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尘花-沉潜在海底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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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五一劳动节那天,我从长满荒草的小路上直奔而下,啪嗒啪嗒地跑向爷爷。那一刻,我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一下子就妄想飞回童年。

    然而,童年是回不去了,处于中年的我回不去,八十六岁的爷爷更是回不去了。爷爷坐在古旧斑驳的松木椅上,戴着军绿色的绒帽,头枕着椅背,脸埋在臂弯里,身子弯曲着,像被秋风扑打之后掉了穗子的玉米杆儿,枯瘦,暗黄,孤清。西斜的太阳被我大大咧咧地甩在身后,他却拿整个身子小心翼翼地迎靠着它和它的光芒。

    暮年、光明与生命的集合……

    我的心一下子就抽紧了!看来,重逢的喜悦完全被最初的预期所夸张了——事实上,我的爷爷再也不能够准确分辨出我欢欣的叫喊。他缓缓地从暗旧的老蓝色中山装中抬起头来,耷拉着眼皮,问:“你是谁?”

    我拉着他的手,说:“我是玉儿。”爷爷慢慢地侧正身子,盯了我好一会儿,直到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暗黄的光泽。

    他哽咽着,皱缩的脸开始抖动。他说:“再不要回来看我了,老这么耽误,单位要批评你呢。”

    嘴里这么说着,他的记忆却分明生动起来,他想起了三个月前我买给他的豆豉鱼。“还没吃完呢,还有好几盒。”爷爷说,“现在吃不下多少东西了,吃多了难受。”他拿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又弓下腰,捋起裤腿,说:“肿了。”

    我用手指一点一点从他的脚踝处按上去,顿时,一个一个的小坑站成了整齐的队列。我明白了,爷爷的身体内部已经先于外部走向了衰竭。我竭力咽下翻涌而起的哀伤,低着头大声说:“没事儿的,按时吃药就好了。”

    爷爷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他又开始了每次见面后都要首先谈论的话题:工作怎么样,犯没犯错误,在单位跟同事们关系怎么样,有没有跟别人闹别扭,是不是经常读书写字……我再次逐一回答了他。他吁了一口气,又问我:“玉儿,你说,斗地主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竟解释不上来,就笼统地告诉他,那是一种纸牌的玩法。他点点头,沉思了一会,说:“如今这世道变了。你看,猪啊鸡啊,都不吃粮食,吃饲料,除草不用锄头,打除草剂,庄稼人不下地,经常聚在一起斗地主,像什么话?”我想说爷爷您别操这么多心了,世道总归是要越变越好……但见他不住地摇头叹息,于是我也开始疑心自己语言的苍白,就没做声。后来他叹了口气,自我宽解道:“还好,我们这一支脉总算没有谁这么不务正业。”

    我知道,爷爷的自我安慰,透着无可奈何的悲凉,对于自己的子孙后代,他只剩了这么一个“务正业”的要求,至于他的满腹经纶,没有谁会认真对待,更没有谁会传承下去。

    就连我,当时也在心里直撇嘴:什么叫不务正业呢?再说,我们,这些您的子孙们不务正业的时候,您又哪里看得见呢?

    隔了几个时代,就像隔了千重山万重水,爷爷的世界我们过不去,我们的世界他也进不来。

    二

    爷爷从来就不被我们所理解。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乎我们后辈人的理解。也许他是在乎的,也许是不在乎的,也许他曾经在乎过,后来却放弃了。

    爷爷出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上了十年的私塾,当了十二年的教师,然而,最终还是田间劳作耗去了他后来的大半生光阴,我想,这样的起点与归依,必然注定了爷爷会穷其一生进行泅渡和挣扎,以便让自己的精神拴上现实的锚桩。

    对于他的弃学归农,他只跟我说过一次。他说:“奶奶病了,地都荒了,四个小孩,怎么办呢?”爷爷经过反复的比较,认为自己的那点儿工资,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只有回家种地,才是唯一稳妥的出路,也才能救家庭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晚上,爷爷背着一口装满了书籍、瘦瘦长长的樟木箱,挟裹着一身寒风,回到了同样风雨飘摇的家中。

    从此,他一门心思当上了农民。然而,他永远没能成为一个纯粹的农民。这,首先得归因于爷爷对农活缺乏全局式的把握。

    我爷爷总是以教书育人的态度来对待他的农活,因此,他不仅不粗放,而且过分精益求精。比如,在风雨来临之前,如果正在打垄,他可以把一晒场的玉米忘在脑后,也不会放下锄头,让那些暴凸的土坷垃继续逍遥;割下的草,他从不把它们大堆大堆地聚拢,以方便收装,而是要一小把一小把地放整齐,偶尔有疏忽,还要调过头去,重新整理。所以,那两年,爷爷家不多的几块地,总是面目复杂:某些会像梳子梳过一样,某些却又芳草萋萋。

    至于后来的集体劳动,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没有人愿意跟我爷爷一块儿干活,生产队长也头疼,暗里对他吹胡子瞪眼睛,明里更是一板一眼地扣工分。

    失去了工资的爷爷,对种地和挣工分也完全不在行,如此,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与他没有回家之前相比,家里的粮食更加匮乏了。

    他刚回来的那几年,奶奶常常勉强拖着病弱的身躯,亲自到田间地头指导爷爷干活。在奶奶的言传身教下,爷爷终究是掌握了一些干活的技巧。至今还记得,我有时在地里捡石头玩,会听见爷爷感叹:“别小瞧了种田,可是一门大学问呢。”

    一旦把种田当成做学问,田就被种得不伦不类了。爷爷更有一手好书法,稍一沉吟,就能吟出一首四言或五律,对联更是不在话下。他经常会被别人请到家里写对联、碑文或状词,远近地跑。从记事起,春节前后,我最常见的,就是爷爷右手握着饱醮墨汁的毛笔,左手摸一摸半长的山羊胡,微晃着脑袋,默然片刻,然后右手抖一抖,左手拂袖,墨汁就水一样地在纸上流淌开去。

    这种让我惊羡的动作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也拉开了爷爷与村民之间的距离。当然,距离不仅仅是因为这种无声的动作,更是因为日常那些有声的语言。

    夏天,太阳当头,在地里与村民相遇,总得打个招呼吧。村民说:“死日头,毒辣辣的,跟长了刺一样!”爷爷说:“是啊,要不怎么说锄禾日当午呢?”秋天,晚霞一片,收工回来,互相点个头,村民说:“这霞烧得好看哩,像灶膛里着了火。”爷爷说:“是啊,好景致啊,落霞与孤鹜齐飞么。”

    村民们简直累坏了,他们觉得正是因为在爷爷面前,才好不容易挖空心思这么文绉绉地说上几句,没想到,最后还是跟不上他老先生云山雾罩一样的思维和语言。

    从小与爷爷在一起读私塾的奶奶只好循循善诱爷爷说村话。慢慢地,爷爷不再甩书段子了,他的语言开始变得平白,像走出深山来到平原上的水。可是,水虽是浅了,薄了,却仍然清澈,不浊,始终缺乏泥土的色彩。

    爷爷也从不与人聚堆。有一次,他曾经指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婶娘告诫我:“玉儿,记住,别学她们,人一扎堆,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没个好。”

    他自己当然是身体力行,在我的记忆里,每逢天气不好,下不了地,爷爷就在家看书或写字,也写古体诗。

    然而,他的诗,在1952年3月就戛然而止了。

    三

    那是我奶奶去世的那年那月。

    奶奶家很富有,而且,在那个并不开明的年代里,奶奶却幸运地拥有一个开明的父亲。他不仅没有放弃对女儿的培养,还在方圆几百里的范围内,挑选了四个孩童,让他们与自己的一儿一女共同读书习文。

    我爷爷被幸运地网罗进了张家私塾学堂。从此,学习之余,一个青梅竹马的传统爱情故事也悄悄诞生了。

    尽管我爷爷家很穷,但最终,他还是顺理成章地和奶奶走到了一起。这是一个浪漫得让人有些怀疑的故事,以至于每次我在端详爷爷奶奶的照片时,总感到自己就是在端详一幅美丽眩目的剧照。

    奶奶在文学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她比爷爷的思维更加敏捷。这一点,我爷爷的嫂兄叔侄和我的父辈们一直口口相传,他们一说到我奶奶,总会众口一词:“漂亮,聪敏,能干,跟你爷爷对诗,就没有她输的时候。”

    众口一词的还有:“这样的人,命长不了,老天爷会嫉妒的。”特别是我爷爷的六个姐姐,每每说到这里,就会叹气,替她们这个最小的弟弟担心:“他怎么过得下去啊,心里肯定是疼死了。”

    爷爷的心究竟疼到怎样的程度,我不得而知。父亲说,爷爷从此性情大变,不看书,不写诗,话说得少,对孩子们也越来越严厉。

    从此,爷爷家的灶台和锅铲,由四个孩子中排行老大的父亲接管了。那时父亲九岁,大姑七岁,二叔五岁,小叔两岁半。没有菜,父亲第一次做的菜,是土豆片煮汤。因为总是担心土豆会被煮焦,父亲就不停地加水,结果,看不见土豆片,倒是煮开了一大锅水。

    爷爷二话不说,把父亲和锅一块儿拎到一间黑黝黝的小屋里,规定父亲必须一个人喝完这锅水,才能走出屋子。最后是二叔偷偷溜进去,憋足劲,和父亲一块儿喝完了那锅水。

    穷也好,苦也罢,即使疼痛到深处,仍然扯不断的,是读书的那根弦儿。自己不再读书的爷爷,对孩子却近乎严苛。没有鞋穿,爷爷就自己打草鞋。于是,一家大小,不分四季,天天都是草鞋垫脚。最苦的是我父亲,寒冬腊月,他的双脚冻得流脓,仍然要在爷爷的盯视下,拿破布粗略地裹一裹,再穿上草鞋,走上十来公里漫漫积雪的山路,分秒不误地抵达学校。

    一年后,爷爷娶了第二个奶奶。这个奶奶丧偶多年,没有孩子,模样也还周正。两人见第一次面,爷爷就只问了一句话:“会不会做布鞋?”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这个奶奶第二天就在我家住下了。

    可是,爷爷再次犯了只见局部不见整体的错误。因为对脚下的过分关注,爷爷完全忽略了其他更为关键性的因素。这个奶奶除了做得一手好针线,其他的,能偷懒的她就绝对不勤快,还经常偷吃。这样一来,父亲们脚下虽是穿得暖和些了,肚子里却更空了。当然,这个奶奶还算是尽心地侍候着爷爷。在喝稀饭的年月,她偶尔会弄来一坨猪油,当着孩子们的面,摁到爷爷的碗里。爷爷不满,教训她应该把猪油放进菜里,让一家人一起吃,她嘴上答应得爽脆,手下却依然毫不留情,菜里面仍然不见半点油星儿。

    时间长了,总看见孩子们黄皮寡瘦的样子,爷爷就起了疑心,他怀疑这个奶奶心地不纯善,更怀疑这猪油来历不明。后来,爷爷的三哥总是念叨自家的猪油去得快,爷爷明白了,一回到家里,就向奶奶发出通碟:“下次我要是再见到猪油,你就别在我家里呆了。”

    这话说完没多久,这个奶奶果真就走出了爷爷的家门。一个大雪天里,小叔半夜突发高烧,要喝水,奶奶赖在床上,连身子也没欠一下,只用嘴喊:“自己倒去。”爷爷“嚯”地就从被子里坐了起来,命令奶奶:“起来!穿衣服!坐椅子去!天一亮就走人!”

    这么一折腾,日子就越来越艰难,爷爷吃上了政府供应。对吃供应这件事,爷爷是愧疚的,他觉得是自己没有能力的表现。粮食供应站在离家近四十里的地方,每个月四次的背供应,爷爷总会半夜就起床,赶早到达。因此,当别人上路的时候,爷爷就已经绕道另一条路,往回走了。这件事情,他跟我讲过,讲到最后,他就说:“做人最光荣的是什么?独立,自食其力,不给社会增添负担。孟子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一听他又准备给我开课了,就赶紧溜到一边丢沙包去了。

    吃了一年的供应之后,第三任奶奶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踏进了我爷爷的家门。这一次,爷爷吸取了前次的教训,他采取了试婚的办法。奶奶开始只是零零星星、隔三差五地在爷爷家住,直到半年后,才正式、长久地住了下来。

    这个奶奶耳朵背,大字不识一个,比我爷爷小十二岁。她勤劳、善良、态度和蔼,对待我的父亲、姑姑和叔叔们,比对待自己的那个亲生女儿还要好。最终,爷爷和她一起,度过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漫漫岁月。

    这段岁月,往美好与浪漫的份儿上去想,该是无声胜有声吧。但是,父亲说过,爷爷从此吸上了旱烟。我也记得,火塘靠北头的那个角落,一直是他固有的位置,他在那里剔牙、烤火、沉默,更多的,是让旱烟燃着火星,让烟雾罩住头和脸。

    也是在这段岁月里,爷爷积攒了一万二千元钱。就在五一节那天我将要离开的时候,爷爷叫住我,让我扶他走进屋里。

    他从一个掉了漆的木箱底层,掏出两个存折,对我说:“玉,原来是一万二千块,去年冬天你奶奶过世的时候,把工行的那个取光了,五千,花掉了四千二,还剩八百在你二叔手里,现在存折只剩两个了,一共还有七千,等安埋了我,估计还有点剩余,应该不会给他们添麻烦了。”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到最后,竟剧烈咳嗽起来。

    我流着泪,执意要扶着他上父亲家去,他怎么都不肯,说:“过一会儿就好了,你爸爸他们会不间断地来看我,没事的。”

    父亲和叔叔们似乎对这件事没有什么评述。他们共同的感触是,当年他们各自成家立业的时候,爷爷是逼着他们自己打天下的,一分钱没掏,现在日子好过了,谁也不稀罕这点儿钱。他们叹道:“他要是懂得钱的时间价值就好了。”

    一个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老人,要怎样懂得金钱以及金钱的时间价值呢?我隐约感到,我的父亲、姑姑和叔叔们,对爷爷的感情,就像那些村民一样,除了遥远的尊敬,似乎并没有多少深刻的血脉之亲。我的爷爷,凭借他的独立、固守与严厉,虽然跨过了岁月的风风雨雨,却最终没能跨过人与人、心与心之间的那些沟沟坎坎。

    四

    就在五一节过后的那个星期六,爷爷永远地走了。在爷爷的葬礼上,没有人哭,包括我的姑姑,他唯一的女儿。

    人群散去,又一座新坟耸立。从我站立的地方往西,依次紧挨的三个坟墓,分别是我的亲奶奶、爷爷和第三任奶奶。

    他墓前的碑文,是他生前写下的。我在心里一一读过那些刻进石头、排成竖行的名字,慢慢地,就有了说不清的感觉,感觉构成爷爷一生的某些部分,像雪一样正在融化,它们似乎逐渐走进了我所能够的理解范围:属于爷爷的爱——父子之爱,邻里之爱,甚至社会之爱,他分明是把它们统统藏在了阳光照射不到的深海海底,一如他短暂却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就排在“宏”字辈的后半部分。灵巾嘶嘶啦啦,在迎风飘荡,花团锦簇一样的花圈正包围着坟墓,然而,我的爷爷看不到这一切,他的身躯永远躺在了冰冷的泥土之下……在空旷而阔大的寂静中,我浑身哆嗦,我的腿像被抽了筋断了骨,不由自主就跪了下去!我第一次觉得,属于自己的一些什么,已经活生生地被时间给掳走了。

    哭够了,扶住墓碑站起身,再一次回首爷爷的这块自留地,我仿佛看到了六岁时的我——爷爷正在打垄,我提着一个小竹篮,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丢下土豆种。擦汗的时候,爷爷抬起头,眯缝着眼,问:“‘男’对什么?”我说:“女。”爷爷又问:“‘男同志’对什么?”我说:“女同志。”

    爷爷把腰往上直了直,拄着锄头,眼睛望着远处的山,说:“玉,不对,应该是‘女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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