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记者民国秘闻亲历记-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河南千万人吃树皮——美国记者白修德暗访河南灾区风波

    一、《大公报》停刊三天

    每年1月是重庆最冷的时候,1943年亦复如此,天天阴天,整月不见太阳,不过毕竟地处南方,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所以大街上的路人不过穿件棉袄,南山上的树木依旧碧绿,红岩村的千万株红梅开得一片灿烂,长江和嘉陵江绿波荡漾,白帆点点,自然没有封冻的事。

    外国记者招待所位于重庆市区两路口的巴县中学旧址。国民政府的对外宣传处也在这儿。抗战爆发,国府迁渝,中国各大新闻媒体及英、美、法、苏、德等国在华通讯社、报刊随之来渝,如英国路透社、美国合众社、法国哈瓦斯社、苏联塔斯社、德国海通社、德新社、《纽约时报》等。

    2月初的一个周五,国宣处照例举办每周新闻发布例会。主持人是国宣处长曾虚白,请来的发言人是最高统帅部军事发言人和几个部会的代表。常驻重庆和过境外记二十余位应邀出席,有路透社赵敏恒,合众社王公达、费思尔,美联社慕沙,美国记者爱泼斯坦,《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纽约时报》窦奠安,哈瓦斯社潘少昂,塔斯社罗果夫,英国、美国驻渝新闻处官员等,济济一堂。

    发布会照例先由主持人先作简单介绍,然后分别邀请军事发言人和其他部会代表就预约题目发言,之后由记者提问、有关人员作答。发布会进行到最后一项时,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一位戴眼镜、矮个头、圆脸、宽额头的年轻先生,举手提问。国宣处长曾虚白点头同意。白修德站起来说:“请问宣传部代表,听说重庆《大公报》因为前几天发表《饥饿的河南》文章受到当局处罚,有这事吗?怎么处罚?为什么要处罚?谢谢。”

    一个多月前,1942年12月,《大公报》战地记者张高峰到河南采访。他从四川出发,经西安到洛阳,从洛阳南行,经过密县、登封、临汝、宝盐到达叶县。途中,他亲眼看到河南遭受严重旱灾的情况,有孩子饿死,有村民吃有毒野菜全身浮肿,有县乡政府逼农民纳粮。张高峰依此写成长篇通讯《豫灾实录》,发表于1943年2月1日重庆《大公报》。通讯开头说:“记者首先告诉读者,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成万的人正以树皮(树叶吃光了)与野草维持着那可怜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荣再没有人提起,‘哀鸿遍野’不过是吃饱穿暖了的人们形容豫灾的凄楚字眼。‘早死晚不死,早死早脱生(再生的意思)’。河南人是好汉子,眼看自己要饿死,还放出豪语来。”

    这篇通讯具体介绍说:“牛早就快杀光了,猪尽是骨头,鸡的眼睛都饿得睁不开。一斤麦可以换二斤猪肉、三斤半牛肉,在河南已经恢复了原始的物物交换时代。卖子女无人要,自己的年轻老婆或十五六岁的女儿,都驮在驴上到豫东驮河、周家口、界首那些贩人的市场卖为娼妓。卖一口人,买不回四斗粮食。麦子一斗112斤要900元,高粱一斗640元,玉米700元,小米10元一斤,蒸馍8元一斤,盐15元一斤,香油也15元。”

    通讯最后说:“严冬到了,雪花飘落,灾民无柴无米,无衣无食,冻饿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征着他们的命运。救灾刻不容缓了!”

    第二天,《大公报》发表该社总编辑王芸生写的社评《看重庆,念中原!》,同时转发中央社新闻:“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实征购,虽在灾情严重下,进行亦颇顺利。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贡献国家。”

    当晚,政府新闻检查所来人宣布,奉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令,限令《大公报》停刊三天。王芸生去找委员长侍从室二处主任陈布雷问究竟,得到的回答是,委员长不相信河南有灾,是省政府虚报灾情。

    这就是白修德提问的背景。

    宣传部代表回答:“谢谢提问。据我所知,有这回事,处罚是停刊三天。至于原因嘛,是言过其实,不负责任。据中央社消息,河南灾情是很严重,但得分地区,有的严重,有的轻一些,而河南人民正在克服困难,积极纳粮,支持抗战。”白修德听了直摇头,总觉得这样的解释难以服众,可自己并没有掌握河南灾情的第一手材料,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作罢。

    新闻发布会结束,白修德回到宿舍。外国记者宿舍就在发布会楼房不远处的草坪上,是一幢由旧房子改建而成的长方形二层小楼,上下共有13个房间,两人一间,住了二十来个外国记者,被称为外国记者招待所。抗战爆发,许多外国记者来到重庆。为了解决他们的住宿、采访、发电报,也为了国宣处便于管理和定期向他们发布新闻,特于1939年7月建成这个招待所。这里设有坚固的防空洞,附近设有邮电局、新闻电讯检查室,外国记者送检、发电、寄邮都很方便。英国驻渝新闻处在附近礼园。美国驻渝新闻处在附近美领事馆内。

    白修德躺在床上大口抽烟。英国《泰晤士报》摄影记者哈里森·福尔曼走进寝室招呼他说:“喂伙计,怎么闷闷不乐?还在想《大公报》的事吗?别想了,走,吃饭去。”招待所提供住宿和一日三餐,收费低廉,每月房租法币40元、伙食费法币20元,相当于4美元。白修德说:“到吃饭时间了吗?那走——”说罢起身。餐厅设在招待所边上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国宣处的官员也在这里用餐。每天吃饭时候这里谈笑风生,很是热闹。

    白修德和福尔曼坐在角落桌边吃饭。白修德说:“我总是怀疑中央社的消息不真实。什么叫‘罄其所有,贡献国家’?你知道中国这个‘罄’字的意思吗?”福尔曼摇摇头说:“不清楚。我可比不了你,哈佛大学历史上首位通过中文考试的本科生。”白修德哈哈笑说:“这不是夸张。你是知道的,当时哈佛的老师觉得汉语太难,提出‘本科生不适宜学汉语’的劝告。所以我们这届学汉语的本科生只有两个,而毕业考试很难,另一位学生最后放弃了,我则一考即过。”福尔曼笑笑说:“别自夸了,快说‘罄’字啥意思?”

    二人边吃饭边聊天,因为说的是河南灾情话题,自然引来其他记者关注。路透社记者赵敏恒端着食盘走过来说:“中央社的消息信不得。”美联社记者慕沙在另一桌大声说:“你们不能攻击中央啊,曾处长有意见了。”国宣处长曾虚白与中宣部副部长董显光、外事科长季泽晋、对敌科长崔万秋、编撰科长沈剑虹等一桌吃饭。曾虚白笑着说:“别扯我啊。”大家哈哈笑。

    吃完饭,白修德与福尔曼出去溜达,出得招待所便是两路口。两路口地处重庆新城。抗战爆发,随同国民政府迁渝,大批人员迁来重庆,重庆人口迅速由30万猛增到100万,自然引来城市扩容,而扩容之处便称为新城。两路口地处城郊结合部,往上出城,翻浮图关,即是老成渝公路,往北通曾家岩,国府所在地,往南是中山路进城,通精神堡垒。

    白修德和福尔曼出门往北走,说话间过了特园、上清寺,到了牛角沱。白修德说:“离《大公报》不远了,我们去会会张高峰如何?”福尔曼同意。于是二人沿嘉陵江公路迤逦来到李子坝。1902年,《大公报》创刊于天津,1938年12月迁入重庆开办重庆版,位于李子坝正街102号,是一幢近400平方米的砖木结构三层小楼。

    白修德和福尔曼来到《大公报》社。接待他们的是总编辑王芸生。王芸生时年42岁,天津人,圆脸,戴眼镜,目光严肃。他告诉二人,张高峰不在重庆,被河南当局拘留了。白修德和福尔曼大为惊讶。白修德问:“张高峰被拘留了?怎么会这样?王先生你能说说具体情况吗?”王芸生说:“行。你们请坐。”又提高声音叫役工上茶,然后向二人讲起张高峰报道河南灾情的事。

    张高峰1918年生于天津宁河县一个书香门第,祖父张信儒是县学教师兼书法家,父张继北京大学毕业,在天津南开中学任理化教师。张家后来家道中落,张高峰13岁开始半工半读求学。长大后,他课余到一家通讯社刻写钢板,学习跑采访、写稿件。七七事变爆发,张高峰结识著名记者范长江,担任国际新闻社特约记者、湖南《观察日报》特约记者,加入中国青年记者学会。1940年,张高峰考入武汉大学(时迁四川乐山)学习。其间,《大公报》来武汉大学招收通讯员。他被录取。1942年秋,张高峰被《大公报》派往中原任战地记者。

    王芸生讲到这里,嘴角浮起微笑,说:“我知道他,特别能吃苦耐劳,特别坚持原则。这是我录用他的原因。”白修德问:“他去河南采访的事你清楚吗?”王芸生说:“这……我还真不清楚。你们想知道吗?那好,我找个人告诉你们。他刚从河南回来,是张高峰的同事。”

    不一会儿,这人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虽然已回重庆几天了,似乎还没恢复疲劳。他姓程。白修德、福尔曼叫他程先生。程先生说:“先说个小插曲。1942年冬,报社本来准备派我去河南。这时张高峰在武汉大学出了点情况,被学校勒令离校。他找报社申请也去中原,得到批准。于是我们结伴而行。按照王芸生总编的意见,中原分属第一、第五战区和鲁苏豫皖边区,是军事重地,与日寇必有恶战,派驻记者十分必要。”说到这里,程先生拿出一张地图,指着中原那一大块给白修德、福尔曼看。

    他继续说:“我们从四川乐山出发,翻秦岭到陕西再去河南洛阳,稍事休整,从洛阳出发到豫东、豫西和黄泛区进行采访,一路所见,灾情的确相当严重,有成群结队的灾民呼天抢地,墙角有饿死的灾民和弃婴,还在一个地方听到人吃人的故事。”

    白修德插话问:“你知道灾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吗?”程先生说:“严重的旱灾。去年夏天,河南很多地方赤日炎炎,滴雨未落,直到冬天也没下过透雨,造成许多土地绝收,农民被迫离乡背井,外出逃荒。”福尔曼说:“你们都发了哪些消息?”程先生说:“我主要是照相,发消息是张高峰的事。我们在叶县逗留了两天,那里离平顶山不远,盛产岩盐。张高峰伏案写了半天,写成一篇通讯,题目叫《饥饿的河南》。他给我看,征求我的意见。这篇文章从叶县寄回重庆报社。我记得时间是1943年1月17日。”

    白修德掐指算时间,说:“《大公报》是2月1日刊登的这篇文章,路上不是走了10天?”福尔曼说:“这还算好,还没死在路上。”程先生笑着说:“河南过来这一路交通不便,邮件转车转船耽搁得多,所幸没有弄丢。后来重庆的事,你们比我清楚。”白修德说:“这篇文章在2月1日登出,题目改成《豫灾实录》。请问王总编,为啥要改题目?”王芸生说:“还不是考虑怎样躲避新闻检查?当局要求‘题目不可过于刺激’。结果好,还是难逃一劫。连我第二天写的短评也连带遭殃。你们说公理何在?”这正是白修德和福尔曼要问的问题,这会儿却从王芸生嘴里说了出来。他们认为,这篇文章反映的是河南遭灾的真实情况,而且还只是灾情中的一小部分,哪里用得着当局大动干戈?不过《豫灾实录》的开篇说“记者首先告诉读者,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上万的人正以树皮(树叶吃光了)与野草维持那可怜的生命”,听起来是有些毛骨悚然。

    白修德问:“你们遭到停刊三天的处罚,报社情况怎样?”王芸生笑了,说:“出乎预料。停刊前,日销6万份,停刊后日销增至10万份。”白修德和福尔曼一脸惊讶。福尔曼问:“怎么会这样?”程先生插话说:“停刊时间是2月3日到5日,适逢农历腊月二十九、除夕和正月初一,就当报社放假。市民听说《大公报》被查处,都争着打探情况,到处找《大公报》,不少人赶到报馆营业部订阅。报纸复刊,销路大增。我们和当局都没有想到。”王芸生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结束采访,白修德和福尔曼告辞而去。回到两路口外国记者招待所,二人还愤愤不平,都觉得中国没有新闻自由。他们在草坪上遇到一批外记在喝啤酒,有人问他们这半天去哪儿了。路透社记者赵敏恒听说他们去了《大公报》社,问他们知不知道张高峰的情况?他们摇头说不知道,问了他们报社的总编,也不清楚。赵敏恒说:“这简单。今晚的啤酒,白修德你请客,我马上告诉你确切消息。”白修德说:“你算了,有了机密消息还肯公之于众?”《纽约时报》记者窦奠安喝得满面通红,指着赵敏恒对白修德说:“他知道。我敢打包票。他要扯谎由他请客。大家说好不好?”草坪上横七竖八坐着躺在的十来个外记异口同声:“好——”白修德对福尔曼眨眨眼,掉头对赵敏恒说:“一言为定。”赵敏恒告诉白修德和福尔曼,重庆当局处罚《大公报》后,河南当局立即响应,豫西警备司令部在河南叶县逮捕了张高峰,罪名是“共党嫌疑”。白修德和福尔曼听了大为惊讶。草坪上的外记也愤愤不平。白修德问赵敏恒:“接下来呢?出狱了吗?张高峰现在在哪里?”赵敏恒问:“还想听啊?”白修德说:“想听。”赵敏恒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了。你请客吧。”白修德气呼呼说:“啊?一句话让我请客啊?”大家哈哈笑。笑声把草坪旁大黄角树上一群麻雀惊得噗噗乱飞。

    第二天,白修德去了一趟美国驻华大使馆,找到一位熟悉的外交官打听河南灾情的事。这位外交官说有这回事,河南去年的确发生了大面积旱灾,并从抽屉取出一封信给白修德看。这封信是洛阳天主教会托马斯·梅根主教写来的,说洛阳、郑州灾情十分严重,农民没有粮食,开始吃草根、树皮,开始大量死亡,甚至出现“易子相食”的惨案。

    白修德根据这个情况,立即写了篇通讯发往美国予以报道,题目是《十万火急大逃亡》,开篇写道:“两万平方英里的河南省北部地区正陷入饥饿之中,男人和女人们正在吃树皮和草根,腹部肿胀的孩子们被卖掉换取粮食,数千人已经死去,数十万人走投无路,上千万人面临着整个漫长冬天的大饥荒的折磨。”

    1942年10月26日,美国《时代》周刊发表了这篇文章,但影响不大。白修德和福尔曼商量决定,悄悄去河南灾区看看,作进一步深度报道。

    二、坐手摇巡道车去洛阳

    2月底的一个清晨,绕城而行的嘉陵江和长江升起浓雾,遮天蔽日,把重庆城裹得严严实实的,分不清何处是山何处是水何处是城。白修德和福尔曼疾步跨出外记招待所,一头钻进雾里不见了人影。他们从两路口去下半城储奇门码头,乘船过长江,到南岸海棠溪,在那儿乘长途汽车离渝赴豫。抗战时期,大后方重庆去前线,一是坐船沿长江而下到湖北三斗坪,二是坐车经成都翻秦岭去陕西,三是坐车经贵阳转湖北。白修德和福尔曼走的是川陕公路,准备从宝鸡、西安到河南洛阳。

    大后方汽油十分紧张,民用长途汽车分配不到汽油,只好烧土制酒精,速度缓慢,特别是遇到上坡,更像老牛拉破车走不动。白修德和福尔曼坐在去陕西的车上,开头还兴致勃勃,谈天说地,要去河南弄到真实消息,要去营救张高峰,大半天后便口干舌燥,没了精神,便各自闭目养神。酒精汽车跑不起速度,跑一天才跑200公里,天就黑了,于是停车住宿。白修德问司机:“这是哪儿?”司机回答:“内江。”内江是一座小城市,位于重庆与成都中间,盛产甘蔗,人称甜城。第二天,酒精汽车继续前行,离开内江,一路摇摇晃晃,过资中、资阳、简阳,开往成都。

    白修德和福尔曼在车上昏昏欲睡。昨晚上白修德没睡好,这会儿睡意盎然,上车不久便酣然入梦。睡梦中的白修德嘴角浮着微笑,似乎在津津有味地回忆历历往事。

    1915年,白修德出生于美国波士顿犹太人家庭。父亲是俄国明斯克移民,律师,但因为热心救济他人,弄得自家经济困难,在白修德17岁时因心脏病去世。母亲是虔诚的犹太教徒。白修德考入免费的波士顿公立拉丁文学校,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做过报童、自行车修理工、教希伯来语,挣钱供养母亲和兄弟姐妹。1932年,白修德从波士顿公立拉丁文学校毕业,考上美国哈佛大学历史系,并获得奖学金220美元、报童基金180美元。这两笔钱正好支付他哈佛大学一学期学费。

    读大一期间,白修德爱上中国文化,想学汉语。哈佛老师觉得汉语太难,提出“本科生不适宜学汉语”忠告。白修德考虑再三,在大一结束时决定学汉语。大二开始,全系报名学汉语的本科生只有两个,白修德是其中之一。汉语学习的确很难,致使不到一年后,另一位学生放弃了学习。白修德坚持学汉语,最终通过考试,成为哈佛大学历史上第一位通过汉语考试的本科生,并转入该校东方研究所学习中国历史。为此,白修德获得哈佛著名汉学家费正清青睐,在大三时成为费正清的学生。费正清对他的评价是“有一个训练有素的头脑,也懂得现实世界谋生艰难的道理。”

    1938年夏天,白修德从哈佛大学历史系毕业,获得哈佛给的1500美元旅游奖学金。他想去中国,想找一份驻华记者工作。这样的工作不好找,他没有从业经历,最后勉强找到个事,获得《波士顿环球报》一份合同,同意他做该报远东通讯员,但没有薪金,按用稿计酬。

    离开美国前,白修德找到他的哈佛老师费正清,希望得到他的帮助。费正清时年32岁,牛津大学博士,哈佛大学教授,清华大学留学生,著名汉学家。费正清送给白修德一部旧打字机,给他写了6封推荐信,把他介绍给费正清认识的中国权贵。

    1938年,白修德离开美国,10月到达伦敦,11月到达巴黎,随后前往中东。他在那儿写了第一篇通讯,是有关巴勒斯坦问题的,被《波士顿环球报》采用,得到8美元稿费。就这样,边玩边做事,1939年3月,白修德到达香港。这时,经过近1年的旅行,除了8美元稿费收入,白修德没有分文进账,而1500美元旅游奖学金却所剩无几。行走在香港街头,白修德发现一则招聘启事,中国政府国际宣传处招聘外籍编辑,月薪65美元,怦然心动,于是前往应聘。主持招聘者是中宣部副部长董显光。他看了白修德的简历和费正清的推荐信,答应录用白修德。

    1939年4月,白修德从香港来到重庆报到,就任国际宣传处职务,同时以《波士顿环球报》远东通讯员身份开展新闻工作。也许因为这个缘故,白修德获得《时代》周刊驻渝记者约翰·赫西青睐。赫西认为白修德衣着普通,不好打扮,朋友如云,精力充沛,整日忙碌奔波,无事不晓,就连双倍于他年龄的记者都要找他核对采访事实。于是赫西对白修德说:“我想请你为《时代》兼职写稿,虽然没有固定薪金,但你的稿子我给你发回国,按用稿计酬,你会多一份收入,何况……”白修德喜不自禁,打断他的话说:“我愿意、我愿意。”

    于是白修德开始大展拳脚。他在重庆刚稳定下来,6月去新疆,9月去山西,采访写出了许多新闻稿,陆续在《时代》《波士顿环球报》等国外报刊上刊登出来,赚了不少稿费,同时名声鹊起。与此同时,白修德的社交也越发广泛。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重庆官场的哈佛大学毕业生很多,甚至比华盛顿官场还多。每当他自我介绍毕业于哈佛,他们都说他们也是哈佛生,于是便有了一大帮校友。白修德与他们往来多了逐渐成为朋友,便应大家要求,出面组织了中国哈佛俱乐部,成为重庆哈佛生交流的组织。1940年,白修德结婚,竟意外收到宋美龄、宋子文赠送的象牙佛像和宋代古画。

    时间转眼来到1941年暮春,当重庆南山万紫千红之时,白修德迎来了一个事业大发展的机会,他的老板、《时代》周刊总编卢斯受中国政府邀请,1941年5月7日,携夫人来华访问抵达重庆。这位美国报业大亨与中国情深意长。他的父亲曾是在华美国传教士。他出生在中国山东蓬莱,并在这儿读小学。他十几岁回到美国,考入耶鲁大学,1920年毕业,1923年创办《时代》新闻周刊、《生活》画报和《财富》杂志,成为深刻影响美国舆论的人。卢斯这会儿40岁,高鼻梁,宽额头,眼里含着中国式的慈祥微笑。

    卢斯抵达重庆当天,前往黄山官邸拜访蒋介石夫妇后,召见前来拜访的白修德。他询问白修德在重庆的情况,希望白修德带他去重庆四处看看。第二天,卢斯和白修德从宾馆出发游逛市区。走累了,白修德招来两辆黄包车,一人坐一辆,乘黄包车继续东游西逛。他们来到重庆最繁华的都邮街,下了车,随便与市民交谈。卢斯离开中国二十多年,已经忘了说中文。他结结巴巴地与中国人交谈,因为语言不通而遇到阻力,就不断对白修德说:“快纠正我、快纠正我。”

    在接下来的日子,5月13日到16日,在中宣部副部长董显光带领下,白修德陪同卢斯夫妇离开重庆,乘飞机去陕西潼关前线采访。来到潼关,他们走出营地,来到黄河边上,近距离观察一河之隔的日军阵地,拍摄了大量战地照片。

    回到重庆后,白修德陪同卢斯会见国府要员,参加5月19日晚,宋美龄为卢斯举行的饯行晚宴。卢斯在重庆对白修德产生极大好感,认为他不仅是《时代》周刊的好记者,还是《时代》周刊远东新闻的掌舵人。这天晚上,他们从宋美龄晚宴回到住处,白修德正准备告辞回家,被卢斯叫住。卢斯用他那习惯性的高傲的、结巴的语调说:“你……能否收拾行装,准备进行一次48小时……旅行吗?”白修德愕然不解,反问:“卢斯先生,您的意思……要我回美国?”卢斯微笑着说:“是的,准备跟我回国吧,我想让你做《时代》远东版主编。”白修德顿时喜出望外,立即答应道:“谢谢!我不会让您失望。”

    5月22日,白修德陪同卢斯夫妇,在中宣部官员的护送下,乘车来到市区珊瑚坝机场——长江中的一块大坝子,起程返美。飞机起飞,在重庆上空稍作盘旋。白修德望着地下两江围绕着的像一片树叶的重庆城,对两年的重庆生活生出万千感慨,心里默默说道,再见重庆,再见中国。

    然而一年多后,白修德重返重庆。1942年8月,白修德奉命代表《时代》周刊去印度采访,在新德里突发异想,还是去中国好,便给卢斯发去一封电报:“我喜欢中国。请您允许我重返重庆。”卢斯回电说:“去吧,有机会代我去蓬莱看看。”这一年白修德26岁,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准备回中国大干一场。

    回想到这里,白修德在梦中笑出声来。突然,酒精汽车一个急转弯。白修德猝不及防,身体失去重心,不由自主随车势倒在福尔曼身上,差点把福尔曼挤倒。福尔曼急忙使劲推着他的身体说:“干啥?干啥?白日做梦啊?”

    白修德揉揉眼睛,掉头眺望窗外,原本波浪般起伏的川东丘陵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马平川大平原,生长着绿油油的麦子和金灿灿的油菜花。白修德惊喜地说:“到什么地方了?好漂亮!”福尔曼说:“成都平原。”重庆到成都不过400公里,因为弯多路窄,路面凹凸不平,酒精汽车跑了两天。

    第三天,酒精汽车继续往北行进。从成都往北是大巴山、秦岭,再往北便是渭北平原,便来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发源地宝鸡。宝鸡地处陕、甘、宁、川结合部,有陇海铁路经过,可以沿铁路去西安、洛阳。白修德和福尔曼在宝鸡下车,稍事休息,打听得知近日没有前往西安的火车。他们不想耽搁,便去火车站找人商量,说是可以搭乘铁路员工手摇巡道车去西安,便花钱定下这事,乘坐手摇巡道车离开宝鸡,沿陇海铁路逶迤往东前往西安。他们计划从西安进入河南,第一站到洛阳。

    三、郑州采访陈司令

    白修德和福尔曼到达洛阳火车站,立刻被所见景象惊得口呆目钝,只见成千上万的难民在夜幕中钻进闷罐车皮,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得满满的,谁也不能动弹,车站弥漫着刺鼻的屎尿臭和尸臭,火车站外的地上坐着躺着很多面色黑黄、衣衫褴褛的难民,儿童和妇女在哭叫,男人在发脾气。

    走出车站,按照在重庆获得的地址,白修德和福尔曼穿街过巷,找到洛阳老城自立南街68号天主堂,敲门求见洛阳天主教会米干主教,被守门人迎进会客室。洛阳天主堂是洛阳唯一的天主教教堂,创立于1929年,叫洛阳监牧区,1935年升格为洛阳代牧区。

    不一会儿,从里间走出一位中年神父,体魄健壮,步履有力,经介绍,这便是米干主教。米干主教热情地与他们握手问好,请他们就座,吩咐伺者上茶。米干的英文名为Thomas Megan,有的叫他梅根主教,1899年生于美国爱荷华州埃导拉镇,这时43岁,1926年来中国河南传教,1936年任新乡监牧区监牧,1942年底任洛阳教区代理主教。

    白修德和福尔曼向米干主教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洛阳的目的,希望得到他的帮助。米干主教一口答应。他得知他们还没吃饭,便叫人立即准备饭菜。米干说:“你们来得正好,好好看看河南的惨状,真的到饥寒交迫境地了。我们教堂稍微好一点,储备了一些吃的,招待你们吃饭没有问题。”

    侍者送上面包、蔬菜、咖啡、两片熏肉。白修德和福尔曼早已饥肠辘辘,说声谢谢,便吃喝起来。他们边吃边问洛阳的灾情。米干主教和两位传教士便向他们讲述这儿的情况。保尔教士说:“难民没有粮食吃,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就买树皮树叶,和着一点粮食吃。”白修德问:“树皮树叶还要买?自己去剥去摘不行吗?”保尔教士说:“榆树皮磨成面粉当粮吃。榆树皮全被剥光,树就死了。能吃的树叶都被人抢着摘光了。有人有富余的树皮树叶,就卖一些换钱买粮食。”福尔曼问:“怎么卖法?”保尔教士说:“打成捆卖,一块钱一捆。”米干主教插话说:“树叶苦涩难吃,大人勉强吃一点,孩子不懂事不吃,饿得腿脚发肿。这还算好的。前几天我去访问一个村庄,听到一个悲惨故事。一个老汉把残存的一点食物找出来,让婆姨做了饭菜给一家5口人吃。吃完后他对家人说:‘这是我家最后的晚餐。我在饭里放老鼠药了。大家上床等死吧,总比饿死强。’一家人抱头痛哭。”白修德和福尔曼听得心惊胆战,怔怔无言。

    传教士阿西克拉夫特说:“前庄发生一件真实的事情。30来岁的赵嫂带着3个孩子出门乞讨,走到半道实在饿得寸步难行,就叫两个5岁、7岁的孩子去前面庄子要吃的,自己带着婴儿在树下休息。俩孩子讨得半个馍回来,高兴叫娘吃馍,却久喊不应,原来娘已经饿死,婴儿在她怀里使劲吮奶。两个孩子扑在娘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白修德和福尔曼听了鼻子发酸,嚎啕大哭。米干主教和两位传教士陪着抹眼泪。

    白修德抽泣着说:“我刚才进来时看见几个中国小孩子,是你们收留的吗?”米干主教说:“是的,后院还有很多。”福尔曼说:“满街都是流浪儿,你们收养得了吗?”米干主教说:“所以我们不敢公开收养,一般夜晚出去,收养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要是公开收留,害怕许多难民父母会把无法抚养的孩子扔在教堂门口。”

    这天夜里,白修德和福尔曼听米干主教和两个教士说了大半夜,对洛阳灾情有了大概了解。他们请米干主教明天带他们去四处看看。米干主教答应,叫来侍者,要他准备3匹马。第二天一早,米干主教领着白修德和福尔曼骑马走出教堂。白修德发现,薄薄雾气中,教堂周围坐了许多妇女和孩子。这些妇女见教堂大门打开便从远处涌过来。白修德十分不解,掉头问米干主教:“这是干啥?”米干主教勒住马小声说:“每天早晨遗弃在我们这里的婴儿太多,大大超出我们孤儿院的收容极限,没办法,只好不开大门。趁她们还没围上来,我们快走吧。”3人掉转马头朝没有难民的地方跑去。

    在洛阳采访了两天,白修德和福尔曼决定去郑州。洛阳离郑州100多公里。他们想采访沿途的灾情。米干主教愿意做他们的向导。第三天,他们3人搭上去郑州的军车,离开洛阳,逶迤向东,直奔郑州。一路上,从城镇到村庄,所见灾情惨况越发不堪入目,很多村庄因为村民都离乡背井,远走他乡,竟空无一人,只有一群骨瘦如柴的野狗乱窜狂吠。

    他们在走出离洛阳1小时的地方,白修德发现远处雪地上躺着1个人,忙叫停车过去看看。3人走近一看,是一具年轻女尸,脸已经萎缩,身体的皮肉已被乌鸦和野狗啃去,露出骨头。福尔曼取出相机准备拍照,突然蹿出一条野狗啃吃女尸脑袋。3人赶紧吆喝赶走野狗,并刨雪掩埋尸体。

    他们一路行走一路考察,到达郑州已是黄昏时分。雪又下起来,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街道房屋白茫茫一片。米干作向导,把白修德和福尔曼带到郑州天主教会住宿。郑州教会穆萨主教热情地接待他们,给他们弄来吃的,一点黑面包和茶,情况似乎比洛阳还糟糕。穆萨主教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吃完所有东西,还望着自己,十分愧疚地说:“实在对不起,我知道你们没有吃饱,但这些都是我们几个人明天的早餐,而明早我们吃什么,用句中国话说,吃了上顿不管下顿,明天再说吧。”白修德3人面面相觑,怔怔无言。白修德想了想说:“我们真是无地自容。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们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穆萨主教一脸愧色,耸耸肩头说:“非常遗憾,只能如此了。现在是郑州的非常时期,任何人要想活下来都得努力找吃的。据我所知,郑州城有12万居民,这大半年下来,因为大量人员外逃,加上每天死亡150多人,现在只剩下3万多人。不信你们明天去街上看看,关门闭户,空空荡荡,哪还像个城市?”

    第二天,米干、白修德和福尔曼一早离开天主教堂,没有惊动穆萨主教。米干熟悉郑州道路,带着白修德和福尔曼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宅子,敲开门,报上自己姓名,求见宅子主人。不一会儿,管家出来。他认识米干,对米干说主人不在郑州,问米干有什么事。米干顿时很尴尬,结结巴巴说我们从洛阳来这儿。管家一看他的样子明白了,请他们进去吃饭。他们客随主便,自然不客气。

    吃了饭走出来,他们在郑州大街小巷溜达,查看这儿的灾情。他们走了很多地方,所见所闻都离不开“饥饿”二字。有人告诉他们,乡下情况更糟,不光饿死人,还有人吃人。白修德大为惊讶,问:“哪儿人吃人?”那人指指东边说:“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那边一个村庄。”白修德3人租了3匹马,决定去那边乡村看看。他们骑马走了一些乡村,所见十室九空,一片萧条,但都说不知道人吃人的事,还说怕是谣言吧,政府的救济已开始发放。白修德发现,公路上的确有军用卡车拉着粮食在跑,有的村庄有工作人员在作发救济粮的调查统计。

    他们继续赶路。米干说,河南国民参政员郭仲隗对他说,河南大旱,除少数水田外一粒未收,但中央不准报灾,亦不救济,结果饿死500多万人,而河南主席李培基只报饿死1602人。

    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大雪刮起大风,大团大团的雪花被凛冽的西北风卷得漫天飞舞,打在白修德的脸上,疼得他直叫唤,赶紧用手捂住脸转身躲避。

    当天黄昏,他们来到一个镇,路过驻军司令部。白修德灵机一动,凭借外国记者身份,上前联系住宿,竟得到允许。那位少将陈司令热情接待3位外国朋友,亲自出门迎接,把他们请进屋里。屋里生着炭火很暖和,点着蜡烛半明半暗。勤务兵送来热茶。他们顿时感到温暖如春。不一会儿,陈司令请他们去食堂吃饭。他们随陈司令来到一排平层木屋,里面摆着十几张方桌,桌边围坐着百十个官兵。他们走进食堂。执星军官一声吼:“全体起立!”所有官兵唰的一声站起来。陈司令领着白修德他们坐首席。桌上放着四菜一汤,一荤三素,一盆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吃完饭,陈司令请他们去会议室说话。正说着,副官进来对司令耳语。陈司令听了说:“让他们进来直接对外国记者说。”不一会儿,门外边出现凌乱的脚步声和咳嗽声,只见门帘一掀,传来“陈司令好”的说话声,随即出现5位先生,一概长衫马褂,年纪都不小了。于是陈司令客气让座,勤务兵上茶上烟,相互打招呼,稀里哗啦,一番胡乱应酬。

    大家坐定后,陈司令一一介绍,来的几位都是河南地方官员,有县长、专员、省府科长,每人手里拿着一叠文书。陈司令对白修德等3人说:“我们这些地方官有话要对你们说。”说罢掉头对官员说:“你们谁先说?”站起一人向白修德等3人一一鞠躬。白修德他们急忙起身还礼,因为隔了茶几不能握手,行注目礼。陈司令说:“客气啥?都坐下说话。”于是大家坐下。

    那人说:“我是中牟县长。这儿就是中牟县域。我们中牟是个好地方,有贾鲁河、小清河,有陇海铁路,气候暖和,雨量充沛,是东汉末年官渡之战古战场。因为去年夏天开始的旱灾,收成大幅减少,百姓粮食极度匮乏,但应缴公粮却颗粒不少,致使全县15万人,竟有11万人没有粮食吃。据县府调查,我县最近灾情特别严重,每天饿死700人,惨不忍睹啊。听说诸位来自重庆,又是美国新闻记者。我们相约前来,有乡民请愿书拜托,请你们带去重庆转呈蒋委员长,反映民情民意。”说罢,也不等白修德等人同意与否,中牟县长便走过来,双手递上一叠请愿书。这令白修德等人很感意外。白修德想了想,这不正好是有据可查的资料吗?便接过请愿书,随意翻了翻,大概有几十张,每个请愿人一张。

    接下来,其他几位官员也纷纷发言,说的都是灾情的事。白修德问中牟县长:“你有土地吗?”他回答:“有20亩。”白修德问:“每亩收入多少?”他回答:“150块钱。”白修德问:“交税多少?”他回答:“130块钱。”这时陈司令突然发话:“你说的情况我怎么不知道?怎么不先向我汇报?”中牟县长嘿嘿笑,忙说:“给陈司令也准备了。”说着从提包里翻出一叠请愿书,双手递给他。陈司令接过请愿书看也不看就揣进口袋,然后对白修德说:“对不起,没有经过本司令审查的东西不得带走。你收的那份给我吧。”

    白修德一脸惊愕,下意识捂住口袋说:“没关系,我只是作参考。”陈司令说:“作参考也不行。拿出来吧。我们审查后会给你正本。”白修德说:“不不,我就要这份。”陈司令立刻严肃起来,豁然起身说:“这儿十几个县都归我管。我说交出来你就得交出来!”福尔曼和米干示意白修德服从。白修德耸耸肩头,极不情愿地交出请愿书。

    这几位地方官员告辞之后,白修德问陈司令:“陈司令,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陈司令为了缓和气氛,微笑着说:“我非常乐意回答你的提问。”白修德说:“据我所知,中国政府在1942年10月决定免除河南征税。请问河南为什么继续收税?”陈司令淡淡一笑,成竹在胸,说:“先生你可能弄错了。中央政府宣称免于征税的是1943年的收成。去年10月,河南地方已经征齐了当年秋收的税粮。”白修德问:“听说中央政府为河南赈灾拨出2亿元法币,有这事吗?你们这儿接到赈灾款了吗?”陈司令脸色骤变,支吾其词说:“这个……这个……”随即掉头问副官:“有这事吗?快去查查!”又掉头对白修德说:“有中央政府赈灾款当然好、当然好。”白修德和福尔曼又问了一些问题,陈司令尽可能给予回答。

    此刻已是夜深人静时,西北风在屋外肆无忌惮地咆哮,远处响起几声狗叫。陈司令抬腕看表说:“过12点了,可我还有很多话要告诉你们。咱们这样……”说着掉头对副官说:“马上准备宵夜。”又掉头说:“今晚高兴,我请你们加餐,有问题咱们边吃边聊。”

    陈司令带着大家来到司令部小餐厅。饭桌上摆了很多的饭菜,有辣子鸡、栗子炖牛肉、豆腐煎鱼、春卷、莲子羹、热馒头、大米饭、馅饼、羊肉汤、青菜汤。白修德看了对福尔曼、米干伸颈咂舌,画外音是:军队伙食怎么这么好?

    四、洛阳电报发纽约

    1943年3月中旬,经过两个星期的奔波,白修德和福尔曼结束了河南之行。他们在米干主教陪同下回到洛阳,准备原路返回重庆。来到洛阳,住进天主堂,白修德和福尔曼好好休息了一天,这半个月的连续奔波,吃不好睡不好,已让他们精疲力竭。

    白修德开始写采访稿。他提起笔,脑海里便浮现河南灾区悲惨的场面,婴儿在已死去的母亲怀里使劲吸奶,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和成千上万逃难的人,禁不住热泪盈眶,心潮澎湃。他奋笔写下通讯的题目:《等待收成》。

    白修德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了一天,中饭是送进房间吃的,直到喝下午茶时才出来。福尔曼问他怎么样。他说大功告成,说着将通讯稿递给他看。福尔曼边喝茶边看稿,看一页递给身旁米干主教看。福尔曼和米干看了都说行。

    第二天,白修德和福尔曼与米干主教依依惜别,离开天主堂,起程回重庆。他们走在洛阳的大街上,路过一个电报局。福尔曼说:“怎么办?要是回到重庆再处理这些东西”,他拍拍皮包,继续说:“怕是为时过慢,被别人抢了先。”白修德说:“不回重庆怎么处理?你不是不知道,所有发往海外的稿件都要经过重庆新闻检测所审查放行,谁敢擅接电稿?”福尔曼皱着眉头说:“我知道啊,可洛阳回重庆千里迢迢,交通不便,起码得走好几天,不是耽误发稿了吗?我的意思是……”福尔曼指指电报局。白修德掉头看看,门牌上挂着“洛阳电报局”字牌,生意萧条,门可罗雀,暗自一笑,说:“你的意思是进去试试?”福尔曼诡秘一笑。

    二人走进电报局。这是一间老式电报局,成立于1924年,现在情况也很糟糕,不能对境外直接发报,若是需要,只能通过其他电台转发。电台台长是位年轻先生,和蔼可亲。白修德对他说:“我是美国《时代》周刊记者。”他边说边亮出记者证。台长并没接他的记者证。他已经从他的长相知道来的是两位外国人,便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他会说英语。白修德说:“我们在河南采访了两周,亲眼目睹了这儿的灾情。看来,河南需要帮助。美国可以提供帮助,还有英国。不过美国人并不清楚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明白河南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所以,我得尽快把这儿的情况告诉他们,让他们尽快地行动起来。也许,要不了多久,大批粮食会随陇海线的火车源源不断运来。”

    福尔曼从旁相助,说了很多类似的话。他们希望以此打动这位台长。台长说:“可是先生,不是我不想帮你们的忙,而是帮不了,我们的电台只能发到国内,要发往国外,比如你们需要的纽约,得找大一些的局子,比如重庆,好像成都也行。”福尔曼说:“那……只好发往重庆。”那台长说:“这行。你们的电稿呢?”白修德递上电报稿,厚厚的一叠,20多张。台长说:“啊?这么长啊?”

    台长开始发送电报。白修德突然觉得不对,忙制止他说:“不不,我们不发重庆,发……发成都。对,请你发送成都。”台长说:“发成都可以,只是,你们清楚吗?重庆是中国最大的电台,发报速度快、质量好,而成都只是一家商业电台,不能与重庆比。你们想清楚了吗?”

    福尔曼小声说:“我们还是发重庆吧。”白修德冲他眨眼睛,说:“还是发成都,成都比重庆好,不明白吗?”福尔曼没明白,正要固执己见,突然感到衣角被白修德扯了几下,再看白修德挤眉眨眼,豁然明了,赶紧点头说:“发成都、发成都。我们不是先去成都吗?”

    台长看着他们的双簧戏暗自好笑。他何尝不明白,中央早有规定,从各省发往海外的所有文章都要先传到重庆审查后再发出,绝对不允许直接往外发,若有违背,很难逃脱军统的监察。他之所以答应替他们发往成都,是对中央和河南当局不能及时救灾心存不满,就是想把事情捅到纽约去。他显然也在钻这个空子,当局是允许发往成都的,至于成都收到如何发往纽约,听天由命。

    随着一阵阵滴答声,白修德的长篇通讯《等待收成》发往成都。成都商业电台一看这电稿需要发往纽约,以为已经洛阳审查,便毫不犹豫地发往纽约。纽约《时代》周刊总部收到这份电稿喜出望外,立即送到总编卢斯手里。卢斯正盼着这份电稿,一目十行一番浏览,便签字发稿。1943年3月22日,《时代》周刊登出白修德的《等待收成》,迅速发往美国和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地。全球成千上万的读者争相阅读《等待收成》。

    白修德在这篇文章里写道:

    我的笔记告诉我,我报道的内容都是亲眼所见或亲自证实的:野狗在路边啃着尸体,农民在夜色的遮掩下寻找死人肉,无边无际的荒村野岭,乞丐聚集在城门口,弃婴在路边啼哭死去。没有什么能够描绘出河南大饥荒的恐怖情形。讽刺的是,青绿的麦苗本来是庄稼丰收的指望,现在却等不到两个月后成熟收割。最恐怖的是,你知道这样的灾荒本来可以避免。

    一、难民逃荒

    我和伦敦《泰晤士报》记者哈里森·福尔曼到了一个叫做董辛店的小镇,难民从这里逃出河南。这些难民挤上了货车、平板车、旧马车,人头攒动。他们争相爬到火车顶上,火车开动的时候,老幼妇孺拼命抓住任何能抓的地方。在寒冷中,他们冻僵的手指无法抓住边沿,从车顶坠落。火车永远不会停下来。

    10分钟后,我们看到了第一个伤者——有个农民倒在路基上流血不止。几个钟头前,他从难民火车上摔了下来,车轮压断了他的双脚。他孤零零地大哭,断肢还留在铁轨上。他的腿骨露在外面,像是细瘦的白色玉米秆。我打开了医药箱,给他一些磺胺药物,我们赶快跑去让人送水、请医生,不过走了一天也没有找到医生。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有多少难民死在逃荒的路上。据说从去年秋天起,已经有200万人沿着这条路逃了出来,现在每天大约有1万人向西逃亡。河南省有3400万人口,我们估计其中有300万名难民。此外,在新庄稼收获前,还会有500万人被饿死。

    二、沿街乞讨

    在洛阳,我们拜访了来自爱荷华州埃尔多拉的米干主教,他是位好心肠的爱尔兰神父,他用美国援助的资金建起了诊所。在我们离开的时候,难民向我们涌了过来,在我们身边跪下,拱手向我们乞讨。第二天,米干神父陪着我们坐军用卡车向东行驶。路边的树皮都被剥光了,农民把榆树皮晒干捣碎,磨成粉做熟了吃。他们还吃树叶、草根、棉籽和芦苇。我们骑着军队的马匹继续向东走。在寒冷的暮色中,我们看到了第一具尸体——有个女人死在路上。她至少在地上躺了一夜。

    三、遍地死人

    我们进入郑州的时候,白雪覆盖了街道,人们穿着风吹抖动的灰蓝色破衣,像是游魂走在泥泞的路上。难民从小巷里窜出来,冲着我们叫喊。他们把手缩在袍子里取暖。有些人躺在污水里,有些人倒在沟里,听天由命地死去。我们摇动一两个人,看他们是否还活着。这里的救灾委员会几乎都接受了美国的援助。这笔钱来自美国援华会,他们在难民营里收留了一些妇女儿童。第二天,我们看到救灾委员会发放的粮食,只有6袋麸皮。

    四、盛情款待

    离开郑州的时候,我们对河南的情形有了大致的了解。1940年后,庄稼的收成不好,弄得青黄不接。在这个重要的战区,军队的补给完全靠当地按照征粮政策收来的粮食,文职官员每个月领取粮食配额。政府人员本来希望小米、高粱等秋季作物填饱农民的肚子,但是1942年几乎没有下雨,秋天几乎颗粒无收。由于惊人的计算错误,本来应该准时送到灾区的粮食,到了秋天也没有发放。现在,除了美国援助的资金和物资外,饱受战争折磨的中国内陆省份似乎没有希望得到足够的粮食,来避免悲剧的发生。

    在我们离开郑州前,政府官员宴请了我们。我们喝了2道汤,吃了炒藕片、辣子鸡、荸荠炒牛肉、炸春卷、热馒头、米饭、豆腐、鸡和鱼,外加3个撒满了白糖的馅饼。

    白修德的这篇文章打动了全世界成千上万的读者。

    读者的反映,远在回重庆途中的白修德自然一无所知。他正与福尔曼坐着一辆绿色邮政车,他们幸运地联系到顺道去重庆的这辆车,喜气洋洋,为侥幸从洛阳发出去纽约的电讯而弹冠相庆。

    五、电台台长被枪毙

    回到重庆,白修德向驻渝美国将军史迪威和美国领事馆作了汇报,还拜会了国民政府要员何应钦、孙科、张群,希望得到他们的援助。他给《时代》发行人卢斯写信说了去河南的情况,感慨地说,这个国家正在我的眼前死去。他想拜会蒋介石,但申请交上去杳无音信。他联系上宋庆龄,恳请她帮助拜见蒋介石。5天后,由于宋庆龄进言,蒋介石答应接见白修德和福尔曼。

    白修德、福尔曼拜见蒋介石只有短短20分钟。他们给蒋介石汇报了在河南灾区所见所闻。福尔曼出示他在灾区现场拍摄的照片。有一张叫“狗吃尸体”,解说词写道:“我们看到一块被翻开的墓地,森森白骨和残破的布片散落在四周,显然,一个饿死的难民被匆匆埋葬在这里,又被狗挖出来啃了个干净。”蒋介石看了大为吃惊。

    福尔曼被称为“现代的马可·波罗”。他在河南的采访日记和486多张照片,现在完好地保存在他的家乡——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密尔沃基分校的图书馆,供人查阅。

    会见之后,白修德发现,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通讯,《时代》周刊的报道,正在发挥作用,火车正将粮食运往河南,政府的2亿法币救济款陆续到达郑州。更让白修德欣喜的是,几个月后,他收到米干主教来信,说河南的情况正在好转。白修德知道,米干主教只在洛阳待了5个月,正是他和福尔曼采访河南期间,他们分别后不久,米干主教便调离洛阳去了其他教区。白修德在给他的信中说:“你是上帝专门派来帮助我们的。”

    米干主教给白修德的信说:

    自从你走后并且发出了电报,粮食就从陕西沿着铁路线紧急调运过来。只是他们还没有力量尽快在洛阳把粮食卸下来。这应该算第一次得分,至少可以说是个“本垒打”。省政府也忙碌起来,到处开办了临时伙房。他们真的在工作并且办成了许多事。军队也拿出了他们的一部分粮食,发挥了很大作用。整个国家都在忙着为灾区募捐,钱正从四面八方向河南涌来。上述几点措施都是我亲眼所见,它更证实了我从前的观点:灾难完全是人为的,任何时候都没有超出当局可以控制的程度,只要他们有愿望和热情去做这些事的话。你的来访和对他们的激励取得了成功,将人们从浑噩愚顽中唤醒,并让他们投入工作,于是问题就解决了。也可以说,这是《时代》杂志的力量。你将会永远被河南所铭记。

    这封信令白修德欣慰,不过另一则消息却令白修德万分难过:据说,洛阳电台台长因叛逆罪被当局枪毙。

    参考书目

    1.张威《光荣与梦想》,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2.鲍威尔[美国]《我在中国二十五年》,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

    3.哈雷特·阿班[美国]《民国采访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4.保罗·法兰奇《镜里看中国》,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1年版。

    5.《抗战人物纪事》,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

    6.西里尔·珀尔[澳]《北京的莫理循》,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7.端纳[澳]口述《端纳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

    8.朱华丽《史沫特莱》,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

    9.赵敏恒《采访十五年》,上海龙文出版社,1994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