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李儒林回来了,带来了一个中年人。一进屋,李儒林就向刘九龄介绍这个中年人,少爷,这是老爷和我叔帮我们找来的一位生意人。他叫邵宗祥,曾经在哈尔滨做过十几年的白糖生意。当时哈尔滨做白糖生意的就两家,还有一个常家白糖,后来常家的糖生意不如邵家的糖生意做得好,就把铺子卖给邵掌柜的了。邵掌柜现在不做糖生意了,回老家做药材生意。从咱们这儿到吉林这一带所有的人参几乎都往他那儿送。
邵宗祥说,儒林,不必说得太多,让少爷知道我是生意人就行了。我有两个儿子,都袭承了我的家业。我的大儿子已经到京城去做糖生意了,二儿子在做药材生意。这些年我有些累了,就歇在家里。我和你父亲是老朋友,过去我们经常在江北喝酒,算来已经有多年没来往了。你爹让我到哈尔滨来帮帮你,我就来了。不过,我不能在哈尔滨待得时间太长,最多两天,我还得去京城我大儿子那儿去。
刘九龄抱拳说,谢谢邵大叔的扶持。然后对李儒林说,这两天一定要照顾好大叔的起居。又对水莲说,到菜市场买点好鱼好肉。
邵宗祥说道,不必,我吃素,豆腐白菜最好。如果有哈尔滨的郑宝全酱菜就更好。
刘九龄笑了,我还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郑宝全酱菜,水莲,一定要买到郑宝全酱菜。
水莲说道,菜市场就有。
邵宗祥说,菜市场不是正宗的,正宗的郑宝全酱菜在香坊郑家胡同九号。
李儒林说,我一会儿就去买,一定买到。
这个邵宗祥也确实有本事,他在布庄一条街只走了一趟就把各个布店的底细摸清了。晚上吃完饭,邵宗祥就对李儒林说道,给我沏一壶西湖龙井茶。我知道你这儿没有,你就到天堂布庄叶成善掌柜那儿要一把,你就说是洋布庄的,他既高兴又会把茶给你。
李儒林看着刘九龄,刘九龄说道,还是我去吧,叶掌柜看着儒林有些不顺。
果然,刘九龄拿来了西湖龙井茶,不光给了茶叶,还给了他一个竹雕茶叶桶。他把茶叶放下对水莲说,叶掌柜叮嘱,沏西湖龙井不能用滚开的水,开了以后要停几分钟,七八分热再沏。
邵宗祥说道,九少爷,一个掌柜的不铺排就会让人瞧不起。我刚来这儿半天,我就已经看出事来了。首先,你是洋布庄的掌柜,不能穿长袍马褂,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你要穿西装。不光你穿,儒林也得穿。水莲要穿洋裙子,俄国人叫布拉吉。用的布料必须是你这洋布店的。还有,你们几个人至少要懂得几句俄语和美国语,也叫英语。我对你这个店号也有看法,我听说原来叫安德烈布店,咱们叫九龄布庄,这纯粹是没念过书的人起的。应该叫密斯特刘布庄,这就有点洋意思了。还有,你们在后院吃饭,吃什么都行,就是吃大葱蘸大酱都不犯忌,如果中午在布庄里吃,就要吃西餐。这是我的建议。现在,我就要说说我今天下午摸底的事情:这条街有九家布店,其实南方人只有四家,另外的五家掌柜的有直隶的两个,济南府的一个,天津卫的一个,还有一个是本省卜奎的。你爹跟我说,他们都是南方人,是不准确的。其实每一家布庄的布都不重复,大都是他们本地的布匹,所以不存在挤对的事儿。原来的安德烈掌柜为啥干不下去了?他做生意太不实在,他的洋布庄确实有洋布,但也有一半是在佳木斯一个布织厂进的货。这个厂子的大工匠是俄国人,掌柜的是中国人,他们用的材料是一部分棉花和一部分亚麻,这就是坑人。开始他的生意在这里做得还不错,后来,人们知道他布庄里的假货多,就不再买他的货了。所以,我明天就想走,我把这条街上的布庄都摸清底细了,下一步就看你们如何去做了。
刘九龄说道,大叔,您帮我摸清底细不是目的,您是生意场上的能人,您得帮我出出主意,这才是根本目的。
邵宗祥一脸的冷峻,想了半天才说道,我是轻易不会帮助别人出主意的。其实,主意我早就给你们出了,但那是在我摸底前出的,现在,我要听听你们的。
刘九龄说,前几天我和水莲在哈尔滨的主要商业街道上走了走,没有看到洋布庄,更没有做洋服的成衣铺,几家大的商店卖的都是成品洋服,所以洋人不可能去买咱们的洋布。在几家布庄,我们看国货土棉布,尤其是染花土棉布卖得很好。看来,我们的洋布庄没有买家,是理所当然的。我倒是想我们的布庄可以改为土棉布布庄,这些土棉布哈尔滨的下层人都能买得起,这是我的主意,不知可行否?
邵宗祥又问李儒林,你也说说。
李儒林说道,掌柜的说得对,但我还是有些担心。这条街上的几家布庄也大都卖土棉布,和他们争,咱们怕是争不过,他们毕竟有一些个固定的买家。依我看,咱们要在土棉布上做文章,但不能和人家重复,既不能和他们抢生意,咱们也能有销路。这是我的主意。
邵宗祥点了点头。水莲正在往茶壶里续水,邵宗祥也问她,丫头,你这身土棉布衣裳穿着得体,在哈尔滨的大街上走也没觉出土来,看来你是懂得穿衣服的,你也帮助少爷出出主意。
水莲早就想说话,她把几个人的茶碗斟满,坐在少爷的旁边,说道,该出的主意少爷和账房先生都已经说了,他们说的都是大主意,如果让我出主意,我只能说点小主意。我陪少爷在哈尔滨的大街上进了几家布庄,站在铺面旁边卖土棉布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也许还有小媳妇,她们身上穿的衣裳用的布都是她们卖的土棉布,这就很惹人眼。这是我的小主意,说的不对请大叔指教。
邵宗祥喝了一口茶,说道,这龙井茶的叶子不是新的,是陈叶子,新叶子第一口微苦,第二口苦味渐淡,第三口的时候就变成甘醇了。我说着茶叶,也是在以茶做喻,让你们知道做生意的甘苦。如果你们要把布庄彻底改为土布庄,那你这个布庄就死定了。你这个布庄的布样式再多,也不敢和相邻的几家布庄相比,他们可不是刚在哈尔滨开布庄。那个叶掌柜在哈尔滨已经十年了,直隶的掌柜也开店七八年,天津卫的掌柜虽然只有五年,但他有靠山,江北护国军的师长是他弟弟,他们的军服用的就是土棉布。还有在哈尔滨住的护国军的家属也不少于几百户,这个生意就足够了。人就是犯贱,不管货的好坏,只要买家多他就往前挤。所以,我不大同意你们改店,还做洋布。但你要增加项目,在你的布庄里要附加一个成衣铺,再请一个俄国成衣师,把你店里的所有洋布都要做一件成服悬挂起来。卖布的要请一个俄国女人,十八到三十岁之间,注意一定要找俊的。前几个月生意恐怕还要冷清,但半年以后,你这成衣铺肯定就红火起来。
刘九龄说道,这真是好主意。不过,要增加成衣铺,还要雇俄国师傅和俄国姑娘,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投入。现在我们刘家大院也不宽裕,我爹在我身上已经花了好几万块大洋,我现在也不好跟我爹开口。
邵宗祥说道,你赶快回刘家大院,暂时把店关了。你们三个人都回去。少爷抹不开说,就让儒林和水莲说。你对你爹说,这是我的主意。
刘九龄说道,那好,我就听大叔的。
……
邵宗祥没有在布庄里住,他嫌布庄里有洋布味儿,刺鼻子睡不着。自己去找宾馆休息去了。刘九龄要给他大洋,他说什么也不要。临离开布庄前,邵宗祥说道,今晚咱们就算道别,明天我就去京城了。刘九龄说道,要知这样,我们应该给您送行,至少要请您吃顿饭。
邵宗祥说道,我不饿,明天晚上就到京城了,我就愿意吃京城全聚德的烤鸭。说完,就走了,刘九龄和李儒林要送他,他不让送。
邵宗祥走后,刘九龄又回到床上去睡。邵宗祥出的主意让他脑子有点乱。如果按照邵宗祥的主意办,麻烦可就多了。就是按照他的主意办,也未必能让这个洋布庄火起来。他对邵宗祥既佩服,又有些讨厌。他佩服邵宗祥的本事大,半天的时间就能把街上的所有布庄的底细摸清了,要是换成别人,恐怕得半年的时间。讨厌的是,邵宗祥这个人过分排场,哈尔滨的市场不算小,他当初为什么离开哈尔滨,这里头肯定也有原因,是不是他在哈尔滨的生意也栽了,才离开哈尔滨?现在,他说在做药材生意,关外的人参都得经他过手,这话就有点大。他想着,就觉得越想越累,索性就不想了。
刘九龄不再想布庄的事儿了,但他翻来覆去地在床上还是睡不下着。这时他在床上忽然想起两天以前在哈尔滨那条胡同见到的那个人。这个人如此熟悉,到底是谁呢。想着想着忽然他恍然大悟,这个人就是柳一达!难道是他看错了人,还是这个世上真有一个和柳一达相像的人?刘九龄相信自己的眼力,他确认那天他见到的那个人肯定是柳一达。这时,他对柳一达这个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如果柳一达真是警署的一个处长,他就不应该像一个不务正业的城市流民,骑着洋车子在街上招摇过市。而在他身后骑洋车子的那些人,更不像警察。难道他是一个骗子,骗走了我们刘家大院的两万块大洋?看来,这里面的蹊跷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
第二天一大早,水莲就起来了。她进了刘九龄的屋子,坐在了床对面的沙发上。自从来到哈尔滨,水莲和刘九龄的关系好像近了许多,刘九龄对她也不严厉,好像对她还有些呵护,这让水莲在布庄里显得更加自由。她不敲门就进屋了,刘九龄也没怪她,就坐下来问道,有事吗?
水莲说道,我看出少爷这几天心思太重,人也瘦了,我很心疼。我刚刚做好了一锅小米绿豆粥,你吃点粥,也降降火。也给你煮了几个鸡蛋,少爷,你可千万别倒下,刘家往后就全指望你了。我临来的时候,干妈一再嘱咐我,千万要把你照顾好。
刘九龄穿好了衣服说道,走吧,咱们两个一块儿吃。儒林醒了吗?
水莲说,他还没醒,睡得很实,呼噜打得很重,他在铺子里睡都不用打更的了。我在厨房睡,听到他的呼噜声,都睡不着。
刘九龄说道,今天咱们回家,回去以后,你也好好地歇两天。
水莲和刘九龄到厨房吃饭。他们吃完了饭,李儒林才懒洋洋地走了进来,见到刘九龄就说道,少爷,我睡得太沉,起来晚了,我儒林知错。
刘九龄说,咱们相处几天,我从来没有把你们看作是下人,因为你们待我很忠诚,我哪有怪罪你们的道理。你也快吃饭吧,一会儿我们就回家。下游的客轮还有两个钟头就到码头了,咱们得抓紧。
吃过早饭,三个人雇了一辆很少见的马车,很快就到了码头。临上客轮之前,水莲说,少爷,跟前儿有没有铺子,干妈愿意吃哈尔滨的点心,我不能空手回去。
刘九龄就对李儒林说道,赶快找个果子店,买两个果匣子带回去。
当晚,刘九龄他们就回到了刘家大院。爹没在家,娘对他说,你爹今儿晚上去江北了,江北的临江大戏园子明天早晨有好戏,是绥化的名角小泥鳅和王傻子亲自上台,听说演的都是荤戏,你爹让我陪他去,我就不愿意听这蹦蹦戏和莲花落子。是李茂陪他去的。
刘九龄问道,爹得啥时候回来?
娘说,你爹有戏瘾,得明天晚上才能回来。又问,你们都回来干啥,把布庄给关了?
刘九龄说,这个洋布庄开张不利,邵宗祥到那儿帮我打理了一天,给我们出了许多点子,我们做不了主,就回来让爹跟我们掌舵。
娘说,看来这洋布庄也不好开。你们吃饭了没有?
刘九龄说,没吃,都饿一天了,在船上吃饭太贵,每个人得两块大洋。
娘笑着说,老儿子,你出息了,知道节俭了。你们等着,我让厨娘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见刘九龄和他娘说完了话,水莲就拎着果匣子,亲热地到夫人面前说道,干妈,这是我给您和干爹买的点心,我从来没出过门,这次去哈尔滨长了见识,这也多亏了干妈!夫人让另一个丫环把果匣子拎走,她就搂着水莲,干姑娘,我想你啊。
晚上,刘九龄躺在热炕上感到浑身很舒服。爹没在大院,得明天晚上才能回来,这就给他一个重要的机会。自从在骡马大市出了事以后,他一直也没有见到郭天举。他一定要去见郭天举,也许他知道真相。其实他从来也没小看郭天举,也不知为什么,他一想起和郭天举相处的那些日子,没有觉出他的不善。人有小恶是天性,即便郭天举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他也没到那种置人死地的地步。他更佩服郭天举的智谋,也许我和郭天举都是受害者。想着,他就觉得心里有数了。他不想明天到骡马大市去找郭天举,他要起早到郭家村他的家去和他见面。心里平稳了,渐渐地他就睡了。第二天早晨,鸡刚叫他就起来了,穿好衣服,他就从后院牵着马出了刘家大院。护门的家丁识得少爷,以为他去江北陪老爷看戏,就没有敢问什么。
刘九龄骑的是一匹快马,不到一个钟头,他就到了郭家屯。他把马拴在郭天举门前的榆树上,就敲郭天举家的门。一会儿,有人开门,开门的正是郭天举,因为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他有点看不清眼前的这个人,就问道,你是谁?
刘九龄说,你徒弟刘九龄。
郭天举吓了一跳,一下子身子就抖了起来,九龄少爷,你这么早就来了,让我真有点不敢相信是你。我……我和你们刘家的恩怨已经没了。我把九亩地给了你们刘家,还有一头牛也被你们牵走了,这是我这辈子摔的最狠的一次跟头。
刘九龄说道,师父,你不用害怕,我不是来和你讲什么恩怨的。我有大事要和你商量。
郭天举就说,那就请少爷进屋吧。
郭天举的屋子里昏暗,原来柜子上摆放的几个兰花瓶也没有了,墙上悬挂着的一座挂钟也没有了,看来他是把这些值钱的东西变卖了。刘九龄一眼就看出郭天举开始破落了。两个人都坐在了炕头上,郭天举的夫人和孩子住在西屋,他自己住在东屋。
郭天举问道,有啥事你只管说。
刘九龄说,我刚从哈尔滨回来,我爹让我在哈尔滨开布庄,生意很冷清,这次我回来,是让爹再给我出点钱,想办法把生意做起来。刚好我到家,我爹没在,他到江北看戏去了,得晚上才能回来,所以,我就来看你。就是这次没机会看你,我也打算早晚和你见一面。我这次见你,就是想问你,这个警察署长柳一达你知道底细吗?
郭天举冷笑道,我刚刚知道柳一达的底细。最初,我觉得他既骗了你们刘家,也坑了我,我想彻底知道他的底细,然后要和他讨个公道。为了讨公道,我已经找了大人物来帮我,我把我的几件值钱的古玩都卖了,给这个大人物送礼。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瞒你了,这个大人物是副省长,也是京城大总统黎元洪的亲信。这公道我是讨定了。但是……
刘九龄继续问道,你还没说这个柳一达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郭天举说道,柳一达不是警察,更不是什么警察署长,他在哈尔滨是一个生意人,是一个卖洋车子的掌柜。他在哈尔滨究竟有多大后台这个我不清楚。有一点我敢肯定,我们被骗了,被骗得很惨。现在我有个担心,说出来你也别害怕,我总觉得你父亲和这个柳一达不是一般关系……
刘九龄有些头晕。呆了一会儿,刘九龄说道,师父,容我几天的工夫,如果确实是我爹在这里头做了手脚,我一定会还你的九亩地钱,还有那匹牲口钱我一并偿还。
郭天举说,牲口钱就不用了,有一件事我还没有跟你说,当初给柳一达相马的时候,柳一达给了我五十块大洋。其实我也恨这个孟久贵,柳一达买这匹马他们俩私自成交,这柳一达肯定也没有压价,说来说去,这五十块大洋应该是孟久贵出的血,这钱本来我应该给你一半,可我知道你并不缺钱,就收下了,所以,这五十块大洋就抵我这头牛钱了。
刘九龄说道,好了,我们师徒二人就不必再算细账了。我现在在哈尔滨开的洋布庄就在高加索街的中段,过几天你一定要派个人过去跟我接头,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
郭天举说道,搞清楚你父亲和柳一达之间的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如果你需要找我,哈尔滨的太平桥东有六间房,是郭六子粉坊,郭六子是我侄儿,你跟他说要找我,他就会打发人到郭家屯来给我报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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