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童子是儿子自己起的名字,是在看了一部神话色彩的动画片之后。又说娃儿不能生得太伶俐,太伶俐的娃儿是养不住的。这样说着,脸上就像阴天一样压沉沉暗下来。
应该不需注解了,这是在我第八次来到这他劳动的地方,发生的对话。顶上天空微阴,空气中散着忘情花的轻香,我坐在土埂上吹口琴,一曲罢,童木偶木偶样朝我走来。
交谈是以问答方式开始的,问者是他。
这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桥?
为了过河呀。我完全不假思索,这是不需思索的。
修桥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句就令我迟疑了,因为若回答,就是重复一遍刚刚说完的那句话。深深看他一眼,看见一副空空的样子,心中一戚,竟是不忍之心的回应。于是我重复说,修桥的目的是为了过河。
你说,桥摆在那里,是不是就是让人过的?
这回我不答了,只深深一点头,因为这句子的实质,是反问。他果然是激愤使然,紧接着,密不透风的话语连珠炮样射出。大概意思是,桥既然是为了让人过的,那要么就别让它有,让它有了就应该结实安全,别是一张吞人命的魔鬼大嘴巴。
他眼里闪着仇恨的光,恶狠狠朝前面盯着,问,知道这小石头桥是谁弄断的吗?
我惊奇地看向他,圆睁双眼的样状,肯定跟喜儿听我解释他名字的由来时酷似。所不同的,喜儿打底的是孩童儿的好奇,我的,是成人的哀悲。
果然,这桥为童木偶所折。说出这时,他先嘿嘿冷笑了两声,完后眼角似迸冰粒一般,出来两滴泪。
我之惊是,为什么他要断石头桥?
就是面对这个疑惑,童木偶让我知道了他命一般疼爱的儿子,是怎样被这张魔鬼的嘴巴无情吞噬。
童子他还不满十七岁呀,我的童子他还不满十七岁呀!
他的泪再没有出来,全部泼进了声音里,使那些话像是来自冰寒彻骨的漆黑深渊。使我想起弗洛伊德所说的那上天的雷声。他说童子太年轻呀,他还是个孩子呀。小孩子肯定就是喜欢抄近路的,知道这里有这么座小石头桥,为了少挨雨淋,就选了这条路。这儿离他的住处近呀。他要是个大人,那就绝不会了,就会知道从这样一座桥上经过的危险,尤其是在下雨天里,桥面裂开的那道黑洞洞的口子,就是魔鬼的嘴巴。这里不是经济特区吗?不是全世界都出名的有钱地方吗?那为啥不把这座破石头桥修一修?用不了好多钱的。他们为啥不把它修一修呀?慈悲城修得那么漂亮,里面所有的高楼大厦、广场公园都闪闪发光,却为啥在这城市边儿上有这样破烂的一座石头桥?!
我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把内心的悲愤倾泻出来,亲爱的儿子死了,他的世界坍塌了,可是却不知该找谁去算账。这分明是一场谋杀,却无从指认凶手。是桥吗?只能是桥了,那破损了的夺命的古老得要腐朽了的桥呵!
知道支配他这行为的,也是疼痛,我毫不惊讶。
心的疼痛。
他说疼痛的驱赶,使他跋山涉水,再次从遥远的黄土高原来到这夺去儿子性命的地方,愤怒地拆毁这座破桥。但是,桥的断损丝毫没有减轻他内部的疼痛,它还在那儿,像是一只硕大的毒蝎子恶恶叮着,日日夜夜叮着。他用手指着心脏所在部位,说就是这儿,疼得受不住,一刻不能安宁。直到生出将小桥重新修好的念头,并付诸行动,这才好了一些。确实应该把这桥再修好,从前肯定从这桥上过的,不光童子,要不然,桥的两端就不会有那么光坦的路,而会是荒地了。后面这城郊村里住着这么多人,人们肯定是需要这座桥的……
他终于哽咽了,字于是一个一个往外吐了:再,不,能,让,它,吃,人,了,呵!
童子死了,再不能有人在这里丧命了!
这样的悲伤是不能安慰的。我用无言接应他所有的倾诉。如果我的无言也能像大山一样宣示大言,那该多好呵!
我的忧虑随之而来,如果是这样,那他劳动的艰巨性是多么不可思量,几乎可以说,他是在倾力于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这桥虽小,却不是他一人之力所能成就。不仅仅是有了足够的石头就可以的,还要有钢筋、水泥、铁钉等等商品性的材料,也就是说,要有一大笔钱才行。
等帮助这个人的心念在头脑中化成具体办法,我说话了,告诉他,我是一个走了很远很远路来到这里的雕刻家。我让他知道什么是雕刻。又给讲了喜儿的故事,让他知道这世界上,不幸从来都不只属于一人。他眼睛里光的变化使我知道自己努力的成效,这个人总算被从生命伤痛的深渊中拉出来一些了。
他吃惊地问,叫喜儿的这个孩子,他的妈妈从来没有来看过他?
随后眼光低下去,黯黯叹息着,说,她没法儿来的,太难受了!她还活不活呵!当初指定是实在没法儿了才……她总得活下去呀!唉,这人世间呵!
我长出一口气。
然后斟酌着,说出想请他帮忙的话,说想创作一件雕塑作品,觉得他是十分难得的模特儿。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得这样在大地上四处走呵走呵,走到那些能够获得灵感和发现的地方。简直想都没想,他就使劲一点头,答应了。他是那种黄土地上长出来的乐于献出帮助的人。
是为了让他从阴霾中再出来些,后来,我说了他年轻时候肯定是个帅哥的话。那是夕阳西下时候了,黄昏像沉郁的思绪飘落在眼前的田野上,他差不多诉说了一个整下午了,胸中积郁该消散的可以了。让黄昏背后的黑夜吸纳他全部哀伤吧,把一个透落的人交给明朝的太阳。
其实,现在的童木偶,离艺术更加近一些,因为,他的生命元素中,已经浓浓渗进了苦难这一种。
说给向文登可以考虑卖给谭总一件作品时,乍听,他吃了一惊,显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弄确实了,一派心花怒放。他认为看见好运的招手了。谭总是慈悲山城最大的细瓷公司老板,号称家财超过几百个亿,生意做满了全世界。细瓷是慈悲山城的特产,由来已久,在近几十年里走向产业辉煌,成为振兴地区经济的支柱。我来的第一个周末,向文登就带我赴了谭总的豪华宴会,就是在那个晚上,谭总让向文登知道,他想拥有一件我的雕塑作品,只要货能令人满意,价钱是不会吝惜的。
我唇齿清晰地告诉向文登,不卖。
这并不是针对谭总一人,而是所有跟他相类似的人们。我是有些郑板桥的脾气的,不是什么样人只要有钱就能买到我的雕塑作品。我不是那种天才型,一夜之间就能成就一大堆,有时,我得花费几个月甚至一年的工夫才能磨琢成一尊小小的头像。许多时候,我都是手握雕刻刀或是凿子,坐在那里对着面前的石头发呆,任凭时光像水一样从身侧空空流淌,去到永远追不回的地方。更甚至我会连续数日游走在不见人迹的阡陌荒野,犹如一株行走的树,连工作室都不进。得来如此不易,怎能够不加倍珍惜,我的作品于是只买给那些能懂的人,这就是我清贫的本质原因。
我令向文登为难了,谭总一直是他挖空心机想巴结的人,这样友谊带给他的好处语言无以穷尽。而我的拒绝,无疑,将使他落空了。
可是现在我竟然改变了,想一想吧,他的心花怒放多么有理由。
从中他还看到另一个希望,那就是获得一个文化女人所生儿子的可能性。我必得静静住下来,完成卖给谭总的作品,使他获得充分接近我的时机。他坚信不管怎样,我终究并不是神仙,只要是个女人,有肉身,那就绝不会真的不需要男人。
我要价十万。谭总毫不犹豫答应了,当晚就设宴,亲自交给我用做材料的大理石,说是好多年前从印度买回来的,珍藏至今。那的确是块物中上品,有着沧桑的图纹和沉郁的墨红色,简直就是童木偶此刻生命的颜色。但印度是大理石的故乡吗?
谭总哪里在乎作品本身的艺术含量,他要的只是它出自我之手。尽管女人对于他就好比贝壳对于海边的沙滩,只要有潮涨潮落,但是,那毕竟只是一些海浪能够旋玩的贝壳。对他这样的男人而言,诱惑永远在力气不易抵达的地方。他派来一辆豪华汽车,接我去一座山间别墅,说是已安排了最好的厨师和佣妇,让我可以在宛如仙境的舒适所在成就惊世骇俗的杰作。我谢绝了,讲给他我的灵感之源,说是工作将在郊野空旷的大地上展开。
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认真地对待我的艺术,因为在我,它就是真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开始了。我雕刻刀画出的每一根线条,都表明这将是我雕塑艺术创作的一次飞跃,一件可以跟时间同行的艺术品就要诞生了。我触摸到了手中石头的灵魂,感受到了它的疼痛。在大理石飞落的齑粉中,我看见一个人怎样历尽艰辛,千锤百炼,淬出自己的神性。是的,神性就在人性中,只要肯自我敲击,如磨石中之火。
我的构图丝毫不繁复,就是童木偶在断了的小石头桥旁边,久久盯视着被自己折断的桥,考虑是不是该弯下腰去,重新捡起脚旁的铁镐,开始修建的工作。
我把这画面讲给前来观看的向文登和谭总,让他们知道这个特殊的瞬间的含义。是的,瞬间是时间的全部,它包含了历史从头到尾的整个过程。我们把它用能够凝视的样貌呈示出来,告诉人们,此时此刻之中,不仅充满着所有过去,还藏纳着无可选择的未来。
我给作品题名为《悲伤的父亲》。
谭总和向文登,他们于是知道了整个故事。
本来我只是想用赚来的十万酬资帮助童木偶买材料,雇人工,了却重修小桥的心愿。却没想到,更有另外的收获。谭总和向文登,这两个男人都发了善心,开始为小桥的修建忙活了。很快来了一辆卡车,一帮人,铿铿锵锵干了起来。人们热火朝天干活的场面做了我的模特儿的背景。
这座小桥是必得修好的,因为它也是连接童木偶人生的桥,必得它坚实地耸立了,这位悲伤的父亲被丧子之厄硬生生崭为两截的人生,才能重新连缀起来。
镜头悲哀地逼真了童木偶的苍老,这样一凝视,他与实际年龄之间的距离,至少在十几年。我雕刻刀下渐渐成形的这张面孔,有着延伸时光的意义了。
谭总和向文登的表现使我欣慰,使我更加赞同米开朗琪罗的想法,确实,摩西应该做的不是暴怒之下跳起来摔碎圣十诫板,而是潜入平静,于深大的平静中寻找引导民众回到高尚信仰的途径。不管他们二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只要是善,那就好呵!
这是一次快创作,当小桥彻底竣工,作品完成了。我请谭总在桥头立一块小小的碑,上书童子桥。看见这三个字时,童木偶裂开嘴,让我第一次看见他真实的笑容。这碑却不仅仅是为他而立,对于整个慈悲山城,对于过往与未来的所有光阴,都需要这一份警示意义。
童木偶可以回乡了。在他要回的那个早上,我将存着十万元的一张银行卡交给他,说是他当模特儿的酬资。这次,我看见他的眼泪像河水一样汹涌而出。他的泪和他的笑一样,令我欣慰。这个人回来了。
我告诉向文登,决定不再去寻找白珍珠了,因为已经不必了。
犹如喜儿曾让我获得启示,童木偶也说过一句惊心动魄的话。他说,这桥呵,用什么样的石料,建成什么样式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里头要有良心。
向文登拿出喜儿送给我的礼物。前几天,他曾回去一次白丘,临走的时候,喜儿让他转交给我。
这个孩子,他提前知道,你不会再去了……可是我却以为……
向文登怅然若失。
我相信他此刻感情的真实性。他说从没有女人这样打动过他的心,这话我也相信。但他的感情如彗星一样耀眼而短暂,眨眼间就会消匿天边。他所在的这个地方,风不允许任何存在成为长久,而所有的存在都无法不适应风。我不必为他感怀。
喜儿的礼物是一幅画,画在对折着的一张薄纸壳上,由两部分组成,一侧是一棵大树,就是树枝直指着他窗子的那棵大槭树,树下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男孩儿的前面是一条蜿蜒延伸的土路,男孩儿朝路爬来的方向久久遥望着。那分明就是他。我看着,笑了,摸出铅笔,在下角注上两个字:思念。
另一侧,是一个花儿的海洋,世界上所有的花儿都来这里集结了,牡丹、勺药、向日葵、木棉、荷花、菊花、梅花、野玫瑰、星星草、铃兰……所有的花朵都开放在春天。在花朵和春天的中心,笑吟吟站立着一个裙裾飘逸的女人。尽管那是一个动画片上摹下来的仙子的形象,但我知道,喜儿的心里,那是我。
向文登抱歉地笑,说你看这孩子,画了些什么!不同季节,不同地方的花儿,怎么会开放在同一个画面上?竟然还有野花!
我端详了一会儿,又笑了,铅笔朝旁边写下去:
愿所有花朵开满你的春天。
这是喜儿给予我的至深赞美和祝福。
我写着,笑着,笑着的脸上,凉凉地,有泪珠儿滑落。
我去买来厚厚一叠图画纸,一大捆绘画铅笔、蜡笔,一个有着漂亮的墨绿颜色的写生架,交给向文登,让他带给喜儿,算是我的回赠。我知道这些东西的徒劳,对于一个孩子,对于喜儿,最有意义的礼物,是妈妈。但是,我能做到的,只是这些了。喜儿,请原谅我。
告别之际,我请求向文登答应,无论如何,不要让喜儿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宁可让他以为,最早,他是一个被亲生父母包在襁褓中丢弃的婴儿。
风又将我托起来了,我又将远行。愈去愈远了,我飞翔于清风之中。心里忽有闪念,上苍赐疼痛予我,就是为了让我能够体谅别人的疼痛,那些喜儿、童子,那些童木偶和喜儿的妈妈,上苍让我以自己的疼痛体谅他们的疼痛。
慈悲的上苍呵!
责任编辑:玉波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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