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正站在这个城市里一个小小的公共汽车站里。
在这儿等车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除了一个斜倚着站牌的中年男子在抽烟外，其他的人都木然地站着，不做任何情绪的流露，如我一样，把目光放在一些无人出入的地方。偶尔，不太宽阔的街道中心飘过一个长发或长腿美女，所有的眼睛就都匆匆一瞥，却立刻恢复了原有的位置。复杂的社会，复杂的心灵，让在这个车站等车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回避着与人的对视，回避着一些危险产生的缝隙。
看来没有谁是这个车站附近的住户。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这种陌生让人在潜意识里有了平等和放松。一朵花掠过我的脸庞，“叭”地一声掉在地上。抬头而望，原来是一棵泡桐树。它高大健硕，叶片稀少，花儿却开得稠稠密密，热情奔放。午后的阳光静静地蹲在树的上空，透过那些暗绿色的叶和紫色的花，俯视着这一切。
一辆公共汽车“哧”地停了下来。几个学生跳下车门，说说笑笑地从泡桐树下走过，布做的胖胖熊或灰狐狸在他们的书包上蹦蹦跳跳；抽烟的男子丢下过滤嘴，用皮鞋踩了一下，扬长着上了车。汽车哐啷哐啷地开走了，车站陷入了暂时的寂静。
车来车往，阔大的热闹总有歇息的时候，繁华与寂静，永远都只是一个现场。所以这寂静里，就凭添了一丝荒凉，像散落在不远处被垃圾箱遗弃的一只易拉罐和几片废纸屑。
紫色的花儿不停地坠落下来，像挂不住的笑容，也许只有印在大地的胸脯上，一切才算妥贴了？被它们搅动过的空气带着清新和隐约的腥味，如柔软的音符，轻轻抚过我的疑问。
这种味道让我恍惚，我居然能与一棵泡桐树遭遇！它叙说着这座现代城市或这个车站怎样的秘密？在法国梧桐或红花绿草的布景里，泡桐，是如何抵御另一种时髦的绿色文明侵蚀的呢？是如何独自坚持自己站立的姿势的呢？站牌是新的，蓝底黑字标明了3辆公共汽车应该经过的路线，字体或明或暗，在泡桐树筛出的光线下，仿佛摊开在桔黄的灯光下幽远的历史：街旁确实隐蔽着一些旧房，但全都躲在鲜亮的广告牌之后。
又一辆公汽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走过来，“噗”，长长地喘口气，车上的语音广播说：下车时请拿好自己的行李物品，上车的乘客请往里走……
然后，它就开走了，无需任何条件，行走是它唯一的选择和梦想。
车站永远唱着流行的歌。有多少生命从这里出发？又有多少生命在这里抵达？这个特定的车站，对于行色匆匆的生命，永远只是途经的小亭，而不会是恒久的依靠，它不是饥饿年代里排队领取馒头的窗口，也做不了记忆的心湖上飘过的某片云彩。当记忆的芯片因人因事贮存了一阵骤然而起的风或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时，车站，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模糊的地理空间或者情感背景。
时间是杯中的美酒，总会笑吟吟地掩埋掉一些记忆。就像写下的这些文字，多年后，我还会记起，这究竟是因为哪一个车站而引发的思绪呢？
但是，总有些场景因真实而让人欢喜。苇岸说：“我希望我是一个眼里无历史，心中无怨恨的人……我为什么就与我同时代的这些人们相遇，并生活在一起了呢？我不用偶然来看这个问题，我把它视为一种亲缘。”
是的，在这个春天的午后，在这个装满被泡桐树过滤了阳光的车站，我多么想对身旁的每一位陌生人都送上我的祝福：“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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