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着自己身上的红白花短袖布衫,蓝布裤子说,白姥姥新做的,毛崽儿结婚才舍得穿。
不行!你衣服得消毒,上次带来的虱子都在我们这过年了,换!带你洗澡。
念秋转身去拿东西,我趁机把姥爷给我的一块五毛钱攥在手心,藏在门口的烟囱里用砖头堵上。
弟弟跟小老虎似的在小床上站着拍手,他已经会叫姐姐了。家里有四川阿姨帮着看弟弟,念秋成了小管家。
念秋拉着我往继母工作的医院飞跑,带我去消毒。过大马路的时候我没跟上她,被甩在马路对面。我在乡下没见过大汽车,更不会躲自行车,老远看见汽车过来每个都像洪水猛兽。我探头探脑在马路中央抱头鼠串,差点被一辆自行车撞倒。叉腰站在对面的念秋不得不跑回来,揪着我再次过马路。瞧她那凶样,我真想叫身上的虱子长上翅膀飞起来,钻进她头发。
到了澡房,念秋迅速扒下我衣服,像老鹰抓小鸡把我推进了黑乎乎的淋浴间,拧开水龙头。天哪,如柱的热水滚滚而下,哐哐地砸在头顶,吓死我啦!那真是一种把我推向油锅的煎熬,我大声哭着,骂着,躲出来又被念秋推进去,澡房里回荡着她噼里啪啦的巴掌打在我身上的回声,我被猛水呛得像要憋死,洗头的时候眼睛里进了香皂,什么也看不见在里面瞎抓乱叫。她打累了我,就掐我,掐得我身上紫迹斑驳。大约折腾半个钟头,我适应了强水流,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遍布层层黑皴和泥卷。念秋关掉水龙头,用毛巾给我搓澡,我没有喊疼,我知道喊也没辙,她那狠劲儿就跟乡村女人在木头板上挫玉米粒似的。
洗完澡,念秋拿出另外一套里外全新的衣服给我换上,把傻大肥旧裙子扔进纸篓,然后,轮到她沐浴,她把自己脱下来的衣服叠好叫我抱着,只剩下裤衩和乳罩时警告我,花花,转过身,不许转脸偷看。
背对着念秋,听着哗哗的水声,我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抱着她的衣服面对被水汽熏得暴烈白皮的破墙发呆。
我也是女的,念秋为啥怕我看见她光屁股?
我当时第一次看见她薄薄的白内裤透出一片朦胧黑色,裤腿有点狗牙边,还有她身上的乳罩紧绷在胸前像伤病员那么神秘,可见,念秋是可以支配家里少部分钱财的,毛崽儿当年住在我们院里养伤哭喊,也没见她穿过乳罩。
不知站了多久,天色暗淡下来,苦苦等念秋洗澡的时间似乎比今天坐了五六个小时的火车还要漫长。我想骂她,张嘴还是变成了哭声。
离开学还有十几天,我成了念秋的使唤丫头。买东西大多凭票供应,写副食本,念秋只要买东西就叫我跟着,若是排大队,她就把我安在队里,自己去乱逛。那回,我看买带鱼的队太长,装模作样地在前面加了个塞儿,可把念秋乐坏了,总算赏我一笑模样,不幸的是,往后再买什么东西都叫我去前面加塞儿,尤其买早点,虽说我个子小容易蒙混过关,但被人揪扯,教训一顿的时候也不少,有的大人虎着脸教育我,不学好,欠揍!小老坦儿!
我捂着脸一边哭一边说些瞎话搪塞,只要能打动大人们的同情心,他们就叫我先买。真想当场把藏在一旁的念秋指出来,说是大姐叫我这么干的。
念秋叫我加塞儿这事对我来说比挨打还难过,小孩也有自尊心啊!几天后,念秋开始放手叫我单独去买东西,无论买什么,不管队有多长,我甘愿老老实实地排,队伍里许多大人都认识我,好心叔叔阿姨偶尔会把我拉到前面叫我先买。
为生存,小孩的天性里照样暴露出成人的趋炎附势。哥哥想照顾我就跟小贼似的偷偷摸摸帮我洗衣服,刷碗,在念秋面前照样显示他欺负我的能耐,他会突然说,花花,我同学来了,名叫蓝鞋捂,快喊!于是我冲着玻璃窗大声喊,蓝鞋捂!蓝鞋捂!
话音未落,哥哥就把他蓝色臭球鞋堵在我嘴上,逗得念秋哈哈大笑,赏他一块豆根儿糖或者是黄油球,我假装没看见。
哥哥恶作剧的时候又会说,花花,我当马驹拉你?我兴奋地蹲下,叫他拉着我在大理石地板上滑行,于是他故意把憋住的屁放出来,熏得我不敢喘气。最可恶的是有一天下午,他看了电影《地道战》回家,非跟我玩钻地道,哥哥把我塞进箱子里锁上,我以为自己会憋死在里面了,狂叫不停,结果听见念秋给了哥一巴掌,叫他快把我放出来!后来,哥哥发现我有一块多钱,便一反常态地亲近我,怂恿我跟他照了张一寸合影。一周后取回相片,照得不错,狗啃似的刘海是我自己对着镜子用左手剪的,后面够不着的头发是姥爷的手艺,弄得像南霸天,姥爷总希望我留长发给我梳头,因为头发长更爱长虱子,不到肩膀我自己就剪短了,多宝贵的留念啊。照完相片的第二天,母亲就叫念秋领我到理发店剪了个整齐的“卓亚头”。
弟弟学坏了,站在床上用小皮带打我,只要我躲开,念秋就硬把我拽过去叫他打,说弟弟打人不疼。四川阿姨实在看不下去,夺下弟弟的皮带。弟弟哇哇大哭,好像受了委屈的是他。哈,我也有调皮的点子,念秋叫我给弟弟买冰棍,只买一根,回来的路上,冰棍在夏日里融化着,我实在馋了就隔着冰棍纸嘬出糖分,回家后,弟弟要吃的冰棍已经被我隔着纸吸走了精华,他一尝不甜了,不等念秋看清楚就把不爱吃的东西扔出去老远。
上学后我很快学会了说一口普通话,那是我每天留心跟哥学的。家里失意,集体生活叫我很快温习着在乡下跟孩子们一起疯玩的情景。同学知道我住部队大院,有一张不尖刻而柔和的小美人脸,还不说天津话,家里有暖气,觉得我挺光荣。可没多久,我慢慢暴露了乡下孩子的直白和不拘小节,吐唾沫数作业纸,喝自来水,洗脸不洗脖子,上课脱鞋,指甲里藏黑泥,一屁股坐地上从不掸土,连老师也常常在闷热的下午拿我找个乐子。
偶尔,我的淳朴和憨态也会把一个紧张的课堂气氛搞活,比方,小男生举手报告,说我把唾沫跟铅笔刮下来的铅粉搅一起在纸上滚成小黑球,弄得手和脸满是黑铅,同学哄堂大笑的时候我却瞪大茫然的眼睛。还有,我会趁人不注意在脑门上用皮筋梳个直上直下的小鬏鬏,老师叫我站起来示众,我并不意识到自己在出丑。或许就是要引起同学的注意。我天天在学校吹牛,说我爸是军长,家里有好多警卫员,有保姆洗衣做饭,吹牛的结果很惨,不光被另外一个军属的孩子揭穿,还把我是后妈,在家挨欺负这件事在班里传得沸沸扬扬,弄得我每天早晨怵头上学。
郁闷了就开始恶作剧,我偷偷地在学校宣传栏上的工农兵或者是学生的性别上搞混淆,我爱给男的头上画小辫,给他们身上画乳房,要么画个长长的尾巴,给女的嘴上画胡子,戴眼镜,见到同学围着宣传栏议论被扭曲的人像或是说点怪话,我也装模作样地跟着搭讪。
我想念姥爷画的连环画,想念昏黄的电灯泡、炕头上的点心匣,想念姥姥并无恶意的骂声,梦里天天是老家的热土炕、点心匣子,甚至还总琢磨着姥爷在他的大黑棺材里里外外画的东西是什么意思。衣服夹缝和头发里没有了虱子,饭里没有了蚂蚁和老鼠粪,吃下继母给我的塔糖,肚里蛔虫也全都爬了出来。再也闻不见姥姥的臭屎盆,可是,我心里却长了虱子,不止一个,而是一团虱子在我的心尖儿上爬。天津的家再体面,也是我的地狱,乡村野风再冷,有我温暖的姥爷和姥姥,那才是我的天堂。
雾气蒙蒙的清早,我谎称练操,背着书包走出家门,摸着口袋里的一把毛票,心里暖洋洋的。我要让她们知道花花的能耐,小脏孩儿,嘿嘿,我就是虱子,一只会跳,会飞的虱子。我坐上汽车直奔火车站,扫地的大叔指给我,那就是售票处。小窗口对我来说太高,踮起脚尖都够不着,卖票阿姨探出脑袋跟我说话。
买张去滦州的四分之一儿童票。我大声说。来的时候姥爷就是这么跟售票员说的,要六毛多钱。
你?大人呢?不卖给小孩儿票。
姨,我妈太忙,卖一张吧,出了火车站就是我姥儿家,回去过,我妈叫我来的,要不哪能给我钱啊!
这小孩,怎么能自己坐六个钟头火车,不敢卖。
呜……我急得哭起来。我妈同意,卖给我吧,都来回走过好几趟了。
卖火车票阿姨探出身子接过我攥得潮热的六毛钱,给我了一张四分之一价格的火车票,她还托付列车员照顾这位小旅客。
心如果真的会开花,此时,我这颗心肯定绽放出一大堆喜悦的花瓣。七岁呀,一个人勇敢地坐上火车到达了离天津三百多里,冀东平原那个养育我的小村庄。火车上我一直被雷锋式的列车员照顾着,我连比划带唱的反复表演《火车向着韶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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