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不让爱妹干任何事情,他妈妈说,现在也没多少事情,我们几个人干干就行了,你没事就上街去散散心吧。爱妹想,这么多人待在病房里也确实没有必要,刘中举大部分时间还在昏睡,自己和他的家人又不很熟,仅仅只是那次去他们家里见过一面,就这样窝在病房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难免不自在。如果自己不在场,他们一家人还可以说一些在她面前不便说的话呢。于是这天她趁刘中举睡着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出了大门,她却不知往何处去了。医院门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上车来车往,人来人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堆着笑容,有些人说着笑着就一头扎进路边的商店或饭馆里。这里与医院虽是一墙之隔,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电视上的新闻,幸福而又热闹,而里面的世界呢,却和电视上的新闻相去十万八千里。以前她从没有踏足过里面的世界,她身体一直很不错,这次这么几天下来,让她充分体会到,这真是一个折磨人的地方,沉闷而又压抑。气味难闻不说,还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呻吟声和突然爆发的嚎哭声,以及那种看上去叫人想哭的愁容和似乎被某种东西压弯了的脊梁。她在心里打了一个比喻,如果把真正的死亡看作是十八层地狱,那这里就是第十七层地狱。
现在她在外面,远离了第十七层地狱,却不知往何处去了。出租屋她不想去,因为一踏进出租屋,那种失眠的滋味就像蚂蚁一样在身上爬来爬去。制袜厂也回不去了,当时她匆忙赶往医院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么多天过去,厂里应该把她除名了吧。因为厂里的管理很严格,管理人员有言在先,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旷工一律开除。以前就有一个同事,因为私自出去了一趟,两小时后回来,厂里就不让她上班了。爱妹茫然地看着喧闹的街道,突然想起,还有一个职高里的师姐也在陵州市,她比爱妹高两届,考取了一所对口招生的本科院校,现在在陵州市一家食品加工厂上班。读职高的时候爱妹和她的表妹住同一个寝室,她经常到寝室来玩,爱妹就和她非常熟悉并且很投缘。爱妹去掏手机,心想,给她打个电话,看看她现在有没有空,要是有空就约她见一次面。
可手机还没掏出来,铃声就先响了起来。是刘中举的妈妈打来的,她说刘中举醒了,问她去了哪里。爱妹立即打消约师姐见面的念头,回答说,我就在医院的门前,马上回来。
当天晚上,爱妹让刘中举的爸妈和妹妹到出租屋去睡,出租屋里有一张大床,还有一张长沙发,睡三个人不成问题。她说,你们接连在医院陪了几个晚上,这样休息不好会把身体拖垮的,今晚就让我一个人在医院里陪他吧。他爸妈推辞,刘中举说很想爱妹单独陪陪他,他们才拿着钥匙走了。
说是让爱妹单独陪他,刘中举也没有和爱妹说多少话,他的身体还相当虚弱,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何况是截了一条腿。他没有说起自己的腿,也没有问爱妹上班的情况,而是翻来覆去地说爱妹变瘦了,瘦了很多,要注意休息。刘中举睡着后,爱妹才把身子在躺椅上躺实,心想,换一个地方可能会睡得踏实一些吧。谁知并不是这样,她一闭上眼睛,脑子当中的碎片就像雪花一样疯狂地旋转了起来。这些碎片,全是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一会儿是她和刘中举走在大街上,刘中举拄着一条拐杖,大街上的人都说他们是兄妹俩,不然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会嫁一个断腿的人呢?一会儿是她和刘中举回到自家的村子里,村里人都跑来看稀奇,他们嘴上可能不会说什么,心里不定会怎样笑自己是个大傻瓜呢!再有就是家里人,特别是二姐,她会怎样想怎样做呢?一想到二姐爱娣,她惊出了一身冷汗。爱妹就这样胡思乱想,伴随着病房里其他病人发出的各种奇怪的声响,终于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上午,她在出租屋里补睡了一下,还是睡得不踏实。蒙胧中听见手机响,她闭着眼睛接了,又是刘中举的妈妈打来的,她已经用这样的方式打过自己不少次电话了。她说,刘中举厂里的厂长来医院看刘中举了,厂长说,让刘中举安心养病,出院后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再到他厂里上班。他说刘中举是他厂里不可多得的技术人才,他会安排其他事情让刘中举来做,有可能去坐办公室呢。她还说,刘中举现在一直是醒着的,他的精神状态比先前好了许多,但这次她没说刘中举问她现在在哪里。整个通话的过程中,爱妹只是嗯嗯地应答了几声。关了手机,她继续睡觉,这回却睡得特别实沉。两个小时后她起床,洗漱一下就去了医院。
渐渐的,爱妹习惯于白天在出租屋里补觉了。无论是在医院里还是在自己的出租屋里过夜,她都要补上那么一觉,才能缓过神来。相比之下,在医院里过夜,更让她感到烦闷。
刘中举的精神状态确实渐渐好了起来,虽然还在使用镇痛泵,但他清醒的时间明显地增多了,说话也渐渐有了一些气力。爱妹单独陪夜的时候,他让她把躺椅紧挨着病床,然后将头斜歪着向下和爱妹说话。不过他说的全是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其中有不少是爱妹所不知道的,有一次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赵玲玲。他说在初三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每到周末赵玲玲就递给他一张字条,约他到某个地方去玩,到了职高,她不再写字条了,而是当着班上许多同学的面,约他去某个餐馆吃饭,或是一道去某个网吧里上网,他都一一拒绝了。拒绝之后他就赶紧去找爱妹,生怕爱妹也被某个男同学约跑了。爱妹听着,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她提高嗓门说,别提那个赵玲玲,今后在我面前永远不要提那个赵玲玲。刘中举就像是被截了舌头一样静默了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静了一会,爱妹起身把他的头扶正,说,头这样歪着会把颈椎弄坏的,还是赶紧睡吧。说完,她掖了掖刘中举的被褥,看见他眼角有湿漉漉的泪水,她想伸手去擦,不知为什么,手伸了一半就缩了回来。
爱妹还是睡不着,睁眼盯着天花板,仿佛那上面有一座老旧的时钟,锈迹斑斑的指针老气横秋地走动着,像是营养不良的人在绕着操场跑步,半天也跑不了一圈。她想,与其在躺椅上这么难受地熬着,不如到楼下去晃晃,这样时间也许会过得快一些。她看了一下手机,还不到凌晨一点,就披着一件外套,出了病房乘电梯从三楼下到一楼。
医院的大门是关着的,院内非常安静。这医院是陵州市一家中等规模的医院,除了进大门的地方有一块稍大的场子,其余地方被几座不高的楼房分割成一条条小弄。爱妹先是在场子上转悠着,场子上有两棵银杏树,粗细和她家窗前那棵油皮树差不多,还不到深秋,有些心急的叶子就迫不及待地从树上掉了下来。一棵银杏树下摆着一溜连在一起的塑料椅子,她本想在上面坐一下,但发现露水很重,只好放弃。不一会儿,她不知不觉地拐进了一条亮着路灯的小弄,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向她传来,把她吓了一跳。打眼看过去,就见两个女人蹲在地上抱头哭泣,其中一个女人年龄和刘中举的妈妈不相上下,而另一个女人呢,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很显然她们遇到了巨大的甚至是灭顶的灾难。爱妹猜想,她们是什么关系呢?母女还是婆媳?她们在为谁哭泣呢,儿子还是丈夫?爱妹不敢多想,反身退出了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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