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现的镜子-朝阳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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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欣欣美发厅在市政府广场的西南端,隔条环形马路,与马路对面广场中央的大型雕塑“九凤朝阳”遥遥相对。这时,我和李修是站在广场中央,在“九凤朝阳”底下,而郭欣则站在马路对面欣欣美发厅门口,站在那个衬底是红白黑三色斜道道的匾额底下,和那个李修打发过去把她引出来的管片税务官说话。李修说,就这女人呀,有那么大魅力吗?我没吭声,只瞪圆了眼睛打量郭欣。

    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我刚下火车,来到了朝阳。几天后,就是11月18号了,我想在这郭丰从未喜欢过的家乡,陪她度过她的生日与忌日。我拟定了朝阳之行的计划以后,先和一个写过诗的朝阳朋友李修取得了联系,让他查查,在朝阳市区内,有没有欣欣美容院及欣欣精品店这样的地方,并确认一下,有的话,它们的老板是否是女的,叫郭欣。李修的回话很快就来了,说是有个叫郭欣的开了间——欣欣美发厅,而不是欣欣美容院,以前也开过精品店,但黄了。李修还开玩笑说,可郭欣说她不认识你呀。我急了,说你怎么提我,我不是让你别声张吗?李修说,逗你呢,人我都没见着。就这样,我带上几幅我与郭丰的合影,来到了朝阳。下车后,依我的安排,李修又径直把我带到“九凤朝阳”的市政府广场,看欣欣美发厅,同时指使那个和他一同上站接我的管片税务官,登门把郭欣引了出来,让我预先打量她一番。从外观看,我觉得,由于这欣欣美发厅不是欣欣美容院了,规模也便小了不少,与我的想像颇多出入;而郭欣,她与我想像的出入更大,她与郭丰的长相完全不同。管片税务官过来告诉我们,郭欣答应了,晚上五点半准时到秀坤酒楼的6号包房,接受上级领导对美容美发业的暗访。我和李修都笑了,再三对他表示感谢。李修还提醒他,晚上手机千万别关,临时有需要还得找他,那税务官说放心吧大哥,就先走了。接下来,我对李修的下一步工作又做了安排,让他立刻动用他的全部社会关系,尽量详细地了解郭欣,以及她父母哥姐的所有情况。这之后,我被李修送到他替我安排的宾馆房间,等待晚上五点半去秀坤酒楼与郭欣见面。

    郭欣虽然穿着挺花哨,但一看就是个质朴的女人,不像郭丰,即使不修饰不打扮,也会引人多看几眼。郭欣出现在秀坤酒楼6号包房时,看到等她的只有两个陌生男人,有些恐慌,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李修和颜悦色地说,我们只想和她聊天,并无恶意,可能这种结识方式鬼祟了一点,但请她不要想得太多。我是作为李修朋友老刁介绍给郭欣的。李修在朝阳已经营多年,既是当地知名人士,又认识各路地产名流,很快就和郭欣交流起了彼此的熟人。郭欣的情绪松弛下来,但对我们的约见仍疑惑不解,也就是说,她很难如我设想的那样,在吃喝过程中与我融洽起来。看来我只有直奔主题了。李修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与我对一下眼神,就起身说有事先告辞了。郭欣犹豫一下,但没表示她也要离席。她看出来了,今晚的会面,与美容美发无关,与幽默风趣的李修也无关。这样,包房里就只剩了我和郭欣。我说郭欣,我和李修是好朋友,他找你,是为了我,而我找你——我话没说完,郭欣就说,你是沈阳的刁斗吗?我说是。她说那我知道你为谁找我了。我说那就好,要不然,我解释起来还真麻烦。郭欣微微笑了一下,那种平静而又沉稳的笑法,和郭丰一样。我试着说出了我的观察,同时说,我以为你俩长得也一样呢,可这点我错了。郭欣没接我的话茬,只问我有什么具体事情。我说大后天就是郭丰生日了,也是忌日,而郭丰的骨灰现在在朝阳,我想在这个日子见她一面,听了我的话,郭欣眼里流出了泪水,我忙打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郭欣说,你们好时我就知道。当时,她做工的工厂宣告倒闭,她去沈阳学美容美发,郭丰多次对她提到我。我拿出我和郭丰的合影,郭欣在看照片时恢复了正常,说,这些照片我看过了,又说,和小丰的骨灰盒埋在一起。她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可我说,能够这样我非常高兴,她这才又变得自然起来。这之后、我给她讲了我渴望了解郭丰的那种心情,还提到了郭丰死前与我的长谈,提到了张国力、王力、黄海洋、杜尚、袁寒江、刘小流的名字,以示我和郭丰虽未做成长久的情人,但无话不谈是好朋友,因此,她不会拒绝我对她往昔的生活给予关注。不过我没提电话里那个“郭丰”的事。以前我猜,也许郭欣就是“郭丰”,现在我不再这样猜了,我想法的改变,与她们声音的不同没有关系。郭欣听着我冗长的表白,有保留地理解了我的心情,同意给我讲讲郭丰。但开讲之前,她伤感地说,死都死了,再说她,还有意义吗?

    在我的住处,我与郭欣长谈了三次,第三次谈完后,她领我去看了她家。郭欣的性格较为宽厚,属热,不像郭丰那么趋冷,尽管极不情愿我去她家,但经不住我再三恳求,还是依顺了我。我想若把郭丰换成郭欣,她家我是去不成的。

    在文化路三段一幢五层的红楼里,郭欣家住一楼1号。这是个空间狭窄格局别扭的三室一厅,一进门,首先感到的是阴冷零乱,呛人的中药味四处飘散。我随郭欣穿过小厅,进了左手的第一间南屋。这间屋,一望而知是郭欣的领地,平常她不在家时,门是上锁的,这时候,是她拿钥匙现开的门。郭欣的房间还算整洁,但很简单,想必晚归早出的她,只把这里当成旅馆。郭欣说,这屋也曾是小丰的住处,她用“青家斋”称呼这里。我想到了沈阳帅府街7号楼的442室,郭丰终于把她生活的另一个地方变成了坟墓。我在“青家斋”抽了支烟,抽完烟,随郭欣离开,进了厅尽头的第二间南屋。我对厅尽头的北屋没多留意,郭欣说过,北屋是供保姆住的,多年里,她家已雇过多任保姆。第二间南屋面积较大,但家具过多,又一横一竖地摆两张床,倒显得比郭欣那屋还要拥挤。此时,近门这边的大床上坐着她妈讥秀凤,靠窗那边单人床上躺着她爸郭德松。我和郭欣进屋时,讥秀凤正看电视里的古装戏,一手夹烟卷,一手抚水杯,并不往门口看上一眼。而郭德松,早是个没有知觉的垂死老人了,惟一证明他还活着的,只是他发出的唉璞喘息声,能从电视上吵吵嚷嚷的戏文间隙里一串串挤出。妈,来客人了,这是小丰的朋友,从沈阳来的。郭欣把遥控器从炕桌上拿起,将电视的声音调小一点。讥秀凤冲我扭一下头,啊了一声,说坐吧。伯母您好,我点头哈腰地凑上前去,坐到她脚旁。这女人看上去不大友善,她身上,似乎天然地有种东西让人惧怕。果然,她随之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阴阳怪气地说,好?一个个都像小丰那么不省心,我好得了吗?郭欣说,妈——她的脸上布满尴尬。我说,伯母,也不知道您老喜欢吃啥,我就买了两盒点心。讥秀凤说,谢谢了,正眼不看点心盒子,自顾说,比你女人强。郭欣不同意我来她家,是说她妈没有文化,不会说话,也说不出啥。可现在看来,饥秀凤太有说话天赋了,句句噎得人心口发堵。这时饥秀凤欠身去掐手里的烟头,我忙掏烟,递她一支,替她点上。伯父病几年了?我继续没话找话。病了呀,讥秀凤吐一口烟,想了一下,好几年了。她没想起来。快三年了,郭欣替她说,其实这问题我问过郭欣。才三年,讥秀凤看一眼郭德松那边,我觉得都有三十年了。这之后,我向她请教电视里的古典爱情,她才没再说不在行的。我以为这回可以对话了,就又说,伯母,今天是郭丰的生日,我想请您老讲讲……讥秀凤忽然把腰板一挺,把整张脸都扭向了我,盯住我看。我有些惊讶,都七十岁的人了,可眼睛里的亮光还那么逼人。你想知道啥?想知道她怎么气我还是我怎么揍她?小欣,小丰这男人想要干啥?把自己媳妇逼死了还有脸找我……她对郭欣说话时也不看郭欣,仍然看我。妈,你咋这样呢你!郭欣气得叫了起来,刁斗就是想问问小丰小时候学习啥的,你看你——你看我妈,郭欣又冲我说,我妈当你是黄海洋了……我恍然大悟,原来饥秀凤对我不够友好,是误会了。我忙说,伯母,我姓刁。可讥秀凤说,我知道你不是黄海洋,黄海洋不来过一回吗?我说对对,我和郭丰是好朋友,她不在了,我挺想念她的。饥秀凤说,好朋友不也是男人,男人还不都一个德行?你要和她好,恋着她,早干啥了,别逼她走那条路不就得了。人都死了想念上了?光挑好听的说,男人哪,就那么回事儿……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角也有泪水渗出。可她忽然止住话头,挤落了眼泪,气急败坏地冲外边喊,小芸,药还没熬好吗?

    我随郭欣离开大南屋时,去靠窗那边看了眼郭德松。他人瘦得已经脱相,从他脸上,我一点也看不出郭丰的影子。这时讥秀凤已把电视的声音又调大了。

    我拿着郭欣给我画的地形图,挺顺利地找到了凤凰山上掩埋郭丰骨灰的地方。此时是傍晚,夕阳正在一点点坠落,晚秋的凤凰山上一片萧条,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异声响,不知从哪里间或传来,听上去让人脊背发凉。这凤凰山,是朝阳市郊风景最为优美的地方,郭丰的骨灰回家乡后,都没进家门,就被带到凤凰山顶,埋在了一株年轻的松树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郭丰不喜欢朝阳,可她死了,还是只能在朝阳安身。我坐在那株年轻的松树下边,在树南侧一米多远的地方铺开白纸,摆上白酒、鱼罐头、香肠、花生米、方便面,还有两双筷子。以前我和郭丰在一起时,最常吃的就是这些东西。这时候,我知道郭丰就在我对面,她的位置,是松树南侧半米远的地方;可其他一切,我就不知道了,比如这时的郭丰,是戴着眼镜呢还是摘去了眼镜,是穿着衣服呢还是赤裸着身体,是好奇地听我东拉西扯呢还是敷衍地应付着我的问话,是四肢酥软地接受我爱抚呢还是热情奔放地与我颠莺倒凤……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但很快又被山风吹干了。我把每样东西都吃了一点,又喝了半瓶白酒,余下另一半吃的喝的,留给了郭丰。下山之前,我靠近郭丰身后那株年轻的松树,用刀刻上了两行小字:郭丰安息2000.11.18。

    在李修给我饯行的晚宴上,郭欣也来了,可她光是喝酒一言不发。我估计,因为带我去了她家,她还在心里责备自己呢。我就说,郭欣,我关心的只是郭丰,对别的事情没有兴趣。可郭欣默默摇了摇头,说,我没想这个,我在想,你啥都知道了也好,就不必把小丰大当回事儿了。她从小就这样,虚荣,古怪,还撒谎骗人,没人知道她哪真哪假。我的酒也喝了不少,我冲着郭欣使劲摆手。不是这么回事儿郭欣,我说,郭欣,郭丰她是有些虚荣,有些古怪,在许多完全没必要隐瞒的事情上编了瞎话。可有一点你说错了,她虽然撒谎,但没骗人,她编的瞎话,是骗她自己的。郭欣没懂我的意思,愣愣地看我。我继续醉醇醇地说,是这么回事儿郭欣,郭丰她,是一个在白日梦里生活的人,她陷在她虚构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所以她,特别纯洁也特别易碎。这回郭欣听懂我的话了,伏在桌上痛哭不止。

    在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郭欣犹犹豫豫地说,有个事儿我没说实话。什么?我问她。那天我们几个在小丰家,是吵架了,而且就是为钱吵的。我说,卖房子的钱吗?郭欣说不是,她说你都没法想像,在小丰那个收藏学位证书、写诗的本子,还有情书、照片、项链、耳环和各种作废工作证的铁盒子里,我们发现了七张存折,定期的活期的全加一块,总共超过了三十三万。你说吓不吓人,郭欣脸色苍白地说,她从哪儿弄了那么多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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