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英就给他拿便盆，老栗只在住医院的头一晚去了一趟厕所，以后就不得不用便盆了。可此刻他却呜呜哇哇地拒绝再用便盆，他要去卫生间。王秀英就架着老栗下床，说起来真要谢天谢地了，老栗的左半边身体还真是恢复的不错，他就努力用左边配合，可是，这两人这么扭缠到一起时简直像一匹难以驾驭的马似的，他们往东，一股比他们大的力量就偏要往西，凭着俩人不服输的劲头，他们总算是进了卫生间。可是，面对着那个坐便器，新的难题又来了，老栗还想美事呢，他还以为只要进了卫生间就能像从前那样很舒服地解决问题了呢！
此刻，他的重量全都靠在了王秀英的身上，王秀英气喘吁吁的，眼下可是深冬季节啊，王秀英额头上一缕一缕的汗水正往下爬着，那不知不觉中已白了许多的头发惊慌蓬乱，像正在遭受着新一轮打劫似的。
总算挨到了坐便器的近前，可他俩盯着坐便器的模样就像看着万丈深渊那样恐惧！这时候厨房里的电水壶尖声响起，电水壶的声音从没有让人如此紧张过，简直像警报声。王秀英无助地支撑着老栗，两个人的样子真像是大难临头了似的。
后来老栗是怎样瘫在座便器上的，王秀英又是怎样脱身冲到厨房里去的，好像都没了过程，好像突然间就从南极到了北极一样。
接下来，王秀英开始了她毫无章法的做家务活的旅程，不仅仅是家务活，还要兼一个护士的角色。她陷在东一头西一头的混乱中了，最可怕的是煤气炉和电的使用，这些东西让她胆战心惊，她时不时就会跑到老栗的面前寻求帮助，但是老栗给不了她答案。有一次她那金黄色的指甲竟然缠进一团湿乎乎的乱抹布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情急之中她不得不把它们连同抹布一起剪掉了。后来，她把一碗散发着焦糊味儿的粥端到老栗面前的时候，老栗像一只厌食的老猫，眼睛里泪汪汪的！王秀英也委曲，但她得忍，她一勺一勺地喂老栗，一边喂一边说：你一定要吃啊，下一次我准保能把饭做香，啊？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屋里灯光亮了的时候，王秀英才一屁股坐在老栗床铺旁边的那把圈椅里，气还没来得及喘几口，就伸手去抓床头柜上散乱着的纸烟盒，她抖出一支来，这盒烟放了一个月，有点干了，里面的烟丝也空虚了一些，王秀英就拿着烟卷在桌子上墩了几墩，然后叼在唇上。这一阶段她可没那么自在，特别是在医院里，抽烟偷偷摸摸的，得到走廊的窗口那里快快地抽，什么讲究都没了。
她捞了一只火机打了几打，没火，扔在一边，又捞了一只，还是坏的，就继续翻找。这个家里别的东西不多打火机多的是，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赠品，这不花钱的东西有什么好啊！总算是点着了一支，王秀英狠狠地吸了一口，就完全恢复了她以前的那种姿态，一瞬间她所面临的一切好像都化做袅袅烟雾飞上了天花板。她抽了两口之后，就倒换了一下手指，那磕着烟灰的两个指头上没了妖娆的长指甲光秃秃的，哪里还是王秀英的手指啊。老栗就在她对面坐着，一副死死盯着她的样子，可他的眼睛，又似睁似闭并没看着她，好像看着这屋里根本不存在的什么东西一样。王秀英就朝他吐了个烟圈儿，那烟圈就又忽忽悠悠地朝老栗的头顶飘去。
王秀英轻笑了一声，朝着老栗说：你也想抽啊？说着就把自己的烟朝老栗的嘴边凑去。老栗的心里似乎是明白的，如果他现在能表达，他一定会制止王秀英的行为，他一定会拿此刻的自己做一个生动的反面教材来告诫王秀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看今朝，忆往昔，都是这烟酒给害的呀！如今这人虽还活着，可这家里的挑子不就这么给撂下了吗？
王秀英不用老栗制止也不会真得把烟送到他嘴里，她只是将烟卷在他的脸前绕了一下。人啊，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死心啊！
老栗现在是无能为力了，就是好着的时候，说得再好王秀英也不听，王秀英何时听过他老栗的话？不过老栗不跟她计较，无论如何，王秀英比起这小区里老范老陈老项的那些个老婆来他还是挺自豪的，首先老栗有自主权，有财权，有人权。说起这些个权来老栗就可以朝下看人了，就可怜起老范老陈老项他们那些人来了，被他们那些母老虎老婆给整得呀！一辈子都快活完了身上连个买烟下棋的钱都没有！哪像他老栗，腰粗着呢，啥时候不是一抓一大把。就凭这点，他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太爱他这个家了，不知不觉的，这个家似乎成全了他的事业心，什么是事业？就是有事情可做，事情源源不断地涌过来，甭管是煮肉阉菜买东西还是洗衣服刷锅什么的，而自己处理起这些事来游刃有余，每处理好一桩就会有一股成就感蹿上心头。这难道不是活着的意义吗？难道非得在外面所谓的叱咤风云才叫事业？你王秀英都不知道如今那些个所谓成功的男人们都变得有多坏！不过这一点可真好，王秀英不关心这些，她连门都不出更不要说攀比羡慕人家了。她对老栗的不满显得好笑，这主要是武侠小说中毒太深了，说到了是老栗不跟王秀英计较，一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女人，她懂得个啥呀！可是、她不懂，自己、自己却成了这样！一个人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劫数在哪里等着！
王秀英继续腾云驾雾，好像还是从前那个没事人儿一样。过足了烟瘾，她站起来的时候有点吃力，有点艰难地走到那一大堆药的面前。她一盒盒端详着那些药名，什么复方丹参丸，硝酸异山，梨脂片，步长脑心通，寿比山，地高辛等等等等，这么多的名堂让王秀英感到眼花缭乱。虽说她自己一直不断地吃着少济量的预防甲亢的药，那都是老栗给她放在床头柜上的，就像伸手就能摸到的纸烟盒似的。还好，这些药上面都注着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多少，这样一来，王秀英渐渐地就有了一些条理。
除了给老栗按时吃药，她得每天最少两次按摩老栗的右半身，否则那半边的肌肉萎缩了就更麻烦了。这天晚上王秀英给老栗按摩过身体后，想了想，就把自己的被褥搬到了老栗的床上。两个人都分床十几年了，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在这种情况下又搬回到了一张床上！
过了几天，栗波栗爽来了，两个人对王秀英说：妈，我俩商量过了，打算给你们请个保姆。王秀英说：什么？请保姆？不要。栗爽就有点来气地说：老妈总是这样和人过不去！你俩如今这种情况你以为闹着玩呢？王秀英说请保姆来住在哪儿呢？栗波就说：五六十来平米的地方哪里还不能搭个床啊！王秀英摇摇头说：不行，不习惯家里晃着个外人。栗爽说：都啥时候了，你还那么逞能？还说我爸呢，你以为你是十八岁啊？就算你十八岁，你是个干活的人啊？
王秀英也知道儿女们的好意，但处于种种心理，她还是拒绝了。王秀英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力量，可能是从武侠小说里沾染的一股子侠气。她倒要试一试老栗一直撑着的这片天，她王秀英到底能不能撑。
接下来的一个阶段里，王秀英成了一个真正的忙人。她在一件接一件地做事，虽说做每一件事情之前她都要十分困顿地想上一阵，但问题终归还是一一解决了。
可事情不是一个两个，也不局限在这个房间里。接踵而来的问题是王秀英必须得出门去，而且是要出门去花钱。在医院里她已经频繁的与钱打过交道了，儿女们把给老栗住院的钱都塞进王秀英的兜里，王秀英的腰包一下子就鼓了起来，像是要把那么多年的空虚一下子给填充起来似的。但那却让她不舒服，诸如缴费的花钱方式是那样的被动，别人怎么指示她就怎样去做，可眼下，她不得不从老栗的身上一点一点的把钱都转移到自己的手里，她开始一趟一趟地出门，一趟一趟地去买东西，买油盐酱醋，买米面蔬菜，她一点也没有想到仅仅一个厨房需要的东西是那么的多？而且是、少了哪一样也不行。
于是她就开始埋怨老栗：都说你平常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怎么到扔给我的时候就成了“空城计”啦？老栗也急，比比划划的，那意思是对王秀英说：可不是嘛，谁知道突然间老天爷要让我退居二线，连个办理移交手续的机会都不给！唉！好好的，向来铁打的似的，这一圈人里哪个比得上我？就算是垮也轮不到我老栗第一个垮！王秀英看他急成那样就说：算啦算啦，你可千万别激动，你只要给我好好地那么待着，就算是给我王秀英撑着腰，我就不信这些事情它能有多难！
唉，老天就像是在操练王秀英，把个一辈子都快过完了的王秀英整得晕头转向，她往往是出去买了一趟盐回来后才发现醋也没有了，买了一趟针又忘记了买线。总之，钱在她手里也是没有任何条理性，就是昨天才从老栗的身上摸出了不少的钱，可是今天、今天买什么了？好像、好像什么都没买，可是钱、钱呢？怎么就没有了呢？
王秀英分明记得是早上出了两趟门的，一次是去供水公司买了一趟水，另一次是去交了一趟有钱电视费。王秀英裹着大衣走在冬日的大街上，她的鼻尖沁着汗，嘴里呼着白气，眼睫毛上结着冰，不知道是冷是热，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自如，她现在不再惧怕出门了，她左一趟又一趟地出着门，钱也是一把一把地花着，人们都说是老天爷看老栗伺候王秀英太多太过分了就非让王秀英还给老栗不可。对此说法王秀英一点没有反驳，反正她出了一趟门就会出第二趟了，花了一回钱就会花第二回了，唉，人那！只要是被事态逼上来了，什么样的洪水猛兽不能对付？你说你不服气老天爷的安排，行么？
王秀英才知道，家里需要买的东西怎么那么多呢？除了吃的喝的，还有用的看的洗的烧的。就那么买着买着，她突然发现，没有钱了。
王秀英把老栗的兜儿里里外外都细翻了一遍，像曾经两个小孙子翻她的兜儿一样，一分钱也没有了！老栗知道王秀英在找什么，他也急，还是比比划划着，嘴里头呜呜噜噜的，王秀英就弯下腰凑到老栗的脸前问：对，钱，就是钱。在哪里？到哪里去拿钱呢？
老栗费了老半天劲见王秀英还是一脸的茫然就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声，气馁地将身体向后面的一大堆被褥当中倒去，一双盲人般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天花板上。
王秀英就又开始抽烟了，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不多会儿房间里就又是云遮雾罩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好像是来了灵感，工资存折的概念突然跳到了王秀英的脑海里。她兴奋地朝老栗叫着：存折，存折？老栗的眼里也一下子有了光，显然是在肯定着她的聪明才智，王秀英跳起来就去柜子里翻找，果然就找出了两个红色的工资存折。她朝老栗举着那两个折子，心里就又升起了一种成就感，就又觉得，这世上的事你说它难它就难得要命，说简单又是如此的简单！
第二天一大早，王秀英像以往一样，架着老栗上了卫生间，给他吃了早点喂了药，又给他做了一通右半身的肌肉按摩，就揣着那两个存折出门了。她一路上左问右打听总算是找到了银行。排了一通队到了近前，就将两个存折递给里面的工作人员，说：我取这两个存折里的钱。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摆弄了一阵，吱一的一声，她面前的一个方匣子响了一声，里面的人就说：请输入密码。密码？什么密码？王秀英一下子就又懵了，她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人，像是请求什么人的援助一样。里面的人就催她了：快点氧输密码啊？王秀英困惑地说：还有密码？可我不知道啊？里面的人就说：当然有密码，不知道密码你取什么钱？是你自己的存折吗？王秀英就急了，大声喊着说：当然是我和我老伴的存折，你看那上面不是写着我和老栗的名字吗？她的周围就响起了一片哗笑声，王秀英这才反应过来她和老栗是个谁呀？简直就是大水里的一滴水，沙漠里的一粒沙，哪里像在自己的小家里，他俩可以是天，也可以是太阳！
王秀英羞得脸都红了，她逃离了人群一路忙匆匆地又赶回了家里。她刚一打开门就高喊着：老栗，老栗，密码。存折上的密码，快告诉我工资折子上的密码是多少？
老栗就有了一种反应，他仰起脑袋，王秀英从没有看见老栗那样深刻地思索过什么，嘴里还咕咕噜噜着，他现在的语言完全变成了鸽子式的，如果是屋子里的事，王秀英总还是能判断出一部分的，可他现在是在说密码，密码被他如此神密地咕噜着的时候，可真是名符其实的密码了！王秀英就倚在老栗的身边把一个折子凑到他的眼前说：老栗，你慢慢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要是不说给我，我就取不了里面的钱，我们没有钱了，可那么多事情都等钱用呀！老栗听明白了，他很慢，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每一下都好像发出一种轰鸣声，王秀英辨别了半天，焦急中又想了个新办法，她找来了一张纸和一杆笔，她把笔放在老栗的左手里，把那张纸铺在他的面前，然后就对他说：来，你用左手写，慢慢写。一定要写出来，我们就等着取上面的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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