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王非要把他屋子的钥匙给我,我说不用,把猫关在我屋里就行了。老王说不行,他说“不行”两个字的时侯就像在生气,就像对我的拒绝非常不满。但接下来的话却又非常诚恳,他说:“我冰箱里的菜塞得满满的,我原先不打算出去的,我准备了一个星期的菜,肉也有蔬菜也有,但我经不起几个朋友的劝说,答应和他们一起去旅游,可等我回来这些菜不是就坏了吗?再说我厨房里什么都有,工具齐全。你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这几天你就在我这边煮饭吃,呵,不要再买菜了。”
我既感动又不安。老王说到这里,诚恳的表情突然变得轻松而又俏皮。他问我:“你知道菜烂在冰箱里是什么气味吗?”
我摇摇头。
“是牛粪的气味!”
他说着哈哈大笑。
“真的,和牛粪的气味一模一样,而且无论怎么洗,那种气味也除不掉。我领教过一次,没办法,只好换了台冰箱。”
我暗想,老王这人真不错,又有钱,为人又豪爽。我若是遇到冰箱有臭味,首先想到和最后想到的都不是换冰箱,而是想方设法把臭味除掉。我相信一定能找到除臭的办法,我虽然是个以写小说为生的人,但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我挺爱琢磨的,比如,手机屏上有污垢,最好的办法不是擦,而是用透明胶粘,粘上去撕下来,反复几次就弄干净了。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自己买过冰箱,以前家里有,不过那是父母的,是否也有老王说的那种臭味我从没注意过。我还没当过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
我怕喂不好老王的猫,问他应该注意些什么。他说:“没什么,把你吃剩的给它一点就行了。”其实他不说我也打算这么做,特意问一下,不过是表示对老王的尊重。面对他这样一个好人,我已经不由自主地想方设法地,在各种情况下都想表达自己对他的尊重。
我不觉得这是因我沾他的便宜才这样,我认为这就是我的道德。
老王临出门的时候叮嘱了一句:“进屋后要注意关门,不要让猫跑出去,它要是跑出去了不容易找回来。”我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吧,有我在猫就在,有猫在我就在。”
我搬到这里来,是为了修改一部二十集的电视剧本。虽然只打算租两个月,但我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房东说他收房租都是一个季度收一次。我想,多一个月就一个月吧,只要我把剧本改出来,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我以前主要是写小说,搞剧本还是第一次。
搬来之前,我和女朋友琪鱼住在一起。她原先叫王其余,认识她后,我帮她把名字改成了王琪鱼,一个普通甚至带有歧视性的名字顿时有了诗意。这也是她最初爱上我的原因。认识她的时候,我问她:“你的父亲是不是重男轻女,连生了几个都是女孩,于是给你取了个名字叫其余。”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乱猜人家的名字。我是独生女,我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其余的他们都不要,就要我。”我忙向她道歉,并讨好地说:“这个名字好是好,但如果稍微改一下就锦上添花了。”我和她好上后,从没到她家去过,她父亲开了个“杀行”,也就是生猪中转站,乡下的猪贩子把猪运进城来,暂时关在“杀行”里,城里的屠户到“杀行”里买猪,杀好后拖到菜市上去,完成了把生猪变成生肉的过程。琪鱼的父亲算是有钱人,但琪鱼告诉我,她谁也不靠,就靠自己。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她大姐打来的,我才知道她有三个姐姐,她是他们家的幺女。直到现在我也没戳穿她的假话。当你喜欢上一个人,她那点小小的虚荣也会变成有趣的优点。
琪鱼的父亲是从乡下来的,在老家时杀过猪。于是我总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个杀猪的怎么也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
我和琪鱼同居已经三年了。那是琪鱼的单身宿舍,白天她上班去了,我便在屋子里写小说。我和她有一个既现实而又宏伟的计划,平时用她的工资生活,把我的稿费全部存起来,存够了买一套房子,然后结婚。
我写了三年,从没有被人看好过,但我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三年写了十八个中篇,三十三个短篇,和作协那些专业作家比起来,数量也不算少。但我所得稿费全部存起来,才三万六。我心里急,这样下去不知哪年哪月才能买上房子。我急的时候,琪鱼便劝我不要急,她说越急越写不出来。我不急的时候,她便看售房广告。每当看到便宜点的,她便兴奋地盘算她结婚的时候要穿什么衣服,要请哪些人。而我则在盘算要买下这套房子首付多少,月供多少,我每年必须发表多少万字小说。出了名的人,发表十万字稿费在一万甚至一万以上,而像我这样的未名作者,能拿五千就不错了。
最近我在几个朋友的怂恿下,决定搞电视剧。他们说:“一部二十集的剧本,能拿到的稿费比你写一辈子的小说还多。”我以前一直不敢写长篇小说,就是怕写出来后没地方发表,怕把时间和精力都搭进去了,却得不到一分钱的稿酬。写中短篇不一样,东方不亮西方亮,总能找到地方发表。即使东西方都不亮,也不过是几千字或者几万字的事情,再写就是。朋友们说,写电视剧比写小说简单,语言好不好没关系,只要故事好就行了。琪鱼听了他们的话,也天天给我吹枕边风。她说:“如果写剧本,我们不光可以买房子,连买车的钱也有了。”正当她的畅想搞得我飘飘然的时候,却突然又幽幽地说:“到时候你有钱了,漂亮的女人围着你转,恐怕就看不上我了。”我立即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说她仍然不满意,我就发誓:“如果我抛弃你,就让我出门被车撞死!”
琪鱼忙捂住我的嘴,不准我乱说。
我不这样说,她又不高兴,说她的青春全都付给我了,到时候我若是抛弃她,得赔偿她青春损失费,一年十万,三年三十万。
我说:“我有三十万赔给你,还不如和你一起用,所以你放心吧,我没那么傻。越有钱我越是不能把你丢开,因为把你丢开就等于我往水里丢钱。”
剧本初稿写出来后,托人转给电视台剧作中心的一位导演,请他指点。导演看完后提了几十条意见,最主要的有两条,一是剧本的文学性太强,更像一部小说,而不是剧本;二是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还不够激烈,不激烈就显不出人物的个性。不过基础还是不错的,从没编过剧本的人能拿出这样的东西来,已经非常不错了。只要照他的意见修改,完全可以将它变成一个真正的剧本,甚至一个拍出来后引起轰动的剧本。
我和琪鱼兴奋得一宿未眠。
我决定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修改,为了不被人打扰,我把手机交给琪鱼,为了避免我忍不住了跑回来找她,我把宿舍的钥匙也交给了她。我和她约定,我到什么地方去租房子不能告诉她,租好后就搬出去,这样她即使想我了也找不到我。她的手机已经欠费停机了,只要她不交费,就会一直停下去,这样我想她了也无法打电话。总之我们想尽一切办法,都是为了使我在改剧本期间和她不要有任何联系,都是让我安心改好剧本。
琪鱼趴在我的胸脯上,温柔得像一只小猫。她说:“就两个月的时间,你一定要忍住。”
我豪情万丈地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以前没有你,我不是也忍了二十多年嘛。”
琪鱼捏着我鼻子:“你生下来的时候就知道要女人呀?小坏蛋!”
我们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可说一阵话,我那个东西硬起来,我们接着又来。我们都觉得,我们就要分开了,因此有必要把这事做饱,就像喜欢吃肥肉的人一样,你让他吃个够,吃够了还叫他吃几片,这样他就不会再馋肥肉了。天亮的时候,琪鱼说她的腰都要断了。而我则感到全身又软又痛。我想,不要说两个月不来,就是两年不来我都不会想,我身体里那种叫人发想的东西一滴也没有了。最痛的地方是关节,就像得了关节炎。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只雄黄峰。
我在一本书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黄蜂的女王在婚配时,会邀约多达二十五只以上的雄蜂进行交配,那些雄蜂交配完后把自己的性器官弄得粉碎,铺散在女王身上,然后死去。
死我倒不怕,因为我还没感觉我会马上就死,但我怀疑我那个东西是不是废了。
搬到老王的隔壁,呼呼大睡了一天一夜,这种担忧才解除。它没有废,只不过是磨损太大了。
我租的房子在市郊,围墙里面就一幢三层楼,院子里有一棵大银杏树。这里非常清静,很适合干我这一行的人生活。并且租金也很低,一个月的租金一篇小小说的稿费就够了,而同样大的房子在市里面至少要半部中篇小说的稿费。
住了几天,我才发现除了老王那屋,其他屋都没有人住。我想恐怕是因为交通不便,除了像我这种不上班的人住着还合适,每天按时去上班的人住是很不方便的,要进城得走半个小时才有公共汽车。
头两天我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心想这是对新环境还不适应,脑子还没转过弯。可歇了几天后,仍然找不到感觉,我心慌了。
写电视剧本和写小说不同,写小说是把大白萝卜晒成萝卜干。写电视剧本则是往一个白大萝卜里注水,使它变成一个大冬瓜。
比喻是这么个比喻,可往大白萝卜里注水使之变成大冬瓜,并不像拿起灌满水的针筒就往里面注。这样弄出来的水冬瓜,是没人要的。而是要不留痕迹地使它变大,并且还不光是让它变成一个圆不溜秋的大冬瓜,还要使它像大西瓜一样可口,老少皆宜,只解渴不解饱;像魔术箱一样神秘,一会扯出这样,一会扯出那样;像走马灯一样连贯,虽然转来转去都是那几个人,但他们一直在你追我赶。
在这方面我的手艺还不够好。
我知道做这种事不能慌,越心慌越弄不好。
老王叫我给他喂猫,我也正好找点闲事来做,让心宁静下来,只有宁静才有灵感。
老王其实不算老,四十来岁。按照我们这里的习惯,我应该叫他王哥。可第一次见面,他就叫我称他老王。他说他喜欢别人称他老王,他开玩笑说:“因为老王是最厉害的,见一个吃一个”。他指的是扑克牌里的老王。
老王的猫是一只半大的虎纹猫,毛黄的地方黄得发亮,并且那毛也要硬一些直一些,白的地方白得柔和,毛要软一些也要浅一些密一些。总之是很漂亮的。
我没有照老王说的,把吃剩的给猫就行了。猫喜欢吃腥味重的东西,我专门买了猪肝,每顿饭给它切一小块,剁碎后煮在饭里面。我不这样做似乎就对不起老王,在我养着它这几天,它要是瘦了,或者不想吃东西了,我都会觉得是罪过。
我的写作工具是一台笔记本计算机,花了不到一千元买的二手机。老王走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就把计算机搬到老王屋里,目的是一边改剧本一边用眼梢盯着老王的猫。喂饱后把它单独关在屋子里,我怕它受不了。我这是以己及猫,我吃饱了关在屋子里有事做,猫又不写作又不看电视,我怕它寂寞,司时我也担心它从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溜出去。虽然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但猫毕竟比人灵活,万一它从什么地方溜出去不再回来,我就对不起老王了。
我坐到老王的屋子里,灵感就来拍我的脑门来了。我一口气写了六千多字。而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写作的时候,老王的猫哪儿也不去,静静地伏在桌子上,似睡非睡。有两次还爬起来,走到计算机旁边,不解地看着我的剧本,在这边看了一阵,又跑到另一边看了阵。仿佛真看懂了,又仿佛不屑一看,回到原位,伸了个懒腰,然后又趴下了。
我心里已经喜欢上这只猫了。
半夜里,我写累了,准备回屋去睡觉。
我合上计算机。这时老王的猫前弓后踞地坐起来,慢摇摇地走到桌子边上,伸出爪子拍了拍一只存钱罐,轻轻说:
“懒猫、懒猫。”
我差点笑出来,它居然会说瓷猫是懒猫,存钱罐的造型的确是只猫。最让我觉得好玩的是它那副老练的样子,像成人在逗小孩。它见我看着它,更得意在瓷猫的头上拍了两下。
“懒猫、懒猫。”
我有些迷惑不解,是它在说话?还是我在做梦?我经常在梦中梦见自己写出传世之作,激动得不知所措,可醒来后才发现握着两个空拳。
它的声音像口齿不清的小孩,但和它平时的叫声完全是两码事,那的确是我们人类的语言。
我小心地拍着它的头,也叫它“懒猫、懒猫。”
它缩着脖子,等我拍完它的头,它再去拍瓷猫的头。
这只猫会说人话,那可是国宝啊。我睡意全无,激动得全身发抖。如果我把这个消息公布出来去,说不定全世界都会沸腾。我想试试它会不会说别的话,便摸着计算机说:“计算机、计算机。”
它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然后试探性地说:计算机。
像是说的“电啰”,也像是“定啰”。
我轻轻扣着放计算机的桌子:“写字台、写字台。”
它说:“写台、写台。”
渐渐地,我发现它最多只能说两个字,我说任何一句三个字以上的话经它都简化成两个字。说两个字还说不大明白,但说一个字的时候,它的口齿是非常清楚的。我想我遇到神猫了。
我和它玩到天亮,我已经坚持不住了,我得去睡觉了。睡觉之前我给它弄了点吃的。我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给它吃,而我自己,随便吃点什么都没关系。我问它:“你想吃什么?”
它跳到衣柜上面去了,不知它是懒得回答,还是听不懂我的话。
我给它做的饭里面有带腥味的猪肝、补充热量的火腿肠、补充蛋白质的鸡蛋、补充维生素的蔬菜。它的饭量不大,我每样都只给它弄了一点点。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猫饭了,我已经把我仅有的营养学知识发挥到极致了。
从这天起我晚上写作白天睡觉。我睡觉的时候把猫放在床上,用叠做几层的毛巾给它当被子。它睡觉很不老实,还没睡上五分钟就要爬起来。我醒来时它早已不在床上。我本想把它关在纸箱里或者衣柜里,可对一只会说话的猫,我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而最让我恐慌的是它有时候爱讲话,有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不理我,傻眉傻眼完全是一只普通猫。老王回来要是发现我把它的猫养成了一只傻猫,责怪起我来,我可担当不起。
我独守这个奇迹的激动,已经变成越来越大的负担。
那天我跑到街上,想把这个伟大的奇迹告诉琪鱼,可拨出去后只听见计算机回答道:“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经欠费停机。”
除了琪鱼,我还有十几个所谓的圈内朋友,可琪鱼为了让我不受打扰专心改剧本,她把我的电话卡下了,偏偏我又是个对号码之类的数字天生迟钝的人,他们的电话我一个也记不得。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回到屋子里,对着神猫发愁地激动一番。
可想而知,我的剧本改得一塌糊涂。为了保持猫的说话能力,我得抽出大量的时间陪它说话。它的说话能力毫无进展,只要能够将口齿不清的几个字保持下去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待它比待我爹还累。有一次它屙出来的屎像糖浆一样,把我吓得整整一天没敢合眼。它平时屙的屎可都是黑灰色的,而且是成条形的,有一定的硬度。我不敢抱它去打针,我怕医生一针打下去,用化学方法制造出来的药水使它从此失去说话能力。我仔细回忆是不是食物有问题,分析了一阵毫无结果,一会儿觉得没问题,一会觉儿得也许是哪个细节上没弄好,自己和自己争论了一番,把自己搞得像个神经病。直到十八个小时后,它屙出的屎终于又是黑灰色长条型的,我才稍微放心地打了个盹。
不能打电话告诉朋友,我决定写封信。他们的电话我记不得了,但他们的通讯地址我还是记得的。可我刚写到一半就不想写了,一是长期用计算机,手指头捏笔捏不了多久就很痛。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我写不清楚这封信。前因后果什么的都好写,写到猫说话,我发现任何一个字都无法准确地还原它嘴里发出来的那种声音。一旦我把那个字写出来,再去读它,就发现它已经走调了。如果是在电话里,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我学一学就完了,学得再不像,也比写在纸上强,而且强得多。
我第一次发现,声音对人这么重要。如果我们都变成了只会识字的哑巴,这对我们将是多么恐怖,多么难受。
我沮丧地把写好的信撕了。
就在我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老王终于回来了。老王看见我,关心地问:“怎么了?脸那么黑,是不是病了?”
“没有,是没休息好。”
“你也不要太用功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剧本也要一句一句地写。”
我心酸地点点头,我哪敢说是为他的猫累成这样的。
老王带了瓶好酒回来,说要和我好好喝一杯,一为感谢我给他喂猫,二是因为今天过节。我已经忘记今天是个节日,老王不说我是绝对想不起来的。老王说:“好好喝一杯,然后好好睡一觉。”
喝酒的时候,我对老王说:
“老王,你的猫会说话,你知道吗?”
老王答非所闻地看着我:“你发现了?”
“我发现了,真是只神猫啊。”
老王放低声音叮嘱我:“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事绝对要保密,记住了?”
我忙点头,同时心里一惊,想起没有打通的电话,没有写完的信,我心想,天啦,我差一点就把老王的秘密泄露出去了。
我很想知道老王是怎么教会猫说话的,可他总是岔开我的话,大谈他的旅游见闻。我知趣地不再往下问。我和老王正喝着,那猫却一下跳到桌子上,对我和老王说:“过节、吃鱼,过节、吃鱼。”
我马上说:“好好好,过节是应该吃鱼的,怎么把你给忘了。对不起对不起。”
老王却挥手赶它,他说:“去去去,这是人过的节,又不是你过的节,吃什么鱼。一边去,一会给你吃汤泡饭。”
我对老王大为不满,这是一只神猫,他怎么可以像对待一只普通猫那样对它。仗着酒劲,我不客气地说:“老王,不就是吃鱼吗?怎么不给它吃,一定要给它!虽然我们过的是人的节日,可它既然会说人话,就应该和我们一样。”
我的心突然一下难受得要命,觉得老王这样的人太可恶了。老王说:“不是我舍不得,家里没买,菜市早就收摊了,半夜三更的,到哪里去给它弄鱼。”
猫还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说:“过节、吃鱼,过节、吃鱼。”
我冲动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去买,我不信这么大一个城市,还找不到卖鱼的。”
我走到街上,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后对司机说:“送我去卖鱼的地方。”
司机以为自己听错了:“卖鱼?这么晚了你要买鱼?”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司机挠了挠头,像是不知道该把我往哪里送,但又舍不得放下生意不做。最后他把我送到“酸汤鱼火锅城”。我暗想这家伙还算聪明。
酸汤鱼火锅外面有块牌子,上面写的是:
鲤鱼三十五元一斤
鲶鱼四十元一斤
草鱼二十五元一斤
鲫鱼六十元一斤
黄腊丁八十元一斤
我懂牌子上的意思,在这里吃饭,如果要一斤鲤鱼,其他配菜和饭都不再另外收钱,给三十五就行了。
我叫老板给我来一斤黄腊丁,既然是过节,就要给它吃最贵的。老板问我几个人?我说就我一个,我不在这里吃,我要把鱼带走。老板为难地说,他的鱼没这么卖过。我摸了一百元钱给他,不高兴地说:“你不就是为了赚钱吗?给我称一百块钱的就行了。就按八十块钱一斤。”
最贵的时候,这种鱼在菜市上也只卖十块钱一斤。
我把鱼提回来,连同车费花了一百五十元。我和琪鱼过节也没这么大方过。
老王不以为然地说:“猫就是猫,你不能把它宠坏了。”
原以为老王回来了,我只要好好睡个懒觉,爬起来就可以把剧本改下去。猫再神也是老王的,不是我的,我不能再管它了。
可当我打开计算机,猫不再趴在我的桌子上,我心里就空空的,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它在我的心里占据的位置,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任何一个人,包括琪鱼,甚至包括我的所有亲人。
不过还好,它现在喜欢到我床上睡觉了。它还是不喜欢毛巾被,它喜欢睡在我旁边,我怕睡着了压着它,常在半夜里惊醒过来。醒来时看见它不是趴在枕头边就是趴在脚边,我像初为人父的人那样细心,我要拿点什么东西给它盖好才能重新入睡。
有一天老王回来后神秘而又得意地告诉我,他把猫卖了,卖给一个外国人,过两天那个外国人来捉猫时把钱给他带来,一万美元!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首先是感到这个老王也太没有民族感情了,这种国宝级的猫,要卖也要卖给我们国家的科研机构嘛,让科学家们研究研究,说不定会因此突破人与其他动物的语言交流。然后是觉得老王目光短浅,见钱眼开,如此奇迹,只卖了一万美元!
如果我有一万美元,我会毫不犹豫地买下这只猫。
不知为什么,自从老王旅游回来后,我对他越来越反感。
谁知就在那天下午出事了,猫在我的床上死了。不知是被我不小心压死的,还是被厚厚的被子捂死的。反正我叠被子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死了。我立即把老王叫来,告诉他这个不幸。他生气地说:“我叫你不要宠它你不相信,你宠它它当然喜欢朝你的被子里钻。这下好了,我鸡飞蛋打了。”
我非常难过,我对老王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赔你。”
“你赔得起吗!”
老王说着转身走了。我非常绝望,赔钱虽然也是件大事,但比起死掉的猫,我心里要难过得多。过了一阵老王进屋来对我说:“对不起,刚才在气头上说了‘句气话。我知道你特别喜欢这只猫,这样吧,你赔我一半就行了,你写小说赚稿费也不容易。”
老王把猫拿去埋了。
天已经黑了,按照我的习惯这时候本应该打开计算机写作,可我什么也不想干,呆呆地坐到天亮。天亮后我没有睡觉,而是去把我存在卡上的稿费全部取来。赔一半也还不够,我写了张欠条。我把欠条和钱给老王,他看了看,当着我的面把欠条撕了。他豪爽地说:“行了,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我内疚地说:“老王,真是对不起。”
老王说:“不要道歉了,这是意外,是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的事情。咱们是兄弟,这事就这么了了吧。”
我不反感他了,而是觉得他这人其实非常不错。
我现在一贫如洗,我必须排除一切杂念把剧本改好。
可从这天晚上起,只要我坐在计算机面前,就听见猫在门外叫唤,听上去是一只普通猫在叫,但它的声音那么哀伤,叫人肝肠寸断。我打开门,却又看不见它在哪儿,而且叫声也停了。如此反复,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我必须搬家,否则不光改不好剧本,说不定我会发疯,把已经改好的全部删除,甚至砸烂计算机。
我还能去哪儿呢,我只能去琪鱼那里。
琪鱼惊讶地、司:“这么快就把剧本改好了?”
我垂头丧气地说:“没有。”
“忍不住想我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病了?”
“也不是。”
我把经过告诉琪鱼,她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我已经说完了,她冷冷地说:“说呀,就这么简单?”
我只好絮絮叨叨地捡重要的再说一遍,琪鱼突然大喝一声:“行了,你也太愚蠢了,连编谎话都不会编。真是社会进步呀,猫都会说话。你出去随便找个人来,看有哪个人信你说的!”
她冷笑了一声:“哼,我终于明白了,你写小说为什么老出不了名,原来你根本就不会编故事。”
“琪鱼,请你相信我。你都不相信我,这世上就没有第二个人相信我了。”
“我当然相信你,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相信你,你这是玩女人玩多了体虚。我相信你还被派出所罚了款,把玩剩下的钱全都罚光了!”
我绝望地想去拉她的手,以便她听我的解释,她却尖叫着跳起来:
“不要碰我,哪个知道你现在身上有没有艾滋病!你给我滚,我永远不想见到你。”
“琪鱼……”
“快走吧快走吧,把你拿进屋来的东西都拿走。”
我绝望极了,我身无分文,我能去哪儿呢。我抱着我的计算机在桥洞下呆了一宿。别的东西我都没要,要来扛在身上也不方便。
天亮后我去了一个朋友家,我不敢再讲猫会说话的故事了。
半年后,我把那个剧本卖掉了,我改不好,把它卖给了一个颇有名气的编剧,据说他赚了好几十万,而我只卖了三万。朋友们都说我太傻了,怎么也应该卖个十万甚至二十万。可我已经很满足了,能够把赔给老王的钱找回来,我已经十二万分地满足了。我看明白了自己,除了写小说,别的事都不会干。我不再想有没有人赏识我,也不去想是不是会出名,只要还能写,只要写了还能赚几个稿费,这就够了,我认命。
从朋友那里搬出来,我租了一间小屋,隔壁的人不养猫,但喜欢养狗,那狗不会讲话,只会汪汪叫。
我写得比以前慢多了,因为不再去想买房子的事情,没那么大的压力。没想到这几篇作品发表后反而引起一些人的注意,说我写的是新实验主义小说。
又过了半年,我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某科研所王某某,将他们单位几年前研制出来的一种芯片植入猫的舌根,芯片一旦在计算机的操纵下,猫就会说出一些短语,仿佛人在说话。王某以此设骗局,多次行骗成功,已骗取近百万元。最近一位受骗者准备把死去的猫煮来吃,结果发现了舌根下面的芯片并报了案。目前王某已经被捕,对其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看得我脑门发烫。那一百万里面可有我的三万哪!
我百感交集呵,我终于可以在王琪鱼那里平反昭雪了。
我激动地给王琪鱼打电话,叫她马上买报纸来看,第三十二版上有重大新闻。说完后我放下电话。过了三个多小时,估计王琪鱼已经看完了,再打电话过去。
“看到了吗?”
“看到了。”
“这下你应该相信我了吧?”
电话里没有声音,我知道她一定很激动很内疚。我等一会儿,她果然如我所料地哭起来。我立即说:“不要哭,不要哭,我马上就来见你。你是不是还住在那里?没搬家吧?”
王琪鱼大声说:“你不能来!”
“怎么了,你还不相信我?真的以为我有传染病?”
“不是,我上个星期结婚了!”
王琪鱼说完放声大哭,但我只听了个前奏,她就把电话挂了。但我能猜测得出来,说她哭得死去活来也不过分。她肯定哭得死活来,她应该哭得死去活来。
我懵了。
看着手机上的号码,我觉得它有些陌生。我真的有些陌生了,刚才是翻电话本找出来的。这个号码显示了几秒钟,然后从屏幕消失了。当然它此时还在机子里面,但它离我已经很远了。
打完第一个电话,我去买了一束鲜花,预备去见她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看来用不着了。我不能把花献给她,也不能献给我自己,我不如如何是好。
我发呆,发傻,我以为我憋了一年多的泪水会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会泪流成河。可我等了半天,脸上是干的,眼睛里也是干的。
我掐了一朵:芘叼在嘴上,无意中看见玻璃窗里模糊的影像,像一颗子弹打在我嘴上,此时正在流血。
算了,我想,算了。我是说算了,不他娘的算了还怎么着!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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