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秋画店的小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压抑。王保和失神地看着银华发来的这条微信,心有些钝痛。
对面的大木也在长吁短叹,只有陆海军还算镇定,一声不吭地喝着茶。王保和受不了这份沉重,猛地删了银华的微信,叹着气继续拨打小瓷的手机。小瓷自从在小宾馆跟他微信联系后就人间蒸发了,两个手机都关了机。刚才大木一直嚷嚷着要去报案,此刻见还是联系不上小瓷,不由得站起身往外走,说他要去报警。忐忑不安的王保和虽然觉得不妥,却没反对,他怕小瓷遭遇不测,到时自己一辈子良心不安。不想陆海军却拦住了他俩。
只要一报警,警察肯定会调监控录像查小瓷的行踪,分分钟把我们牵出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让她生死不明、听之任之吧?
王保和于心不忍却又束手无策。大木更是急得像没头的苍蝇,在房间里直打转转。
陆海军仔细地端详着自己新做的指甲,分析道:小瓷十几岁就在男人堆里打滚,对付几个男人没问题,我想她不会有生命危险。
大木煞白着脸说:她没生命危险我们就有生命危险了呀!
陆海军细声细气地问他此话怎讲?
大木挠着头道:万一小瓷被他们抓住,为了保命,她肯定会把我们捅出去,讲不定哪天我们就被车撞了!
陆海军一愣,反问道:那你是希望她有危险还是没危险呢?
大木一拍大腿:哎呀,我不是这意思!
陆海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抬头看见满脸忧色的王保和,心情不由得也跟着沉重起来。就在他们万爪挠心时,打扮一新、神采飞扬的小瓷晃荡着拎包走了进来。
王保和、大木不约而同地抓住了她的手:哎呀,小瓷,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呀?
小瓷走到饮水机旁倒了杯冷水,一连喝了两杯,这才抹着嘴道:玩儿去了。
你玩去了?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们?你晓得我们多担心!差点就报警啦!
王保和气愤地抓住小瓷的肩膀摇晃起来。大木倒比他有君子风度,剥了根香蕉递给小瓷。
小瓷一口吞下大半根香蕉,用手捋着喉咙说:别提了,我那天晚上刚从宾馆出来,就被送到了千湖市。接待我们的褚局长陪着投资商吃了夜宵以后,领着我们到船上住。褚局长警惕性特高,我们一到船上,他就派人来收手机,整条船只有他和投资商留着电话。大家有事得借他们的手机!我原本想跟你们讲一句的,可你们三个人的电话号码我一个都不记得,问褚局长要我的手机他又不给,所以就没打电话给你们啰。
小瓷一副无辜的样子。
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带有威胁意味的快递,王保和顾不上怜香惜玉和欣赏小瓷的呆萌,皱眉问她拿到刘跃金的资料没有?
小瓷睁着双媚眼,伸出两根指甲涂得鲜红、像是受了伤的手指:我这次录的可是干货,再加二万块!
再加二万?那不是二十二万了吗?你逗谁呢?
王保和急得抛去了惯常的温和。陆海军猛地站起来,声音翻起了毛刺:你这是逼宫啊!
小瓷抖着二郎腿,噘着嘴哼了哼:你们当我傻瓜呢?你们让我去干的活可是有生命危险的,我看二十二万挺便宜的。
小瓷,你也不能说加就加呀?上次不已经给你加了五万吗?
大木懊恼的样子有些凶悍。小瓷白他一眼,凶道:
你少来这一套!我还不晓得你,巴不得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大木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小瓷这样,他才不揽这桩臭事儿呢!这下好了,他现在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罪!
妹子,对不起,我刚才脾气急,你不要见怪。只要你搞到了真材实料,我们再加一万!这是底线了!
王保和竖起了食指,小瓷倾身过去,妖娆地将他的中指掰直,“一”变成了“二”:两万,少一分都不给你们看!
王保和愣了愣,坚持要小瓷先给他看看货。
小瓷打开手机,放出一段比雷政富十三秒郎更勇猛的视频。也许是没有拍到自己的缘故,她的表情从容、淡定,仿佛视频中的事与己无关。王保和、大木、陆海军也忘了刘跃金身下那两条白生生的大腿是谁的,心里非常解气:刘跃金啊刘跃金,这段视频寄到纪委,你的好日子就到头喽!
王大哥,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瓷脸上再也没了往日的天真与无辜,翘起的嘴角和挑起的眉梢显出几分王保和不喜欢的世故。王保和的银行卡上只剩下两千块钱,这还是他当月的生活费。他看看大木,大木低头说闹肚子,转身上厕所去了。陆海军叹口气道:保和,你拿借条来,我先借给你吧!
小瓷有些过意不去:不是吧,王大哥,他们都不出?全是你的事儿?那,那!
小瓷结巴了两下,一咬牙道:我还是不能降价,这事儿太危险了!那两天在船上他们收了我的手机,我生怕他们会有办法解开我的密码,看到我拍的视频,那我肯定死翘翘。那几天我拼命喝浓茶和咖啡,不敢睡觉,你看我的眼珠这么红,像不像兔子眼?我这钱可是拿命换来的!
小瓷想起来就后怕,她很纠结地问王保和她要不要立马换手机并人间蒸发?
你舍得走呀?你走了那些刚认识的王局长、李局长、常局长找你怎么办?
陆海军语带讥诮,小瓷却没听出来,或者听出来了也不予理睬,自顾自地说:所以我不能马上走,不然他们会怀疑的。
这时,上厕所的大木回来了,他给了王保和五百元钱,言明不用还。王保和原本想拒绝,后来一转念又觉得有总比没有好,便袖手收了。小瓷拿到陆海军给的二万元现金后把视频拷在了王保和的电脑上。陆海军从包里掏出U盘拷贝了一份。
得了钱的小瓷拎着沉甸甸的包,满脸笑容地转身出门,说她要上街血拼一番,给自己一些安慰。
这时陆海军接到朋友的电话,笑着说要陪同学逛街,先走了。大木想到自己方才的表现,不敢单独和王保和多待,怕他等下数落自己,忙找个借口告辞了。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王保和突然之间异常孤独,满室绚烂的画作顿现凄惨之色,不由坐在椅中长叹了几声,布满血丝的双目微微湿润起来,仿佛久旱之后被小雨浸润的泥地,冒出了几缕看不见的雾气。
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是自己的贪心不足吗?
王保和心乱如麻地枯坐到半夜,终于打定了主意。
次日一早,他戴着帽子、口罩,穿件过时的旧棉袄,骑上电动车,绕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来到位于东城区小巷中的一所小邮局,将那封举报信投进了锈迹斑斑的邮筒,然后绕到南城,再穿街过巷地拐回店里。这样就算刘跃金动用关系,从“天眼”网中调了监控录像,也查不到寄信人的踪迹。这年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还是提高警惕为好。
几天后银华从桂林回来,她长胖了,气色红润、精神饱满,似乎忘了两人之前的不快。刚进家门,她就从包里拿出颗桂林特产白果递到他嘴边:尝一颗,很好吃!
银华依旧温温软软的声音和笑容,但不知怎么的,落在王保和眼里却有些异样。她的确有些异样,不但自始至终没问欧阳中奇的事情,还不断地看手机,来了电话又按掉。前妻的面容倏地浮上脑海,王保和的四肢立即僵硬起来:难道自己又要戴绿帽子了?
好在银华聪明,见他脸色不好,忙拿手机给他看。
原来银华在桂林时闲得慌,周六、周日经常跟信教的姐姐去做礼拜,结识了教友邹大姐。邹大姐的儿子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女儿在国外,家境优渥。她说银华像她故去的妹妹,对银华格外关照。在邹大姐的游说下,银华稀里糊涂地成了教友,为此,邹大姐特意在自家别墅为银华举行了欢迎宴会,还给银华置办了十套衣服,装了满满一行李箱。
保和啊,邹大姐说上帝为人类预备了得救的路,差遣他的爱子耶稣基督来到世上,救赎世人脱离罪的刑罚。一切接受耶稣救恩的人,罪得赦免得永生……
银华絮絮地背起教义来,见王保和不耐烦了,这才转了话题:
保和啊,现在我才知道耶稣基督那么伟大,教友们那么友善,我的心都要被邹大姐她们给融化了。你看,从我离开桂林起,已经有十一个教友发微信问我是不是安全到家了,真的比你和大姐还要关心我呢!
银华一脸陶醉,王保和担心她走火入魔,劝她别入邪教。银华生气地说:如果关心人、爱护人是邪教,那我宁愿入邪教!
王保和知道她上次被绑后心中的创伤一直没有愈合,现在的种种反常都属于应激反应后遗症,但想到社会上那些害人的邪教,他还是提醒银华要加倍警惕,免得被人利用。银华破天荒地扯着嗓子和他吵了一架,自己甩手走了不说,还把两个本来要买画的客人给吓跑了!
暮色蓦地染黄了房间。王保和从柜中取出陆海军送的半罐茶叶,给自己泡了壶茶,在酽浓的茶香中发起呆来。
上周日他收到了神秘人的快递,信内给了他具体的指示。前天他按要求把装U盘的信封放在人民公园西北角的长凳下。昨天他去长凳那儿查看,发现信已取走。再屈指一算,他的举报信也寄走了近十天,可点开城建局官方网站的首页,触目皆是刘跃金的动态,欧阳中奇也依然活跃在商圈,这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儿,王保和嘴里的茶多了些苦味。最近,一切都变了。往日的好友大木已然成了晏秘书的密友,现在很少和他来往。偶尔通个电话,大木不是兴奋地说晏秘书把他拉进了欧阳中奇当群主的企业家群和晏秘书当群主的处级干部微信群,便是炫耀他在群里发的油画和人体彩绘为自己赢得了很多粉丝,还培养了几个固定的买家。
王师傅,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大木又改口称他“王师傅”了,口吻中有一丝轻慢。王保和觉得大木身上多了些莫名的东西,也就懒得联系他。两人之间就这样冷了下来。
老头出国旅游回来后倒是请王保和跟大木吃了顿饭,席间开了两瓶从国外带回的威士忌,算是送给他们的礼物,但也仅限于此。之后三人很少聚在一起,书画街令人羡慕的铁三角实际已经瓦解。
小瓷更是厉害,来了个不辞而别,两部电话都停了机。晏秘书和他那帮朋友为此找了大木好几次,原来小瓷向晏秘书和他的朋友借了三十多万块钱,现在人不见了,晏秘书便要大木给个说法。
大木自然不认账,两人反目成仇。大木好不容易跟进的那个富贵圈即刻对他关闭了大门。大木沮丧地跑到王保和这儿来诉苦,末了怪王保和把自己拖进了一桩阴谋中,气得王保和胸口痛了好几天,心想自己这段时间真是走背运,莫名其妙花了十几万不说,和银华的关系也越来越僵,两人一开口就会扯到离婚上头去。为此银华还特意请了几个教友到店里来劝王保和。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像是知道不少他们夫妻的隐私,王保和不由得拉下一张脸让他们住口。银华觉得丈夫扫了自己面子,一气之下拿着行李上教友家住去了。
更让王保和沮丧的是陆海军的完全“失联”,她的两个手机和小瓷一样,全都停机了。他去陆海军的住址找她,除了正好碰上上次那个轮椅老太太出殡外,没有得到任何线索。憋得胸膛几欲爆炸的他顾不得心中的芥蒂,拎着瓶红酒上大木家蹭饭吐苦水去了。
王大师,你傻呀?陆海军失联了最好,你就不用还她借给你的钱了。
大木是个聪明人,没了晏秘书以后又觉出王保和的好来了,见到王保和,又一口一个“王大师”了。王保和也懒得计较他的变脸,远亲不如近邻,两人僵着终归不好,所以也拿出以往的热诚来和大木交往。大木听了他的话后做了以上逆向思维的分析。王保和想想也是,陆海军不出现对自己并无坏处,再说就算大木讲错了,自己还能呼天抢地求陆海军回来?——问题是他想求也联系不上她,如何求?只能说他如今是块毫无用处的抹布,被陆海军抛弃了!
转眼过了一个月,银华回到了家中。她还像以前一样守店、做家务,但性情大变,整天不言不语,对王保和视若无睹,王保和也无心理她,曾经亲密无间的夫妻如今形同陌路。好在王保和对生活的要求不苛刻,只要银华还会给他煮饭、洗衣,他就觉得一切如常。有时他甚至觉得面对沉默的银华,倒比原先总要听她的唠叨还要轻快几分,心态便渐渐平和起来。
这期间曾有几个朋友请他去做“兼职”,想到陆海军这笔业务带给自己的经济损失、人身威胁和对家庭的影响、邻舍关系的改变,王保和二话没说就拒绝了。
这天夜晚,王保和躺在床上,隔壁传来银华的祷告声:主警告我们在世有苦难,但当忍耐胜过。我们不能坐摩托车而上天堂……
王保和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像口深潭,井口虽然还有些许的微光,但已几近死寂,内心深处不由掠过一阵从未有过的钝痛。
大约是寄走举报信的第三个月,王保和突然从订牛奶赠送的市晚报上看到一条令他震惊的消息:刘跃金因严重违纪被双规!同时受到查处的还有森海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欧阳中奇!
哎,老王,你看到报纸了吗?这什么情况?
不一会儿,老头拿着报纸冲进来,脸上焕发出少见的光彩。王保和凑到报纸前,佯装惊讶地“哦”了一声:谁在替我们出头啊?
不是你和大木吗?老头推了推眼镜,满目狐疑。
王保和摇着头道:我们瞎搞了半天也没抓到他什么把柄,估计这个刘局长得罪了不少人。
老头这才明白自己已经不配再和王保和分享秘密了,闲聊了几句便讪讪离去。他前脚刚走,带着几个外地画家下乡采风的大木就打电话过来了:王大师,我们的视频好威猛呀!这刘跃金和欧阳中奇“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王保和语带双关地道:大木老师,你讲笑话了,他们落马,关我们屁事!
大木愣了愣,立即哈哈一笑:对,关我们屁事!
王保和看见银华站在旁边默默地望着自己,便朝她笑了笑,银华板着脸没理他,王保和也没介意,心里纳闷得很:
自己只寄出了刘跃金的性爱视频,外加举证他在小酒店长期包养情人,并无涉及欧阳中奇半字。难道欧阳中奇是拔出刘跃金这只萝卜时带出的那坨泥?
……王大师,你在哪里发愣呢?我这可是长途,要收漫游费的,你快说话呀!
王保和猛醒过来,热情地说等大木采风回来后他请客:叫上老头,我们铁三角再次开张!
好咧!下次我请!
听声音,大木似乎很开心。说到这儿,他突然语调一变:王大师,你晓得不?陆海军成植物人了!在市第三医院住院,要花很多钱呐!听说法院原本三个月前就判决了他们的财产,后来欧阳中奇找了人,又给翻了案。陆海军还没拿到钱就成了植物人,现在欧阳中奇进去了,财产查封了,他们的离婚手续也不晓得办好了没有。要是离了她还好办,要是没离,她还不晓得有没有钱住院呢!
大木无限感慨。王保和握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
半个小时后,王保和站在了陆海军的病床前,她住的是三人间,其余两个是脑梗后昏迷不醒的老人。这样孤独、安静地站在三具失去意识的躯体前,王保和真切地感觉到了生命中那份不能承受的沉重。
叔叔,你找哪个?
这时,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拿着开水壶走到陆海军床前,打量着他奇怪地道。王保和用下巴指了指陆海军:我是陆校长的朋友。她什么时候发的病?怎么一下子这么严重了?
女子叹口气:我小姨平常身体挺好的,以前体检也没查出什么问题。两个多月前她和我姨父吵架,被姨父推得摔了一跤,后脑勺着地,当时就昏迷了,送到医院再也没有醒来过。
王保和掐指一算,陆海军昏迷之日,正是她失联之时,看来自己是冤枉她了,顿时一阵心酸。
沉默了一会儿,王保和迟疑地问道:你小姨和小姨父离婚了么?
女子庆幸地说:还好我小姨出事前一个月和就姨父离了婚,分割了财产。要不然姨父这一抓走,她连住院的钱都没了。
王保和追问了一句:不是说欧阳中奇后来到法院翻案了吗?
女子奇怪地说我小姨夫是去翻案了,可最后判下来,我小姨和波波哥哥分到的财产比之前他们说好的还要多。只可惜我小姨没福气享受。波波倒是好命,现在他名下有一栋大楼、三十多套房子,成亿万富翁了!
王保和想起来了,波波是陆海军和欧阳中奇的儿子,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听女子说,他回来照顾了陆海军半个月就回美国了。
王保和同情起病床上的陆海军来,心想她还好无知无觉,否则亲儿子不在身边,怎么也是个遗憾。他从皮包里取出六万块钱压在陆海军枕头下:
姑娘,你回头跟波波讲一下,三个多月前我借了陆校长三万块钱,现在还给她。另外三万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好好照顾她吧!
叔叔,您真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医生说我小姨的脑干在不断萎缩,也就个把月时间了。
王保和鼻头一酸,哑着嗓子说我还会来看她,然后骑着车,醉酒似的摇晃着回到了家。这时银华已经弄好了饭菜,面色冷冷地坐在沙发上等他。见到他后也没起身,而是抬手指了下茶几:
你的快递,看字迹像个女孩写的!
王保和疑惑地拆开一看,里头只有一张便笺纸,上头打了两句话:你的目的达到了,报了仇,快乐吗?另外,上次给你爱人拍照的男人是女人扮的,你不要介意呵!
没有落款和日期,打印的字体也没有任何个人特征,冷冰冰的犹如墓碑竖在他面前。
王保和如遭雷击,一下跌坐在沙发里,不知自己的这份“兼职”还会带出什么奇事和灾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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