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罗先生又说,第二件,学书法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古人有成就的,都是笔山墨海,是年深日久的寂寞功夫。你身为姑娘家心细、有耐劲儿,这是好处;也有个不好处,就是姑娘家只要一结了婚。心思就会改变啦。为家庭、为儿女、为丈夫,简直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就再没有时间练字啦。鹤影啊,你学书法,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张鹤影说,老师,我三十岁之前绝不结婚。

    罗先生老怀大慰。

    可是,管大姑娘不嫁人合适吗?人家亲爹娘也不同意呀。张鹤影最后还是在三十岁之前的好几年就结了婚啦,原因是遇见了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老天爷也没法捺得一个姑娘家不动心啊。但罗先生想不开。

    张鹤影结婚那天,罗先生没去参加婚礼,他把好些个想去凑热闹的师兄弟都揪回了教室。这一天,讲的是《云麾将军碑》,这是罗先生一生浸淫最久用心最深的一个碑。他说,世人都知道这个碑的雄健,不知道这个碑的清雅。纵然皮毛骨骼都学会了,不能明白精神,还是一团糟。讲了碑,又说了一段颜真卿年轻时弃官不做苦练书法的墨林逸事。讲完了,毕竟忍不住,忽然说:别的人带徒弟,都快成家了;我带徒弟,倒先成家了。

    现如今在庙会广场开大家画廊的贾玉麟先生当时正坐在下面,他回忆说,先生在说这话时,豆大的泪珠正亮晶晶地挂在瘦削又苍白的脸颊上。

    当学生再次见着李可染先生时,已经是1980年北京清洌的冬天了。可染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欢迎客人,眼光落在他的身上。“颜承恒,原来你也老了啊。”他听见先生在大声地说。

    三十五年啊,红了多少樱桃,绿了多少芭蕉,秃了多少画笔,江山或无恙,人又如何能不老呢?劫波之余,总念恩师,又怕见恩师,此谓行怯,可颜承恒这个旧日名字的呼出,终究让人心堤决裂,泪眼婆娑,时光一下子又被拉回了那个朝不保夕,怯寒忍饥的时代。

    抗战爆发后,国内艺术类的两座知名学府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迁至重庆,合并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先有陈之佛,后有潘天寿任校长。学校分国画、油画、版画、雕塑四个系,傅抱石、丰子恺、林风眠、常任侠、李可染等海内大家先后在此校任教。校址先在壁山,后迁至沙坪坝盘溪村的一座清代翰林的故宅。

    李可染先生就成名于在艺专任教期间,他于1943年受聘来到壁山。次年即在重庆举办《李可染水墨写意画展》,画展由徐悲鸿作序,老舍先生参观之后,撰写了《看画》一文,备加推崇。可染先生自此名传中国。

    画展之前,大多数人还不认得李可染是谁,受聘到国立艺专任教时,他只是任讲师。有一天,学生们听见教学楼上有人在拉二胡,下来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憨厚地笑。一打听,叫李可染,是画抗战宣传画来的,以为是工匠一流,便先有三分看不起。那时,国画院一个班才十二个学生。来自天南海北,清高者有之,眼高于顶者也有之。但这位先生一开课,学生们才知道他的笔墨功夫着实了得,一些技法比大教授们还有创新。

    颜承恒能和可染先生师生相契,在于都有一种痴气。艺专晚上要自修,临习法帖,或研读国文。颜承恒总是最后离开教室。夜已深沉,当他上了山坡回头看,教学区的院子已经浑然融入夜色,可当他翻过这个山包。教员宿舍区的方向犹然亮着一盏灯火,走近一看,原来是可染老师还在作画。

    颜承恒心生好奇,扒上窗户去看,看见小小的房间中间是一张画案,一张宣纸铺在桌上,可染老师旁边凝神站立,忽然挥笔,仿佛只是随意涂抹几笔,一头活灵活现的大水牛就跃然纸上了。真是绝了!颜承恒想起可染老师曾说,牛力大无穷,却最朴实、最坚韧,就像中国人优秀的品格。亲眼看见先生在画牛,颜承恒一下子迷上了,虽不敢打搅,但他每天晚上回去时总要扒在窗子上看上一会儿。秋寒夜冷,一声咳嗽,先生发觉了,笑着向窗外招招手。颜承恒从此走进了这间私人的画室,铺纸研墨,观摹领悟,先生偶有点拨,他即如获至宝:有时大胆发言,也多能得到先生的认可,说私淑亲炙,也不过如此吧。冬去春来,一大一小两只夜猫相处得很快乐。时局如沸,谁知盘溪尚有如此山冈灯火,静夜月色呢?

    颜承恒曾保有一幅《洗桐图》。元代倪瓒有洁癖,一次不得已留朋友在家住宿,晚间只听见一声咳嗽,惊得他半夜无眠。晨起即追问朋友是否吐痰。朋友满面羞惭,如何肯认。倪瓒于是命童子遍搜满院,终于在桐树根下发现了那口痰,即命童子扛水洗树不已,客人大惭而去。《洗桐图》画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这幅画可以说算是可染老师给学生的酬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