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琢说，修一块表才二十块大洋，怎么能赚得了大钱？
维克多说，我父亲每天只修一块表，有的时候还不修表，就能赚大钱。
唐天琢说，他修表价钱高，我这小小年纪怎么能比得了你的父亲。
维克多说，你错了，靠修表是赚不了大钱的。修表只是个招牌，挣大钱的是收购名表，再转手高价卖出去。你的柜台有几块表？只有一两块不值钱的表，其余的都是表链。我爸最近从俄国用银子订做了一个装表的柜台，三面反光镜，里面只能摆十块表。知道什么表吗？宝玑、百达翡丽、万国、卡地亚、爱彼、劳力士、江诗丹顿、伯爵、欧米茄、积家，都是世界排名前十位的名表。虽然都是旧表，但价值值几百万美元。
唐天琢说，上哪儿能收购到这些表？
维克多说，有一块算一块。真表没有，用假表做样子也行。主顾上来了，见你这么多表，他怀里的货就能掏出来，和你讨价还价。
唐天琢说，维克多，你真是俄国的人精。是跟你爸学的？
维克多说，这也算是修表行业的秘密，他才不会对我说呢，是我看出来的。
唐天琢说，将来你也修表？
维克多说，我才不干这个行当呢。我对军事机械制造感兴趣。德国现在生产军用战车，叫坦克，是战争的重武器。我最大的理想是将来在俄罗斯建立一座军事机械工厂，做军火生意。过几天，我就要去德国，到柏林大学学机械制造。
唐天琢说，将来你会成为大人物。我不行，我的理想就是想给我母亲把卖掉的房子再买回来。在哈尔滨这个地方安稳地生活。我父亲虽然是俄国人，可我总觉得我还是中国人。中国人讲究的是民生，在中国不可能有大工业，手工业和民族工业才是出路。
维克多说，今天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在我的青少年时期，有你这个朋友，才使我有了美好的时光。我去德国，学习结束以后，不可能到中国来了。今天和你告别，送给你一点儿礼物……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五块手表。
唐天琢不敢接这表，说，这个礼物太重了，我不敢接受。
维克多说，值不了几个钱。一百块大洋够了。是我用旧表件组装的五块名表。有劳力士、江诗丹顿、伯爵、欧米茄、积家。这些表是为了给你装点门面，你不能卖，要是卖了，就有失商业道德，但你还不能和顾客说这是假表，你只能说是你收藏的，舍不得卖。
唐天琢笑了，你真是一个有良心的维克多。今天分手，也不知道送给你什么礼物，现在我家最值钱的是我姥爷给我母亲的陪嫁，女人头上插的银钗……
维克多说，那是你母亲的东西，送给我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想给我，就把你经常看的那几本书送给我吧，叫《四书》、《五经》……
唐天琢说，我还有一本重要的书也给你，是《孙子兵法》。
唐天琢请维克多吃饭。他们去了瓦尔沙夫街（现安平街）的一家中国餐馆姜家炖菜。维克多非常喜欢吃中国菜，就要了这家餐馆有名的山鸡炖红蘑和红烧马哈鱼。唐天琢不喜欢吃油腻的东西，就要了糖醋拉皮和酱炖鹅蛋。
维克多说，我们要喝酒，喝最好的酒。
唐天琢就叫店家，上最好的酒。
店家看着唐天琢、维克多，见他们棕色的头发，就问，喝红酒还是烧酒。
维克多说，喝红酒。
店家就拿出了一瓶子红酒。说道，这是哈尔滨现在最好的红酒，只有马迭尔西餐厅和我这儿有这种红酒。叫列昂尼德红酒。列昂尼德是哈尔滨有名的酿酒师，在哈尔滨待了十年，后被俄国朝廷召回去了，专门为皇室酿酒。
唐天琢看着红酒，说道，这酒是我父亲列昂尼德酿造的。
维克多说，真的吗？
唐天琢说，真的。要说假话，天打五雷轰。
店家看着唐天琢，轻蔑地一笑，小声说，这个二串子，没喝就醉了。说完，进了灶间。
维克多问唐天琢，你为什么不酿酒？
唐天琢说，想酿酒，但我恨一个人，那就是列昂尼德。他伤害了我的母亲，他离开中国以后，我母亲和我到了哈尔滨，她越来越不像个女人了，经常酗酒。她自己说，原来我们家里有一个酒窖，里面装了三十桶红酒，她只卖了十桶，二十桶酒都让她喝了。后来，她买法国酒、英国酒，很贵。我们家的四间房子都让她喝光了。这不怪她，就怪那个列昂尼德。列昂尼德，俄语是雄狮，但我看他和母亲的照片，他不像一头雄狮，倒像一只在村头硏望的农家狗。
维克多说，你不要恨你的父亲。男人永远是这样，他们在伤害你们的时候，不觉得是伤害，而是在游戏。我的父亲和我的姨妈娜塔莎经常在一起同居，每同居一次，我父亲就像换了一个人，生意做得好，对我的母亲也格外亲热。每当我父亲对我母亲渐渐冷淡了的时候，我都希望他能和我的姨妈娜塔莎同居一次。
唐天琢笑着说，维克多，你越来越复杂，你把大人们的事情都看透了。我预感到，你将来会很坏。
维克多说，将来我一定会很坏，但我不会恶毒。我的坏都有良心在支配。
两个人喝了许多酒。离开饭店的时候，维克多和唐天琢拥抱。维克多哭了。
唐天琢也流下眼泪，说道，将来可能我们都很坏，可我们肯定都是好人。
维克多说，我要走了，我是在为两个人流泪。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宋亚芬。
唐天琢说，宋亚芬？哪个宋亚芬？我怎么不认识？
维克多说，你认识，只是你不知道她叫宋亚芬。她就是在我们学校餐厅做中餐的姐姐。我和她已经好了一年多，我要走了，可我没告诉她。我犯了和你的父亲一样的错误——宋姐姐怀了我的孩子。
唐天琢把他推到了一边，愤怒地说，维克多，想不到你能坏到这个程度。
维克多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我要娶她，可我父亲不让，他不想让我和中国人结婚。但我父亲答应宋姐姐生了孩子他抚养。如果宋姐姐怕别人谴责她，我父亲就把她领到俄罗斯，等在俄罗斯生完了孩子再回中国。
唐天琢说，你这样做，宋姐姐会恨你一辈子。
维克多说，有一个办法她不会恨我。你把她娶了吧，宋姐姐对你、对我都产生过爱慕，只是我先下手了。你娶了她，她会给你两块真正的劳力士和欧米茄。是我从父亲那儿偷出来的，现在放在宋姐姐那儿。
唐天琢自言自语，这两块表倒是真好。这宋姐姐比我大九岁，这怎么行，我母亲也不会同意。
唐天琢的自言自语被维克多听见了。维克多说，天琢，你太傻了。宋姐姐长得漂亮，看不出是二十八九的样子。如果你嫌她老，将来和你不般配，你可以娶二房。一块劳力士能让你娶五个老婆。
唐天琢说，维克多，你滚蛋吧，你让宋姐姐明天找我，我知道该咋处理。
维克多走了，走了几步又回来和唐天琢握手，天琢，你和宋姐姐是我在中国哈尔滨最美丽的回忆。
唐天琢说，维克多，你和宋姐姐是我在哈尔滨最痛苦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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