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小说精选(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怎么办呢?老陈焦急地想办法,总算被他想起来了,巴文搬走时曾给他留下了电话号码,说是如果有他的信件就打这个号码找他来。

    老陈找出电话号码来,便到隔壁的一家公司里借打电话,电话是女人来接的,他说要找巴文,对方说:

    “我是巴太太,巴先生没在家,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他结结巴巴地告诉巴太太说,姚主任生病了,请巴文过来一趟,宿舍没人做主。巴太太听了吓一跳,连忙问是什么病。老陈词不达意地说:

    “我也不知道,脸色很不好,不说话了。”

    巴太太听了急了,连忙说:“我去找巴先生。”

    老陈挂上电话回到宿舍来,又到亚德的屋里去,他听亚德在喊他,连忙到床前去,却又不是,只是病人在发呓语,他仿佛听亚德说:

    “眼睛!眼睛!”

    也许因为眼睛糊上眼屎睁不开,所以喊眼睛?老陈赶快又去拧了一个湿手巾来,敷在亚德的眼睛上,替他擦抹,亚德却又像不知道一样,不发呓语了,昏昏地睡着。

    看亚德安静下来,老陈才放下蚊帐,把被子掖好,走出屋子。他等待着有一个人回来,哪怕是老刘,也是好的,免得他一个人没主意。

    老陈便在亚德的屋外和大门间一趟走来,一趟走去,果然盼到有人叫门了,打开来看,是巴文!老陈高兴极了,这正是他最盼切的人。

    巴文进来一边问老陈,姚主任怎么样了,一边往里走,老陈述说的话,巴文根本没听见。

    到了亚德的屋里,巴文掀开蚊帐,也是摸摸亚德的前额喊着:“姚主秘!姚主秘!”

    亚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喃喃的,巴文还直问:

    “您说什么?您说什么!”

    其实亚德根本是热度太高热昏了,巴文见问不出道理来,便对老陈说:“我去打电话请医生。”

    周末找医生也是不容易的,很巧的,巴文打了一圈子电话,也是请的公家的特约医生。

    巴文打完电话回来,一进来,老陈就报告说:

    “您听姚主任又喊眼睛!眼睛!”

    巴文仔细地听,果然亚德半睁开眼,看着床边站着的人,却伸出手喊:

    “安静,安静,来吧!”

    巴文皱着眉对老陈说:

    “他不是喊眼睛,他是喊安静呢!”

    “是嘛!喊眼睛嘛!”老陈手指着眼睛,嘴里可是说的“安静”,原来老陈的家乡话“眼睛”是念成“安静”的。

    巴文自言自语地说:“不是,他是在叫谁。”

    叫谁呢?安静?眼睛?严精?安庆?巴文怎么也联想不起这两个字的转音。

    忽然亚德又冒出了一句:

    “心心!小心点儿!别……别……”

    巴文还是纳闷,正好这时张医生来了。手脚利落的医生,见了病人不多说话,尽管你在旁边陈述,他也是只顾听诊、看舌头、试温度、量脉搏,好像他胸有成竹,你说的全是多余之话。张医生听诊完毕后,才抬起头来对巴文说:

    “那晚他带小孩子来看病,我就发现他气色不太好呢!”

    “小孩子?”巴文奇怪地问。

    “他带了一位太太和小孩子来看病的呀!”

    “嗯?——”巴文说,“张医生,你认错了吧?这是姚主任。”

    “我还不知道他是你们的姚主任!”张医生以长辈的口气说,“我认识他十年了。”

    “可是他没有太太和孩子。”巴文说。

    “可是他就是带了太太和孩子的!”张医生坚决地说。

    “!”巴文恍然大悟,轻喊着,“怪不得,敢情是老唐的小孩子,是位年轻的太太吗?”

    “不但年轻而且漂亮!”张医生也很会开玩笑。

    “那是我一位同学的太太。”

    张医生一面从医药箱中拿出注射器来,一面对巴文说:

    “既是同学的太太,怎么半夜由姚主任带去呢?”

    “老唐没在家,他是海员,那就是了。结果怎么自己也倒下了呢?”巴文最后又是纳闷地自语着。

    “亚洲流行感冒闹得太凶了,能抵抗的就过去了,不能的就要大发一场。那天我就看出姚主任的神色不太对。”张医生反复地说,注射针已经打完了。病人又在喊:

    “安静,别难过!别——”

    “哦——!”巴文忽然想到了,亚德叫的是谁,是老唐的太太,她名字叫“安晴”,对,安晴,还有心心,安晴的小娃娃,是亚德的小朋友,他怎么忘了呢!但是他“哦”了一声以后,并没有说明,他怕老陈或者张医生会想到别的地方去。

    但是巴文自己却想到别的地方去了,直到张医生一切都安排好走了,他守在亚德的床前,还怀疑地想,为什么他不喊别人,而喊安晴呢?他怎么和安晴混得这样熟了?对了,巴文又回想起几次亚德和他谈到安晴的事,前些天,他还请了亚德和安晴,他们俩是同来同往的,而且,连他们新婚夫妇去安晴家,都是亚德带去的呢?……真的,这一切,是不是被他想象得太坏了?不要这么想,姚主任不是那种人,他是君子。

    但是亚德又在喊了:

    “对不起,安晴,对不起你……”

    过后不久,亚德总算安静地睡得沉着了,呼吸也匀称些。

    巴文因为没和家里讲,怕年轻的太太等候会害怕,他们是新婚哪!于是他便叫了老陈来,嘱咐老陈今晚在姚主任房里睡,并且告诉吃药的钟点,这样,他才回家去的。

    第二天很早巴文便又来了,还好是星期天,不用上班,时间比较从容。他好奇地先到老唐家里去看看。

    安晴刚买了菜回来,在给小孩子煮汤。

    “安晴,听说你小孩子不舒服了?”他进门便问。

    “是的,听谁说的?姚先生吗?”安晴很自然地问。

    “不是,是张医生。”

    “哦?”安晴大概很奇怪巴文怎么会见着张医生,除非巴文也去看病了,但她又不好问,巴文是好好的,怎么能问他有没有病呢!“你见着张医生了?”她只好这样问。

    “是的,姚主任病了!”

    “是吗?”她惊奇地问,“怎么病了?前天还在这里吃午饭哪!”

    “在你这里吃病了,直骂你!”巴文和安晴开惯了玩笑。

    “怎么会嘛!”安晴不相信,“到底怎么回事?”

    “真的,要不要去看看他?他直在叫你,叫安晴。”

    “别胡扯,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安晴认为巴文是开玩笑的,不过她要求和巴文一道去看看亚德。

    安晴要买些东西,但被巴文拦住了,他告诉安晴,直到昨晚他回家,他都是昏沉沉的没醒过来。

    他们到了亚德的宿舍。这是安晴第一次来,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巴文后面,一边打量着这宿舍的情形,拐来拐去才到亚德的房门口,刚好老陈从里面出来,他告诉巴文,病人好多了,夜里醒来两次,要水喝,但仍是显得昏乱,喝了水就昏睡,有一次还说了一句“浑身酸”,药都按时吃了。

    安晴不太好意思到床前去,她毕竟年轻,这又是单身男人的宿舍,她站在桌边望着床上。

    巴文到床前去,亚德睁开了眼,可是不招呼人,好像来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似的。巴文却对亚德说话了:

    “您今天好点儿了吗?您看谁来了?安——唐太太来了!”巴文的嘴来回绕了两三次,又要说安晴,又要说唐太太。然后巴文招安晴过来到床前,安晴只好微笑地向躺在床上的亚德说:

    “我不知道您病了,真对不起……”

    这时亚德忽然糊里糊涂地伸出手来,是要和安晴握手的样子,安晴也只好把自己的手伸出去,亚德真的握了握安晴的手,眼直直地重复着安晴的话:

    “真对不起,……安晴!”

    安晴很尴尬,尤其当着巴文的面,因为姚先生从来没叫过她名字,她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的,这样一来,仿佛刚才她骗了巴文,说姚先生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叫得这么熟悉,而且这样地握着她的手,很难为情,她羞得脸孔全红起来了。她轻轻挣脱开亚德的手说:

    “我才对不起您,心心的病害您半夜给找医生,一定是这样您才病的。”

    亚德只是摇头,好像他没听见安晴说的什么话,傻看了一会儿,才又昏昏睡去了。

    安晴转过脸去对巴文苦笑着说:

    “真奇怪,他怎么叫起我的名字了?他怎么知道的呢?”

    巴文看出安晴还是个天真老诚的女人,她不会撒谎的,确是亚德在热病中的呓语。看样子,他还没完全醒过来,这病真是消耗人的体力。

    “你回去吧,你的小孩也不舒服呢!”巴文催安晴回去。

    “没关系,心心好多了。”

    “心心,对了,昨天姚主任还直叫心心呢!我想了半天,忘记那就是你的孩子了。”

    “是吗?姚先生是最疼心心的了。”

    他们俩说到这里,突然同时沉默下来,谁也没再说话,在想各人的心事,他们也许想的各不相干,也许想的是有关联的事,或者他们都想的是一件事吧?比如他们也许同时在想:姚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要胡想,他是君子。

    安晴还是先走了,她说她会再来照料姚先生,那是应当的,因为他也曾那么热心地照料过心心呢!

    果然,安晴每天都要来一趟,亚德渐渐好起来了,他显得很疲倦,病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像消耗了他多年的体力,他起不来,不得不仰赖每一个进到他屋里来的人。

    他已忘记刚病时的情形,他现在也不叫“安晴”了,还是叫她“唐太太”,就仿佛他从来没叫过她安晴,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安晴似的。

    但是他对于安晴每天的到来,感到十分愉悦。她随时都为他做些零星的小事,并且每天煮了可口的清淡的汤菜来。她的热心使他感激,也使他感觉到女人对他的需要。女人的动作是优美的,凡事是细心耐性的。她们喜欢整理,喜欢缝补。有了她们,空气也不同,带着温柔的韵律。

    他并不记得病重时自己曾发过什么呓语,还是巴文有一天来时,随便谈话时说起的,最初他们是谈起了老陈,巴文说:

    “老陈这家伙,说话乱岔,有时就不知道岔到哪儿去了。你发高烧不清醒的那天,老陈非说你眼睛要瞎。”

    “怎么回事呢?”

    “你不是直喊安晴安晴吗?老陈按他们的家乡话给翻译成眼睛了,又看着你神志不清,眼睛上糊满了眼屎,他就非说您要瞎,多可笑!”

    “我糊里糊涂的真是这么喊过吗?”亚德觉得脸发烧,有些难为情。

    “怎么不真,安晴来了,您还拉着她的手叫她,说对不起她呢!”巴文说得很自然,就好像专为讲老陈的笑话做注解,而不是故意说出来臊他的,但是亚德这才知道自己在病重的梦呓中是曾经多么放肆过,真是难为情极了。

    这样一来他才真的觉得对不起安晴了,他希望安晴不要介意,原谅他是在病中,他不是这样的人。亚德虽然在歉疚,在内心还是时时有一种莫名的错觉的。

    他告诉自己说,香港就会来信,他们可能找到淑贞,然后他要设法让她带来他们惟一的女儿。他们要过着安稳祥和的家庭生活。他要在庭前种些栀子花,夏夜发出幽香的味道。他要摘下米黄色的栀了花朵,插到娇小的安晴的鬓边,不,啊,是淑贞,插到淑贞的鬓边,他要抱起心心,吻她的小嘴巴,让她乖乖地叫爸爸,啊,不,是秋美,不是心心。

    他很痛苦,他一方面假设毫无消息的淑贞的行踪,一方面又发生错觉,把淑贞按到安晴的身上。他有时被自己的思想纠缠到不能自拔了,整夜地失眠,看壁虎,听鸡鸣,都不能遣此愁闷的长夜。

    他消瘦了,为了挽救自己的情感,他决心离开台北,离开栀子花香的小巷,离开那萦绕不断的安晴母女。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情,他们只知道他要调个清闲的差事,到台中去静静地养疴。是的,静静地做自发的情感的养疴。

    七

    就正在亚德请调的时候,要换新局长的风声也就传出了,而在他请调成行那天,也正是新局长到任的日子。所以他的调开竟和换局长这回事也连在一起谈了,而且谈得像有那么回事似的,说是把该升的姚主秘反到冷冻起来,是因为如何如何。这些似是而非的传闻,亚德并不在意,就随他们把那些传闻成长着,这样反而可以掩饰他真正的心情。

    在临行的前夕,安晴为他饯行,没有请什么人,当然还是少不了巴文夫妇。

    亚德的元气恢复多了,但是也还略有清癯之感,他这场病是不轻的。心心呢,也一样,她得了两场病,更不轻。本来苹果似的小脸蛋儿,现在也削尖了。但是这样一来却更像她的妈妈了。

    妈妈看来很兴奋的样子,她又是主人又是主妇,所以要在餐厅与厨房两面跑来跑去,鼻尖上浸出汗珠,两颊微红,倒比往常娇艳了。

    吃饭的时候,亚德把心心也抱在饭桌上一起吃,他并且把心心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安晴看见了虽然直说不要抱,抱着不好吃了,但是亚德哪里肯,他实在是舍不得这个小女孩。他并且用自己的筷子夹了柔软的菜给心心吃,也顾不得这是不卫生的,没礼貌的,他只觉得惟有这样,才是最亲密的。心心今天也好像特别懂事似的,就乖乖地坐在姚伯伯的腿上,喂她一口,她吃一口。亚德想起第二次见心心,就是在阿娇喂她吃饭的时候,坐在小车上,吃一口,小屁股颠起来一下,在黄昏的色彩下,他看见这么一个快乐的小女孩。安晴又从厨房亲自端上来一盘刚烧好的菜,亚德不由得把刚想到的说出来:

    “我第二次看见心心,就是阿娇在门口喂她饭吃。”

    “伯伯的记性真好!”安晴微笑看着心心说,“来,还是妈妈抱你吧,伯伯要吃菜了。”

    心心大概坐得很舒服,又有得吃,所以听妈妈要接她过去,竟扭扭身子,摇摇头,不肯呢!

    巴文也不由得说:“给伯伯做女儿好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