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我知道,你不觉得这个故事还缺点什么吗?”
“是的,是结局,不过结局我已经猜出来了……”
“你已经猜出来了?结局怎么了?”
“周先生!那是一个很圆满的结局。说实话,我不喜欢圆满的结局,我偏爱悲剧。不过,这次倒可以破例写一个喜剧的结尾。比如你在雪松坪留下来,一直到老,给雪松头人养一大群外甥和外甥女,不摆弄汽车的时候,就坐在那些叮当响的人骨架下面烤太阳,你的儿女们环绕在你的身边。”
“真是一幅天伦之乐图。”周晶华笑着把我送出蘑菇房,指着我住的那座蘑菇房说:“方先生!你住的就是那座。”
“我知道,晚安!”
我和他再次握别。
那一夜我睡得很安稳,一觉睡到快到中午,突然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在穿裤子的时候,不小心,两条腿伸进一条裤管里,站立不稳,狠狠地摔了一跤,爬起来脱掉再穿,木板门已经被推开。贡柯走进来对我说:
“头人有请!”
“啊!是吗?”
他带来的几个火枪手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在我束手就擒的时候,忽然想到我那支被收缴的司登冲锋枪,要是那挺冲锋枪还握在我的手里,我绝对会抢先给他们一梭子。
“方先生!你不是要见识见识一个活人咋个变成一副骨架的吗?机会来了。”
“你们让我上吊杆?”
“今天还轮不到你!”
“轮到哪个?”
“周晶华。”
“他?他出了什么岔子?”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啊?”我立即飞快地把我们昨天夜晚交谈的话重新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啊!一个如此原始落后的袖珍王国会有如此先进的情报观念和效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百思而不可解,让人不寒而栗。
“贡柯大管家!我们没说过什么危害头人的话呀!”
“方先生!没有危害?有没得危害你们自己知道?我还想问问你呢!”
我谨慎地对他说:
“昨晚主要是听周先生谈他自己的故事。”
“还讲了哪样事?”
“我们在一起还、还猜了一个谜……”
“方先生!你们猜的是一个哪样的谜?!”
“是关于头人跟蓝铃姑娘……”
我还没说完,贡柯就大叫起来:
“停止!别说下去!我不要听!我晓得了!还说没有危害?!你呀!你——!告诉你!天上地下的神联合起来也救不了你们啦!”
于是我就闭上了嘴,默默地跟着贡柯往前走,走近火烧堡门前的广场,看见整个雪松坪的娃子几乎都集聚在广场上来了。周晶华的脖子上已经挂上了绳套,站在吊杆下,脊背贴着吊杆。贡柯小声对我说,大家都在等待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那就是当阳光把吊杆的影子移到和火烧堡大门上的熊头对直,而且正好重合在它的鼻尖上的时候,行刑的娃子们可以不等任何命令,立即猛拉绳索,牺牲者就像飞似的挂上吊杆的顶端。以后就是围观者们伏地祈祷,再以后就是在锣鼓喧天中疯狂歌舞。
我被推到周晶华的身边,觉得有点“陪斩”的意思。周晶华的样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沮丧,他似乎在对我说:你看,怎么样,不幸而言中了吧!朋友!
吊杆的影子和吊杆对准熊鼻子那条虚线形成的锐角还不到15度,或许还有一个小时,周晶华就要升空了。8个娃子的16只手都紧握着绳索,他们的眼睛都死死地注视着慢慢在移动着的那根追命的影子。
周晶华对我说:
“朋友!是我连累了你。”
我说:
“不!也许是我连累了你。”
围观的娃子们小声地交头接耳,发出小雨飘落一般的飒飒声。忽然,飒飒声突然消失,鸦雀无声。蓝铃姑娘带着一群石头从火烧堡走出来,她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周晶华的面前,我注意到她行走的时候,左脚还有些微微的颠簸。
周晶华轻声问她:
“蓝铃姑娘!看来这回是真的了!”
蓝铃姑娘只是苦楚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蓝铃姑娘!我犯了什么罪?”
蓝铃只是忧愁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蓝铃姑娘!为我向雪松头人求个情吧!”
蓝铃只是抱怨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蓝铃姑娘!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蓝铃只是绝望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蓝领姑娘!雪松坪总得有个人发动头人的‘卡尔’吧!”
这太重要了!周晶华被处死,等于汽车也被处死,这辆汽车既是雪松坪摩登的象征,也是雪松头人拥有巨大财富的象征。蓝铃摇摇头,我的心一下就缩成了一团。在雪松坪,肯定还有比汽车引擎的转动更重要的东西,可那是什么呢?我猜想,那就是雪松头人在雪松坪的地位。周晶华和我会危及雪松头人的地位吗?雪松头人也太脆弱了!
周晶华还在苦苦哀求着蓝铃姑娘。
“时间就要到了,快进去请头人出来吧!求求头人释放我们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蓝铃姑娘真的拖着沉重的步履转身走进了火烧堡。
看来她真的去向雪松头人求情去了,我诚心诚意地希望蓝铃姑娘能够说动她的弟弟。我伸着脖子向门廊里瞄,瞄了好一会儿,火烧堡的门才打开,雪松头人果真在一群石头的簇拥下走出来。这充分说明雪松头人就是雪松头人,蓝铃姑娘就是蓝铃姑娘,绝非同一个人。雪松头人走到周晶华面前,一言不发,用愤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举起双手,像是要向他大声喊叫些什么。结果,他的手又放下了,并未出声。他既不说杀,又不说赦?一跺脚重又走进了火烧堡,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我猜测,此时该是蓝铃姑娘和雪松头人在火烧堡内展开激烈争辩的时候了。周晶华或许有救?可又等了很久,火烧堡的大门才“呀”的一声再次打开,在一群石头的簇拥下走出来的不是雪松头人,而是蓝铃姑娘。她再次沮丧地走出火烧堡,再次径直走向周晶华,不断地摇头叹息。看得出,她所面临的是难以调和、难以言说的矛盾和一种沉重而绝望的忧伤,她拗不过她那无情无义的弟弟。她看到那根吊杆的影子已经离熊头的鼻尖很近很近了,她的眼神立即慌乱起来,抬起头再向太阳看了一眼,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心冷凝到了冰点。显然,太阳不会因为她的忧伤而止步……
吊杆的影子像钟表的指针那样,在最后一微米的移动之前,给了人们一个或许会停顿很久的错觉。
蓝铃姑娘的眼泪滴落下来,她柔声悲凉地对周晶华说:
“哥!有些谜是猜不得的!哥!”
吊杆的影子颤动了一下,就和熊的鼻尖重合了。突然,一团暗影在众人头上掠过。我以为是一只大鹰从头顶掠过,猛一抬头,看见的却是周晶华被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顶上,他甚至只扭动了一下腰就僵硬了,直挺挺地在我们共同的天空上摇晃起来。
就在这时,蓝铃姑娘“啊”地一声尖叫,从腰里抽出一把锋利的佩刀,高高举起,那双由于悲伤显得更加美丽的大眼睛注视着我。她一定是迁怒于我了,她要杀死我。我只好等死,可就在我一眨眼的工夫,她把刀锋一转,猛地刺进了她自己的心脏。对自己,她是那样的绝情,只一下,半尺长的刀锋全都看不见了,只有刀柄露在肌肤之外。喷涌而出的鲜血像一股泉水,溅了我一身。
围观的娃子们都像是猝然哑了似的,鸦雀无声。而那些最不该出声的家生娃子们——那些灵敏之极的石头们却出人意料地跳着,大声喊叫起来:
“头人!头人!头人死了!”
围观的火枪手们对于石头们开口说话,而且说的竟是胡话,感到十分恐慌、愤怒和惶惑不解。纷纷大声纠正他们:
“蓝铃姑娘!蓝铃姑娘!是蓝铃姑娘!”
石头们哭着、笑着、呼天抢地喊着:
“头人死了!”
“蓝铃姑娘就是头人!”
“头人死了!”
“头人就是蓝铃姑娘!”
所有的娃子和石头们久久伏地祈祷上苍之后,就开始手拉手高歌欢舞起来。舞姿极其狂放,歌声却极其凄凉。陡然之间,一个本来会出声的娃子和一个本来不出声的石头发生了争吵,这场欢乐的歌舞旋即停止,队伍在转瞬之间一分为二,形成两个敌对营垒。娃子们攻击石头们,是因为石头们大逆不道,竟敢出声,甚至开口说话。石头们反击娃子们,是因为娃子们不承认石头们亲眼所见的事实——雪松坪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合法头人。他们为了恪守各自的神圣理念,由争吵而厮打,由厮打而械斗,终于爆发了一场遍及整个雪松坪的全面内战。结果当然是火烧堡被推倒,悬挂人骨架的吊杆被拔掉,汽车被砸烂,尸横遍野,数以百计的娃子和石头倒毙在鲜血染红的雪松溪里。贡柯由于始终低调斡旋于两个阵营之间,不仅在夹缝中安然无恙,还依然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尊严、姿态和神情。生活告诫我们,做奴才的生存几率往往比做奴隶的高得多!在他们激烈厮杀的期间,我被敌对双方完全遗忘而幸免于难。贡柯的特殊地位又给了我一线生机。贡柯不仅私下里释放了我,还悄悄发还了我的司登冲锋枪,并且替我雇了两匹马和一个马锅头。他嘱咐我快走,越快越好。他还说从乱到治的过程最安全,历来如此。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原因之一当然是周晶华的横死。原因之二是娃子们和石头们还会通力合作在废墟上重建一座火烧堡,很快将有一个新的头人入主火烧堡。不管这个头人的形貌和性格如何,脸上画不画脸谱,是不是还会不惜一切代价运一辆汽车或是坦克进来,一概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悬挂人骨架的吊杆一定还要在火烧堡门前重新矗立起来,而且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这是雪松坪人的素质和牢固的传统观念所决定的。原因之三就是幸存的石头们又将失声、失语,虽然他们还是那样心灵手巧,还是那样精于察言观色。
看来,我这次死里逃生的历险,换来的恐怕只有这篇怪诞而又眼花缭乱的、原以为是喜剧的悲剧故事了。
注释
[1]马锅头,是对赶马人的通称。
[2]娃子,即奴隶。家生娃子,即家奴。
[3]海防,越南的一个海港城市。
原载《文学报》2010年1月7日
本刊责编 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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