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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琪源最终还是回到了二队,在自己的母企工点之一——禨河南干渠工地,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施工生活,不再做那“种了他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的借调工作。
去年春节没有放假,张琪源没能回家和家人过个团圆年。当时因为单位留的人多,大家都夜以继日干活,再加上自己情感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也就浑浑噩噩地过来了。可是到了今年的下半年,当有不少人因为回去夏收、秋收,都长短不等地回去了一段时间,张琪源年轻的心也就有点按捺不住了。尤其是得知自己的二儿子蛋蛋在自己走后不久就出生了,现在周岁都过了,自己着实想回去看看。
中间,张琪源请过一次假,队长诸遂文没同意。张琪源感觉到长期借调在外,回单位就是说不起话,似乎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同时他感觉到,诸遂文是在为张琪源和上官红云的感情做铺垫。看来诸遂文作为上官红云的姐夫,已经相中了张琪源做他的连襟。
尽管张琪源也非常愿意领这份情,但是他心里十分明白,自己和上官红云之间的这份感情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所以,他更想回家见见自己的老婆、孩子和父母亲。
有时,张琪源想想父母亲和老婆孩子的面孔,似乎都有些模糊,心里难免歉疚;对二儿子蛋蛋的猜想,也都是大儿子蛋娃的影子。偶尔家里有书信往来,尽管是老婆请邻居胡长安代笔写的,信中免不了有之乎者也的酸涩、咬文嚼字的客套,但仍然使他感到异常的温馨,让他体会到“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深刻。
对这一年多的经历,张琪源自己的总结是:三个零敲碎打的工点,一段糊里糊涂的感情。先是在队部搞基建,熟识了上官红云;接着又到黄泛工地修河堤,和上官红云重逢;工程还没有结束,他就被调到了禨河中上游修建南干渠,有过两次与上官红云的匆匆邂逅。
这样,上官红云在他的生活中重复出现,使他不断地迷失自己,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缘分?反正是更加让上官红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又加重了几分,越发促使他在妻子招弟和同事上官红云之间不断地掂量权衡,最终拿不出个主意来。
毕竟到了年底,是中国人最看重的时刻。一路之上,扯布割肉的、称茶买炮的、打酒灌醋的,是三三两两络绎不绝。也是由于置办年货的路人行色匆匆,更加烘托出浓郁的过年气氛。
张琪源也顺路买了些眼生的礼品。毕竟一年多没回家了,各样礼数是少不了的,再加上两个孩子和妻子招弟,在他心中还没有失去最后的重量,更不用说还有渐渐老去的父母亲和舅舅袁宇光。
想一想马上就要见到原先平日里整天一块厮混的哥儿们弟兄、街坊四邻、姑舅老表,还有老婆孩子父母亲,张琪源的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今年回去最需要去看望的是舅舅袁宇光,他是他们长宁乡的乡长,也算是这十里八乡的能人。这次自己能出来参加工作,全凭了舅舅的周旋,舅舅曾不停地对外人说:“我外甥三娃子原先在国立禨河水利学校就是学水利的,把他推荐出去不会给咱乡上丢人的,举贤不避亲嘛。”
这话说得让好多人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而且硬要张琪源在婚姻状况栏目里写了个“未”字。也就因为这一点埋伏,让张琪源在单位里时常觉得提不起气来,尤其是对待上官红云的事上优柔寡断。
当然,张琪源能到江河水电工程队工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势所使。当时人们对吃公家饭的愿望还不是十分强烈。往大了说,在哪都是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往小了说,觉得多年的战争总算是结束了,日子已经非常安逸了,在家把自己的二亩地种好,比干什么心里都要踏实。
有时张琪源想起父亲张大山和舅舅袁宇光两个“冤家对头”经常互掐还觉得挺有趣的——只要一有机会,姐夫小舅子俩就少不了要抬杠。比如这次,父亲硬说是舅舅将自己三个儿子的大名分别取为玺源、碧源、琪源,分明是喜袁、庇袁、起袁的意思,转意是喜至袁家、庇护袁家、兴起袁家,是利用自己肚子里那一点臭墨水,沾大老粗的光。
当然,这与老哥们胡长安从中“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有很大的关系。要不然,以张大山的文盲文化程度是分析不出这么多深刻内涵的。自然,张琪源他们都明白这是父亲故意在母亲面前亮亮耳朵,并不是真的生气,而且内心深处还心存感激。毕竟,能攀上一门好亲戚不容易,所谓朝里有人好做官。这不,张琪源能吃上这碗公家饭就是明证。
再比如在土改时,经过几番推让,互助组还是执意将南坡上那块全村最好的地,分给了张大山一大块,惹来了村里不少议论,大家总认为是袁宇光的面子起了作用。也正是因为这些,在一些家庭大事上,袁宇光能当张大山大半个家。
一过了前张村,张琪源老远就看见了自己家的村庄——后张村。这是个曾经养育了自己23年的小村庄,他对这里有着深厚的感情,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都是那样熟悉。它是那样平实、简朴,那样温馨、熨帖,在这一年多的漂泊当中,他一次次魂牵梦萦,一次次深情地呼唤。
不幸的是,在常年战争多次的拉锯战中,这里屡受重创,元气大伤。现在全国都已经解放四年了,白军是再不会回来了,家乡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左边是刘二双的家。两个半大小子正在贴大门的对联:万里阳和春是脚,一年光景月为头。右边是栓栓大伯家,他家的对联早已贴好:忠厚一生嫌善少,平安二字值钱多。
这些对联显然都是出自胡长安的手笔,只有他家过去的光景可以,有几个识字拿笔的人,其他的庄户人家基本上是文盲居多。看到这里,张琪源顾不上再往下看,想很快回去看看自己家里的年货置办得怎样?
老远,张琪源看见自己家的大门上还没有贴上春联,心里就有一点微微的失落。却见老父亲张大山坐在大门口,一边不时地张望,一边忙活着修补手中的灯笼。显然,在他看见父亲的同时,父亲也看见了他。张琪源大声叫道:“爸,我回来了。”张大山看见儿子回来,脸上泛出了笑容,后嗓子答应了一声:“嗯,放假了?”
张琪源紧走几步来到父亲跟前,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对父亲久别重逢的感情,握手不对,拥抱就更不合适了,情急之中从包里掏出一包哈德门纸烟,递给了张大山:“爸,你抽这,这烟挺好的,比大前门还贵。”
张大山晃了晃手上的旱烟锅说:“我抽这,那个拿给你舅舅抽去。”“我舅舅我也给买了。”张大山头向院里示意了一下说:“你妈她们正忙哩。”算是把儿子给打发掉了。
张琪源见妈妈正在和自己的妻子冯招弟在做年茶饭。招弟在案板上不停地将和好的酵面搓成面条,然后再盘成麻花,供婆婆下锅,动作熟练而沉稳。妈妈把招弟盘好的生面麻花一根一根从一边汆进油锅,再把炸好的麻花从热气腾腾的油锅里一根根捞出来,油烟熏得她脸不停地往后敛。
张琪源跟妈妈说了几句话,见给她们帮不上什么忙,就瞟了一眼招弟,准备离开。妻子招弟并没有过多地正眼看他,但是似乎能觉察出张琪源那短暂的探寻一瞥,便说了一句:“俩娃在里屋。”照样忙着她手里的活计。
张琪源得到招弟的指令,旋即回到里屋,看见大儿子蛋娃和一岁的弟弟蛋蛋坐在炕上正埋头玩呢。大儿子已经长得完全变了样,个头大了许多,也消瘦了不少,走起路来腾腾腾,十分稳当,穿着的花棉袄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花色了,倒像换了另一个人一样,但是过去的影子依稀可见。小儿子虽然从未见过,但是和蛋娃小时候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嫡传。
张琪源一进去,两个孩子都用陌生的眼光愣呵呵地看了他一小会儿,就自顾自地玩了起来。张琪源让叫爸爸,两个孩子并不搭理,他把洋糖给蛋娃了两颗,蛋娃连皮带纸就塞到嘴里,然后又自顾自地玩了起来。张琪源走时蛋娃才两岁半,对爸爸基本没有什么概念。
张琪源抱起蛋娃掏出嘴里的糖、剥掉纸皮又塞进去,蛋娃立刻欢呼“好甜、好甜”。张琪源想抱抱二儿子蛋蛋,蛋蛋嘴一咧就要哭了,张琪源赶忙把他放下,又剥了一颗洋糖拿在手上让蛋蛋含着,蛋蛋吸了两下,就用小手把张琪源的手推开,继续吮吸自己的小手。张琪源试图不让孩子吃手,蛋蛋又要哭泣,张琪源只好作罢。
这时间只听招弟隔着门大声说道:“他爸,你别逗他,逗哭了我还得过来哄他,你就让他俩自己玩。”张琪源只得坐在旁边,看着他们自己玩,不时地参与一下。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就不认生了,允许张琪源试探性地抱一抱。
张琪源刚跟俩娃耍了不大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话。
“张琪源回来了?张琪源回来了?”张琪源一听是舅舅袁宇光的声音,赶忙出来把舅舅让进屋里。一阵寒暄后,舅舅开始问起单位里的情况,张琪源像对待自己的领导一样,都一一做了汇报;并将第一个五年计划以及筹建三门峡水库等一大批水利工程等舅舅感兴趣的国家大事,尽其所知叙述了一遍。
张琪源知道,像舅舅这样的人,只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感兴趣,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就是说的他们这些人。
舅舅听得非常入神,不住地点头。只是到了最后又长叹一声:“可惜呀,咱这个地方受不了益。还是靠天吃饭,见遇大旱之年就是年馑!弄不好还会饿死人的!”听得张琪源半天接不上话来,他知道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或许王汉成可以。
沉默片刻后,舅舅告辞要回。张琪源一家再三挽留吃饭,舅舅还是闷闷不乐,坚持要走,一家人只得将他送出大门外。
2
天一擦黑,张大山两口就要把两个孩子都带过去和他们睡。招弟说:“不用,蛋蛋还是跟我睡吧,他一到晚上就认人了。”果然正如招弟所说,蛋蛋晚上挺认人的,招弟把他搂在怀里,他还哼哼唧唧就是不肯睡觉,要撵张琪源出去。
招弟一再说:“这是爸爸,是咱自己家的人。”蛋蛋还是一边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一边还在抽泣,防范着张琪源。招弟只得让张琪源藏在她的背后,这让张琪源真的感到自己成了外人了,心里挺不是滋味。
张琪源就这么很罢作地在招弟的背后躺了一会儿。听着蛋蛋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就将手悄悄地从后面伸进招弟的衣服里头,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传遍了他的全身——这是女人的味道、妻子的味道,自己有好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
招弟开始一动不动,后来就情不自禁地迎合起来,张琪源明显感觉到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张琪源越发无法自持,又往近靠了靠,将手伸过去要摸招弟的一对大馒头,招弟果断地将他的手推了回来说:“别摸,大人的手不干净,蛋蛋还没断奶呢!”
张琪源说:“没事,我的手是刚洗过的。”招弟轻轻地说:“那也不行。”张琪源只好把手乖乖地抽了回来,开始向下摸索。招弟不依道:“急什么呀?等娃睡熟了。”
张琪源嬉皮笑脸地趴到招弟的耳朵上说:“能不急嘛!这都多长时间了。你就不急吗?”招弟深情地把目光迎了过来,慢慢地从蛋蛋的被窝里挪身出来,一下子钻进了张琪源的被窝。
真是久别如新婚。这一夜,张琪源两口子把每一分钟都没有虚度。尽管在回家的路上,张琪源就他俩的婚姻如何继续,心里还思来忖去。但是,毕竟一年多没有尝到过女人味了,生理的正常需求,和招弟的倾情配合,促使两口子好好地缠绵了几个回合,直到张琪源浑身发虚汗、再也没有力气,两个人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张琪源醒得特别迟。长期旅行的疲惫仍然没有释放完全,好容易有了一种归属感,迫使他慢慢地品味。蒙!中不断听见招弟给蛋蛋穿衣服和说话的声音,好像说的是:“这是爸爸,你和哥哥的爸爸。”蛋蛋自然还在牙牙学语,呜里哇啦学习得还蛮认真。
一会儿招弟下地了,临出门前说:“你把蛋蛋招呼住,不要叫他从炕沿上掉下来。”张琪源迷迷糊糊地说:“你看着嘛,让我再睡一会儿。”招弟说:“我得早早把尿盆倒了,要不多难看呀!”张琪源只得应了一声就又睡了过去。
一会儿,张琪源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只小手在抚摸自己的脸。他知道这是蛋蛋的小手,他静静地享受着这样的天伦之乐,生怕自己一出声吓着孩子。过了一会儿,蛋蛋竟然试图往张琪源身上的被子上爬,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张琪源偷偷用一只手轻轻地把他托了上来,任蛋蛋拿自己的小手在他的脸上捣鼓。
这时间,蛋娃也过来了,看见蛋蛋坐在爸爸的身上,自己也直接就骑在了张琪源的身上,“驾驾”地骑起了大马来。
这时间的张琪源,才真正体会到天伦之乐四个字的真实含义。谈不上多么高尚,更比不上利国利民,却是人生切切实实不可或缺的精神需求。
3
早饭后,张琪源也就开始忙活过年的事情了。他一边根据母亲的安排,招呼着俩儿子,一边拾掇着给家里写春联——这已经够晚的了。红纸是父亲早已备好的,他只需裁条、磨墨、写好晾干、贴上就行。这些都是他几年前练就的活计,可谓轻车熟路。
自从张琪源在国立禨河水校读了两年书后,家里的春联就不好意思再请人写了,自觉写得不咋的,难免遭人议论。可是父亲却说:“写好写坏都不要紧,主要是图个吉利、喜庆。”
张琪源忙活,两个孩子更忙活。也不和他认生了,看着红艳艳的纸张,十分兴奋,又是抓纸,又是抢墨,搞得张琪源手忙脚乱。张琪源一看这样不行,只得让他妈妈招弟过来,赶快把他俩带走。
招弟对付这俩小崽子有的是办法。她把蛋蛋抱到一个炕角落,拿来一根现成的绳子,一头拴在蛋蛋的腰上,一头拴在几个枕头上,让他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爬行,再给了他几件爷爷张大山自制的木头手枪、汽车、陀螺等玩具,然后命令蛋娃:看好弟弟!真是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才算解了张琪源的围。
看着两孩子安宁下来了,招弟看了看张琪源轻轻地抿嘴一笑道:“除了干那事行,还能干啥!”就转身出去了。张琪源想了一想才回味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因为这样暧昧的表情上官红云也常常给自己释放,只是没有那方面的事。
对联很快就写好了。都是些常见的吉祥话,有的地方也改动改动、创新创新,也就算了事,无非是: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春情寄语千条柳,世第流芳万卷书;等等。
张琪源刚刚准备收拾摊子,等天气暖和一点再贴出去,结果大哥张玺源的大儿子狗娃和二哥张碧源的大儿子马桩两个孩子先后找上门来。一个个鼻子冻得通红,手里拿着已经裁好的红纸,来让张琪源写对联。两个孩子说的基本都是一样的话:我妈说了,快让你三叔给咱写对子去,你三叔有文化,现在也是公家人了,以后咱家的对子就不用再请外人写了,云云。
这话说得张琪源脑袋有点大。明知自己的水平有限,可嫂子的话还是得好好地听,是绝不能推辞的!想到现在村子里有不少人已经识字了,贴出去的对联大家会互相议论,甚至还会有人攀比,就感觉到马虎不得。于是憋破脑袋硬是往出编词,编好后再一一写到红纸上,而且不能雷同。雷同了就会有人笑话,说你肚子里其实没有多少墨水。
写完后趁着两个侄子都在,一块帮忙把自己家的对联贴上,然后再给两个孩子各自讲清楚,哪一副贴门上,哪一副贴窗子上,哪个是上联,哪个是下联,等等。
就这样整整忙活了一个上午,才算了事。好在家里人也不指望他干什么家务,也知道老大老二家的事,也就是自己家的事,甚至比自己家的事还要上心。
为了笼络感情,张琪源还把狗娃的茶壶盖头捏成两个小辫子,说:“今天赶快把头剃了,有钱没钱,不连毛过年。”然后又把马桩耳朵下的一个小肉瘤揉摸了两下,说:“啊呀,两年没见,我们的拴马桩又长大了一截子。”说得两个孩子十分高兴。
张琪源要留狗娃、马桩两个孩子吃午饭。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吃,说:“我妈说了,写好后早点回来,家里活还等着干呢。”琪源妈和招弟只得让他们各自回家。回去以后,两个孩子立刻向家里人汇报:我三叔对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可亲热了,没一点架子,一点都不像当大官的样子。
中午饭是长寿面,这是有讲究的,其含义不言自明。饭后,便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来找张琪源说话,这也是有讲究的:从明天起,就是新的一年。开始几天,谁在哪一天到谁家去?那是有规矩的,比如:初一不出门,初二拜家门,初三初四拜娘亲,初五初六拜干爸表舅,初七初八拜龟子王八,把人际关系分成三六九等,相当严格而且十分敏感。但是在年三十这一天,就没有那么多的礼数,可以随意来往。
好在新社会新风尚,国家号召移风易俗。这些地方乡俗,在执行的过程中会常有变通。可是在大户人家,尤其是有老年人的家族,却非常看重,一点马虎不得。
哥们弟兄本来是很熟的。但是一年多没见面,刚见面时似乎还有点差生。张琪源赶忙拿出自己的纸烟让大家抽,让座后,招弟很快给大伙熬了一锅茯茶,大家这才又说又笑,很快恢复了原状。
有的问:你们水电工程队是不是打井的?听说咱县上的水利队就是专门打机井。有的问:你们能把黄河的水挡住?不可能吧?还有的说:听说你们用的是阳历,早就把年过了?还有的说:咱俩那年给军队抬担架的地方你再去过没有?啊呀,现在想起来都后怕,死的人真多!有的则直夸张琪源拿回来的茯茶真地道,他只在某某地方才喝过这么好的茶。
弟兄们热闹一番后,气氛渐渐开始降温。有的人也就借故离开,约好找个时间大家好好玩两把,张琪源一一答应。
但是有一个人没走。他是栓栓大伯的儿子——周柱子,和张琪源是平辈,长得敦敦实实,人如其名。柱子吞吞吐吐绕了半天,张琪源终于明白了:柱子听说张琪源在单位享受的是供给制,户口都转走了,最近国家开始发行粮票就先给他们发,张琪源的那份土改时分到的土地,也要交回互助组重新分配。
柱子最近准备娶媳妇,按说应该再分一份土地,所以他就瞅上了张琪源家南坡上那块好地。
张琪源肯定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但是柱子说:你舅舅是长宁乡乡长,你给他说说保准行。我家这情况你也知道,稍微天旱歉收,口粮就不够吃。话说得可怜兮兮,张琪源一阵心软,只能告诉他:得先问问母亲,再看能不能给舅舅说,要是能说,也是由母亲出面比较好。
年三十的夜饭是最动人的。过年,尤其是经历了几十年战乱的国人,过年就意味着三件事:家人团聚,吃好的,穿新衣服。吃好的也主要是两顿:年三十的夜饭和正月初一的饺子。
张大山早就准备好了一斤烧酒,但这一多半的意思是准备给琪源舅舅来喝的,今晚上拿出来也只是要烘托一下气氛。全家人除了两孩子外,其他人每人都意思地喝一点,不论男女。然后,张大山就将酒瓶盖盖上,说:“行啦,不喝了,再喝就醉了。酒坏君子水坏路,三娃,这话你可要记牢了。”张琪源恭敬地答道:“知道。”
晚饭后,婆媳俩收拾完锅灶,开始为明早的饺子和面、拌馅;大山、琪源带着蛋娃在院子里放鞭炮。张大山把一盒20响的小炮按照年三十、大年初一、初二、初五、小年、元宵、二十三七个重要日子分开,每次平均也就两三响。张琪源看着父亲过日子还是如此仔细,就让父亲多放几个,过几天到供销社再买一盒。张大山道:“别买了,这有什么多少?避避邪,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不想驳三儿子的面子,就又多放了两响。
张琪源抱着蛋娃,看着张大山给灯笼加满了油,把猪、羊、鸡、牛看了一遍,给每道门加了拦门利器,才回到屋里。祖孙三人冻得唏哈流沁,琪源妈抱着蛋娃又亲脸蛋,又揉耳朵,心疼了一番。
这时间招弟也收拾停当了。母亲对张琪源和招弟说:“行啦,我和你爸熬夜守岁,你们快抱蛋蛋回屋歇息去吧,年轻人瞌睡多。”张琪源两口子都有点不好意思,扫了一眼张大山,他只顾在那里抽烟,好像什么都没有觉察到似的。两口子也再不好说什么,磨蹭磨蹭了一小会儿,就抱着蛋蛋如获大赦一般进了里屋。
除夕之夜,外面的灯笼和屋里的熬夜灯,把里里外外都照得明晃晃的,也有几声零星的鞭炮声响,以及附和着孩子们的尖叫声。在那个没有电的年代,里外通明是很奢侈的。一般的夜里,只要没有月亮,就意味着伸手不见五指,意味着满世界一片漆黑,天上只有星星,没有天光。所以那个年月被称为造人时代。
张琪源两口子觉得这样的情形似乎不好有什么大的动作,只能偃旗息鼓小打小闹一场,然后就打算各自睡觉。忽然,张琪源突发奇想,试探着把被子慢慢揭开,趁着灯光仔细端详招弟赤裸的身体:健康、丰满而又富有质感,这应该和上官红云是两种不同的体态吧?他无法想象上官红云赤裸时的样子。
招弟也看着张琪源的身体,然后又慢慢地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唉!有个男人活守寡。”张琪源岂能让妻子这样寒碜自己?一时兴起,又是一番饿虎扑食,直到疲惫地倒了下去,还喃喃道:“1953年,夫妻生活——任务——完成了——”说完便呼呼睡去,直到次日天明。
4
根据父亲张大山的筹划:初一那天,老大、老二来自己这里团圆,行拜年礼数。
初二女婿节,仨儿子各自带上自己的老婆孩子去给丈母娘家拜年,以便儿媳妇和娘家的兄弟姊妹团聚。老大、老二两家如果没别的事,去丈母娘家可以多住几天,让孩子们和外婆家的人多亲近亲近;老三张琪源最好当天回来,另有安排,老婆孩子可以住下,等张琪源迟早有空去接。
初三,由老三琪源代表张家弟兄去给外婆舅舅拜年。以前春节,一般都是老大随便带个老二或老三去,不然弟兄们太多舅舅家招呼不过来。今年把这个模式变了,改由老三一个人去,理由是老三见的世面多,跟舅舅能谈得来;如果舅舅和外婆执意要挽留,可以住上一个晚上。
其余时间各家可以自由安排,也可以待在家里,说不定三朋四友要来串门。总之,现在解放了,很多礼节都被公家人简化了,年轻人也乐得个自由自在。
大年初一这天,老大老二两家拖儿带女来到张大山家。一进门先是晚辈们按辈分向长辈一一问“过年好”,男人们不论大小还要向长辈一一作揖。长辈们有的回答“你也过年好”“你们孩子乖”之类的,也都是些吉祥话,可以照搬,也可以即兴创作,不一而论。
问过以后,长辈们要给晚辈“打散”礼物或给压岁钱,礼物不外乎是仨核桃两枣,或洋糖花生,家境富裕的,另外给孩子们一两百元钱,得到钱的孩子们会奔走相告,很快引来更多的孩子。当时的人民币还没有改革,一百元相当于后来的一分钱。
一般礼数都是礼尚往来,只是压岁钱大部分家境拿不出来,所以孩子多的人家就能多收一点,引得孩子少的人家颇有微词,而给钱的人家一般也不在乎,他们图的是好名声。
张琪源在几个子侄面前,属于长辈,也要接受孩子们的问候。因为他算是拿工资的,给了每个侄子侄女一百元钱,这是早饭时母亲提出来、一家人商量过的标准,但只给本家子侄,堂侄一律只给打散一颗核桃,或者是一颗洋糖。
得到一百元钱后,几个孩子们欢呼了起来,引得蛋蛋也叽叽嘎嘎乱叫。有的孩子舍得花钱,两个人凑二百元,就在别的孩子们手上高价购买一响小鞭炮,扣在破碗下面点燃,炸得“砰”的一声,破碗飞起半人高,乐得孩子们前仰后合,才算过瘾。
有了这些零零碎碎的铺垫,两位嫂子直夸张琪源有本事,然后互相看了一眼。而这一切都被母亲看到眼里,她知道:她们两个的本意不是张琪源有多大本事,而是自己的丈夫如果有工作,照样也可以耍大方。为了琪源的这份工作,这两妯娌没少埋怨舅舅偏心眼,也几次抢白招弟:当初我们嫁人怎就没嫁给老三呢!还是人家招弟有眼光,等等。
每次见此,母亲也是深不得、浅不得地把事情压下去也就算了。而这次母亲却另外又加了一句话:“出门千万别跟人家说你三叔给你们钱了,你三叔那点工资哪够那样摔打呀?”
这话一落音,那两妯娌立刻觉得不好意思了。给孩子们压岁钱,是母亲给了她们极大的面子,自己再说风凉话就不应该了。招弟见状,连忙请两位嫂子坐下,并张罗着倒茶,往桌子上端招待食品让尝一尝,食品无非是麻花、馓子之类的,一家人又重新高兴作一团。
热闹一阵后,老大张玺源提出来要给两位老人磕头。张大山十分高兴,母亲却有些扭捏说:“都新社会了,磕什么头呀?”老二碧源终于瞅着了说话的机会,连忙说:“要磕、要磕。”张琪源没有说话,只是满面笑容地往地上铺毡,往桌子上放酒瓶酒盅,这些都是轻车熟路,自打新中国成立后,日子好了些,年年如此。
招弟端来早已准备好的一盘凉菜,是凉拌豆芽粉条,还放了两双筷子。最可贵的是过年时琪源妈打了一斤醋,这给困难时期的餐桌提升了不少档次。
张大山老两口正襟危坐在桌子两边。地下铺的毡上弟兄三个居中,几个男孩子两边,跪了一排。只听张玺源大声说:“给爸和妈磕头拜年啦,祝爸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伙跟着连磕三下,张大山威严地坐到那里一动不动,母亲说:“快起来吧。”
男人们这才起来,给二老敬酒,妯娌们也松了口气,才有说有笑起来。母亲对孙子们说:“行了,没你们的事啦,带上蛋娃给你栓栓大爷、苏奶奶他们拜年去吧。”孩子们这才一哄而散。
女人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孩子。大孩子们走后,婆媳们围着蛋蛋、四狗、马栓等三家最小的孩子品头论足。无非是说头形睡得好不好看,长得到底像谁,等等,嘻嘻哈哈不亦乐乎。
像是无心,母亲问玺源媳妇:“你家狗娃那衣服是新缝的?”玺源媳妇答道:“是,他爸年跟前在集上扯的布,就那么一件衣服的布料要一万八千块钱(旧币)呢;二狗的衣服是我拿狗娃的旧衣服给拆洗的,过年没给缝新衣服;要是穿得好,明年还能给粉粉改剪得穿。”
碧源媳妇说:“大嫂手真巧,衣服做得可合身呢。”招弟趁机附和说:“那是当然,咱这一个庄里也只有大嫂手最巧。”招弟和二嫂一唱一和,把大嫂说得心花怒放。
二嫂也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毕竟自家过年没给孩子们缝新衣服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吃饭穿衣看家当,谁不愿意过年给孩子们穿得风风光光?可是兜里没铜,低人一等。只要婆婆再不提及此事,自己也就再不会感到难堪了。
张大山父子四个围成一圈,东一句西一句瞎扯一气,最后就自然而然把话题集中到了张琪源身上来。无非是:在单位要不要下地干活?和种地比哪个更苦焦?什么时间能提干?还要不要揽工的?等等。
老二碧源家这几年日子过得紧巴紧,差不多和栓栓家一样,算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就为这,老二媳妇瞒着公公婆婆,偷偷地去找过几回当乡长的舅舅袁宇光,说:“看能不能像老三一样,也给老二安排个工作?”而且每次去都从婆婆家借七八个鸡蛋,说是娘家姑姑有病要去看一看。
但是有一次还是说漏了嘴,让婆婆猜了个七八分。婆婆立马去找当乡长的弟弟袁宇光,说:“你可千万不能因为这事影响了你的前程!能办就办,办不成就算了。”而且在当乡长的弟弟跟前,把老二两口子数落了一顿:什么二媳妇“懒了”“不会过日子了”,老二“是个老实疙瘩,三杠子也夯不出个闷屁来”,等等。只是老二家借去的鸡蛋自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这是国人当父母的传统做法:偏大的,向小的,中间苦了二小子。可以想象,就算是有招工的机会,琪源妈也只会让老大玺源去,而不会让老二碧源去。
老二碧源尽管现年二十六周岁,已有了三个孩子,可还仍然幻想着让舅舅袁宇光给自己随便在什么单位找一份工作,哪怕是当季节工也行。以致在张大山两口子及几个说话算数人面前,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唯恐有人反对。
说话间太阳就到了正午。主妇们开始下地做饭,大嫂二嫂都是从这老屋另出去的媳妇,锅灶上的事当然是熟门熟路,搞得婆婆根本插不上手,招弟也只能是打个下手而已。今天做饭比较简单,都是半熟食品,一会儿就好了,只等着孩子们回来。
老张家的人口已经初具规模。老大玺源家六口,老二碧源家五口,老三琪源家四口,再加上张大山老两口,共十七口子人。除了每家有一个吃奶的孩子外,吃饭人数达十四人,所以这一大家人的午饭是极为壮观。
一大家人在一起,炕上的、地下的,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大部分人是各人忙活各人的。可婆婆要招呼小蛋娃吃饭,自己基本上是见缝插针,逮住机会刨两口是两口。招弟是主人,自然是给老的加菜、给小的添饭,忙前忙后,等到大家都吃饱了,自己才开始吃。
张琪源看着招弟忙前忙后的样子,想从招弟身上找到上官红云的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然后就想:如果把招弟换成上官红云,她来到这个家里,会不会也是这样伺候着老的、招呼着小的?
这时间,饭菜基本上所剩不多了,肯定是不够吃了。但是这没关系,婆婆早就说过,当儿媳妇就得这么熬。在旧社会,儿媳妇给全家人做饭是最头疼的事,做得多了饭剩下婆家会打骂、嫌浪费,饭不够吃只能媳妇自己没饭吃,所以很多媳妇因为害怕婆家打骂,常常只能是饥一顿饱一顿。
如果遇上知道心疼媳妇的丈夫,看着饭不多了,就少吃一点给自己的媳妇匀一点;如果看着饭菜剩下了,自己就多加个一碗半碗,反正大男人家多加一半碗饭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主要是得为媳妇解围。但是这样的丈夫很少,更多的丈夫也是想利用这样一些机会,降低媳妇的地位,以便能把媳妇降住;甚至还奉行“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之理论,依此来诠释男尊女卑的传统礼教。
所以,婆婆经常语重心长地说:现在的社会已经很不错了,那样的婆家已经很少了。自从招弟连生俩儿子后,婆家人觉得招弟还行,地位明显得到了提升,婆婆专门关照招弟:在咱们家,你可以把饭做多一点,吃不完就剩下,咱下一顿再吃。面对这一切,张琪源经常思忖:就是真的自己要提出和招弟离婚,和上官红云结婚,妈妈能答应吗?
今天的饭是米饭、大烩菜。大烩菜又叫过年菜,顾名思义,就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的菜,里面有肉、有豆腐,还有粉条,其余就是白菜、萝卜、土豆什么的,属于保证数量的内容,而前者则是属于提高质量的部分。
像今天这样的人数,饭菜的多少还真不好掌握。这几个侄子侄女都长大了,个个饭量见长,所谓半大小子、吃垮老子,甚至还有可能提前一天攒肚子的现象。再加上饭菜可口,所以饭不够吃是很自然的事情。好在过年期间,熟食品比较多,就是正餐不够吃也没关系。
下午的时间就比较宽裕。男人们玩纸牌,每人数几十颗豌豆作为赌资,整整玩了一个下午,偶尔有孩子们跑回来围观起哄,又很快被大人们哄了出去。
女人们帮着婆婆准备些针线活上的事情。按照讲究,正月初一只要动了针线,整个正月就再无禁忌了,否则,一个正月都不能动针线,所以,招弟有意识要把这个禁忌打破,为的是乘这两天时间赶快给张琪源做两双布鞋:他这种工作,一出门就没有回家的时间,单位上发的黄胶鞋结实倒是挺结实的,又防水,只是不透气,脱下来能臭死人,带上自己做的鞋也能替换一下。
但是包袱一打开,二嫂立马就瞅上了其中的两块比较瓷实的布料,一下就揣到了自己的怀里,说:“我也正好想用正月的闲时间,给孩子们做两双鞋,可怎么都找不到做鞋的面料,这下可好了。”
婆婆一看就有点不乐意了。这块料她早就想好了,准备给琪源父子一人做一双鞋,大山的鞋早就不行了,眼看着这个冬天都撑不下来了;三娃在外面工作,总得穿得体面一点吧?当娘的心总在小儿子身上,更何况他一个人出门在外,谁知道日子过得怎么样?反正老古人说了:好出门不如歹在家。
二嫂也看出来了婆婆不乐。赶忙笑对招弟说:“反正他三叔是公家人,这样的鞋面太土气了。”说完又面对大嫂说:“大嫂,你说是不是?”大嫂已经看出了其中的玄机,只是没办法吭声,反正自己已经分门另过好多年了,不指望婆婆关照自己,管他呢,爱咋咋地!
这下可把招弟急坏了。想发作,又看见婆婆向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只得作罢。剩下的布料就没有多少成相的了,大伙在一起这样那样地比画一气,总算打出了一块袼褙,这才结束。张琪源不停地扫视着招弟,直觉告诉他,她在这个家已经融入得很深很深了,这样的融洽上官红云能做到吗?
傍晚时分,老大、老二两家人陆续散去,各自回家。这倒不是规矩,而是这样的吃饭场面,婆婆家支应不起。所以婆婆早就给两个儿子暗示过:初一不管晚饭;自家的日子还得自家过。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俩儿子就知趣地将各自的家人领回家去。俩儿子给婆婆家每人留下了四个馒头和另外一样东西作为礼品,老大家是猪蹄,老二家是烧酒,婆婆给每家装了俩白面馍馍和一家一只猪耳朵作为回礼。
5
大年初二一大早,张琪源就借了一辆架子车,套上自家的毛驴,铺上毡,放上被子,带上礼品:四个白面馍馍,一瓶烧酒,外加一个猪蹄,去给丈人家拜年。丈人家在无名岔,是从黄泛区迁到禨北高原北部山区这个还没有正式命名的无人管理区,这里离后张村有大半天的山路。
由于是冬季,母亲心疼蛋娃、蛋蛋,怕走得太早会受冻,就吩咐张琪源一家:走迟一点,晚上也不用急着赶回来,那样紧紧张张干什么?黑天夜半她不放心,父亲听着也就默认了。
这天的天气特别好。太阳红红的,照得行人暖洋洋的,拉车的毛驴也显得格外精神。晴朗的天气,把人的面孔照得秋毫毕见,张琪源这才发现,妻子招弟比原先明显黑瘦了,显得颧骨也比以前高了些许。这两天自己只顾解决精神上的欠账,竟然疏忽了妻子其他方面的变化,仅仅是晚上觉出她的手格外粗糙,现在想来心情真是有些不忍。
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常年不在家,招弟在家伺候着老的,拉扯着小的,宁愿自己多干一点儿、也不愿落老人的埋怨,真是难为她了。
想到这里,张琪源就对招弟说:“你每天给手上抹上些猪油,然后用火烤一烤,你看你的手都皴得裂了口子了。”招弟说:“咱就那么一点儿猪油,要吃一年呢,抹了手一家人吃啥呢?”
张琪源说:“那不行就自己缝个手套戴上,或者用羊毛线打一双也行。”招弟想了想说:“没事的。”张琪源想起自己单位发的凡士林抹手油,可惜没有带回来,心里多少泛出些许遗憾来。而这样的空头人情在这个含辛茹苦的老婆跟前不能落,否则对她是一种小觑,只能在以后的实际行动中弥补。
沉默片刻后,招弟问:“听说我妈家过几年就可以回迁了?现在正修河堤呢。”张琪源说:“就是我们单位的一分队在修,现在有汽车了,比原来进度快多了。”
说到这里招弟饶有兴趣地问:“那你到过我妈家那个村子吗?那里的地可好了,一年都不用受旱,就是常发洪水。”张琪源答道:“我去过一次,只是我们干活的地方离你妈家村子还远着呢。”
就这样,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蛋娃兄弟俩早已在被窝里睡着了。招弟坐在架子车上,抱着熟睡的蛋蛋,欲言又止。
张琪源说:“你娘家老家那边修河堤人手不够,可能还要从各村抽人,每天公家还给补三两粮呢,你不如叫你兄弟强强也去。”招弟说:“强强报名了,村上没让去,都让贫农和贫雇农去了。我找过咱舅舅,舅舅说:那里和咱们不属于同一个地区管,他不认识人。”
招弟一边给张琪源嘴里递话,一边思忖:既然是张琪源单位也在那里修河堤,不知道张琪源能不能说上话?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话说了出来,张琪源答道:“我们单位和县上各修各的,也是互相都不认识。”
招弟无言,一抹希望的光芒从她略显沧桑的脸上悄然散去,只得说些给张琪源做两双新鞋的事。张琪源说:“我的鞋就不用做了,你还是给你和妈一人做一双棉鞋,你看你和妈的脚都冻成啥了!”招弟说:“我的没事,你不见我每天拿秸秆煮水洗着呢。那我给咱妈和爸每人做一双。”
张琪源说:“那就做上三双。等年一拜完,我给咱把蛋蛋看上,估计几天就做得差不多了。”招弟说:“那倒是。”
招弟娘家的无名岔,住着好多逃荒来的人,是自然形成的村落,由于偏远,政府还管理不到这里来。
一般说,这类地方属于“保密”地带,怕的是政府来驱赶。但是,他们和原来村庄、亲戚的联络,自有一套他们的办法。这里地面植被比较好,保水性强,即使夏天雨水少也不会太旱,开几亩荒地养活一家人吃饭是没有问题的,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的有能耐的人还能打到野猪和兔子,吃肉也不存在问题。
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只比讨吃要饭强一些,基本没什么家产,只是在土崖上打几孔窑洞,拿树干、树枝绑个门窗遮风挡雨。反正是临时凑合,只等着国家把黄河治理好了回迁。
但是,再怎么贫困,过年还是马虎不得。对联、灯笼这些只要是能做到的,应有尽有。不为大人,只为孩子。有道是:年好过,月难挨,一顿不吃日子过不来。
招弟娘家情况稍好,家里拾掇得也干干净净。一方面他们有青壮劳力冯强强在家,相对富足一些,另一方面有个吃公家饭的女婿要来,招弟父亲特意让强强好好拾掇了几天,装点了一下门面。
蛋蛋和张琪源的到来确实给这家人带来了空前的喜庆。大家围着蛋蛋,你亲亲,他抱抱,十分欢喜,有的说:“蛋蛋长得真乖,像个洋娃娃。”有的说:“蛋蛋是个福相,将来一定跟他爸一样有出息。”
说得张琪源心里蛮不是滋味,因为在这之前,他曾反复地考虑过与招弟离婚、与上官红云结婚的事。现在看来,离婚是与整个家族的决裂,绝不是两个人的简单分手。
一番热闹过后,蛋蛋就不十分配合了,想挣脱重围跟旁边的那几个大孩子一起去玩。大人们也就顺势把这个小家伙解放了出来,任由孩子们去逗弄他。旁边那几个孩子是招弟大姐冯来弟的儿子却六六、二姐冯引弟的闺女璩英子,还有冯强强的一个女儿宁宁。蛋蛋更愿意跟这些小家伙们一块玩耍。
招弟身前没有男孩。所以老父亲冯远山分别给老大取名来弟、老二取名引弟、老三取名招弟。结果果然灵验,真就招引来了弟弟冯强强。这年月,早生现象普遍,强强过年二十五岁,他的两个孩子和蛋娃、蛋蛋差不多大小。
而张琪源过年才二十四岁,妻子招弟大他三岁。当地人讲究的是,女大三,抱金砖。其实这只是人们给姻缘杜撰的一些安慰人心的说辞,没有任何根据。所谓:女大一有饭吃,女大二主心骨儿,女大三抱金砖。
按说,男女年龄相当最好,中国几千年的习惯是男大女小。但是,现实中缘分到了那里,谁也没办法改变、出现了女大男小怎么办?人们就即兴创作了这样一个顺口溜,一直流传了几千年。
强强大张琪源一岁,但是反过来要叫张琪源姐夫,这使得张琪源的潜意识里总觉得很不合理。所以,张琪源就总是害怕见到强强。但是没办法,是亲戚就得常来常往,强强是蛋娃和蛋蛋的舅舅,就相当于自己和舅舅袁宇光的关系一样,是无法分割的。有句俗话:亲不过的舅舅,香不过的肉肉。
倒是强强无所谓,自从三姐招弟出嫁的那天起,就姐夫长、姐夫短地叫个不停,没有一点障碍。这可能与他前边已经有了两个姐夫有关——习惯成了自然!
强强这次对三姐夫格外亲热。这两年的逃荒生活,让他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三姐夫参加工作,使他看到了希望。
他们那个地方处在黄河沿岸的开阔地带,不适宜屯兵,哪家部队把周边占领了,这块地盘就自然属于哪家。没有经过太多的战争浩劫,所以,在冯强强的心里,更多的阴影来自于自然灾害,非旱即涝或十年九涝,逃荒似乎成了他们那个地方老百姓的一种基本生活方式。
国人招待贵宾最盛情的方式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即把酒摆上,来几个好菜。冯强强把前来拜年的大姐夫却满仓、二姐夫璩二宝和三姐夫张琪源叫到一起,把酒满上。
也不管是不是吃饭时间,也不管其他的男女老幼眼馋,哥四个先喝上了,所谓女儿多,有酒喝。不像张琪源家,生了仨光棒小子,逢年过节提酒的人少,以致张大山还想用一瓶酒支应好几件事情呢。
桌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下酒菜,也没让女眷们去置办,只是捞了一盘酸菜放在那里,谁想吃就来一口。哥几个说的都是天南地北的见闻,无非是哪里遭了灾,国家给救济了多少;哪里平整土地时挖出一坑尸体,肯定是哪一场大仗留下的;华龙山漏网的土匪实在维持不下去了,有的就自动下来向政府自首;等等。
最后,大家又把话题集中到所关心的生计问题上来: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搞农业合作化了,就是要把土改时分给老百姓的土地再收回去!这样是不是又让农民给农业生产合作社去当长工?
女人们在里窑谈论着她们的话题,热闹非凡,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偶尔也有人从外窑经过,做她们自己想做的事。孩子们更是进进出出,玩得天昏地暗。
忽然,招弟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路上她给张琪源说过的强强揽工一事。于是,她马上找到爹,告诉他:蛋娃他爸刚到单位工作,人生地不熟,强强的事他根本办不了。
这一说,也提醒了招弟爹冯远山,他也感到,强强今天对姐夫们过分热情,可能有事。于是他就坐到了强强他们酒桌的一边,一声不吭,只是一锅接着一锅地抽他的旱烟,就是女婿们让他喝酒他也不喝,甚至不理不睬的,年轻人也就不再管他,随他去吧。
经过几年和平岁月的平静,人们似乎又不甘寂寞。尽管土改运动、成分划定时也是如火如荼,但是作为年轻人总觉得日子过得过于平淡,远没有战争年代那么跌宕起伏来得刺激,所以都有一种想外出放风的向往。尤其听说要进行农业合作化,大家觉得那样轰轰烈烈地在一起劳动是不是更好些?
但大家最终还是觉得:外面的世界会不会更精彩。兄弟几人就纷纷问张琪源单位上有没有适合自己干的事情?他丈人冯远山一听,连忙说:“喝酒就喝酒,说那些干嘛!”大家似乎也看出了张琪源的窘迫,也就把话打住。
6
初三下午,张琪源回到了后张村。庄稼人出身的他,又在工地跑了一年多,一个人步行几十里山路,不在话下。
张琪源给爸妈谈了丈人家现在的情形,以及要进行农业合作化的说法,张大山满不在乎地说:“马上就要开始了,个人和互助组的土地少了,大部分归初级社所有。”张琪源看见父亲对此早已烂熟于心,才知道:自己在这一年多时间里,竟然与农业这个曾经天天为此上心的致命问题已经脱节很久了。
张琪源顺便就把柱子想要他家地的事情给爸妈说了,大山淡淡地一笑:“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呢!你明天到你舅家拜年时,千万不要提这个事,记住了没?”琪源只得说:“记住了。”
下来的时间张琪源才有时间给爸妈介绍这一年多来的单位情况。回来这几天,几乎没有拉家常的机会。张琪源尽管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并没有说昼夜上班、抢险防汛等极其危险的活,可妈妈还是听得差一点落下泪来,不停地唠叨:“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张大山不满地说:“头发长、见识短。那有什么可心疼的?不就是住个茅草屋子吗?有什么关系?那不比当年提着脑袋打仗好?而且人家点的是罩子灯,你还点着菜油灯呢!人家不比你强?人家做饭的光管做饭,做活的光管做活,一人只干一样事情!哪像你?里里外外什么都管……”
妈妈没等张大山把话说完就截住了话茬,生气地说:“我才说了一句,你看你□唆了多少?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一有事还要找我兄弟呢?”
大山一看话不投机,抬腿下炕,到院子里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妈妈尽管受了张大山的一番数落,有些气不顺,但经过张大山这么透彻的分析,终究心情还是轻松了许多:是啊,好男儿志在四方嘛,随他去吧。
初四上午,琪源早早就到了舅舅袁宇光家。舅舅轻轻地问:“你在家结婚的事单位有没有人觉察?”琪源说:“还没有,所以还有人要给我介绍对象。不过单位里有不少人是结过婚的,主要是从部队上复员和朝鲜战场上回来的军人。”张琪源没有直接说上官红云主动追求自己,而是改口为别人介绍对象。
舅舅问:“给你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人?”琪源说:“别人倒罢了,主要有个什么主任的女儿,我俩处得挺好。”
舅舅大惊失色,立刻提醒说:“这事你可要把握好了!这次回单位,你就说过年回来把婚结了。”琪源问道:“那也没到单位开过介绍信呀?”袁宇光道:“那事谁还去追究?”张琪源一想有道理,也就顺从地点点头。
所谓隔墙有耳。舅甥俩就这一席似乎耳提面命的话,很快就被人传到了招弟的耳朵,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招弟在娘家只比张琪源多停留了一天,就回来了。毕竟丈夫在家总共也待不了几天,得回去给准备准备。再说娘家随时都可以来,而丈夫要回来一次则是出门在外——由事不由人。不过走时,招弟还给娘家妈留下话:“在芒种前还要再来一趟,给妈家送点白菜籽来,去年买的菜籽特别好,最大的能长三四斤呢。”
走在半道上,招弟突然想起蛋娃他爸今天应该在舅舅家,何不拐过去接一下?
舅舅家的院子挺大,也是打土豪分田地得来的战利品。招弟把驴车拴在拴马桩上,领着蛋娃、抱着蛋蛋进了舅舅家门。果然张琪源正在和舅舅闲聊。招弟给舅舅问了过年好,说了顺便还给舅舅送块野猪肉尝尝,然后就和舅妈说她们女人们自己的话题去了,只等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和张琪源一块回去。
过了一会儿,舅舅家的小女儿翠翠跑过来,神秘兮兮地趴在招弟的耳边小声说:“三娃哥说,他们单位有个女的想和他结婚呢。”招弟说:“小姑娘家家的,懂个什么!你当你哥有多好呀?走到哪儿都有人想跟他?”
翠翠惊讶地说:“三娃哥还不好?人长得又体面,又有本事,我要是长大了,我也想和他结婚!姑表亲多的是。”招弟一边羞臊不懂事的翠翠,一边觉得翠翠说不定还真就听到了什么,于是就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在回家的路上,招弟几次想问这件事情,但又觉得孩子在跟前,马上又到家了,如果真有什么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就打算回去再细细盘问。
招弟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人。晚上,等孩子睡了,张琪源就想问个究竟。结果还没等他问,招弟先问起了这件事。张琪源轻描淡写地说:“她们以为我还没结婚呢,没事。”
招弟问:“那你就给她们说,你都两个娃了。”琪源说:“前年我不是填表没有结婚才被招走的吗?一说结婚不就露馅了?”
招弟说:“那倒是。那个女的俊不?”琪源说:“那有什么俊不俊的!我没在意。”
招弟试探地问:“你动心思了?”琪源道:“哪呀?尽瞎想!”
招弟斜着眼光,把琪源观察了好一会儿,直看得琪源目光游移,闪闪烁烁。突然,招弟“噗”一口将灯吹灭,说了一句:“睡觉。”然后就在被窝里抽泣起来了,任张琪源怎样软磨硬泡也没让他再得逞。
7
初五早上,张琪源就让招弟拾掇地做鞋,自己准备带着蛋蛋到大哥、二哥家去坐坐。可是招弟执意不肯,说:“初二就立春了,棉鞋今年就是做起,也穿不上了。你还是到山上给家里砍些柴火,去年还是大哥二哥给砍的。”张琪源觉得有道理,就拿上□头、斧头、绳子等工具,拉着独轮车独自上了山。
还没干多大一会儿,就看见柱子也扛着□头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说要帮忙给张琪源砍柴火。张琪源执意不肯。
其实,柱子早就知道张琪源会推辞的,就直截了当地说:“三哥,你就不用客气了,南坡地的事大山叔给我说了,马上要成立初级社,现在的地都要收回呢。我今天是纯粹来帮忙的,你都一年多没下这样的苦了,可能干不了多大一会儿,手都会磨起血泡的,还是我来砍,你给咱收拾。”说得张琪源心里热乎乎的,心里思忖:栓栓一家对人都挺实在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日子总也过不到人前去。
弟兄俩一边干活,一边闲聊。柱子说:“你走了这一年多,咱庄上出了不少怪事:刘二双家在翻新房子时,挖出了一罐子袁大头,是他爸爸原来拉骆驼贩私盐时攒下的。本来外人都不知道,结果刘二双的大儿子刘满囤媳妇吴秀秀硬说给她家分得少了,就找到互助组会计胡三贵给断官司。”
张琪源一听还有这事,就急切地问:“后来呢?”柱子道:“互助组的会计也算是有实权的村干部,一听刘家隐瞒财产,就把刘二双一家的贫农成分上报改划为中农,还把银圆收缴到了互助组,又开了三次村民批斗大会。”
听得张琪源一阵惋惜,真是:家不和该穷,户不和该熊。柱子补充道:“就这还不算完,直气得刘二双草草把房子翻修完就病倒了,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今年过年刘满囤一家都没给刘二双拜年去。”
紧接着,柱子给他讲第二件事:“胡长安的老二胡二贵在前张村完小教书,慢慢就和前张村的一个叫韦豆花的女子好上了。那个韦豆花长得特别俊,可能在咱方圆十里都算是挑梢子的,气得胡二贵媳妇上吊了两次都被人看见没死成。”
张琪源佩服道:“那还命大。”柱子继续道:“可胡二贵的名声扫地了,也教不成学了,听说到黄泛区那边修河堤去了。只是那个韦豆花也没跟他去,胡二贵现在等于是有两个老婆的一条光棍儿。”张琪源听了后,心里“咯噔”一下,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上官红云和自己的事,只是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心里隐隐觉得有一点点不踏实。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太阳就要下山。柴火多得一独轮车装不下,两人就到胡长安家借了个架子车,一次拉了回来。张琪源就留柱子在他家吃饭,柱子也不客气,盘腿坐到炕上,大快朵颐起来,张大山还给柱子倒的喝了两杯烧酒。
饭后,柱子说明天还要来给三哥帮忙,张大山再三推辞,柱子还是不行。最后张大山只能说玺源、碧源都闲着呢,他们明天也去,柱子这才说:“那行,我回去了。”
柱子走后,张大山一家人细细把柱子这多年的好处一一盘点了一遍,尤其在张琪源工作以后,帮张大山犁过地、收过秋,帮忙交过公购粮,有时候比玺源、碧源还好请。夸奖了一阵好处,感慨了几回贫穷,大家这才睡觉。
第二天,张大山只能将玺源、碧源都叫来和张琪源一块去上山砍柴。两个人磨磨蹭蹭不想去,张大山急道:“你俩要再不去让外人都笑话哩,自家弟兄还不如两旁外人,你看人家柱子……”
玺源、碧源赶忙道:“好了,我们去,我们去,我们不过是说:有我俩在家守着,还能缺了你老人家烧的柴吗?大过年的砍什么柴呀!”这样一来,张大山家备下的柴火足足够一年烧。
初七饭后,母亲把张琪源叫到跟前,说:“招弟昨天给我和你爸说,她想跟你到单位去,去给你安心做两双鞋。年前互助组通知的今冬明春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任务,让你爸一个人去。”琪源妈边说边看琪源的反应,最后还似递话一般问琪源:“你看会不会影响不好?”
张琪源明白了,招弟这几天不做鞋,就是想让他给父母把柴火砍够,自己带着孩子跟张琪源到单位去。而且到单位也不仅仅是做鞋探亲,而是自己和上官红云的事让她产生了怀疑,想去看个究竟。
张琪源再三给招弟解释:“单位都不知道我结婚,你一去不就露馅了?”招弟说:“不行就给蛋蛋把奶一断,把俩娃都留下,就说是过年新娶的媳妇。”
张琪源说:“你一看就不是新娶的媳妇了,那能哄过人吗?”招弟生气地嚷道:“那你看谁像新娶的媳妇?是你单位的那个狐狸精吗?”张琪源一看要坏事,赶忙把话打住——这事怎么能解释得清楚呢?只会越描越黑。
这一天,张琪源一直闷闷不乐。出于无奈,就专门请舅舅给拿主意。
晚上张琪源跟招弟好好商量。明天他得回单位了,招弟到单位的事等他在那边把结婚的事情公开了再说——这也是舅舅的主意,毕竟自己当初是按未婚才被招进去的,一旦露出了破绽会被单位退回来的。
招弟说什么都不答应,她说:“就是退回来我也认了,退回来当农民也是我自己的男人;如果继续在单位干下去,就不一定是谁的男人了!”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在家里替你伺候着老的,务养着小的,你却在外面搞女人。
听得张琪源两眼冒火,但是举起的拳头还是落不下去:妻子真的不容易,一家老老小小五口人,全靠她支撑着,脸上粗糙的皮肤和手掌厚厚的老茧可以说明这一切,而且上官红云的事既然她已经知道了一些,要让她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就在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母亲敲门让他俩出来,不要在里边把孩子吓着。
招弟擦干了眼泪,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母亲没头没脑地把张琪源数落了一阵,什么“大过年的,像什么话?有什么光彩的,大吵大闹”,张大山瞪了一眼老婆,琪源妈立刻意识到自己说着说着,声音不由自主也就大了,马上压低声音继续对招弟说:“招弟,还是听舅舅的话吧,公家的事他懂,真闹出事来,就算三娃的工作不要了,就像胡二贵一样,可咱们一家子在村上怎么有脸见人呢?你舅舅的脸又往哪里搁?”
张大山也不失时机地说:“三娃那儿的事,我也参想了,还是因为咱一直说没有结婚才惹出了麻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正常,怪不得谁。这次三娃去了,把结婚的事一公开,大家也就死心了。”
大家劝说了半天,招弟又抽泣了一阵才恨恨地说:“你要是敢当陈世美,我非让舅舅拿狗头铡把你铡了不行。然后我就抱着蛋娃、蛋蛋跳井!我娘仨也不活啦。”说得一家人背上直冒凉气。
招弟一看火候差不多了,就又道:“要我不去单位也行,你这次到单位得自己请客贺喜,把事办得像模像样的,让单位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结婚了!我赶开春前就去一趟。”一家人这才如释重负,各自歇息。
自然,这一晚上,招弟哪里会理他?张琪源只能是独自安睡,心情十分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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