞明白。
当一九四九年,跟随部队南下进城后,爸爸留在了南京。这是爷爷奶奶觉得脸上最有面子的地方,那条瓦厂街,当年走出去不少人,有的去了台湾地区,留在大陆的家里人,就过得很苦;有的国民党里的人留在大陆,那就更惨,是全家人在吃苦;只有像爸爸这样的人,带着“成功”回来,于是爷爷奶奶有了自信抬头做人了。他们不知道,爸爸的成功,最关键的是,他是从学生到共产党,历史简单,人生不复杂,没有“污点”。从新四军转成“三野”,爸爸跟着共产党政权一步一步往前走。
奶奶的骄傲,现在想来,不完全是因为“体面”,而是因为父亲,让他们没有吃到运动的苦。在抗战之前,也就是爷爷去“闯码头”的日子里,爷爷也有过很“骚包”的日子,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了一个小官,带着一个警卫回到瓦厂街上晃悠了几圈,听奶奶说,爷爷身上还有枪。但是,这个日子不长,当爷爷再回瓦厂街时,早就身无分文了,只好和奶奶一起带着全家“跑反”。即使在那个时候,爷爷还在偷偷地抽大烟。到了解放以后,爷爷不再炫耀他的过去,和奶奶一起,他努力掩饰着这一段经历,他们认定自己就是城市贫民,也是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爷爷终于把大烟戒了,爷爷说:新政府是很严厉的。直到爷爷去世,都没有经历运动的折磨,过上了小日子。爸爸像一圈光环,罩着钟家。
刚解放,爷爷和大伯,还有妈妈家的亲戚都找上门来,希望爸爸给解决工作。因为社会刚走上正轨,很多单位要人,爸爸都帮他们解决了问题,爷爷去看门,大伯去一个小学当会计。但是,好景不长,他们都不适合在体制里工作,那些会议和学习,遇到“三反五反”,写不完的交代和检查,即使你没有问题,都让人有犯罪感,连大伯那么老实的人,都觉得干不下去了。爷爷和大伯都离开了单位,大伯在城边上,开始给农业供销社拉板车,做销售。这一干,就干到他退休。
爷爷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爸爸每个月要负担他和奶奶的生活费三十元人民币,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一笔钱啊。有了这钱,爷爷和大伯家一起过,就变得理直气壮了,顺便还贴补了大伯一家。每月的十三号,爷爷拄着拐杖,穿着黑布鞋,一身利落干净的长褂坐着公交车来了。外婆,早就在家里等着亲家来拿钱,在窗户前看见爷爷的身影,外婆就会给建军两毛钱,让他赶紧去巷子口,给爷爷买吃的。外婆拿出小酒盅倒上一杯,放上一小碟花生米,爷爷就进门了。一会儿,建军拿着热乎乎的荷叶包,里面是一小包切好的南京盐水鸭。爷爷乐呵呵地拍着建军的头,然后就在桌子前坐下,嘬一口小老酒吃一小块盐水鸭。建军,就会靠在椅子边上,粘着爷爷。爷爷知道建军的小伎俩,于是就会从荷叶包里,取出一小块鸭脖子,放进建军嘴里。这时候外婆就说:“可以了,爷爷难得来。你天天有吃的,管自己去玩吧。”建军吃了一块鸭肉,就蹦蹦跳跳地跑一边去了。爷爷那里非常享受地吃着,外婆在边上抽着烟看他吃。这盅小老酒,爷爷是可以喝上一个多小时的。时而他们会聊上几句,问问爷爷大伯的孩子好吗,奶奶在忙什么啊;时而,他们也会怀怀旧,外婆都说了好几次了,可是还在说,当年妈妈和爸爸穿着军装进城了,他们先跑去船板巷看外婆,敲门以后,来开门的是老管家,一看是两个当兵的,吓得都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再一看,“嗷哟,是三小姐啊!”掉头就往院子跑,大声叫着:“三小姐回来啦。”
每一次,外婆都会点一下手上的烟蒂,和爷爷扬起脖子在那里哈哈大笑。建军就会傻傻地看着他们,因为,这个笑话他听了无数次了,怎么他们还会笑呢?
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开场,然后爷爷在爸爸家吃了午饭,外婆给爷爷泡杯茶,喝了茶以后,爷爷就会打个午觉。到下午三点起来,谢过外婆以后,拿着三十块钱,用报纸包好,解开自己的裤腰带,把钱放在裤腰的内兜里,然后扎紧了裤带就走了。外婆,拉着建军把爷爷送到门口,不停说:“路上小心了。”“谢谢,留步留步。”“有空来玩!”“会的会的,留步留步了。”
外婆为人好,这哪里像爷爷来拿钱,简直像来送钱。
可是到“文革”一开始,爸爸被揪出来了,工资全部停发,全家就靠妈妈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着,那时候爷爷也去世了,爸爸拿不出钱给奶奶,三十块钱的故事到此结束。大伯全家陷入了困境,大伯来问爸爸要钱,爸爸拿不出钱。大伯不相信,说你还有存款呢。爸爸说,存款没有多少,现在也被单位冻结了。一点收入都没有。兄弟俩又吵起来,大伯实在气得走投无路,跑到爸爸的单位里去了,可是一个“走资派”的兄弟,谁都不搭理他。大伯真是绝望了,奶奶没有工作,家里还有六个孩子,就他一个人拉板车的,三十五元的工资,怎么活啊。
大伯逼着爸爸给钱,可是真的没有钱啊。家里的家具都是单位,是公家的。你说,你要什么,能拿的,就拿吧。外婆在大伯离开的时候,把家里大半个月买菜的钱抠出来,私底下塞给他三块钱。
所有“文革”的记忆不论是大伯,是外婆还是爸爸妈妈,都成了黑色的,大人在房间吵架的时刻,再也不会顾及小孩在边上,就像院子里的大字报,随时就可以贴到墙上,墨汁不知道怎么就可以那么任意地泼进来。那是家里最坏的时候,爸爸和大伯、奶奶一家关系非常紧张,看见大伯来讨钱的时候,建军就往外跑。
一直到后来,爸爸的工资恢复了,又开始接济大伯的时候,关系才有改善,但是那些年吵架说的话,互相的伤害,都在心里埋下了仇恨。一直到九十年代初,老干部处的车子开着爸爸去瓦厂街,他还带了一点水果。大伯也老了,正坐在屋门口晒太阳,看见爸爸的时候,他说:“今天怎么有空来家里坐坐啊。”“离休了,有的是空啊。”兄弟俩哈哈大笑起来,大伯接过水果,他们其实没有什么话好说,兄弟俩就是摊开了棋盘,在那里默默地下棋。爸爸棋术很糟,上来就输。爸爸又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再来。
门,还是开着,让太阳照进这老屋,客厅还是泥地,桌子变得更旧了,开裂了,裂缝里有吃饭掉进去的残渣剩饭,大伯也没有精力打点这些。孩子都大了,老大在四川结婚成家了,这老屋变得很冷清又寂寞。爸爸的车子停在屋门口,瓦厂街没有小孩来看热闹了,现在到处都是车,时而邻居会往屋里探个头说:“老弟来看你了!”“是啊!”两个和气的老人对坐着,在他们中间就是那副旧旧的棋盘。这是爸爸和大伯最好的日子,他们互相往来,大伯也会坐着公交车去看爸爸,也是坐在那里下盘棋,然后爸爸依然输给大伯。他们嘻嘻哈哈笑着,把棋盘收了。爸爸从来不留大伯吃饭,因为大伯总是说:“回家吃。早点回去,天黑了,走路不方便。”“下次就像爸爸一样,上午来,在这里吃了饭回瓦厂街。”“吃饭不要紧,就是来看看你。在家待着也无聊。”“是,常出来走走。”
大伯和爸爸互相没有走动多少年,到九十年代底的那会,爸爸就开始老年痴呆了。大伯是二〇〇二年去世的,走的时候,爸爸已经完全不省人事。大伯也老了,不能去医院看望爸爸,但是,兄弟俩没有了积怨,时光过去了,洗刷了照片上的颜色和那些轮廓,但是仔细看看,还是会在老照片里找到了细节。人的关系,会因为时光,变得模糊,也会在模糊中看见温馨的记忆,就是在照相机快门闪动的那一刻,那个记忆,就在那里定格了,成为永远。
白色,爸爸的晚年
母亲是一九九六年去世的,那时候她才七十三岁,按照现在标准看,母亲去世得早了。父亲没有思想准备,人,似乎就在这个瞬间衰老了。
从小到大没有听见父母吵过架,退休以后,他们俩一起上街买菜,一起洗菜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看报纸。然后,周末的时候,建军开着他的越野吉普,带上女儿和爸爸妈妈去玄武湖、中山陵转上一圈,现在想来,那是和爸爸妈妈走得最近的一段日子。
女儿很小,整个是个小不点,穿着酱紫红的大襟棉袄,一排小扣子从脖子上斜着弯曲到腰间,最后在下摆处停止。爷爷奶奶都很喜欢小孙女,可是小孙女不要爷爷奶奶抱,她就是死死拉着建军的手。女儿单纯的目光,像建军照片里的湖水,清澈透明。看着孙女,父亲就有一种满足,不让抱就不抱吧。
父亲和母亲退休以后,也不雇一个保姆,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他们觉得身体很好,能自己动手还是自己动手好。冬至的那天,南京突然下雪了,这么早就下雪了。爸爸和妈妈说:“你待在家里,我出去买菜,一会儿就回来。”“没事,一起去吧。”“下雪天,路上滑,还是在家待着。不就是买个菜吗。”因为下雪,菜场上突然就没有什么菜了,空空落落的菜场,地上的积雪变成黑色的,爸爸提着菜篮子很快就转身回家。他敲了敲家里的门,却没有动静,于是他使劲地敲,还是没有动静,可是妈妈在家啊,他就叫她的名字,还是没有人应。那时候,他们住在一楼的平房里,爸爸赶紧跑到外面,扒着窗户往里看,一直转到边上的小窗户上,隐隐约约看见妈妈躺在地上,爸爸赶紧往N大的老干部处跑。学校跑来一群人,把家里门给砸开了,就看见妈妈那样直直地躺着。校医院的医生说,不行啊,因为已经没有呼吸了。立刻通知了救护总站的车来了,那里的医生走下来,翻开妈妈的眼睛,看见瞳孔已经完全放大,心脏停止了跳动。他们做了抢救式的人工呼吸,还是不行,医生说:“是突发性,心肌梗死。”
那些日子,是爸爸最艰难的时刻,他走不进家门,所有妈妈留下的记忆都在那里,甚至屋子里还弥漫着妈妈身体上的气息,可是人,怎么就不在了。爸爸,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他们那一代人视“坚强”为一种很高尚的品质,所以在妈妈去世的时候,爸爸表现得非常坚强,他,没有掉眼泪(至少在孩子面前,他从来没有哭哭啼啼过)。当我们恐惧的时候,我们紧紧地和亲人拥抱在一起,当我们怀念的时候,我们长久地注视着亲人的照片,似乎目光的拥抱,也能给爸爸带来最后一丝温暖。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爸爸很快就病了,一直咳嗽,感冒。他不说话,他不愿意和孩子回忆以往和妈妈在一起的岁月,他什么都不说。父亲离休前的最后十年,八十年代初,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就接到国务院签署的任命书,去N大做副校长,管理后勤。其实父亲心里是清楚的,让他去那里是为了建“中美研究中心”。这涉及到鼓楼区的地皮,大家都知道他是那里的老区长,人缘好,这事情只有他能搞定。上任了,父亲勤勤恳恳地工作着,但是家里人都知道,爸爸不快乐,他不喜欢去大学工作,那是他完全不熟悉的地方。特别是离休以后,有人说,爸爸是副厅级的干部。爸爸会非常恼火地纠正道:“副厅级,还需要国务院签署吗?”开始的时候,建军不理解爸爸怎么变了,也开始讲究这些措辞,副厅级就副厅级,需要解释吗?你要更正这些地位、名誉有什么必要?这不像过去的爸爸了,怎么老了,会变得如此虚荣?
可是,看见他工作回家后的状态,现在回想起来,建军才明白,爸爸不是要强调那个级别,爸爸是心里有怨气,他找着茬在那里发泄。他不喜欢在学校工作,但是他们那一辈的人,一切都是“服从组织”,再说,做N大的副校长,是对他的提升,有什么可以不快乐的?爸爸自己也说不清楚,下意识里,他更喜欢下到基层,和老百姓打交道。当晚年,爸爸和大伯坐在一起的时候,就看见了爸爸身上的贫民气质,他的温厚和淳朴。
妈妈去世后,爸爸的沉默,让孩子们都很着急,小姐姐的好朋友听到以后,想把自己的母亲介绍给爸爸,她母亲也守寡很多年了,曾经是做会计的。解放前,在《大公报》做事,上海人,也是读书人,资本家出身。总之,听上去还是挺不错的老派人。孩子们商量以后,征求父亲的意见,是否愿意找一个老伴?女方,是小姐姐好朋友的母亲,这个好朋友,爸爸是看着她长大的,想想也是知根知底的人。于是,答应了。父亲还是那么老派,要求认认真真去民政处办理结婚手续,名正言顺地把女方接进家门。可是结婚不久,邻居看见老太太的时候,大吃一惊,对建军说:“你们这些孩子,在干什么啊?这女的凶得一塌糊涂,在家就是天天跟孩子吵,他们家的子女都受不了,这不,正好就扔到你们这里了?”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邻居虽说是好心,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要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笑过以后,又非常同情钟家。家里人都很恼火,关你们什么闲事,爸爸和老太太处得好着呢。其实,家里人是不说,嫁过来不久,老太太就在家里摊开了麻将桌,爸爸在屋子里,听见那稀里哗啦响不停的麻将,在那逼仄的小屋里转圈子,不知道怎么办好。建军回家劝她不要在家里搓麻将,因为妈妈在的时候,家里没有搓麻将的习惯。这下完了,终于开骂了,这一开始,就把整个家庭和爸爸拖向死亡。她嗓门极大,频率高,语速也快。没有人可以插嘴顶住她,你不爱听什么,她就骂什么。爸爸吓坏了,劝建军赶紧走,他在边上听了血压都上去了。后来,小姐姐、大哥、大姐回家,她也是骂,说他们都是看中“老东西”的钱,逢年过节就来骗钱了。原先那么安静的钟家,那么和睦的家庭关系,突然成了战场,兄弟姐妹见面像做贼一样,要约在外面,还要想办法怎么把爸爸骗出来。因为老太太把爸爸看管得很严,怕他出去花钱,怕他把钱交给子女。
当时,爸爸已经搬到N大的院士楼,看见吵架害怕了。老太太吵得四周谁都能听见,爸爸要面子,跟孩子说:“不要回家,不要回家。这样她就没有理由跟你们吵架了。”爸爸自己挪到另外一个房间,尽量不要和老太太照面,尽量回避战争,尽量让屋子安静下来。可是,保姆来了,老太太又跟保姆吵,家里永远不能安宁。爸爸出去走走,回来看见老太太在想办法开爸爸的抽屉,想看看你这个N大副校长到底存了多少钱?偏偏爸爸是个贫民校长,除了工资,没有一分钱的外快。当初来找他办事的人,只要是带着礼物上门的,全都被挡在门外,这是爸爸的口碑和为人。老太太不相信,还是要检查爸爸的存折。
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爸爸好言好语地求她:“你每个月的生活费,我全部负责。你回自己家住吧。你这样大声地吵架,我心脏受不了。”可是老太太的儿子也绝,就是不让母亲回家,说是户口都迁走了,你都嫁人了,怎么回家住?爸爸说:“那就离婚吧,你把户口迁回去,我依然每个月付你生活费!”听说离婚,这不翻天了,刚逮到爸爸这样一块肥肉,老太太怎么能放手?当着父亲的面,她开始在屋子里找绳子,说:“你要离婚,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吊死给你看。”
外人听见这些细节的时候,都是捧腹大笑,实在是忍不住啊。说是你们钟家中头彩了。可是日子,是要爸爸一天天在那里过下去的。爸爸像得了自闭症似的,听见老太太一叫,整个人就开始哆嗦,他越来越不爱说话。他怕朋友来,他怕老太太吵架,他怕听见她像金属般锐利的摩擦声。不久,爸爸忘记回家的路了,没有想到,曾经那么有权威的父亲,有一天会走丢了。兄弟姐妹都在报警,满街的找爸爸,终于看见父亲坐在离开菜场不远的街边,那是他和妈妈常去的地方。
不久以后,爸爸住院了,他再也没有回家,再也没有离开医院,他似乎用遗忘来抵御老太太的折磨。一天夜里,父亲在噩梦惊恐地叫喊着说:“不能杀人,不能杀人啊!”“我没有罪,我终身为革命献身!”总之他叫喊得非常惨烈,陪夜的建军使劲地摇晃着父亲,他就是在噩梦中半天醒不过来,终于把他摇醒时,父亲张开恐惧的眼睛,瞳孔放大了,呆呆地看着前方,他什么都没有说。护士来了,给他吃了安定,护工为爸爸擦去满头、满身的大汗。
建军问他:“爸爸,你现在好点吗?”
爸爸不说话,眼睛渐渐由恐惧变得茫然,依然是呆呆地看着前方。直到这一刻开始,建军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过去总觉得对父母不错,一直关心他们,特别是妈妈,送她去医院,按时给她吃药。可是,看见父亲这样喊叫的时候,他才扪心自问:怎么从来没有和父母好好聊过,从来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从来不知道他们内心的痛苦,更不知道他们的需要。有时,偶然会听见,母亲跟父亲说:“你这一生,总算没有犯过什么大的错误。”爸爸回答说:“是啊,那么多运动,走过来了。”那时候,听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他们特别平庸,真想问爸爸,你走过来了,但是在历次运动中,你作为领导,你整过人、害过人吗?你怎么没有反思?
可是当父亲这样叫喊的时候,建军才知道,不敢反思,他早就被整治得谨小慎微,他们对上面的指示不敢反对,唯唯诺诺地服从,这就可以不被人整治。这些,与最初的理想已经相去甚远,这个当初毅然选择参加共产党的小伙子,他选择了危险,选择了奉献,最后,他们身上的这些追求,都上哪里去了?人,怎么可以改变得那么彻底?一步一步走过来时,他没有意识,可回头一看,现实已经改变得很多很多,最初的起点,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他们歪歪斜斜地,几乎走到了起点的对面。让爸爸再沿着老路走回去,看清自己是怎么走错的,他会害怕,他没有这个体力,他不会应对,更怕在老的时候,对自己年轻时理想的否定,他不敢面对一个失败的人生。在医院的日子,躺在安静的病房里,噩梦纠缠着爸爸,煎熬着。
只是有一次,跟爸爸吵架,建军再也忍不住了:“你当区长的时候,给鼓楼区做了什么?就是修了一条街。”那是爸爸最大的业绩,六十年代初,国家经济困难,上面提出了勤俭节约的口号,为了给城市居民提供就业机会,爸爸在鼓楼老区,请出了民间的老手艺人,集中在街上,修伞的、补锅的,还有修补脸盆脚盆,连修补衣服、鞋子的,只要和生活用品有关的,那些小店面开得应有尽有。街变得很兴旺,充满了生活乐趣。建军不理解爸爸,他以为“新”以为“大”就是进步,爸爸怎么就会做这些“旧”东西?
建军说得很恶毒,这真是伤了爸爸,他低下头不说话,第一次在和建军争执的时候,爸爸沉默了。在那个时候,爸爸是努力想为老百姓做点事,鼓楼这样的老区,不能建厂,不做这些手艺活,能干什么?父亲,也许不是一个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不是会深刻反思的老一代;但是,现在建军明白了,父亲是一个为老百姓、为城市贫民做官的人。他的理想主义落实在日常的层面,他懂得如何与街道、居委会的人打交道,他会认真听他们的意见,然后一点一点改进。
父亲,像一张褪色的照片,变得越来越白,上面的影像都消失了。医院的白色把记忆一起涂抹掉,像显影不足,当阳光照在上面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爸爸身体好一点时,建军扶着他去院子里走走,爸爸走得很慢,人,是呆滞的。建军问爸爸:“你现在好点吗?”爸爸点点头。“你认识我吗?”爸爸摇摇头。建军说不出话,紧紧拉住爸爸的手,那手心里渗满了汗水,他也把儿子的手抓得很紧,唯恐失去他一样。带着爸爸又走了一圈。人们常说,生命在于运动;可是直到这一刻,建军才意识到,生命在于记忆。没有记忆的日子,让人活得失去了尊严;没有记忆的昨天,他无法认识自己,父亲像一张惨白的纸头,薄薄的,在风中颤抖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地脆弱和单薄。
爸爸。
记忆,与其说是对过去的思考,不如说是让未来在延续时,找到依据。
人物生辰年表:
爷爷(1890年—1965年祖籍湖南)
奶奶(1895年—1972年江苏)
外公(1895年—1926年安徽宿松)
外婆(1900年—1969年江苏扬州)
大伯(1916年—2002年祖籍湖南)
大伯母(?—1963年江苏)
爸爸(1919年—2011年祖籍湖南)
妈妈(1923年—1996年祖籍安徽)
建军(1955年—江苏南京)
二〇一五年十月二十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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