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人九章-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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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说起诗来,总有说不尽的话题。

    狄帆先生先是问起老诗人徐迟、曾卓先生的近况,待我一一介绍后,他又叮嘱我回到武汉后见到徐迟、曾卓先生,一定要代他向他们致以诗的问候。接着,先生又问起湖北诗坛的近况。

    我说:湖北的文学期刊,除了我供职的《长江文艺》目前给诗还留有一席之地外,其他报刊上诗只是篇尾题头补白,我的感觉是今日的湖北诗坛,似乎有天地悠悠、苍茫寥廓之感。

    先生听我这么一说,抬起头来,略一沉思后说:“新时期以来,湖北诗人应该说为了新诗的繁荣与发展作出了可贵的努力,特别值得一提的‘乡土诗’的创作实绩,令诗坛侧目。”

    先生十分关心家乡青年诗人们,点着名字问他们的工作、学习、生活情况,问他们在思索着什么写些什么。我向先生介绍了几位青年诗人的创作态势及他们的追求与向往后,又介绍了湖北几位重要诗人的近况:有的北上南下,有的远走异邦,有的改弦更张经营小说,有的下“海”闯荡……正是由于用力不专,持之未久,以至“乡土诗”风流云散,未取得更大成功。现代主义的诗歌实验,也有创作实绩,但缺乏有力的推动终致中道夭折而未能闻达于世,思之,感慨良多。

    先生听了我的介绍后说:诗人应比常人更有甘于寂寞的勇气,尤其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时代,要少一点适应的“聪明”,多一点执著的“笨拙”。

    是的,执著于诗的人必将淡漠功利主义对自己的引诱,而现实生活中,依赖功利主义的恩惠能维持自己的生存,这常引起诗人们的痛苦与烦恼。

    接着,狄帆先生说:“感谢故乡诗人对我的信任,我常收到青年诗人出版的诗集,我有一种感觉,不少人的诗集出版后,似乎未看到批评媒介的响应,限于目光和精力,我在这方面做的工作也很少。”先生的真诚令我景仰,事实上且不说先生在主持《诗刊》工作期间,曾以极大的热情推出一批批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新人,推出一批批格调清新的新作,单说他重返故乡参加平原诗会,对家乡的青年诗人们的爱护、帮助,就足够我大书一笔的。青年女诗人华姿曾给我说起这样一件事:她出版的处女诗集寄给狄帆先生后,先生一口气读完了,并写信给她,称她的诗“是青年人的诗,充满青春的活力,清泉一样的爱之歌。”“但是,作为一个家乡的长辈,我也希望你不要倾尽全力写这样的诗(这里是说你在写这类诗时,是要倾全力的),而要有广大的心志,拥抱社会,把精力花在写人,写千百万人们的目前的生活斗争上,他们多么希望他们的儿女,为他们而唱!”这岂是一位长辈诗人给青年诗人的殷殷教诲,这更是一位时代歌手内心的独白。

    临别时,狄帆先生问起我近年的创作情况,使我惶惑不安。听了我的介绍后,先生赞许了我对诗的执著,同时希望我利用《长江文艺》这块阵地,团结更多的青年诗人振衰起弱,为湖北的新诗发展作出可能的努力!

    我点了点头,当我伸出信心和决心的手与先生握别时,我感到先生手中的力量,那是支持、鞭策和鼓舞呵!

    当死神扇动翅膀的时候

    ——忆念戴厚英

    这是一篇小说的题目,这是戴厚英一部中篇小说的题目,这是戴厚英的一部没有发表的中篇小说的题目,就因这部小说,我结识了戴厚英,和她相处了一些日子。

    那是一九八三年七月,我供职的《长江》文学丛刊决定在神农架举办一次笔会。戴厚英在被邀请之列,这不仅仅因为戴厚英此前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人啊,人》和《诗人之死》饮誉文坛,也更因为我的同仁们注意到她刚刚发表的那些描写她故乡淮河岸边的乡村故事。

    戴厚英来了,戴厚英风尘仆仆从上海来了,当我接过她简朴的行李时,她握着我的手说:“真不好意思,我把我的女儿也带来了。”说着,便把她的女儿介绍给我,并嘱她:“快喊叔叔。”

    “叔叔好!”说着,戴厚英的女儿便躲在妈妈身后,看上去,女孩剪一头短发,戴一副眼镜,高挑的个儿,一副中学生的模样。

    后来,在神农架的日子里,在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才知道戴厚英的女儿叫醒醒。这孩子生下一百天后,由于与丈夫两地分居,在上海的戴厚英举目无亲,又住在集体宿舍里,无法照顾孩子,便把女儿送给自己的父母抚养。孩子四岁时,因夫妻间感情的恶化,她与在安徽工作的丈夫离婚了。此时,她很想把孩子接到身边,让孩子的欢声抚慰一下她滴血的心。然而,要养老抚小,她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带孩子,女儿不得不依然留在她的父母身边。孩子五岁半开始在乡下上小学,直到上中学后,戴厚英才把她接到自己的身边。如今醒醒已是华东师范大学生物系三年级学生。

    怪不得在神农架踏访的途中,无论是登上壁立千仞的巴东垭看千里云海、群峰奔涌,还是钻入深不可测的燕子垭上的燕子洞与一群群野燕嬉戏;无论是在飞流直下的香溪源头手捧清泉洗去旅途的风尘,还是在阳日湾清澈的山溪中寻觅一枚枚花纹奇特的石子;无论是结伴携手丈量数十米高且有千岁高龄的铁坚树,还是注目红坪十里画廊的一步一景;无论是夜宿酒壶林场与伐木工人畅饮美酒,还是登上神农架的主峰眺望万里神州……我都看见戴厚英和她的女儿一路相携相伴,谈笑风生,仿佛一对老朋友,惹得同来参加笔会的水运宪、陆星儿嫉妒不已。

    我理解戴厚英与女儿相濡以沫的情感,何况在这谜一样的神农架,有那么多诱人神往的东西呢!

    我知道戴厚英,与诗人闻捷之死相关。

    诗人闻捷,是我喜欢的当代著名诗人,且不说他的诗集《天山牧歌》至今立在我的书架上,单说他的《我思念北京》,不知被少年的我吟诵了多少遍,以至成为我中学时代诗朗诵的保留节目。然而,就是这么一位著名诗人,一位十五岁就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中共党员,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诬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迫隔离审查。在由上海作家协会与上海京剧院组成的审查组中,就有戴厚英。后来,审查者与被审查者竟然相爱了。在那个非常时期,他们的恋爱对于个人也许是寻求一种非常的支持与安慰,然而社会评判不然,他们的恋爱被当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闻捷愤然自杀了。戴厚英也因闻捷之死猝然病倒,她把失去恋人的巨大悲痛埋在心中,七年后,她含着泪水写完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诗人之死》。

    笔会期间,我曾几次想和戴厚英谈谈我读《诗人之死》的感慨,但我终于没有这样做,我怕触动她痛苦的伤疤。

    戴厚英是以《人啊,人》饮誉文坛的,她的处女作《诗人之死》却是在《人啊,人》出版一年后才出版,这本书出版后我很快就找来读完了,可是《人啊,人》却无缘相见。说来也巧,一日,我们几位编辑去神农架的首府——松柏镇,就在这个镇的小小的新华书店里发现了戴厚英的长篇小说《人啊,人》,总共五本,我们便一人买了一本,回到招待所后,我们拿着书,请她签名。

    戴厚英一惊,似有点不相信地说:“这深山老林,也有《人啊,人》?”李建纲诙谐地说道:“神农架不仅有《人啊,人》,还有野人哩,把美国佬都引来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她签完字后,连连说:真不好意思,应该由我送你们的,说着便要掏钱,被我们笑着谢绝了。

    一连三天,我便读《人啊,人》,当我掩卷沉思时,灵魂仿佛受到一次洗礼。不是么,那富于文采也富于哲理的文字,就像一把把犀利的解剖刀,剖析了众多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灵魂。更令人折服的是她在入木三分地剖析刻画别人的灵魂时,首先对自己的思想进行了冷静剖析,对自己走过的道路大胆否定。她在《人啊,人》的后记中写道:“我做过‘大批判’的‘小钢炮’,当过‘红司令’的‘造反兵’。我曾经虔诚地相信: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阶级斗争。”

    “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把我从黑暗引向光明。于是,我开始思索。一面包扎身上滴血的伤口,一面剖析自己的灵魂。一页一页地翻阅自己写下的历史,一个一个地检点自己踩下的脚印。”

    一天晚饭后,我陪戴厚英在招待所门前的小河边散步,感慨万千地谈起我读《人啊,人》的感受。她听后淡然一笑:“别浪费你的时间,多写点诗吧,你看这山这水多美!”

    她扬起手,指着浴着夕辉的神农架的山山水水。

    神农架,以其涛声不绝的八百里原始林海,以其披云裹雾、重峦叠嶂的三千米高山,给来自各地的作家们留下了多姿多彩的美好回忆;而作家们则以神奇的山水赋予他们的神奇文思,日夜挥笔,给我供职的《长江》文学丛刊留下了风格各异的新作。

    戴厚英留下了她的新作《当死神扇动翅膀的时候》。作为这部中篇小说的第一位读者,笔会结束时,我也读完了这部近六万字的作品,并且写好了送审意见。

    戴厚英曾告诉我说:她的文学创作是分两个部分进行的,一部分是写她熟悉的知识分子,一部分是写她故乡的老百姓。她说她是淮河的女儿,她对淮河有割不断的亲情。她居住在上海,几乎每年都回故乡,有时还一年回去几次,每次回去总要小住几天。她说,每次回去都有收获。

    我说,我们已注意到你写故土的小说,比如你发表在《花城》一九八二年第三期,后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的中篇小说《高的是秫秫矮的是芝麻》,那纯然的乡亲乡情令我感动。

    《当死神扇动翅膀的时候》,写的则是戴厚英熟悉的知识分子。这部中篇小说是这样开头的:

    他死了。

    一个月之前,他还是生气勃勃,神气活现的,为什么突然变成一具尸体?

    我怎么也不相信,当初死神明明扇动着翅膀在我和你的头顶上徘徊,结果掠去的却是他。会不会弄错了?

    在作品中,“我”是个“不该把自己和自己的艺术缩得那么小”的微雕艺术家,“你”是一位“照相机里有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精灵”的摄影艺术家,也是一位肝癌患者,而“他”则是一位“就是将报纸上的社论,翻译成文艺上的术语,生吞活剥,不伦不类”的文艺理论家。就这么三个人,在疗养院里面对人生、事业、爱情以及生死问题共同演绎的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

    也许戴厚英从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的是文学理论研究与文学批评,故而她的作品理性似乎多一些。在这部小说里,她依然以她那支力透纸背的笔,剖析灵魂,拷问人性。

    小说送审通过,拟与其他几位作家在笔会期间写的作品一起发在《长江》文学丛刊一九八三年第四期上。因编辑部当时实行轮班制,发稿三校付印后,我便请创作假去了我的故乡黄冈。一个多月后,我从黄冈回汉,发现已经印好的刊物重新拆装,拆下戴厚英的《当死神扇动翅膀的时候》,临时补进汪承栋的《还我女神》。真是神来之笔,两部作品篇幅相当,补得严丝合缝。

    这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的早。

    解释是多余的。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戴厚英,并从印刷厂找来两本刊有《当死神扇动翅膀的时候》的《长江》,一本寄给了她,一本自己留作纪念。

    如今,这期没有公开发行的《长江》还存放在我的书架上。这就是说,一九八三年第四期《长江》有两个版本,不知寄给戴厚英的那本《长江》还在不在她的书架上?

    后来,我在《长江》文学丛刊工作期间,曾几次写信向她约稿,她都来信婉言谢绝了。

    戴厚英在家中突然遇害的消息被新闻传媒披露后,使我大为震惊。

    这是怎样的一位女作家呵!她从一九七八年开始,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除了长篇小说《诗人之死》、《人啊,人》之外,还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脑裂》、《空中的足音》、《悬空的十字路口》、《流泪的淮河》三部曲中的两部《往事难忘》和《风水轮流》;中、短篇小说集《锁链,是柔软的》、《落》,以及散文集《结庐在人境》、《性格与命运》、《戴厚英随笔》等,共计八百万字。我们知道,戴厚英是位大学教授,育人教书是她的职业,而这八百万字的著作,是她教学之余创作的,这意味着她付出了何等的代价!况且,这是一位创作生命正进入成熟期,思想敏锐,才气纵横,风格独特的女作家呵!

    后来,我在《女作家戴厚英被害案告破》的通讯中得知:戴厚英从电视上看到家乡安徽水灾的消息后,心情沉重,寝食难安。七月初她匆匆赶回安徽颍上县南照镇老家,捐上自己呕心沥血积攒的稿费,之后又冒着炎炎烈日四处奔波筹集救灾款。水灾过后,她于八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返回上海。也就是她在回到上海的当天下午,她和侄女戴惠在家中被人杀害。

    读到这里,我已没有眼泪,只有满腔愤怒。凶手竟是戴厚英中学时一位老师的孙子,就是这位老师曾写信给戴厚英,嘱她给予自己的孙子多多关照。然而,多多关照却引狼入室,反害了戴厚英自己。

    前不久,我从上海的朋友那里得知戴厚英后事的处理情况。九月三日,上海各界为戴厚英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数百友人、读者以及戴厚兴的亲属参加了悼念仪式。据朋友说,悼念仪式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厅门前立柱上悬挂的王元化先生手书的一副长达五米挽联:

    辞乡四十年几番风雨几番恩怨就有文章愧须眉江淮自古生人杰

    断肠三千里如此才华如此柔情竟无只手挡贼刃南北至今诧噩音

    南北至今诧噩音,我便是其中的一位。于是,我写了这篇短文,深深悼念这位我熟识的女作家。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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