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容师说了,洗脸称洁面。还说,晨起,必须用洗面奶好好洁面,因为经过一夜的新陈代谢,脸会特别地脏。
临镜,果然,里面是一张憔悴的脸,像秋天第一缕风扫过的树叶。掬一抔冷水扑脸,才复见隐隐约约的一点儿鲜润。
洗面奶究竟是什么东西?水,又是怎样的水?把诸多“深层洁肤因子”涂抹到脸上,感觉自己正在被各种化学成分所分解。
西施用什么洁面?闪闪烁烁的历史所能提供的最大可能的想象是:在浣纱的时候,她就顺便临河梳了妆。幸运的西施绝对没有闻到氯气的味道。
问题是,我知道,我清楚,我明白,却还要依赖。
而且必须依赖。因为我得活着。
活着无疑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所以被我所依赖的就有千千万万。就是它们,构成了人类所共同指称的“环境”。
更糟糕的是,环境与环境之间也少不了互相依赖。美容事业依赖你我他发展壮大,你我他依赖美容维护青春与体面;你的诉求要有倾听,我的表达要有认可;船要有人坐,车要有人开,不坐船不开车,人类的链条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相互依赖的结果是,任何一个最微小的细节都会放大彰显出整体的脆弱。
本来土地只生长爬虫与河流,本来老虎只居于深山和老林,本来蝴蝶唯钟情于繁密的花间,本来蜜蜂酿蜜只为诱惑笨重的黑熊,可是人类一定要摘花砍树,一定要栽种楼房,一定要让翩飞的蝴蝶凝固于瞬间成为永恒,一定要锲而不舍地独自享用那些甜死人的蜂蜜。
平衡的标准一旦改由人类掌握和重建,独立的大自然,其骨质就会如水般流逝。
也许,剩下的只有“不必言说”。然而,一切又何患无词?就像无数的脸孔掉进了道理比牛毛还多的美容圈子一样。
2
对门的邻居一声接一声地咳嗽,仿佛喉咙永远在与鱼骨头较劲儿。两年了,从住到这幢楼房开始。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寒露,今天降温了,今天的太阳到现在还没有冉冉升起。
他为什么总要在晨起时咳嗽一阵?为什么今天就不能暂停一下?他怎能如此不体谅墙的这边,我这两只肉长的耳朵呢?
树叶正在咳嗽声里簌簌而下。
3
“小妹,我等了一夜。”一个肩挎黑色坤包的中年女人从法国梧桐树旁闪出,像一只老狐狸。
在这个早晨,这句话像深井里的水,发散着诡秘的波纹。
在通向办公室的人行道上,昨夜西风凋碧树。
我站定,站在一地倦叶上。沉默。故事当然没有那么快结束:“李经理欠了我的钱,可他的电话打不通,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成天有那么多人在电视里露脸,我亲爱的大嫂啊,你为什么一定要一头撞向被满面风尘遮住的我呢?我是李经理吗?我想,我应该不是李经理。也许,你是更愿意从世俗的尘垢中打开另类的生活通道?那么,你如果决定要把我弄糊涂,就不应该选择春夏秋冬的任何一个早晨。
想想,早晨应该是一天中我最为清醒的时刻。何况,这是秋天的早晨,凉意浸润的风正不停地吹过我每一个有可能困倦的细胞。所以,我揣着虚无的表情,嘴里说着虚无的“对不起”,继续走向办公室。
钥匙进入锁孔,金属走进金属的内心。其实,我还是真的有点儿混乱了,她是谁?我又究竟是谁?为什么她要找上我?
我得承认,自己终究还是莫名其妙地被一句同样莫名其妙的语言劫持了。
但我仍然忍不住自言自语:大嫂,抱歉!抱歉,大嫂!
4
打开办公室的门,太阳在巨大的玻璃之后若隐若现。贾岛还在昨夜的月下苦吟,我却没心没肺,一把就推开了窗。也许,思考与不思考就是如此简单,在两个精神的球面之间,就只隔着一扇物质的窗户与一团物质的空气。如此而已。
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从窗下经过,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十分空洞,像窗外这晦暗不明的天气。我不确信他是否应声而看,是否真的看到了我木呆呆的脑袋。
我却只看到他毫无表情。
这正是我略微认识的一张文人的脸庞。他居于这座城市的另一端。极偶尔,我们会在餐桌上碰面,点头,招呼,吃喝,握手,说再见,然后和来时一样,像两只碰巧相遇的城市老鼠,无悲无喜地回到各自的巢穴。
他的无悲无喜更多地表现在他的叙述过程之中。他喜欢叙述。一只苍蝇在装着黄金饼的花瓷碗上盘旋了一阵,他会从它美丽的祖先开始一直叙述到人类的丑恶为止。听的人常常咧开嘴不顾风度地大笑,他却托着苍白的脸,严峻地端坐在他飞扬的词语与新奇的观点之后。他不为秋风凉,不为月圆喜,更不为世俗的笑声而癫狂。每每在分手的时候,一触及他冰凉的手,我所有那些俗不可耐的悲与喜全都会于刹那间消隐无踪。
而现在,在我自己的巢穴里,面对鱼贯而入的风,我深深悲哀于自己不可救药的顽固:我,依然只愿与被阳光晒黑的面孔拥抱。
5
一屋子的档案挨挨挤挤,像没有边缘的森林。站起来,比黑夜还浓重的黑一下子就掠走了我所有的意识。人类称这种状态为“休克”。
“休”是一个精确得完美的字眼儿,一休就百了。抓住窗框倚了好久,一切才又光明起来。虽然,太阳仍然没有露脸。
为历史长久地低下头颅是万分应该的。
我曾经亲眼目睹过的事实,也被记载在了那篇正摊开着的文件里。可是,我的记忆与文字并不完全相符。不知道是文字淡写了事件的结果,还是我的记忆浓抹了事件的过程。总之,我也许得为我所认识的那个人庆幸:他的处分虽然被白纸黑字所定格,但是相对于事件本身,不过是一阵烟遇到了一阵风而已。
文字们呈现出一种淡粉色的质地。亮堂堂的白天照着它们。
文字写下的历史与时间写下的历史究竟有没有距离?如果有,它们又相隔多远?
一只老鹰盘旋在对岸的天空。有些问题,也许只有老鹰能够解答。
长江从窗户外面走过,声息皆无。
生活却在这岸。它与思想之间,也许永远躺着这样一条亘古之河。
躬下腰,我继续为历史们贴上标签。
6
炒盒饭的老板是个喜欢穿黑上衣红裤子的女人。黑色冷峻、内敛、神秘,红色热烈、奔放、骄纵,在炒盒饭的群体中,她的装扮显然有些特别。
我说的炒盒饭的群体实际上是实际经验加想象的组合。事实上,在这个盒饭摊点的周围,全都开辟成了麻将馆。
搓麻将的声音从布帘子后面倾倒而出,比银行点数钱钞的声音还要密集千倍。我从每一个麻将馆门前望风女人的警惕眼神中走过,很不自在,像个贼,直至抵达那个盒饭摊点。
穿红裤子的女人紧锁着眉头,江风把油烟全吹在她的脸上。她很繁忙,用两口炒锅轮流炒菜。勺子在跳舞,踩过装着油盐酱醋的杯盘碗碟,菜蔬们则频繁地在锅里蹦上去又落下来。
只有她不相信不劳而获,只有她还在坚守。
坚守容易使人苍老。那个女人是谁?烟熏火燎之后,是许多个晃动的脸庞。
包括我自己。我看见自己迅速老去,老得已经没有力气举起一筷子绿绿的菜。
恍惚想起,这一年多的中午,我一直坚持吃着她锁着眉头炒就的盒饭。
7
十字路口刷上了粉白的斑马线。每一根线条都指向遥遥的不可知,与它们堤岸下的长江之水一样,从无始处来,向无终处去。
每天从这个十字路口穿过时,我都要避让无数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事实上,我并没有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危险是因为空间的局促或者狭小而引起的。那些闪闪发光的车辆、我以及许多必须经过此路的肉体生命在这里汇集,彼此短暂注目或停顿,然后像从未相遇过一样,继续分流而去。
现在我走在了斑马线的中央。一辆公交车远远地呼啸而来,它显然看到了我,所以稍微犹豫了一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以前这些庞大的金属物在经过这个路口的时候,总是不屑一顾目空一切横冲直撞。
趁着这机会,我跑向对面,像一个泅渡的逃犯,心有余悸,做贼心虚。但我顺利通过。现在我觉得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理直气壮。
在大得几乎令人感觉不到的空间里,终于有一部分以斑马线的形式,划拨给行走着的肉体生命了。
我还得穿过那条平行于长江的街道。我再度站在斑马线上。一辆“雪铁龙”气宇轩昂不由分说地追迫而来。我收住脚步,站定,站成一个点。
两点确定一条直线。斑马线们就这么被确定得齐齐整整。但是,在本质上,在二维的空间里,它们可以无限延伸。同样,根据欧几里得几何原理,点是不占据空间的。
在上周三,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在与我往同一个方向跑向江边的时候,被一辆摩托车刮倒。那天没怎么吹风,晚上六点左右的天空比此刻也亮一些。我看见血从她的脸上喷出来,像刚发掘出的地下泉水,蒸腾着热气。
约摸六七岁的她可能还没有学到几何知识。她以为这世界就是她的,她可以想跑就跑,想跳就跳。因为她在娘肚子里就是想怎么踢腾就怎么踢腾的。
她没有把自己站成一个点。她还不懂得蜷缩,蜷缩成一个不占据空间的点。所以,供人类活着的空间就十分果断地采取了不包容的态度。
天暗了,一切隐隐约约。“雪铁龙”卷起几片枯叶和许多看不见的灰尘,扬长而去。我愣在点上。她曾经踩过的点上。已经被斑马线所覆盖的点上。相对安全的点上。没有方向的点上。失去空间位置的点上。
世界真是奇妙啊,多么周全的斑马线——同时提醒着空间的存在与不存在。
8
2008年5月12日,是不用记的,太刻骨铭心。今天,我却必须拿笔记下来:2008年11月22日,星期六。我对自己向来缺乏信心,对这如水的日子也一样,我怕它覆盖得太快,时间一长自己就忘了。
又地震了,当时我正在昏睡,床突然摇晃起来,就醒了。晚上,我流水帐似地记下了一下:
下午,不到四点,正午睡,感觉床开始左右摇晃,“噌”就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想,又地震了吧,会是哪里呢?
有那么几秒,想要跳下床去,又觉得背上凉嗖嗖的,就混乱地想,等穿上衣服再冲到门外去,怕是该怎样就已经怎样了。
被冷气一浸,头脑就清醒了些。屋里很安静,儿子和他爸都出去了,不在家,真好!如果这房子现在就塌下来,也只有我一个,真真好!
于是索性重新躺下,满脑子尽在耍赖:真要是地震袭来,咱也不逃了,能在睡梦中去见阎王爷,也算幸福了。
却是再怎么也睡不着了。自汶川特大地震后,远远处于它下游的我,已经被地震摇晃过三次了,其中有两次是在下午的昏睡中……
明明是缩在温暖的被子里,仍然感到冷。震中的人们呢?他们现在肯定是站在冷风中,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他们颤抖的肌肉了……
稍晚,知道震中了,不在四川,而是在离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越来越迫近的地方。就问了梅子和几个朋友,得知他们都还平安,心里安定了些。
然后去做晚饭。像往常一样,和儿子在桌上闲聊了一阵。再然后就催他下楼,一定要他去找他的小朋友们到操场上去打球,在那里,风肯定小不了,但旁边没有楼房,空旷,安全。
儿子听话地下去了,走之前跟我说:“Byebye”,我正在这里(注:电脑前)敲字,忘了吭声,他心犹不甘,站在门口喊:“老妈,怎么不说Byebye啊?”我连忙大声嚷:“Byebye!Byebye!”他这才“砰”地一声,带上门,跑下楼去了。
一直到这时,他下楼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像过千军万马。
现在才知道,彼时,我所感知的时间是错的。上网,看到铺天盖地的消息是:据中国地震台网测定,北京时间11月22日16:01,湖北省宜昌市秭归县(北纬31.0,东经110.8)发生4.1级地震。
这个地方,离我的那张床,应该不到50公里。
9
矮个子中年妇女语音高亢,肢体激动,对着另一个高个子中年妇女讲述她公公对待他的几个儿子,怎样无能到连一碗水都端不平。45座的大客车里,只有她一个人连绵的叙说和高个子女人偶尔应和的声音。她的语言与表情是对着那个高个子女人忿忿然,却又分明是在对着一整车的人忿忿然。
每一个人都坐在几乎固定了次序的坐椅上。没有人表示不满。也许有人皱了皱眉头,但没人看见;也许有人正在听MP4,耳朵没空。
一车的人都彼此陌生也彼此熟悉。
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年轻女人,上半年才做了新娘。那时,新郎经常会一手环过她的腰,一手提着她的包。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有些衣着邋遢起来,女人有些头发蓬乱起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衣着有些邋遢的男人不再一手环住头发有些蓬乱的女人之腰。现在,他仍然像昨天一样坐在女人的身旁,只是向走道这边半扭过身子,闭着眼睛。
也许,爱情只存在于过去或将来,永远不属于现在。也许,原本谁也不认识谁,甚至包括每个人自己。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是可亲近的事物……在某一时刻,或者某一时段,人与人之间的沉默与停顿因此成了必需。
窗外越来越暗。下班了。天黑了。风凉了。水瘦了。人倦了……前方的灯,像许多个平常的夜晚——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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