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昂尼德钟表店-诗人县长和修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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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亚芬睁开眼睛,见睡在旁边的唐天琢不见了,就坐起来,喊着,妈,天琢咋没了?

    唐贤珠早就起床了,儿子和宋亚芬突然结婚让她毫无准备,屋子里小,她没地方住,昨晚上她在街头的旅馆住了一个晚上。这一晚上,她失眠没有睡,早晨四点多钟就从旅馆出来了。她开门进屋时,见儿子唐天琢打扮得怪模怪样的:把分头梳得锃亮,抹了法国产的勃朗发蜡。穿了一身俄国产的粗纺呢西服,扎着紫色领结。脚上穿着犹太人穿的三接头皮鞋。拄着一支檀香木手杖。唐贤珠就小声问他,你干啥去?

    唐天琢说,我去办一件大事。说完就走了。

    宋亚芬就问,妈,天琢去办啥大事?

    唐贤珠说,放心,天琢做什么事情心里有数。他看着很呆傻,其实非常有心计,这方面他非常像列昂尼德。

    宋亚芬说,新婚第一天,他应该陪我。

    唐贤珠说,两口子不在乎一天两天的。厮守一辈子才是真正的夫妻。

    宋亚芬打了个哈欠,说道,昨天结婚忘了个事儿,咱家屋里应该贴个喜字。一会儿咱们娘俩吃饭去。吃完饭,我让托尼洋行给店面换上洋玻璃,再去中国喜庆店铺买个喜字。

    唐贤珠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唐天琢坐了一辆老伏尔加出租车去了阿城县。到了阿城县县衙已是早上八点多钟了。他慢条斯理地走进县衙大门,被县衙拦住了。唐天琢就掏出了冯县长的帖子。县衙马上就变了笑脸,说道,冯县长一般都在九点钟的时候才到。

    唐天琢说道,我是冯县长的朋友。我很忙。这冯县长怎么九点钟才上班?

    县衙说,我们冯县长很有才,每天早晨他要写一首诗,写好了才能到县衙。

    唐天琢问,怎么才能叫写好?

    县衙说,冯县长夫人说好才能叫好。冯县长夫人是民国政务院文人何启船的千金,叫何执菊。冯县长到此地只是体察民情,几年以后肯定要进京,有要职让他做。

    唐天琢说,冯县长不愧为关东第一文人。

    县衙说,这话让你说对了。在冯县长手下当差,都近朱者赤。我们县衙无论是普通衙役还是副县长,都得能背上一首冯县长的诗,如果背错了,从县衙被驱逐出去,毫不客气。

    唐天琢说,这位县衙大人,你会冯县长的诗吗?

    这县衙张口就来——

    天上横飞一天鹅,

    地上稳坐两城郭。

    西城虎驹护千山,

    东道龙舞吟江河。

    唐天琢说,好诗,好诗。县衙大人,能不能教我一首冯县长的诗,我见了冯县长吟给他听,他会高兴。

    县衙想了想,说,有一首好诗,冯县长听了一定高兴——

    天生我才为民富,

    不枉一世享仕途。

    三民主义擎大旗,

    我以我血荐国父。

    唐天琢默念着这首诗,说,冯县长的宏图大志必会得到国父孙文的赏识。唐天琢背完了这首诗,见时间还早,就不知该到哪里去。县衙对他说,我看出来你和冯县长关系甚好。一般冯县长的贵客都到对面的诗茗堂喝茶,也请先生到那儿一坐。

    唐天琢就去了诗茗堂。唐天琢出示冯县长的帖子,茶官马上过来问,先生,用什么茶?

    唐天琢说,如果是新茶,就要六月的碧螺春,如果是旧茶的话,就要十年以上的普洱。

    茶官说,本茗堂有二十年的普洱,先生稍候。

    一会儿,普洱茶端了上来。唐天琢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这时诗茗堂又进来一个人,唐天琢就一怔,他慢慢地站起来,是崔局长……

    崔局长也一愣,你……你来干什么?

    崔局长的口气冰冷,脸上没有笑容。他一身警服褶褶巴巴的,左胯还吊着一把利剑。

    唐天琢镇静地说道,和崔局长真是缘分,我一到阿城就看到了局长大人。我今天来是看个朋友。

    崔局长说,看朋友,还是借钱来了?

    唐天琢说,既是看朋友又是借钱。不过,我这个朋友你也认识。

    崔局长问,是谁?

    唐天琢说,是冯柯驹。还有一位朋友你没见过,但可能你也听说过。在京城,叫何启船。

    崔局长脸上一下子变得温和了,就坐到了他的对面,对茶官说,这位先生的茶钱我来付。

    茶官说,崔局长,这位先生不用付茶钱,他有冯县长的帖子。

    崔局长有些坐卧不安,额头上沁出了汗。半天,他才说,想不到你是我们冯县长的朋友。我的手下曹子川对先生如此不恭,非常抱歉。一块手表,乃区区小事儿,你应该早点儿对曹子川说你和冯县长的关系,也不会让你惊吓。

    唐天琢说,做事要公道,这事儿本来理在你崔局长这儿,怎么能怪你?我还年轻,在手表这个行当里算是新手。我一走眼,就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在生意场上,往往好商人和奸商只一步之遥。说不定哪只脚就踩错了地方。崔局长,我欠你的五千块大洋近日内一定还。为什么昨天没还,因为正赶上我家在办一件事情,有个女人向我求婚,我不能向她显露出我有钱来。今天也不知道能见到你,要知道能见到你,我就把钱带来了。

    崔局长说,打住。咱们的事儿从此不提。那五千块大洋就算是我老崔的一句玩笑。另外,你那块手表,我得还给你。

    唐天琢说,表就不必还了。你把表直接给冯柯驹就行了。其实,那块表我原打算就是给冯柯驹的。别看我年岁小,可我们两个是老朋友。

    崔局长说,我这个人也笨,当初我拿那块表让人鉴定,还是冯县长给我出的主意,让我找你。我以为你们是一般的主雇关系,不知道你们是朋友。

    唐天琢说,你崔局长办事挺讲究,将来冯县长可能要进京,我得给你美言几句,到时候把你带到京城去。

    崔局长起来抱拳,啥也别说了,往后我就拿你当亲兄弟待。

    果然,九点钟的时候,冯县长准时进了县衙。他没在县衙正门走,县衙后的小门通他的私宅。唐天琢到县衙门口的时候,教他背诗的衙役告诉他,冯县长已经到了。

    唐天琢就随衙役进了县衙大院,穿过一个堂屋,就到了冯县长的理政大厅。衙役进大厅禀报,一会儿,衙役就请唐天琢进大厅。

    唐天琢见到冯县长抱拳作揖,冯县长冯大人好。

    冯县长看着唐天琢,开始没认出来,自言自语道,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唐天琢刚要报字号,冯县长就笑了,想起来了,哈尔滨列昂尼德钟表店的小唐师傅,怎么今天得闲到我阿城县来。

    唐天琢说道,冯县长,几日前见您如见大师。那天从我那里走,我唐天琢小有遗憾,冯县长如此喜欢收藏手表,我理应送给冯县长一块,冯县长走后,我一直后悔。今天特意将一块劳力士……

    冯县长惊叹道,如此昂贵的表,我怎敢接受。不过,对这劳力士我是真喜欢。现在我可以收下,不过你得收下我给你的礼品,不然,这劳力士表我是不会要的。

    唐天琢说,冯县长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我是来给你送表的,可不是来给你兑换东西的。

    冯县长说,你在哈尔滨的列昂尼德钟表店,门市太小,你虽然年纪很小,也可称得上是钟表大师,你的门面要讲究、要豪华。我在哈尔滨瓦尔沙夫大街有三间门市,是我去年买的。我想在那儿开个书店,叫冯柯驹诗书轩,专卖我的诗集。老弟,你不了解我,我对当县长不感兴趣,我这辈子想干两个差事,一个是民国政府政务院总理,一个是远离尘世的诗人。

    唐天琢说,冯县长的诗真是脍炙人口,我都会背您的诗。你听:天生我才为民富/不枉一世享仕途/三民主义擎大旗/我以我血荐国父。

    冯县长激动地站起来,拍着唐天琢,是我知音。我大概在阿城县最多也就是一年的时间就要回京城,另有要职担当。所以在哈尔滨的房子还得处理,就把这房子送给你。

    唐天琢说,这礼物太重。

    冯县长说,劳力士表的价格我知道。我的房子的价格不如你这块劳力士手表高。

    唐天琢说,既然你想把房子给我,那么我就在店面上写着:时走运气,诗走天下。这店既修表又卖您的诗。

    冯县长说,好,就这么办了。

    唐天琢说,你收下我这块劳力士,我有个请求,你应该在哈尔滨的维克多表店进行一下鉴定。

    冯县长笑了,那个老维克多确实是一个钟表通。不过他跟我比就差远了。我在英国留过学,学的是机械制造。世界的十大名表我都能鉴定出真伪……

    唐天琢疑惑,那您那天……

    冯县长笑了,我在阿城县当县长,非常无聊。我把政绩做出来以后就自由了。我的政绩是修通了阿城到哈尔滨的混凝土路,又重修了阿什河桥,足够了。我到哈尔滨就是散心。其实哈尔滨有四家表店,老维克多表店的师傅老维克多,他是修表的大师,而对表的鉴定并不十拿九稳。你悟性好,并不比他差,只是你见的表少,对表的机械性能还缺乏更精确的了解。世界顶级制表工艺大师宝珀,生于一七三五年,一百多年来,还没有哪一个机械师能超过宝珀。他开创了世界最微小的机械齿轮,其精密度令后人惊叹。我认真研究过宝珀,他对世界的贡献不是手表制作,而是伟大的机械设计……我到你的店里去,是想了解你的悟性。在表的鉴定上,我完全可以成为你的老师。

    唐天琢扑通一下跪下了,谢谢老师的指教。

    冯县长说,快起来,这种礼节和你的衣着穿戴很不相符。

    唐天琢又站起来,问道,昨天,你们县的崔局长派人到我那儿……

    冯县长说,其实他那块表我已经鉴定过了。他到你那儿去是想敲诈。这个地头蛇,我也不想惹他。我这个冯县长是外地人,而崔百祥的父亲是这一代有名的大财主。你还是能躲尽量躲着他。

    唐天琢说,冯县长,学生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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