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已经没有骡马大市了,早些年的骡马大市比过节还热闹。三洞桥屯是个大屯落,有三百多户人家,村中的房子虽然都是尖顶的,但是烟囱都很别致,是红色的,都是村东两泉山上的红板石砌成的。这个屯子的屯长,也叫族落长,是屯子里的大地主刘洪甲。刘洪甲是一个心地很善的地主,也是一个绅士。在江北范学岐私塾学堂学过六年,后来又在国高读了两年。他原本是应该在县府衙门做文书的,但他家的地多,父亲又年迈,就回家主事了。刘洪甲家里有一百七十多垧地,但大部分地都租给了佃户。他收的租子很少,也将地分成三六九等。薄的租金就低,山坡地和洼地稍高一点,但租金再高每垧地也多不过二十块大洋,好地他就自家种了。他家的地不种大庄稼就种芝麻,因为他在距这里不到十里地的木香镇有一座香油坊,油坊每年要用大量的芝麻。他的香油有字号,叫洪甲香油,还专门在黄家的瓦盆窑里烧制了能装二斤香油的罐子。洪甲两个字就刻在罐子上。刘洪甲做善事也很有名,他为了让三洞桥的村人能赚到钱就在村子创办了三洞桥骡马大市。最初的骡马大市也就是一个牲口市,在这里猪羊包括鸡鸭鹅狗都可成交易。后来他又联系到了哈尔滨南郊的两个马贩子,把他们请到骡马大市,让他们有交易的场所,就这样骡马大市就渐渐地红火起来。骡马大市不仅仅是交易场地还有一些配套的能人把持着集市:有兽医,有大秤匠、大尺匠,还有相马师。这些能人都收入不菲。另有杂役几十人,他们主要是备马槽子和马料,每天还要清理大市里的牲口粪便。这些事情都是由村人去干,使三洞桥的村人手头都有了丁当响的光洋。刘洪甲有九个儿子,大儿子在外省的衙门里做事情,二儿子和三儿子当了国军,其中一个儿子还当了营长。四儿子和五儿子留洋在日本,后来就来木香镇管理油坊。六儿子是个残疾,腿瘸,后来在八岁的时候得病死了。七儿子和八儿子读了三年私塾先后回家做了管家和账房先生。九儿子也就是刘九龄,他天性古怪,也进过私塾学堂但学不下去,一读书就犯困,私塾先生不愿教他,就把他送回刘家大院。刘九龄又是一个滚刀肉,爹骂他他不眨眼睛,揍他也看不出他疼来,刘洪甲拿他没办法就让他放任了。刘九龄不愿意说话也不好动,但他又不愿意在家里待。他愿意去两个地方:一个是村东的江汊子,他在江边的草丛里抓蛤蟆,抓得多了就用柳条子把蛤蟆穿起来拿回家里挂在树上晾晒。等蛤蟆晾干了他就拿下来送给伙房的厨娘,让厨娘把这些蛤蟆炸了。刘九龄也不算太爱吃炸蛤蟆,但他娘愿意吃。再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骡马大市,进了大市他喜欢看马。由于他总去骡马大市,就被一个人发现了。这个人叫郭天举,是这骡马大市最受人敬重的相马大师。他相马主要是看马的牙口、马鬃、马尾巴、马蹄子。郭大师相马很排场也很费时,他先两手合并双目紧闭,嘴里不知嘟囔什么,然后开始相马,至少得有两袋烟的工夫才能把马相完,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支铜铸的烟袋,把烟袋装满烟,然后请他相马的人急忙给他点烟。他抽完烟才慢慢说道,此马两岁口,一岁口时遇过一次瘟病但挺过来了,因为此马有天相,亦就是万物之克星,但只克恶不克善,所以此马应做坐骑,虽不能日行千里,但百里之内不显乏力。此马如若驾车那是可惜了。此马马鬃泛有青光,马尾粗壮无杂色,尾尖不藏污物,其马相抗万病不择食,是上好马。其价可在一百至一百五十块大洋之间,请二位酌定……
郭天举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他知道恭敬刘洪甲才能在此地站稳脚跟,而他又没有机会去恭维刘洪甲,看见刘九龄整天在骡马大市闲逛就觉得机会来了。他先对刘九龄表示出了爱抚,主动和他说话又告诉他今天大市里哪一匹马最好,这让刘九龄非常高兴。后来他整天跟着郭天举,也想看透郭天举这种大能耐。郭天举自然也看出来刘九龄的心思,就想让他做自己的徒弟。刘九龄虽然只有十九岁,但他做人不声张不显露,这也看出这孩子很有心机。有一天郭天举相完了四匹马就闲暇下来,拉着刘九龄走出了骡马大市,对刘九龄说,今天大哥请你吃顿饭,去木香镇吃,你看咋样?刘九龄说,愿意。只是我不愿意走这么远的路。郭天举说,去木香镇我都不愿意走,咱们骑马去。骡马大市为我备了两匹好马,咱俩一人骑一匹。刘九龄说,我不会骑马,但我敢骑。郭天举说,我这两匹马该烈性时烈性,不该烈性时温顺得很。两人就骑着马奔了木香镇。到了木香镇的镇口,郭天举就问,少爷,想吃什么,到哪个酒馆?刘九龄说,我不常来木香镇也从来不下馆子,平时来木香镇都到我七哥和我八哥那儿去,在家里吃。洪甲香油坊是我们家开的。郭天举说,我知道,洪甲罐子香油就是从这里拉出去的,我家还有一罐子呢。既然是我领少爷到木香镇下馆子那就不能到你家。刘九龄说,那就听你的。
在木香镇的大街走了一趟,最后他们进了凤如驴肉馆。郭天举说,这里的几样东西非常好吃,一是驴马烂,知道是啥东西吗,就是驴的下边的东西,男人吃了有力气。还有炒驴皮,这东西有胶,也是滋补的。最好吃的要数驴肉馅饺子。两人进了酒馆,坐下以后店小二急忙过来让他们点菜,郭天举就把刚才和刘九龄说的那两样菜点上了。店小二扭头进厨房,刘九龄忽然对郭天举说,大哥,要嘱咐你一句话,不要跟店掌柜说我是刘洪甲的儿子。郭天举就笑了,九少爷,你是个大器之人。
一会儿酒馆的小二把菜和饺子都端了上来。郭天举又对小二说,再拿一壶赵家烧锅。刘九龄说,大哥,我滴酒不沾。我爹叮嘱过我们哥儿九个,好男人要远离三大恶,一酗酒,二抽大烟,三逛窑子,如犯家戒便被赶出刘家大院。
郭天举说,好,那你就不喝,但我和少爷在一起吃饭必须得喝一壶助兴。刘九龄说,见大哥如此诚意那我也喝几盅。郭天举说,那你就不怕刘老爷把你赶出大院?刘九龄说,其实我看着老实,但从骨子里也是个不安分的人。我爹管教我没错,但一切都按照我爹说的去做,那我这辈子就不会有大出息。
两个人便开吃开喝。几盅酒下肚刘九龄便放下酒盅问道,大哥,为啥请我吃饭?是看得起我,还是要恭维我爹?
郭天举一怔,想不到眼前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孩子竟然如此精明,就说,都不是。我看你的悟性好,天分好又喜好相马,我就想收你为徒。不瞒你说,我没儿没女,我得让这门手艺传下去,所以就……
刘九龄起身拎着酒壶把两个酒盅斟满,然后就端起酒来说,大哥的话正合我意。如此说来今日我该改口,不能叫你大哥了,应该叫你师傅。
郭天举说,不能改口,相马这个行当如果要称师傅徒弟是一大忌,其绝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凡相术,不是共有的,每个相师自有大彻大悟,师傅只是指点,打通疑惑让你看到相术之渊源。
刘九龄说,九龄明白。但我不是小人,我知道知恩必报,更不能在相师面前使绊子。将来不管我名气多大,也要让对方知道我是靠郭大师提携而成为怀有绝技的人。
郭天举笑道,有你这番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刘九龄说,从今以后在木香镇这一带你就是爷,如果谁敢冒犯你,我会让他滚出木香镇。另外,既然你已经收我为徒我也不能不表达孝心,将来我送两匹马给你。
郭天举说,这可不行,如果让你爹知道了还不骂你。
刘九龄说,我虽然没有钱,但我可以向七哥八哥借。两个人就喝得很尽兴。吃完饭,刘九龄叫店小二算账。店小二小心翼翼地过来说道,少爷,我们掌柜说了,今天这顿饭不收钱。掌柜的认得你,掌柜的说,我们酒馆常年用的香油都是你们家的。
刘九龄说,你们掌柜的认错人了,我不是刘家大院的人。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了三块大洋放在桌子上,拉起郭天举起身就走出酒馆。
此后,刘九龄就和郭天举在骡马大市寸步不离。郭天举看到了他的诚意,就决定把他推到前面让他一试身手。这天一个绅士模样的人牵着一匹马走到郭天举面前,在马的旁边还跟着一个彪形大汉。那位绅士对郭天举说,我是买主,旁边这位兄弟是卖主,我要买一匹坐骑,虽不能日行千里但也绝不能百里之内就趴窝。请您仔细给我相相这匹马,我给您十块大洋。这时郭天举就把刘九龄推了出来说道,这位也是相马大师,只是轻易不出山,别看他不到二十岁,十几岁时就师承江北相马大师罗兴汉。罗兴汉已故去四年,他是罗大师唯一的徒弟。绅士看着刘九龄冷笑道,还真看不出来。好,那就让我长长见识看这大师如何给我相马。刘九龄先看马的牙齿,又看马鬃、马尾、马蹄子,他又把马的耳朵拎起来往里猛吹一口气。见这马纹丝不动,刘九龄闭着眼说道,此马在骡马大市也算罕见,这马有洋马的血统。所以这匹马骨架坚实,马鬃挺而不乱。马尾巴尾毛顺畅,不轻易甩动。马蹄子没有卷蹄骨质坚硬。恐怕给这马挂掌时要费力,马掌必须要用三遍淬火的钢材,马掌钉最好能用铜钉,银钉更好。更让人注意的是两只马耳朵邪风不入,无论奔跑得多快,也不会停下脚步,更不会打响鼻。不过此马的饲养恐怕要金贵一些,草料不能太杂,以稻草为宜。精饲料不能少了豆粉和鸡蛋……
彪形大汉冷笑道,净扯淡。我这匹马是从内蒙的科尔沁草原买回来的,买时只花了五百块大洋,回来以后也没喂什么精饲料,普通马吃啥它就吃啥。我骑它去过哈尔滨,跑了四个半钟头,半路上喝过两回水,喂过一回草料,但这马没有显得困乏,四个蹄子总是有使不完的劲儿。
刘九龄说,可惜了,大姑娘嫁给了傻子,可委屈了这匹马。
彪形大汉怒着眼说道,你小子敢骂我是傻子,是不是找抽?
绅士说道,这位兄弟何必发怒,这位相马师说得句句在理,你得感谢人家,人家说出了你这匹马的品相,不然的话你这匹马就不值钱了。
彪形大汉说,我就不找骡马大市里的估价大师了,你给我估个价。
刘九龄看了看郭天举说道,大哥,你看这匹马能值多少钱?
郭天举趁大汉没留神,就给绅士使了个眼色说道,一千到一千五百块大洋,二位可商议。绅士说,我还是请这位给我相马的大师估个价吧。
刘九龄想了想说道,最少不能少于五千块大洋。
绅士怒目说道,这位大师你不会是信口开河吧,在哈尔滨买一辆俄国轿车也不过是三千块大洋,这马再快还能快过洋轿车吗?
彪形大汉说道,别听他扯淡,我听郭大师的。郭大师在这骡马大市德高望重,他估出的价连这里的估价大师都认可。我老孟办事口戚哧咔嚓,你就出一千块大洋算了。说着就拍着绅士的肩说道,一手交钱一手牵马。
绅士就掏出了一千块大洋交到了大汉的手中,大汉把钱揣好,拍了拍钱褡子说道,老子急着用钱,要盖三间瓦房还得买十亩地,媳妇自然就娶到家了。说完,他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骡马大市。见大汉已经走远,绅士就又掏出五十块大洋交给郭天举,说道,多亏了郭大师,花这么点钱买了这么一匹好马,这五十块大洋算是对你的酬谢。然后,他望着刘九龄说道,你在骡马大市是个让人佩服的相马师,但是走出骡马大市你就是个傻子。说完,他飞身上马,走出了骡马大市。
刘九龄对师傅说,大哥,这确实是一匹好马,一千块大洋是有些贱了。
郭天举说道,九龄,你和大哥比相马还差着一截。这个彪形大汉我认得,是国舅村的孟久贵,他经常到这儿来卖马。今日相马你的眼拙了,这马的眼白有些浅黄,我还注意到你在相马的时候马排了粪便,这马粪不成形,还有绿色。这马是患上了伏天的暑瘟,暑瘟的症状不明显,也没有哪个兽医治得了这种病。我估摸着,不过百日这匹马肯定毙命。
刘九龄挠着脑袋说道,看来我是惹了祸,这马要是死了,他肯定要到骡马大市来找我。我该如何是好?
郭天举说道,相马大师都得有找退路这一手,相马和给人算卦是一样的,不能十拿九稳,都得有退路。就像木香镇的曹瞎子说的那样,要想吃算卦这碗饭,得吃一半留一半,剩下这一半就是退路。如果这个绅士真有那么一天来找你,你有对付他的办法。我一会儿给你找一本书叫《驴马经诀》,那里面有你用得着的东西。《驴马经诀》曰:骡马致瘟,为三忌,一忌天相,二忌邪风,三忌草食。如果这绅士真来了,你把这三忌说给他听,让他自己回去找毛病,咱就把这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了。
刘九龄说,这绅士够可怜的。
郭天举说道,这种人不必可怜。看他的衣着打扮、举止气度肯定是个大财东或者是一个衙门里的官员。他买马绝对不会是自己骑,肯定是送礼的,不信咱就等着瞧。
这次相马刘九龄应该算是惨败,但是他对相马这个行当仍然爱得如痴如狂。
他在暗中盘算将来他怎么在这个行当里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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