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长恼火透了。

    乡长本来也想甩手离去。直到离开顶叔家，直到东爷将所有支、村委员召集拢来后，乡长才慢慢缓过神来。

    缓过神来的乡长最后终于想通了。乡长后来忍不住暗自笑了。

    既然笑了，自然有笑的理由。乡长想，那老东西再怎么折腾，也就是五个老头四颗牙，嘴一张一泡口水也动不动吐在脖子里，还能闹出什么名堂来？从顶叔愤然离去的情形里，乡长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乡长想：这个所谓的民主投票，想必是那老东西给自己搭个阶梯好下台。这么一想，乡长比突然间扔一副千斤重担还轻松。乡长怎么也不相信，这群糊了几千年的泥腿竿，难道人人都跟顶老头一样，不想乘机把裤管抖干净些？不是只要赞成的过半吗？到时候，打了败仗的顶老头，是不是还会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姿态，再来一阵“嗯嗯哈哈”？想到这，乡长甚至忍不住摇起头来。

    抬头扫一眼依然满脸迷茫的五名支、村委成员，乡长突然仰起脖子几大口倒完一满杯茶水，然后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着满嘴茶叶，一边果断对东爷发起话来：

    “你们想好没有？真想就这么狗屁自治下去？要不这钱你们不要算了，明天我跟娟子打电话，让她把钱给我，你看我怎么处理！我帮别人去修路，我让别人在他们祖祠里立块碑，要不干脆帮她塑个像，把她当菩萨供，你们猜我做不做得到？”

    乡长虽然在继续质问，但东爷从乡长的表情上已经多少感觉出，乡长心里应该有了底。领导说话就这样，东爷清楚。东爷这才一边揣测一边开口：“乡长，您不能跟俺乡下人一般见识。我们估计，那帮老家伙这回的如意算盘应该打错了。不是一半人支持就行了吗？我们刚才彻底想明白了，顶老头要求开村民大会可能就是阴谋的开始，你看他都让那帮‘狗腿子’去通知村民了。那哪是通知啊，他是让他们一家一户去串联了。但我们不怕，我们也马上行动，马上挨家挨户去做工作，我就不信大伙不想走一条平整些的路！”

    支村两委出去也就那么个把小时，回来时已经个个一脸春风。更意外的是，老百姓还告诉他们，“村民自治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也好“宗族委员会”也罢，根本就没一个人去搞东爷之前预计的串联。只说族里开会，连什么事都没说。

    东爷本来想过顶叔又有可能在耍花招，但等乡长终于把自己的推断摆出来后，也马上放心下来。一想也是啊，除了给自己搭台阶，顶老头还能怎样？到时候，看起来那老东西是输了，可实际上，他今后真可能动不动说自己讲究的就是民主，威信又可以提高三分。

    管他哩，只要路能顺利动工，东爷不在乎。

    为了万无一失，在乡长的主导下，第二天一大早，东爷干脆把娟子她爸也请过来，像个导演一样跟他折腾了好一通。目的是让娟子她爸在投票之前先上台，把那50万的存折亮给大伙看看。

    “那……能立碑吗？”娟子爸担心的不是钱。

    “不立碑谁让你亮存折？亮存折就是让你示示威！让大伙都来支持你！我就不信50万还斗不过那老东西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会议开始前，乡长连会场也没去，等在东爷家大口大口喝茶，大把大把有滋有味嚼他的茶叶。茶叶永远是乡长迎接胜利的鲜花。

    可是，意外该来的就一定会来。

    开始的气氛本来是很对路的，按照东爷和乡长的旨意，娟子她爸上台时，并没有立即说捐款的事，而是说自己的父亲娟子的爷爷过去怎么怎么对不住家族，怎么怎么对不住祖先，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请族人们给个机会让他和女儿帮已经归天的老人悔罪。

    “俺娟子说了，正因为爷爷错了，她才捐款修路。俺娟子说了……”

    娟子想立那块碑，也就是想让家族的子孙后代，往后看到娟子爷爷已经被记入《族谱》的罪孽时，再看看他孙女捐款的碑文，至少也能给她爷爷减少些耻辱。

    娟子她爸亮出那个存折的时候，台下的老老少少更是兴奋得一浪高过一浪，不少人甚至鼓着热情似火的眼睛，给从来没被人放进过眼里的娟子她爸鼓起了掌，鼓得娟子她爸差点都要长出尾巴来，是不是都后悔先前没干脆把存折换成现金。那可是50万啊，往台上一摔，不把大伙摔得浑身发软才怪！

    可是，就在娟子她爸一副穷人得解放的模样刚把话说完，顶叔上台了。

    顶叔那一路慢吞吞的拐杖声，立刻把大伙送给娟子她爸的掌声淹没下去。

    “嗯？嗯嗯——”顶叔手里依然端着那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但缸子里不是酒，是茶。顶叔恨不得把茶抿成酒，然后才发话：

    “嗯？首先申明，我不反对娟子捐款修路。”村长东爷才听第一句，就已经开始佩服乡长了。可东爷实在高兴得太早，还没回过神，顶叔一个“嗯”外加一个“但是”，就一棍子把东爷击得支离破碎。

    “嗯？但是——既然娟子她爸把捐款修路的目的说了，我也得把不同意立碑的理由说给大家听听。嗯？”其实根本没人问顶叔什么，可顶叔似乎时刻准备跟人辩论：“你们知道祖祠始建到现在有多久吗？据《孙氏族谱》记载，我们的始祖来这里安居乐业，到我这代已经是第二十五代了，一千六百多年了！嗯？往后还有多少代多少年？与日月同辉！”

    “嗯？你们知道一条水泥路能走多久吗？据本人了解，最多——十五年！设计的寿命就是十五年。嗯？一个十五年的事，能在千秋万代的祠堂里立碑？嗯？”

    “就算我们不计较，不由分说把这块碑立了！那——十五年以后！路还得再修呢？还得有人再拿50万吧？再拿50万修路，是不是还要立碑？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该有多少个十五年啊！嗯？到时候，我们的祠堂，就得每过十五年立一块碑？那还像祠堂吗？！”

    “好吧……你们谁想当不孝子孙，不怕得罪祠堂里的祖先，不怕让自己的子孙遭罪！你们就去立吧！”

    村长傻了，全场都傻了。

    村长夹在腋下的那叠投票卡，也苍白无力地撒了一地……

    票当然还得发下去。

    但是，按十八岁以上的人头，一共发放了三百零五张票。可票发下去之后，满场竟然没有一个人带头去投票。那满场呆若木鸡的脑袋，就像电视里突然蹦出的一枝铅笔，几个摇头摆尾急匆匆勾勒出的一幅速写：一样僵硬的脸庞，要笑一起笑要哭一起哭要冲一起冲的神态。

    村长想，必须果断打破这种恼火的局面。村长已经准备豁出去了。路肯定是要修的，村长带着会计，准备一个一个收投票卡。你可以不同意立碑，那就马上交钱，每人九百六十元；要么，你就同意立碑。村长想，看来文斗有时候真不如武斗。村长只差背诵“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了。至于顶叔那老东西，村长决定再也不管了。大不了把这事办妥了不再当村长，我看这狗屁地方再找谁给他们牵头。村长越想越气，心里已经在骂顶叔为什么不死。

    “天下死了那么多不该死的，为什么就有这个该死的偏偏不死呢？”

    村长一边这样恶毒，一边掏出了手机。

    不是村长要打电话，是有来电。

    接着接着电话，村长就完全变了个人，一开始是木头木脑，然后是浑身发抖，然后，一会而望天一会儿不知望哪里。最后，接完电话之后，莫名其妙好一阵哈哈大笑，笑完了，竟然莫名其妙不顾一切流起了眼泪……

    村长实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电话是娟子打来的，你听听娟子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吧：

    “东哥，什么时候动工修路啊？为什么还不动工啊？别让我今年回来过年还没好路走啊。”

    “东哥还要钱吗？50万够吗？”

    “东哥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

    “嘻嘻哈哈！好了东哥，娟妹不跟你开玩笑了——”说到这，娟子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才上正题：“我刚才都知道了。我爸告诉我了前因后果。其实都是俺爸捣的鬼，真要立碑我不会自己跟你说？我刚才批评过我爸了。东哥你放心吧，他明天就会把钱给你送去。最好……你要能给我个面子过去找我爸拿当然最好。不过，我倒真有个另外的请求，当初难以开口才让我爸跟你说的，现在看来还得自己说。你也知道，我爸妈就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还不能守在身边，守在身边也没用。往后，你就多费点心思，帮我照看照看他们吧。我早听说了，有人说我家还闹鬼啊什么的……毕竟是一个祖宗啊，我真的……不希望全族人都把他们当瘟神一样对待……”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娟子已经说不下去了。

    村长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信口开河一个劲“是是是好好好一定一定……”

    挂过电话，村长出乎意外突然一阵揪心，然后一扭身，飞开脚步，刷地成了一头被黄蜂蜇癫了的黄牛，不管东南西北就是一路乱闯，直到彻底闯出黑压压的人群。

    责任编辑 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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