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相信那是杨仙,二十多年了,他都没有见过杨仙,即便自己到寿春城拾破烂也不想去看。他讨厌杨仙,也看不起杨仙。但是他做梦都想不到杨仙会再次踏进响郢。
杨仙嘿嘿地笑着,神情尴尬但故做镇静地说,就让俺这么站着,不让进家坐坐?这么些年了,没有瞧出杨仙一点城里人的模样,反而把“我”改称为“俺”了,细瞧下去,除去落魄与失意,比妖怪皮还要老相。
妖怪皮认清是杨仙后,脸就寒了下来,不阴不阳地说,你是谁呀?敢情还记得这个地方。
杨仙表情僵硬地嘿嘿地笑着,索性豁出去地说,怎么会忘记响郢?忘记一切呢?
妖怪皮不知道杨仙居然可以这么厚颜无耻。他感到厌恶,但还是想知道这人想干嘛。于是说,都说人一阔脸就变,想不到不得了的杨仙还是回来啦。不是回来捐资的吧?要么就是回来做善事的?否则是八抬大轿也抬不回咧。
杨仙觍着脸说,俺是回来认错的。
妖怪皮突然窜出一股火来,谁稀罕你认错?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杨仙说,俺来就准备挨骂挨打的,等你骂累了,俺才说俺干嘛来了。
妖怪皮不知再怎么责骂杨仙了,只好暂时停了骂。
杨仙就解释,他后娶的老婆得了癌症死了,自己也下岗了,思前想后,感到对不起董梅,就想回到响郢。
妖怪皮不听这个还好,听了就大声叫起来,你他妈的,快活时候忘记这里了,现在落魄了又来找董梅了,你是个人的话,还能顶得动你的老脸?
杨仙说,俺知道咧,俺顶不住,但是俺得顶。董梅还是一个人不是?俺想这样对孩子也好。岁月让杨仙丢失了自尊和屈辱的感受,他是抱着认罪心理回来的,他已经找过董梅了,可是董梅门都没有让他进,他经过激烈思想斗争来求妖怪皮,就没有想到面子问题。
妖怪皮大嚷大叫引来了董青,当董青听明白后,也想骂上几句的,想想董梅一个人怪孤单的,她叹口气说,进家吧,姐姐算是等到你忏悔啦!
妖怪皮却不让杨仙进屋,继续嚷嚷,他娘的,落难了回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杨仙还是满脸堆笑地说,骂吧,骂吧,你骂俺几句,俺也好受点。生活走到这了,也没什么抹不开脸面的事情。谁能料到董梅就死守到现在?俺虽说下岗了也有养老保险的,不会白吃董梅的,她想进城也行。
妖怪皮不知道董梅怎么想,按说真是这样,大家也就圆满了,责骂的语气就暗淡下去,百般不情愿地把杨仙让进屋里。
董青解下围裙抽身去找董梅。
董梅正在家哭泣,反正她不见杨仙,任董青怎么说。董青知道姐姐的委屈,骂着杨仙。董梅抹干泪水说,不要骂他了,能回来,也没辜负俺的好等。但是问题是他回来晚了,俺说什么也不会跟他走或者让他回来的。
杨仙见说服不了董梅,有点失望,只好说赶回城去,临走时磨磨蹭蹭地还想见董梅一次。妖怪皮感到事情只能这样了,董梅不能做过火了,他跑到董梅家,对董梅嚷道,你这么犟就显摆你啦?过去你固执俺不提啦,今天你还较真,你做给谁看?你说做给谁看?
董梅被妖怪皮逼急了,答应再见杨仙一次。
中午的冬阳很清澈,阳光地里,董梅突然转回头,说俺得收拾一下呢,于是董梅回到屋里把有点枯白的头发盘将起来,然后一直都没有舍得穿的呢子外套穿上。当她走出来时候,妖怪皮眼睛一亮,没有想到收拾过后的董梅还这么中看,他想不明白董梅三十多年了咋都没有这么收拾过一次,假如她好好打扮下自己,也不会让自己那么心疼了。发呆就那么一会儿,妖怪皮扯着董梅往他家走,董梅又甩开妖怪皮的手,回房间拿什么东西,然后才随着妖怪皮一起往外走。
见到董梅,杨仙终于放纵了自己的哭声,他几乎哀求董梅,说了自己种种不是。董梅都静静听着,最后董梅说了话,一切都晚了,离开俺后,俺就没有埋怨过你,俺不能容忍的是你不让孩子看俺。董梅喘口气又说,这么多年了俺给孩子攒了十多万元钱,都在这里,过去俺想送给你,又怕瞧见你。今天你来了,俺把给孩子积攒的钱都给你,你对孩子说,他娘不是好娘,但他娘是个清白的娘。
说着话,董梅掏出揣在腰里的存折,丢给杨仙,扬长而去。
谁也没有想到因为杨仙的到来,让董梅彻底丧失了生活信心,她回到家后,把自己装扮一新,然后服下防治水稻枯叶病用的叶枯宁,躺在床上,宁静死去。
送行董梅的路上,妖怪皮始终哭叫着,董梅,你干嘛这么固执?现在是什么世道啦,你还这么犯傻?妖怪皮的嚎啕大哭感染了很多人,大家都说董梅傻,自己白等那么多年,等到了杨仙,却失去了活劲。
杨仙带着孩子来了,孩子长成了大人,由于长期分离,母子没什么感情,不太伤悲,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杨仙眼角始终挂着泪,喃喃地说,没想到呢,真没有想到呢!
安葬了董梅,妖怪皮就彻底老了,他有时候像丢了魂一般,傻傻地在水塘里打捞着杂物。水塘的水怎么也清澈不起来了,记忆中的碧绿再也找不回来,就是抽干了塘也逮不到什么鱼,更别说过去那种大鱼。董青也似乎苍老了许多,身姿没有了过去的婀娜,每每看到这一切,妖怪皮就会想到过去。有天打扫卫生,突然找到那只破旧竹笛,岁月让竹笛失去了光泽,抚摸着竹笛,想到董家小郢与廖家响郢的昨天与今天,想想几番沉浮的塘中岛,再想想自己走过的历程,就变得有点寡言少语起来,有时候董青喊他做事,他半天也反应不过来,更多的时候他就蹲在石磨上,耷拉着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石磨早生了绿色的青苔,有点沉醉不醒的味道,他也不想给石磨除除青苔,看够了石磨,最后才把眼光落在土岛的竹林上,然后又把眼光飘过焕然一新的村庄,收回眼光,那种苍凉的情绪越发浓重了,他想,人这辈子到底奔个啥呢?董家和廖家争了多少代,该走的都走了,轰轰烈烈的祖上,看似给廖家响郢带来无限风光,却把两辈人带进凄凉的境地。今天大家苦奔乐奔,日子好了,并没有把心里过亮堂起来,人活着究竟图个啥呢?虽说结婚迟了,孩子也没有一个如他的期望能考上大学,但孩子也如大多数人家孩子一样,嫁人的嫁人,娶妻生子的生子,这辈子该做的都做了,还能做些什么呢?大半辈子唯一骄傲的就是做农活,但是农活什么的都让机器代办了,妖怪皮不知道活着干嘛。更为主要的是,牵扯着自己大半辈子的董梅走了,好端端的日子她就这么走了,也把他所有心劲都带走了,他想人究竟图个啥?妖怪皮想不明白就问石磨,问枯柳,问苍天,得不到回答,最后彻底磨叽起来,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偶尔之间冒出一些话,让人不着边际。有时候董青喊他,他也不回答。后来董青就由着他磨叽去。
有一天,妖怪皮磨叽久了,回到家里,突然就对董青说,俺这辈子也快完了,可是怎么都感到糊里糊涂的呢?你说这纷纷扰扰的究竟图些啥?
董青被妖怪皮说得眼泪也婆娑起来,她擦了擦昏花的眼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谁说不是呢,谁知道图个啥呢?
这年春天,是一个到处充满活力与生机的春天,但是妖怪皮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却把活着的沉重留在心底,他动作迟缓地收回目光,然后走近董青,他从来没有那么直接逼近跟她生活快一辈子的董青,董青迟疑地看着他,他也看着董青,当他们几乎面对面的时候,他突然抽走了精神气,然后就抽身想走进屋里,却发现董青死死地拽住了他。他蓦然间生出无限感动,回身把董青紧紧抱在怀里。那时候春风从他们身边掠过,掀起他们的衣角,谁让他们沉醉在感伤里都没有感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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