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8月26日 晴 东南风2-3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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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作家》2012年第09期

    栏目:长篇小说

    1

    郑守志的办公室在江口村招待所的顶层,据说城里人买房,层数越高价格越贵,但到了顶层价格就会滑坡,冬天最冷,夏天最热,有空调也费电费。郑守志喜欢顶层,倒不是他有钱不担心付电费,他觉得该冷就得冷,该热就得热,人活着就得有冷有热。更主要的是,你住顶层,就永远把别人踩在脚底下,这感觉很重要,倘若你不在顶层,就只能听任别人在你头顶上吃喝拉撒。郑总是个敏感的人,考虑问题总是比别人想得深看得远。

    住在顶层总是能比别人看得远,可在这幢楼上没什么区别。江口村招待所三面环山,一面朝江,楼就在山的半腰,山就挡在楼的面前,朝北面的长江看,长江就是一条长布带子,这布带子长年藏在江面上空的云雾之中,从楼上看去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就是说,不到中午,江口村的人见不到太阳。初到江口村的人都不习惯,像是蹲在井里过日子,但时间一长,就明白了这里的美好。歌里唱道,伟大领袖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其实太阳不止天上挂着的那一个,有时候,有些地方,人也可以是太阳,这话,德国有个叫尼采的人说过,可江口村的人没听说过那个疯了的老头。但事实让他们明白,江口村是一个太阳普照的地方,吃穿不愁,小孩子上学不要钱,老了有人服侍你。所以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都羡慕江口村村民,有机会挤进江口村的人都挤破头想挤进来,只是幸福的大门不是对每个人敞开,就像进入江口村的山道,又陡又窄,藏在荆棘丛中,找到道不容易。

    现在江口村的全景就在郑守志的眼皮下,这村确实不大,按说,只有成百上千家的村才叫村,几户十几户的地方只能叫庄,当初郑守志第一次到江口村,其实就只住着一户渔民,那就是哑妹和她父亲,可老丈人开口闭口硬是称我们“江口村”,郑守志现在遂了老丈人的愿,真的壮大发展成了村,有几百户人家住着。不止是村,是一个集团了。山与江之间,只有不到一二百亩的地皮,从楼上看真的是尺寸之地,郑守志觉得岸上的地盘小了。风声传出去,马上有各级开发区来邀请,郑守志不喜欢往热闹处凑,他离不开这滔滔江水。

    郑守志回到办公桌前,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竹匾,竹匾里放着几只毛线团,还放着一只收纳包,打开来,里面插着各种型号的钢针和竹针。织衣针用材的种类有很多,比如说还有木质的塑料的,郑守志最喜欢用的是竹针,柔顺又弹性十足,两头尖,必须是经过碳化处理的,戳在肉里一般不易感染。但是现在市场上一般很少见了,只有江口村的那个胖女人总能及时替他供货。郑守志将一只毛线团在手中抛了抛,毛人立即将已经起针的毛衣递到他手上。毛人是他的集团副总,有时候是他的秘书,有时候还是他的保镖,之所以喊他毛人,是因为这家伙从上到下都长满了黑色的毛发,唯一的亮点是脸上眉眼下荒芜了巴掌大小的地方,当然还有他的掌心,岩石一般光亮。讲起来,毛人原先也是长江里的一方诸侯,多年前归顺到郑总门下。郑守志不雇秘书,不是他不喜欢漂亮年轻的女性,是因为他使唤毛人有一种无法替代的快感,让一个五大三粗江湖上闻声色变的家伙做随从,有着特别的效果。郑守志长得白,毛人长得黑,俩人一露面简直就是黑白双煞。

    织一件毛衣,起针很重要,做一件事情总是开头难。郑守志拿起起针的下摆,那是四根竹针撑住的一只四角架,郑守志数了数,225针,一般来说,男人的毛衣衣摆不会多于220针,但这件毛衣不是给普通的男人穿。郑守志以前织的都是围巾,花样简单,但是这次他要织一件毛衣了,并且花式繁杂。图案和编织法都摆在办公桌的右角,毛人瞅了一眼,说,郑总,您这是第一次织衣服吧,看上去蛮花哨的。

    郑守志知道他心里想说的话,想问这件毛衣是给谁织的,如果郑总自己穿也罢了,如果是给别人织的,这人就不是一般的人物了。

    郑守志说,针。

    毛人从收纳包里抽出一根。

    郑守志说,8号针。

    毛人犹豫了一下,换了一根。郑守志接过,说,这是10号。

    毛人说,你怎么肯定这是10号,我怎么就看不出来?

    郑守志说,按说你盘弄它们都多少年了,怎么就分不清呢?做事要存心,要做有心人。

    郑守志把两根针递给毛人,说,你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肚子捏一起转几转儿,细的是8号,粗的是10号。毛人照着做了一回,真的就分出了粗细。

    毛人说,郑总,市开发区的一位主任在外面等了有一个钟头了,您见还是不见?

    郑守志说,见与不见,事情都明摆着,我们不去。

    郑守志埋下头,摆弄那几根织衣针,又研究桌上的编织法。那是毛人看不懂的文字。

    看完一页,郑守志专心织起来,又过了半小时,毛人又敲门进来,说,郑总,还是见一下他们吧。

    郑守志说,当官的总要老百姓等他们,为什么我们不能让当官的也尝尝等的滋味?

    毛人说,他们也等了一个半钟头了,您就见一下吧。

    郑守志说,毛人,看样子你是得了什么好处,莫非是你在穿针引线?别忘记,你现在也是集团的副总,不要丢了自己的架子。搭架子搭的是什么?是尊严。

    毛人急了,我是那种人吗?我马上赶他们走。

    慢。郑守志笑了,请他们进来。

    开发区主任带着俩人进来,先是赞美了郑总的办公室,又赞美了江口集团家大业大。末了,随员递上来一大捆毛线,显然,他们是专门研究了郑总喜好的。

    主任看着桌上的图案说,想不到郑总竟然织衣水平如此高超,这花样我看天上的织女都织不出。

    郑总说,见笑了。地上的男人毕竟是男人嘛!花样百出,针法万变不离其宗。其实基本的针法就是平针,其他的正针反针勾针叠针都是由平针变化而来。做什么讲究的是个根本,就像我吃长江饭的,水是个根本。

    坐了一会儿,主任一行告辞而走。

    毛人奇怪,说,这人在外面讲了这样那样的招商优惠条件,进来了什么都不提,光奉承你织毛衣的活儿了。

    郑守志说,提与不提,我的态度都在那里。他那开发区有长江吗?我们集团的生意是见水生财,那主任已经明白。

    郑守志没有虚晃一枪,江口集团的发展迫在眉睫,他当然不满足江口村这弹丸之地。只是他要的不是那些开发区的地,是江边的地,或者说他要的不仅是地,是能在地上帮他挣金挣银的人。长江两岸连绵几千里,可以说每一地的地方政府都不会拒绝他,因为官员都需要政绩,地方政府都需要税收。地上生金,他才会向当地政府送银子。几个月来,他曾经沿江而下,跑了好几个地方。他专程去了一趟固城县,长江里的运沙船据说有三分之一是固城县的,而这些大船居然是民间自造的。江口集团有挖沙船队,有供油公司,有船用器具公司,郑守志不满足,他必须有自己的造船公司。

    因此,他来到了固城县。

    郑守志和毛人是坐出租车从南京到固城的,江口集团没有一辆汽车,当然不是买不起,船老大们认为,车船车船,两者连在一起,但是老天爷让人只长了一张嘴,就是不让你把天下的饭食都吞了,你占了水路,你就不能再跟别人抢岸上的陆路。有不明事理的船老大显摆,买一辆小汽车在前甲板上摆着,威武得像是军舰前甲板的炮楼,但在码头上上船下船那真是大麻烦,码头水浅,运沙船靠不了岸,卸沙靠小船驳运,那小车只能干瞪眼。码头水深,船靠上了,得用两块既结实又够长度的跳板搭着,那小车上下都像是走独木桥,吊着人的心尖尖。你喂它油,交各种费用,它光挣面子不挣钱,还把一船的水手累得够呛。船也要喂油,也要喂钱,可它能吐出一沓沓人民币,船户们都看不上这小汽车。那辆小车倒没在跳板上滑下去,但最后还是龙王爷收了它。一个风雨天,船身颠簸,那小车羞愤交加,挣断固定它的绳索冲进了长江。这成了船老大们口中的笑料。自此,再没有船老大买小车了,除非他盆满钵满洗手不跑船了。郑守志不买小车,是因为江口村没有与外面沟通的公路。从陆路上进江口村只有一条山路,最多只能跑辆摩托,当官的也好,收税的也好,包括郑总自己,进出都趴在摩托车后座。地方官员多次劝郑守志把山路打开,修一条盘山公路,郑守志都哭穷。谁心里都明白,郑守志是不想让外人打扰江口村的清静。江口村的村路铺的是柏油,早晚都有专人打扫,干净得像是到了国外。小车不能进,外面的摩托进村也严查,老人小孩走在路上不必担心有车碰撞,郑守志分明想把江口村隐蔽成一个世外桃花源。

    出租车没进县城,先是绕着固城湖湖堤奔驰。湖堤上见不到人影,春暖花开的季节,远山青翠,近处堤边的青草也长得十分茂盛,湖水清澈,一眼能看得见湖底的水草和游鱼。郑守志见惯了长江水的浑黄,一下子看到这梦境中才有的湖水,恨不得扑下水赤身打个滚,掬几口这样的水吞进肚,肯定每个汗毛孔都舒坦。这是块好地方啊。郑守志对毛人说,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所以此地人才智慧超人,胆识非凡。普通的农家渔家出手就造钢铁大船,侧身就敢从湖泊闯荡长江,江南人不可小瞧。

    车往前开,掩不住的破败就呈现在眼前,堤埂上不时有断墙残垣,偶尔也有没有倒塌的棚屋,木门紧闭,堤下草丛遮不住一排排半截子的砖墩,那是船下水时留给湖堤的纪念。郑守志闭上眼,能够想象出当时造船大潮时人欢马叫焊花炫目的盛况。如今,这里倒像古罗马的遗址,像南唐后主词句中的故园了。只是,那两处的破败已在历史中定局,这固城湖堤上的冷落只是一时,它虽然看上去只留下几堆灰烬,但郑守志相信,余烬中尚有火星,只要引燃,也能燎原。终于,郑守志看到了湖堤下一艘钢铁大船的船身,郑守志让车停下,推开车门,堤上立着一间简陋的棚屋。

    棚屋的门敞开着,郑守志低头进去,棚屋没有窗,但墙上裂缝处有亮光透进,也能将这屋里看得清楚。门口是一个土灶,灶台上放着一把青菜,一碗一双筷,挨着灶台的是一张简易的竹床,床上胡乱堆着一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薄棉被。主人不在屋里,郑守志招呼毛人,去船台上看看。

    从船身的长宽看,这船的吨位大概在一千五百吨左右,船身已基本完工,在这里显然已搁置了不少时间,船身的钢板已锈成了黄色,这都是长时间风雨侵蚀的结果。郑守志用手摸了摸黄锈,已是薄薄的一层,用力搓几下,手指上也没有锈粉,看来已是陈锈,这船板已在风雨中一年以上了。船尾留着一个洞口,是让工人进出船肚的。俩人进去,爬上船台,船的内板还没焊上,船底的凹槽和龙骨架裸露在天空下,像是一条被啃尽了血肉的死鱼骨架。郑守志不愿久留,回到堤埂,一个老人立在棚屋门口,手里抱着几根枯树枝,警惕地问:你们是什么人?不是来催债的吧?我儿子不在。

    郑守志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我们就是看看。

    老人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俩人,又看一眼出租车,说,有什么好看的,黄沙的行情不好了,没人肯借钱给造船的人了,船停工了,工人跑了,原先借给钱的债主也慌了,恨不得把这船拆了去卖废铁。

    郑守志明白,造船最怕的是资金中途跟不上,这户人家看来时运不济,进退两难了。

    老人忽然眼睛一亮,说,看样子你们也是有钱人,要不,你们把我儿子这船买下吧。就成本价,我儿子会答应的。你们考虑一下,算是救救我们全家,求你们了。

    郑守志和毛人慌忙上了车,一路下去,还有七八艘这样停工的大船,有的才焊接了龙骨,有的已船身完整,只缺了船尾的柴油机没装。郑守志命司机沿着湖口朝前开,湖口通着水阳江,水阳江连着长江,郑守志在地图上早就查过,这样实地考察了一遍,郑守志确信,固城县确实可以建一个大型造船厂。湖口有大闸,可以保证固城湖的水位,水阳江宽阔,哪怕是万吨轮也能畅行。

    郑守志问毛人,你觉得这地方有我们赚钱的机会吗?

    毛人说,郑总,我一路都在寻思,我们可以借高利贷给那些造船的人,再高的利息他们也会接下。

    郑守志拍拍毛人的肩膀,你惦记的还是上不了台面的老套路,水上觅食,性命可以捏在人家手心,可钱得捏在自己手里。岸上人还有一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长江可是通着太平洋,你可不容易找到人。就是找着了,靠打打杀杀弄钱,对你我来说也是不体面的事。兄弟,你已经不是那个江湖老大,你是江口集团的堂堂老总。

    车进了县城,这南方小城的繁华出乎郑守志和毛人的意料。时值中午,大街上的人还熙熙攘攘,商铺挤得密密麻麻,小车的喇叭和商家的宣传广播刺痛人的耳膜,几乎让郑守志受不了。郑守志摇上车窗,心想,这应该还不是这座小城最热闹的时候,从经济上说,这个以造船和船运为主打产业的小城处在低谷时期,从时间上讲,这时间不年不节,那些在外赚钱的人还没还乡。郑守志受不了这样的热闹,心里想念他的江口村了。如果真的要来固城投资,第一条必须与这个县城保持距离。小车突然停了,前面是一个街心广场,人太多,车寸步难行。郑守志和毛人下车,被人流挟带进了广场。所谓台风的中心是真空,广场的中心看上去人却不多。郑守志和毛人跨上台阶,广场中心是一组喷泉和绿地,郑守志打量四周的建筑,居然有七八幢高楼。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郑守志问,每天都有这么多人上街吗?

    小伙子说,今天是庙会。

    小伙子站在喷泉池的一边,身边还带着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拉着一条横幅,地上放着一个捐款箱。郑守志看那横幅上的字,是为一位患了白血病的县中学生募捐。郑守志问小伙子,你是县中的老师吗?

    小伙子说,我原来是,现在辞职了,只是这位学生的医疗费还没凑齐,我还走不开。

    一位小姑娘说,我们罗老师已捐了十万块了,先生,您也捐一点吧。

    郑守志打开包,拿出一沓没开封的人民币,一万块,塞进了募捐箱。小伙子拿出一个笔记本,说,谢谢先生,请您留下姓名,我们要在电视台“固城新闻”表彰的。

    郑守志说,好啊,他的医疗费还缺多少?我都包了。

    姓罗的老师和学生们都激动得不行,说,再有十万就够了。

    郑守志说,那还有别的学生需要募捐吗?

    小伙子说,有,我们学校有贫困学生基金会。

    郑守志说,我再捐五十万,但是我有个条件,要举行一个捐赠仪式,县领导要参加,捐款就得捐在明处。

    小伙子说,行,没问题,我舅舅就是副县长,您留个电话,晚上我去向您汇报具体细节。

    晚上小伙子真的找到了宾馆,说书记县长都很感动,一个外地客人如此慷慨,给本地的企业家做了榜样,表示要亲自参加仪式。郑守志问小伙子,你是教什么学科的?为什么要辞职?

    小伙子说,我是教美术的,现在的中学抓的是高考科目,我这学科边缘化了,不得劲。

    郑守志说,你舅舅当县长,你还可以奔另一条路,去做校长做局长。

    小伙子已经知道他姓郑,说,郑总,人各有志,趁年轻我还是想做点轰轰烈烈的事,不想走那条路。

    这话郑守志爱听,像他年轻时候。他给了小伙子名片,说,我做的是长江里的生意,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我集团。

    小伙子说,谢谢郑总,我还没想清楚能做什么,现在,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完成,完成后说不定我去投奔你。

    郑守志说,是那位患病学生的事?

    小伙子摇头,说,是我自己的家事,我得去长江的运沙船上呆一阵子,说不定还能遇见您呢。

    第二天募捐仪式很成功,当地银行特意把支票兑成现金,红晃晃地摆在电视镜头前,像是垒的一堵墙。晚上,郑守志特意守在电视机前看完了“固城新闻”,此举花了六十一万,值得的,让船运大县的家家户户知道了江口集团,让书记县长的头脑记住了郑守志的名字,下一步,肯定会有开发区主任、招商局长之类主动联系他。办大事不能操之过急,店大欺客,客大欺店,要在固城办成事,当然绕不过本地土地庙,最好是本地政府参股更稳妥,但是,在书记县长面前郑总绝对不会主动开口,你主动开口就陷自己于被动,何况,任何时候郑总都不能丢失自己的尊严。郑总很喜欢姓罗的小伙子,自身条件不错,加上有县长舅舅的背景,在固城投资,这小伙子是很好的人选。

    毛人不理解郑总为什么在此地大把扔钱,但是也不敢吭声。扔出去的钱只是饵,迟早会钓上大鱼。跟着他多年,毛人丝毫不怀疑这一点。郑总扔钱总有扔钱的理由,他不傻。

    郑守志在办公室织毛衣的时候,心思走得很远。看一眼编织法,一米八〇,七十五公斤,好像小罗身高体重还不止这。毛人进来催他用餐,还是忍不住说,这是给小波织的毛衣吗?郑总将毛衣一扔,说,闭嘴。

    小波是郑总的儿子,但现在集团上下没人敢在郑总面前提及小波。

    2

    船进入上江,就不断有小艇围上来,那种电影电视里海上枪战中常出现的雅玛哈快艇,塑钢船壳,漂亮得像炫翅的金蜂,嗡嗡叫着。它们在陈拴钱的大船前后游弋,犁出一道道白色浪花。拴钱的船尾也拴着一艘,追随着大船。拴钱尤其喜欢驾驶这条小艇撒野,如同开惯了大卡的司机稀罕玩一玩两轮摩托。但现在拴钱不睬他们,原速前进,一会儿那些小艇就散开了,像是一群没找着肉的苍蝇。根水把头探进驾驶舱,说,三叔跟他们谈价呢。拴钱朝后视镜瞄了一眼,老三的船头正越来越小,老三把速度放缓了,后面的船都跟着慢了。一会儿,对讲机嗡嗡的杂音里传来老三陈三宝的声音,哥,他们只要五块呢。

    拴钱说,走。

    三宝说,哥,你再想想,比白脸那边便宜一半呢,我省了五千,你就省了一万,固城船队就省了几十万。

    拴钱说,你再不跟上,耽误在白脸那儿排队了,你莫非真的放得下白脸那儿的乐子?

    对讲机里只剩了嗡嗡的杂音,老三没声音了,拴钱看后视镜,老三的船头从一点苍蝇屎膨胀成了火柴盒大小,老三还是跟上来了,整个船队也跟上来了。

    那些小汽艇是打沙船派出的说客,过了和县,江面上就停泊了三三两两的打沙船,船不大,二三百的吨位,但声音巨大,马达轰鸣能让几里路内的江面震耳欲聋。你想一想,它有一根一人抱不过来的铁管子戳在江底,把江底的黄沙吸上高出江面几十米的船舱,那样的力气,吸沙泵需要多大的马力。拴钱对根水说,就像把一根钢管捅进了女人的深处,把粉嫩的血啊肉啊扯成碎片再源源不断地吐出来。根水说,那这长江的江底一定痛得厉害。拴钱说,你这伢子,你还真把这长江比女人了,就是女人,每个月也得把身子里没用的血淌出来,不淌出来就阻了血脉,像这长江,不吸掉江底的泥沙,就要抬高河床,阻塞河道,那也不舒畅。

    其实,你把长江比做女人也真没错。拴钱一只手摸出一根烟,另一只手还是放在舵盘上,根水用打火机帮他点上了。拴钱吐出一口烟说,就是一个女人,也不能不停地让男人去干,那就把她当成了婊子,就把这女人害了。政府限制打沙船,就是规定了不是什么男人都可以干,江底的沙子也是一层保护层,挖深了挖多了,两边的河床就会坍塌,甚至江堤的根基也会凹陷,那洪水一到,两岸边的老百姓就遭殃了。

    根水说,你比我们大学里的老师讲课还讲得好哩。

    拴钱说,你伢子笑话你叔呢。

    确实,长江这碗饭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你得有相关部门的营业执照,执照限额,这塑料皮本子就比黄金还贵,转一下手就是上百万。这世道有钱的人多,你买吸沙泵,置打沙船,出手就得二三百万,你再花百万大洋买到了营业执照,但管事的部门未必会让你过户,你走通了红道,还有黑道,有钱不等于就能在长江里充大爷。长江里的大爷很多,一段江面就有一个大爷,有的还不止一个大爷,人家是时刻准备着豁出身家性命的。能让岸上江上的各路大爷都敬你让你,这样的人不多,白脸算是一个。拴钱认准了在白脸这里装沙,原因有很多,最简单的一条,白脸能一年四季不停吸沙泵,水警一封江,其他的打沙船都哑了,白脸的马达叫得更欢,装沙的船只排出几里路,白脸的手下拿着记录本,不是老客户都得响机器走船,你哭着喊着求都没用,白脸说这世上做什么事都有规矩,守规矩就是讲道义。你的船如果一连三个月都装不上沙,你就只能喝西北风,卸沙的沙场老板长时间见不着你的船,也会换了别的主儿。白脸的黄沙是比别人贵,但白脸能保障供给,沙子也永远比别人的好,饱满,金黄,堆在船舱像是金黄的稻谷堆在粮仓。白脸的手下开着小艇四处转悠,人家不是揽生意,人家不需要揽生意,他们发现了谁家的打沙船打出了好沙子,他们的打沙船就会径直开过去。长江不是你家的水缸,你能舀一瓢我也能舀一瓢,有本事你打个盖子把长江盖上。识相的赶紧移船别处,不识相的隔天就会机器出故障,甚至操作手失踪。白脸会亲自上船,扔上几捆百元大钞,叫你赶紧修机器,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停一天就是几十万呢;或者表示对失踪者的深切同情,人心都是肉长的,每个江上混生活的背后都有一家老小指望着。不是不讲道理,讲的不是岸上的道理,在水上只讲水上的道理。

    三宝不是不明白拴钱的心思,可是三宝眼窝子浅,舍不下眼前能省下的五千块沙钱。拴钱担心的不是三宝的脑筋不够用,而是担心一个男人眼界不宽广,容易被绊得鼻青脸肿,老话说,行船眼观十里水哩。

    到了荆州段江面,白脸的打沙船在拴钱的望远镜里越来越清晰,船楼上挂着一面金黄的旗帜,旗帜的中间是一个大大的“4”字。这是白脸的第四条打沙船,边上泊着两条空船等着装沙,尽管吨位不大,但是因为货舱空着,船体浮在江面,像是两幢高大的楼房耸立着,相比之下,打沙船就显得像是高楼下的窝棚,只是那根输沙管直冲云天,居高临下地让人不敢小瞧。一阵喜庆的锣鼓声在嘈杂的马达声中跃然而出,接着欢呼声向拴钱的船头袭来,“欢迎欢迎,欢迎拴钱老大来装金沙”。拴钱和根水都开心地笑了,这是打沙船的大喇叭里播出的,这样的待遇只有几个在长江里名声响的船队老大才能享受,拴钱嘴上不说,心里受用,他按响一长一短两声汽笛致意,驾驶着气势雄浑的钢船缓缓靠过去。

    下了锚,三宝的船也靠了过来,拴钱放了软梯,根水挤过来,拴钱说你去凑什么热闹。

    根水说,我去替我爹娘为龙王爷上香。

    拴钱无语,三宝先下了软梯,说快走快走吧。衬衫的口袋里塞了鼓鼓的钞票,他让这点钱烧得慌。拴钱白了一眼三宝,让根水也下了软梯上小艇。

    郑守志喜欢这种火辣辣的天空,太阳一出来,就像一只大灯泡吊在你眼前,热,却无风。对一个在长江里谋稻粮的人,不喜欢风,永远不喜欢。有风就有浪,有雨就有险。这与农民不同,天涝的季节,农民盼太阳,盼天晴,天旱的时候,农民盼雨水,盼天阴。在这一点上,船民目标单一,坚定不移。郑守志不是船民,若干年以前他可以说是长江里的一个水手,但现在不是了,是江口集团的老总,江口集团吃的是长江里的饭,发的是江水里的财,所以他讨厌风风雨雨,每天看天气预报,看到电视上那个小太阳卧在云絮里,在他眼里就是金元宝躺在银锭上。其实也不单是郑守志如此,哪怕你只做过一天船工,你也会养成睁开眼皮就看天的习惯。

    3

    等到前面两条船装完沙,至少得五六个钟头,这在别处是一段难挨的漫长时间,在白脸这里不是。白脸的打沙船附近,总有一条装潢华丽的游船泊着,为客户提供休闲服务。这并不是白脸的发明,据说是白脸从岸上的汽车4S店学来的,但白脸这样的天才,永远不可能全盘照搬别人的东西,男人长年在水上漂,首先得解决男人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游船上最大的房间就是一个放映厅,清一色毛片。让客户光看不练,这不人道,那么,尊贵的客户,请你上楼吧,楼上隔成了一个个小房间。白脸当然不是无偿招待,在商言商,那价格比岸上贵几倍,敢上楼的大多是船长、轮机长,上去的没一个人嫌贵,长江里闯的人性命都看得淡,几张钞票怎么会看得重?也有人不稀罕这个,他船上带着老婆,那也有喜欢的去处,赌,老虎机、轮盘桌,或者麻将、牌九、扑克,任君选择。与岸上不同,你得先把沙钱留着,你不能把口袋都输空了,你船上的沙钱谁付?这是为你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脸跟手下说,我们不是开赌场,这是附带服务,做人要厚道,不能把人家输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真那样就没人敢来我这里买沙了。

    白脸的游船成了吸引船户的另一个法宝。白脸鄙视城市里那些娱乐场所,尽管富丽堂皇万千气象,可是得靠有权有势的人罩着,白脸的游船不占地,所以不用谁来“罩”,偶尔有陌生的水警船过来,你从上游来,我向下流去,出了你的辖区你还能怎么着?

    上了游船三宝就和老大分了手,拴钱盯了一眼三宝,漆黑的一张脸硬得像船板。三宝懒得看他的脸色,三宝早已不是在老大船上做水手的三宝,三宝自己也是一个船老大,现在的船是小一些,只有拴钱一半的吨位,但三宝年轻,三宝怀揣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超越拴钱,成为固城县船帮里的老大。

    三宝是奔楼顶的春花去的,春花是露天酒吧的承包人,现在,三宝在游船上的时间基本是在春花的酒吧里打发。

    半年前,也是来白脸这里装沙,排队的时间长,三宝在游船上花了半个钟头不到,就把身体里上蹿下跳的那包骚浆挤干净了,三宝不下楼,继续朝楼顶上走。那是冬末春初,北风卷着满江的水汽呼啸凛冽,那些用钢管支撑的遮阳篷左右摇摆,三宝伸长脖子,找不到一个喝酒的人,那风见了三宝裸露的脖子,伸了爪子就往领子里掏。三宝说,人呢,人呢?老子已经被掏空了,你不要脸的还想再掏老子一回。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从吧台里冒出来,是个女子,恼了:说谁呢,谁还要再掏你一回?

    三宝说,说这江风呢,你这生意不做了?

    吧台里说,不做了,都到小房间销魂去了,谁肯来楼顶吹西北风。

    三宝说,老子喜欢,拿一瓶六十二度的白干。

    三宝咬掉酒瓶盖,灌了一口,热辣辣的酒把冻得僵硬的肠胃唤醒了一回,风紧,三宝又灌了一口。

    那脑袋就露着两只眼睛,眼睛上耷拉着几绺乱发,说,老板,你拎了酒下去喝,楼下有空调,暖和。

    三宝说,我要的不是暖和,我心里憋闷,我就是要让这风提提神。

    女子说,你真不走,就来吧台里猫着吧,这里隔风。

    吧台里狭小,女人递过来一张矮凳,又递了几盘小菜,鸡翅鸭头花生米。女人说,也就中午阳光好,有人上来晒晒太阳,你这人真是个怪人。女人取下围巾,是老板春花,其实三宝刚才就听出了是她。

    三宝说,你是想说我傻,我才不傻,有酒有菜,还有一个美女陪着,上冰山下火海我都偷着乐。

    春花说,你贼胆大,敢拿我消遣,也不趟个水深水浅。

    船帮里都传说春花是白脸的女人,有船老大喝多了酒撒野,从拎包里掏出几匝钱求春花让亲一个,春花凑上去,手一扬将那桌上的钱撸到了江中,自此谁也不敢在这楼顶上胡闹。三宝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唤我进吧台里来坐,你就是会心疼男人的女人。

    春花说,算你小子会说话,得,我就陪你喝两杯,不喝点白的还真的在这里撑不住。

    三宝喝三杯,春花喝一杯,一会儿就拿了第二瓶。三宝喝高了,嘴里就婆婆妈妈啰嗦了。春花默默听着,偶尔忍不住一笑。敢在这里开酒吧,这点酒自然只是热热身。三宝先是坐着喝,激动了立起来,脸不红,是越来越白,忽然脸颊上有几处红,是江风吹红的,一会儿就成了青紫。春花拽他坐下,只一杯酒工夫,他又站起,肚子里的酒把他倾诉的欲望一个劲儿往上顶。

    三宝说,春花,你知道吗?

    春花说,我知道,你坐。

    三宝说,你知道个屁,那些年我老婆放在家里,用她的却是别人,老子只能在长江里树桅杆!

    春花说,知道知道,坐下。

    三宝说,你知道个卵,你知道我这船借了多少债,法院的执行庭大年三十都在我家里守着抓我吗?

    春花说,知道知道谁都知道。过年不回家的船老大都是让债主告了,才在这游船上过年。

    三宝就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这个男人大概三十多岁,浓眉大眼,五官长得端正,只是挂着眼泪鼻涕,倒像个受了委屈伤心的孩子。身材也高大魁梧,一个抽噎能将铁皮桌子震得一个跳跃。

    三宝第二回来酒吧时,看见春花就有些难为情,春花好像没那回事,吩咐服务员给他拿酒端菜,春花坐在高凳上问,你那船保险了吗?将吧台上一个牌子朝前一推,上面写着“代办保险”。

    三宝说,没有。

    没办好,春花说,那你正好照顾一下我的生意。

    拴钱已催过他几次办保险,三宝说,大几万呢,花那冤枉钱干什么,要死卵朝天,不死卵就硬,赖着没办。根水爹娘的船出了事,倒是让三宝心中一惊,想过保险,可也只是脑中一念闪过而已,但这次抹不下面子。

    三宝说,行。

    喝完酒,就催春花去办手续。春花有一个办公室在一楼,船上楼梯窄,春花先下,三宝看着春花的背影就有些恍惚,那一次实在难为她,这单薄的身子硬是将他这一百八十斤背到了一楼。交费时,三宝就多添了一匝钞票,春花推开那钱,说,烧包了咋的?

    三宝说,我是真心谢你那回。

    春花想了想说,也行,我替你多交几百个吨位的保费。

    三宝说,别,我那行船证上吨位白纸黑字写着呢。

    春花说,这事你就别操心了,长江里都是浑水,没有黑白。

    夏天,楼顶的酒吧是个凉快处,风裹起江面上的水汽迎面扑来,像是给每一寸皮肤都洒了薄荷水。船上人都喜欢赤膊,只有爱漂亮的年轻人才套一件T恤,下身一律是肥大的短裤,时尚的说法叫“沙滩短裤”;没一个人穿鞋,即使这暑天的钢板踏上去冒烟,最多就是快走几步。春花坐在吧台内的高凳上,生意好,她一脸灿烂。三宝走进去坐到另一张高凳上,说,恭喜老板财源滚滚。春花捏了一下他的脸,说,几天不见,嘴巴甜得淌蜜了。

    三宝说,正事呢,给我老婆上个保险,我老婆上船了。

    春花说,怪不得现在不去小房间了,原来家里配备灭火器了。

    三宝说,天地良心,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

    春花说,你别把我大牙酸掉,男人那点德性还瞒得了我?

    三宝说,我要不是惦着你,才不会上什么保险。你去查一查,我这船以前有过保险记录吗?想见你,才船保险人保险,老婆一上船就替她保险,我恨不得把船上的狗都保险。

    这话不假,春花说,你就不怕白脸的人把你废了?

    三宝说,我不是在你这里买了人身保险吗?买保险的人不就是等着危险来吗?

    春花不吭声了,春花坐在高凳上,两条胳膊放在吧台上,胸脯挺得高高的。那紧绷的屁股划出一条弧线,像电视里高昂的眼镜蛇头部的侧翼,三宝觉得这个比喻不妥,美丽中藏着毒辣,换个比喻,应该像沙锨背面的弧度,是金属般铮亮的流线型。如果说屁股是沙锨的背面,那么她的腹部应该像什么呢?她肚腹的侧影瘦削而挺拔,三宝想,那就应该像沙锨的正面,不止是平坦,而是稍微的凹陷,撒一把沙子上去,会慢慢滑落,像是荷叶上洒落的水珠缓缓滚落。

    春花说,你看什么看,没正经。

    走的时候春花说,你真的相信我是白脸的女人?猪脑子,我要是他的女人,还用得着风里浪里挣这口饭吃。

    4

    拴钱带根水去了一楼的主舱。主舱供着三位大神,分别是龙王爷、财神爷和观世音菩萨。你无法想象,这样的游船上还有这等神圣的去处。白脸不认为这是对神佛的亵渎,众生平等,妓女和赌徒更需要神灵保护和拯救。话说回来,这里的香客主要是客户,白脸不但要满足客户的身体需求,还要满足客户的精神寄托。拴钱从服务员那里请了香,一一叩拜,然后给每个神灵面前的捐箱捐了二百元,服务员立即拿来一个本子,翻到拴钱名下作了登记。船户们从来不担心这些钱的去处,他白脸再牛,终究是在神灵眼皮底下过日子。每年年底白脸都贴出一张告示,公示各人捐钱的去处,或是寺庙,或是红十字会,他本人也掏出一个大数目,列入其中。船老大们说,看来白脸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敬畏之心,人皆有之。倒是岸上有些和尚无法无天,一炷香能报出天价,设了圈套恨不得把香客的钱袋掏空。

    根水也请了香,却只跪拜龙王爷一神,口中念念有辞。拴钱知道他是求龙王爷保佑他爹娘。他爹罗金宝做过村支书,小舅子是固城县副县长。老罗曾经是固城船帮里的船队老大,去年农历七月,突然间两口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一条空船漂泊多天才被人发现,船上还留着回家准备鬼节祭祀的香烛纸钱。都说是撞了鬼,根水当然不信,怀疑是遭了抢,被丢了长江。根水磕头,请龙王爷让江中的鱼鳖别啃咬他爹娘,拴钱的眼窝就有些洇湿,船帮里哪个老大都有一根痛筋,只在神灵面前才触动它。

    根水立起身,泪流满面。根水难受,拴钱看着也难受,说,走吧,去茶室坐一坐。

    茶室里人不多,来茶室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拴钱这样的人,不凑这游船上的热闹,真的是来休息养神,一会儿装沙还得去开船。打沙船一边吸沙,一边向前推进,装沙船得跟着它移动。这不是个简单活计,除了快慢,你还得考虑与喷沙管的远近,有新手不懂,听任喷沙管对着一侧喷,结果就发生了侧翻,船沉人亡。即使你留心了喷沙的均匀,离开打沙船后你还得再用沙锨去铲凸填凹,篮球场大小的沙舱,平整一遍,劳动强度不比打一场篮球轻松。还有一种是上年纪的水手,他们家里有负担,每张钞票都为儿孙盘算好了用途,就来茶室喝一壶茶,老哥们儿凑一起谈天说地。拴钱进去,坐着的几个人都起身招呼,长江的船帮里没有几个人不认识拴钱这张面孔。拴钱在服务台先替他们付了茶钱,又要了烟给每人发了一包,才坐下喝茶抽烟。

    根水立在身后,拴钱不想这孩子心里闷得太苦,抽出一沓钞票说,想做什么做什么,寻个开心去。

    根水说,叔,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就喜欢听你们说说话,比书上长见识。

    拴钱把钱收了,根水已帮他拆了烟,发了一圈,又按亮打火机,给在座的一一点上。有人问,谁家的孩子,知书识礼,细皮嫩肉的,是上船玩的吧?

    根水说,我是罗金宝的儿子,在拴钱叔船上做水手。

    几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一个蓄大胡子的说,我跟你爹相熟十几年了,出事之前在南通港一块儿喝酒,你爹说有个水手要走,问我肯不肯去他船上,我说等这边合同满了再说,可我再找他就联系不上了。

    另一个水手问,找到凶手了吗?

    根水摇头。

    按说你爹的船是空船,两千吨的船船帮有几十米高,江匪的小艇也够不着,我估摸着,是不是船上有人起了黑心。大胡子说,也难讲,现在的搭钩用射枪了,射几十米高一点没问题,我们在乌龟洲歇夜时就遇上过,我们发现得早,船多,几十号人都操了家伙守在船舷边,那帮人见势不妙,搭钩顾不上收,就溜了。

    有人说,江匪也精明,知道空船返航时船上肯定有钱,至少得留着去上江买沙的钱,他们掐准了的。这江上的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了,从前,上船也就要钱,现在连命也要了。

    大胡子说,那是,现在的江匪见识大了,好多人都是去南方闯荡闯不下去才回来做江匪的,在他们眼里,杀个人等于杀个鸡鸭。

    根水问大胡子,叔,你有没有听我爹说,那个要走的水手叫什么名字?

    大胡子眯着眼,想了想说,没说什么名字,说了个外号,好像叫爬虾,对,就是叫爬虾。

    船队分成四组,分别在白脸的四条打沙船处排队。拴钱这一组老三的船排前,先装,拴钱是船队老大,他得等船队都装完才装。等老三装好沙和后面的船换位时,拴钱吃了一惊,老三要钱不要命了,他船上的沙在舱口堆了尖,船边已经上水,水手走过去溅起一个个水花。拴钱抓过对讲机,说,三宝你以为是装草垛呢,还敢堆尖!你那船用的什么钢板你自己清楚。

    拴钱不能说得太重,船上说话讲究吉利。拴钱说,你下了锚赶紧给我把沙尖铲进江里。

    老三在对讲机里发出一串笑声,说,哥,你是越活越胆小了,我查了天气预报,这几天没大风,不装白不装,不赚白不赚。

    忙完,已经后半夜了,拴钱蹲到船尾解大便,船上有卫生间,装修得像宾馆里一样高档,但拴钱坐在上面拉不出屎,拴钱蹲在这里身体舒畅心里舒畅。两条船并排泊着,船体深深地埋在江水中,远远看去只看得见船尾两座驾驶楼,大船的高,有三层,小船的矮,是两层,肩比肩挨着,像是他们兄弟。拴钱掏出一根烟点着,美滋滋吸了一口,这一船沙到上海龙华码头卸下,也就四天时间,除去买沙钱、油费等开支,净赚就是二三万。这还是“宏观调控”了,沙价降下来了。拴钱不缺钱,这条两千吨的大船没有一分钱外债,拴钱喜欢看存折上的数字不停地往上蹿。

    5

    夏天拴钱不习惯在船楼的卧室过夜,倒不是热,船楼上每个房间都装了空调,晚上柴油机停了,还有发电机吼叫着供电;是闷,毕竟是在船上,房间都不大,窗也跟着小。拴钱总是夹一张凉席去前甲板上睡。船上上下下都是钢板,说热就热得像烧红的烙铁,说冷就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块,夏天的晚上,江风一吹,拂去了船板上白天留下的暑气,江水深处的凉意也顺着船板攀升,爬墙藤一样四处蔓延,一直将凉气送到你的汗毛孔里。睡在前甲板,既凉快,又可以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过在白脸的打沙船附近,你完全可以呼呼大睡,白脸的小艇一直在周边巡逻,说防匪是防匪,说防警是防警。

    拴钱在安逸的时候,总会想念大大。

    认识大大是在十多年前,十多年前的拴钱没钱,是固城渔业大队的渔民,固城湖被围湖造田只剩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滥捕不养,捕到的鱼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渔民无路可走,纷纷改行,拴钱坐在湖堤上发愁,拴钱的七亲八戚中没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固城湖水浪打浪,前浪没有死在沙滩上,而是通到了长江,拴钱就想到长江里闯一闯,拴钱决定造船,去长江搞运输。拴钱的木质渔船不能进长江,进了长江不是船,是一片树叶,一个浪头就被打翻。拴钱决定造一条钢板船。拴钱掏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两条红塔山香烟,顺便抓了家里一只生蛋的老母鸡,去了大队长家里,大队长借给他一千元。他用这一千元买了两条中华烟,送给了信用社的信贷员沈宏伟,沈宏伟贷给他一万元。他用这一万元买了两辆重庆产的摩托车,一辆送给了信用社主任,一辆骑在自己胯下,信用社主任贷给他十万元。他用化肥袋裹了这十万元,身体颤抖得无法握住摩托的车把,他把车停在一棵树下,扯开一张香烟壳,在上面做好了造船的预算,钢板、角钢、电焊条,凡是镇上有卖的都可以赊一半,铁锚、螺旋桨等可以找铁匠铺定做,船用柴油机要用大马力的,镇上没有,要买得去南京,而且必须买山东潍坊柴油机厂的,牌子响,最好是直接去厂里买,便宜。别人用十万元只能造一条一百吨的钢船,拴钱能造出两百吨的钢船。拴钱从没有想过去造船厂,贵不说,而且那个小厂只造过渔船,现在没什么鱼可捕,船厂也快散伙了。拴钱去请船厂的工程师和电焊工喝酒,酒喝完,电焊工爽快地答应了,可工程师不肯,不是不肯,是不敢。这个戴了眼镜读书读傻了的知识分子说,两百多吨的船,有多少数据要计算,哪一处算错了都要出大事。

    拴钱不信邪,拎了烟酒去找陶师傅。陶师傅是船匠,实际上就是造船的木匠,当然比一般木匠要强,他得会放样,也就是说会设计船的结构。女人们做鞋,拿捏不准鞋的肥瘦比例,往往去鞋店里讨个鞋样,照葫芦画瓢心里踏实,造船的师傅也一样,得有个船样先摆着。陶师傅听见隆隆的摩托闯进院子,小伙子左右手都拎了重礼,摸不清来路。陶师傅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大大歇在家里,已定了亲,小小在渔网厂上班,尚没许配人家。小小是个疯丫头,莫非在外面谈了男朋友,小伙子来提亲?可这小子也该带个媒人来,没有媒人,至少父母得来。

    一听是要造船,陶师傅说没有金钢钻揽不了瓷器活,就是有金刚钻也不敢揽这钢铁活,他不答应。拴钱好说歹说都没用,拴钱说,哪怕这船今天下水明天废了我也不怨您,我先跟您老签下保证书。陶师傅喜欢这小伙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可扯东扯西,就是不应承帮他造船。拴钱垂头丧气告辞,到院子里发动了摩托车,陶师傅的女儿追上来,说我爹说无功不受禄,将烟酒吊上他的车把。拴钱要推辞,却发现这姑娘眼睛里有话,刚才在屋里,这姑娘其实给他递过茶,还续过几回水,只是拴钱心里焦急,没顾上打量她。

    姑娘说,你是铁了心要造这钢板船?

    拴钱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是钱也借了,话也放出去了,上得了虎背下不了虎背了,你要是肯发发慈悲,让你爹答应下来,你就是我拴钱的观世音菩萨。

    姑娘笑了,姑娘一笑,拴钱才看出这姑娘是个美人。姑娘说,我才不要做菩萨,做菩萨你还得给我造座庙哩。可是,我凭什么要帮你?

    拴钱答不出来,人家凭什么要帮你?

    姑娘说,我把我爹说动了,你得答应带我骑着摩托车沿着固城湖兜一圈。

    也不知道他女儿用的什么办法,反正陶师傅捎来了动工的口信。土法上马,船台就设在了湖堤的斜坡上,陶师傅说,船厂造船,首先得造滑槽,完工后下水走滑槽,既费工夫,又花时间,还得找地皮。我寻思,就在堤底处砌一排砖礅子,船底的龙骨一边搭在圩堤,一边搭在礅子上,船完工后只要从侧面用钢缆拉断砖礅,船体凭借自己的重量就能滑进水面。至于船样,陶师傅要了几担石灰,他从箩里一边抓一边撒,像是在庄稼地里撒化肥,一会儿,湖堤的斜坡上就出现了一艘大船的轮廓。陶师傅站在船头的位置,顺风朝拴钱得意地喊叫,知道为什么把船头改成方头吗,渔船船小湖里浪也小,尖头能破浪能提速,这大船在长江,风大浪大,舱里载的是重物,求稳不求快,所以我把尖头改成了方头。

    动工的爆竹炸响时,陶师傅拍着拴钱的肩膀说,拴钱,你放心,一定给你造出一条货真价实的钢铁大船。可老头子没想到他一门心思为拴钱造船的时候,拴钱却把他的宝贝女儿勾引了。这也怨不得拴钱,造船工地上十几口人得吃饭,拴钱娘死得早,家里只剩下三个男人。陶师傅说,就叫大大来工地烧饭吧。拴钱才知道,他的观世音菩萨叫大大。大大提了个条件,早晨买菜离镇上太远,拴钱得一早骑摩托载着她去。问题就出在这里,镇上的菜市早,天麻麻亮,拴钱就去大大家院门口等着,然后俩人一人一顶鲜红的头盔,摩托一溜烟奔菜市场。菜市场的菜贩把他们看成了一对开小饭店的夫妻,吃准了是女的做主,追着大大一口一个老板娘。开始时大大被喊得脸通红,急着辩解,喊多了也懒得去理会,装作没听见。有一天晚饭后,工人们都吃过饭回家了,陶师傅也走了,大大洗锅刷碗,拴钱不走,拴钱晚上得看工地。等大大忙完了,拴钱递上头盔说,老板娘,走,老板送你回娘家。大大急了,说,谁是你的老板娘?拴钱说,谁急谁就是。大大就捏了拳头去打拴钱,拴钱笑着任她打,打着打着那拳头就软了,人也软了,拴钱先是身上的肌肉硬着,接着软的地方也硬了,俩人就滚在了湖堤的草丛里。

    事后,大大哭着说,我是有婆家的人,你船一下水,一走了之,我怎么办?我爹知道了会剥了我的皮。拴钱刚刚做了男人,胸膛也被这条钢铁大船撑得豪情满怀,搂着怀里的女人说,多大事,大不了退婚,跟我闯长江去。大大说你说得轻巧,我爹这样要脸面的人,怎么会准我退婚。大大说,你爹不答应,你就跟我私奔,等我船进了长江,回头就来接你。

    商议的结果,只有这一条破釜沉舟的路。关键是船下水之前,千万不能让陶师傅知道,陶师傅一生气,钢铁大船就会成为“烂尾船”。

    拴钱从山东买柴油机回来那一次,正是黄昏时刻,工地上已没了人影,只得叫驾驶员明天再来卸货。发现临时搭建的厨房里还亮着灯,拴钱心中窃喜,大大还没忙完。大大站在灶台前,拴钱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她,大大双手被勒得紧紧的,身体却在他怀里左冲右突,像一条入网的鱼儿恨不得把那缠身的网线撕开。拴钱咬住她的耳垂,哼哼着说,大大,我已经五天零八个钟头没见到你了,我已经二十四天零十二个钟头没亲过你了。大大一愣,就听凭他转过了她的身子。拴钱的嘴巴咬住了她的嘴巴,渐渐地,身子就把持不住。拴钱睁开眼,大大的眼睛居然一直睁着,看着拴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大大以前没这样看过他,亲热的时候大大都是闭着眼,柔顺得像任他宰杀的羔羊。拴钱松了嘴,说,大大,才几天你就不认识我了?大大说,几天没见面了,就不能让我多看几眼?拴钱接着要行动,大大说,不,我要你骑摩托带我到湖堤上兜风。

    拴钱想起来,第一次见面他答应过大大这个要求的,可是开工以来他忙得一直没有兑现。拴钱说,行,发动摩托车让大大上了后座。摩托车在湖堤上疾驰,湖堤不是公路,高低起伏,拴钱的后背不时感觉到大大胸脯柔软的撞击,拴钱的心就像被拨动的琴弦。

    拴钱熄火时,连摩托车的撑脚都顾不上撑,就转身抱住了大大。摩托车在湖堤上倒下去,浓烈的汽油味在夜空中弥漫,大大说汽油漏了,拴钱说,漏光了咱推回去,抱着大大往草坡走。世上有些事是能刹得住车的,有些事却是你想踩刹车踩下的却是油门。拴钱踩下的就是油门,他一下子冲进了大大,一次又一次进入大大。大大双手把拴钱勒得紧紧的,脸也扭曲了,拴钱望着大大说,是不是痛?大大点点头又摇摇头,用力箍住他的腰,说,告诉我,你爱我。

    拴钱说,我爱你。

    大大说,不行,把名字说全了。

    拴钱对着夜空大声说,拴钱爱大大。

    大大捉住拴钱的一只手缓缓拖到自己的胸口,大大的左乳有一颗黑痣,可是今天没有。大大双手拽住了他的两只耳朵,说,你看清楚,我是小小!你要真的喜欢大大,你赶紧出来,起身走人。拴钱哪里出得来,小小的脑袋昂着,胸脯贴住了拴钱,重心全落在了下面,这是一个要命的姿势,拴钱不仅出不来,还把油门一脚踩到了底,轮子像翅膀一样慢慢离开了地面。

    油箱里没油了,翅膀无力地垂下,还原成两只轮子在地面滑行,最终停了下来。拴钱闻不到汽油味,却闻到一股血腥味。小小两只手摊在草地上,两条腿也松开了,草地上写着一个“大”字。她分明还是大大,拴钱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小小突然笑了,说,拴钱哥,你分明爱的是我小小,下次可别嘴硬了——你可把我的什么都拿走了。

    哪里还敢有下次?无论拴钱油箱里装满多少油,他也不敢踩油门了。后来,拴钱驾着大船从湖口闯入浩浩江流没有害怕,却对进入女人那条神秘的细流没了信心。现在情况复杂了,现在问题麻烦了,人活在世上,就像固城湖里的一条鱼,你躲得了渔民撒下的网,却又防不了钓鱼人下的饵,防不胜防。拴钱每次见到大大,都反复问她,你是不是大大,弄得大大都有些生气了。可是拴钱不能实话实说,拴钱不能说大大大大,有一回我把小小当成了你,我一不小心把你妹妹也弄了。要真那样的话,大大饶不了他,小小饶不了他,陶师傅更饶不了他,拴钱所有的梦想就成了泡影。关键在于小小肯不肯饶他。一把剑高悬在拴钱头顶,握剑的是小小。船下水了,那把剑没有劈下来,大大死了,那把剑没有劈下来。可是没劈下来,不等于那把剑不存在了,不等于说那把剑锈了,钝了,相反,拴钱觉得那把剑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寒气森森,不杀他,只是时辰没到。

    一阵快艇的马达声扑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人喊,陈老大,陈老大。拴钱想,这么晚,谁会来这里找我呢?

    来的是镇财政所所长沈宏伟。尽管装了沙,拴钱的船船帮子离水面还有一截子,沈宏伟手脚并用爬上来,刚要招呼拴钱,艇上的人用一根长篙拦住他:钱!沈宏伟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讨好地说,二十张,每一张都用验钞机验过两遍。艇上的人伸手接了,捏一捏厚度,长篙就让了沈宏伟的路。沈宏伟说,陈老大,可找到你们了!像失散多年的地下人员找到了组织。

    6

    沈宏伟没有退路了,才不得不来找陈三宝。

    沈宏伟原来跟栓钱兄弟俩联系频繁,他们回到固城总会来他办公室坐一坐的,给他捎点烟酒,请他吃个饭什么的,老三每回都苦着脸,央求他缓一缓还款,沈宏伟也没为难过他,渐渐地,陈老三不接他的电话,更别说来他这里坐了。沈宏伟心里有数,是老三听到什么风声了。有一天,小小也不接他的电话了,人去楼空,沈宏伟慌了。那么大一笔钱在老三手里,并且是公款,沈宏伟如何放心得下,他曾经去老三家守候过陈家兄弟。

    拴钱发财后曾经新造了一幢小楼,兄弟俩住在这楼里,老父亲住着老屋。后来陈老三结婚,在镇上买了商品房,搬出了这幢楼。那商品房沈宏伟是熟悉的,熟悉到知道楼下哪里有棵大树可以藏身,楼上有哪户其实是空关房。他第一回挑了个大白天去敲门,白天敲那扇熟悉的防盗门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门不开,沈宏伟心里比夜晚敲这扇门还心慌。有一回终于敲开了门,不是小小,也不是老三,是一个满脸警惕的汉子,沈宏伟赔着笑脸打听,才知道这房子已卖给了别人。沈宏伟想了想,小小莫非搬回了渔业村?第一次去找人他先到了堂弟家,好在沈宏伟有个堂弟也是渔业村的。

    堂弟见了沈宏伟有点意外,热情招呼这位发达的堂兄,沈宏伟是稀客。

    沈宏伟说,我是来有事的,来找陈老三。

    村里叫老三小名的有好几个,堂弟说,你找哪个老三?

    就是跑船的陈三宝。

    堂弟说,那你是借了钱给他了。你现在来,哪里找得到他?他一年到头都不在村上露面,把老婆接到船上去了,把儿子送到丈母娘那边的小学去了,家里就剩下一幢空楼房。

    堂弟说,就是回来撞上,也没有用的。我们这里来讨债的人流传着一个笑话。某天听说一个船老板回家来了,借钱给他的人纷纷上门,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船老板连上茅坑都走不出去,门槛上也坐着一个要债的人。船老板便对他说,你今天来迟了,明天早上来。那人半信半疑便先回了,第二天一大早便来叫门,船老板把门开了,说今天可让你给捞着了,让他坐到沙发上。那人开口要钱,船老板说我一夜之间哪能变出钱来,又不是魔术师,我是说你来早一点,可以抢到坐的位置,省得坐在门槛上。

    堂弟讲完,自顾笑出声来,沈宏伟还是愣在那里,听明白堂弟话里的意思,沈宏伟一颗心就直往下坠。堂弟说,你真的没来找过他,也没来听听风声?

    沈宏伟他摇摇头。

    堂弟说,你真是太笃定了。跑船的是发了财,你想想,当初二三十万造的钢质船,九三年钢板价格涨了一两倍,运输行情又好,船一卖都赚了几十万。等到大家以为找到了生财之道,纷纷借款几十万几百万造出了大船后,钢板价格、船的价格又都跌回一半,运输行情也下跌,就是有几十万元掉进去都看不见影踪。本金加上每年的高利息,船老板们这些年就是卖了身家性命也付不出了。

    还不起就躲?

    不躲怎么样?总比向你赔笑脸说好话换骂的日子好受。

    沈宏伟不死心,和堂弟去陈家矗立在村头的那幢楼。楼房是别墅的格式,三层高,屋顶是琉璃瓦,外墙贴着白瓷砖,铝合金门窗的外面还装着黄灿灿的金属防盗网,院子门锁着,贴近了门缝看,大门的外面赫然拦着两扇铁门,堂弟指着上面有些隐约的凹坑,说这是被那些来要钱见不到人的债主砸的。

    沈宏伟的脑门上立时便涌出一层细碎的汗粒。

    堂弟见沈宏伟脸上霎时变得煞白,便赶紧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慰他,沈宏伟也不吭声,不肯吃午饭,转身走了。走几步腿就沉了,他坐在路边歇息,仲春的天气,晌午的太阳已不柔和,沈宏伟解开毛衣,让江风直扑胸脯,头脑也冷静了不少。

    沈宏伟选择了打官司。法院经济庭瓦庭长是他中学同学,但沈宏伟有顾忌,他这个身份打经济官司,弄不好拔出萝卜带出泥,把自己栽进去。

    法院经济庭设在一条并不僻静的街道上,沈宏伟起初不想进去,打了个电话找瓦庭长,接电话的人说,瓦庭长人在,但是很忙,没时间接。

    沈宏伟想,这人官不大,架子倒不小。只能自己亲自去,初夏的天气,已经有几分闷热,拐进经济庭大院,老远就听见人声嘈杂,竟然一反其他机关大院里晌午时的冷清,煞是热闹,连办公楼的石阶上都坐了人。

    瓦庭长正在走廊上大着嗓门跟一群人讲话,沈宏伟喊他,他便撇下那几位走进庭长室,一脑门子汗,显得比沈宏伟还热。

    瓦庭长,你可真是门庭若市。

    哪里哪里,前两年法院是民庭忙,离婚率上升,现在轮到我这里天天像庙会上一样了。

    沈宏伟便唱赞歌:民庭和经济庭忙活,证明我们与西方发达国家的距离不远了。

    言归正传,沈宏伟拿出了当初的借据,瓦庭长迅速扫了一眼,说,有效,根据民法九十条和一百零八条,民间借贷不超过银行贷款的四倍,受法律保护。

    沈宏伟惊讶瓦庭长对法律条文如此熟悉,瓦庭长苦笑着说,现在每天我都要接上七八个你这样的民事借贷案,都是由水乡区船户造船引起的,我老婆说我说梦话都说这一条文。

    瓦庭长问,债务人在家吗?

    沈宏伟摇摇头。

    瓦庭长说,这事就比较麻烦,现在船户还款期已到,干脆一年四季不回家。执行起来法院找不到人,也只能干瞪眼。

    沈宏伟说,不是可以查封变卖固定资产吗?

    可以是当然可以。瓦庭长说,不过,乡下一幢楼房,价值就那么几万,一村人往往是一姓的家族,法院拍卖村里人绝不肯去买,外乡人也绝不肯在一个乡下角落里买幢楼住,封了房子往往就只能封着。

    看见沈宏伟有些失望,瓦庭长话锋一转:当然,法庭受理了这类案子,也不是真的一事无成,你只要找到被告当事人,找到船,法院就可以执行。

    瓦庭长抽出几页纸递给他,让他回家考虑考虑再说,若想起诉就把诉状写好,连同借据全部复印一式三份,还得准备5%的诉讼费。

    沈宏伟约瓦庭长吃午饭,瓦庭长说没有时间,沈宏伟坚持等他下班,瓦庭长执意不肯,说,老同学我现在知道你是只肉厚的猪头了,可我现在不能啃。

    瓦庭长朝他眨眨眼睛,不待沈宏伟解释,风风火火又钻进人堆中去了。

    起诉书摆在茶几上,白纸上印着黑色的字体,印着黑色的横线,沈宏伟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想起来医院里的病历也是这种面孔。

    沈宏伟第二次走进经济庭的时候,前几天的兴旺景象有增无减,沈宏伟按照瓦庭长的指点一一办理手续,碰到熟人都有点躲躲闪闪,瓦庭长笑话他:看不出来,你老兄思想意识还挺保守,到我这里来告状的官,比你大的多着呢!

    沈宏伟难为情地笑笑。

    瓦庭长看起诉书的时候,忽然大惊小怪地嚷起来:你老兄堂堂一个大主任,怎么也犯这种常识性错误,搞不清被告原告。

    起诉书上是沈宏伟自己的笔迹,赫然如下:

    原告:陈三宝。

    被告:沈宏伟。

    沈宏伟清楚地记得,起诉书写完后自己反反复复检查了几遍,还专门查阅条文词典弄清了债务人债权人的概念,鬼使神差居然还是闹了笑话。

    重新写一份来。瓦庭长打着哈哈,你老兄做原告都扭扭捏捏的,要做被告魂儿怕都找不着了。

    接下来一切按部就班,判决书很快就到了沈宏伟手中,自然是缺席判决,不管是传票,还是判决书,看样子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捎到老三手中。沈宏伟心里踏实了一段时间,但是,形势却越来越不妙,很多挪用公款或者以单位名义投资的领导都没能及时收回借款,有一位银行的信贷科长东窗事发,被双规了。判决书毕竟是纸,只有兑现了它才是人民币。沈宏伟在办公室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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