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瘦老七一下子哭了,“老子明明只捡到他十块钱,钱又还给他们了嘛,干嘛打老子打得这么凶?比谭大麻子打老子还打得凶,老子要不是看到……看到……看到老子打不过,老子要打死他狗日的。”说完唔唔地哭。
哭了一阵,瘦老七又笑:“他几个狗日的都是瓜娃子,老子把钱藏在内裤的小包里呢,他们找不到,嘿嘿。”
“妈的,他妈的还是讲义气嘛,不打残疾人和小孩,老子下辈子还是变残疾人得了。”他说完怪怪地看着跛叔和我。
我和跛叔也没言语,低着头,呆呆地坐在梧桐树下,刚刚是又吓又累,静下时全身只感觉发凉。
良久,我说:“七叔,我们还是去吃点饭,我肚子饿了。”
瘦老七白了我一眼,并不说话。最后还是瘦老七说:“走,找馆子去,妈的,来了城里头,老子们饭还是要吃的。”
于是,我们仨就在大街上找馆子,那样儿像三条疲劳的狗在找骨头一样。
让人打了一回,心里还在惊着,见了好点的馆子都不敢进,里面看样子坐的都是城里人。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家我们敢进的,最后实在是饿得慌,跛叔发了话:“我们闭着眼,随便找一家。”
就这样,我们壮着胆进了一饭店。
一坐下,就过来一个四方脸的女人,看我们时眼皮也没抬,我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有眼皮来着。
“你们也吃饭?”这个女人一脸的惊讶。
“吃,当然是来吃饭,不吃饭我们来做什么?”
瘦老七边说边松自己的裤带,这个四方脸的女人见瘦老七在解自己的裤带,大叫一声:“你要干啥子?”
瘦老七冲这个四方脸女人笑笑,然后从自己的裤裆里掏出一个发黄的布带。我知道,那是他装钱的袋子。平时,这个布袋一直和他的“命根”相伴。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见。第一次是在去年的夏天,有回卖冰棍的来到村子里,小红开玩笑要他买一根,他开始愣了一下,后来就蹲在地上解他的裤子,把手伸进裤裆,掏出了那个布袋,抖抖地拿出了五分钱,对着卖冰棍的大叫一声:“给老子拿根冰棍来——”
后来,小红再也没和他开这样的玩笑,我也再没有见他把他的布袋掏出来过。所以,今天那些人没有找到他的钱,全是因为,他的钱一直在他的裤裆里藏着。
今天瘦老七是来真的了,只见他把布袋朝桌上一扔,大声说:“打半斤酒来。”
唉,那一段时间,村子广播里正放评书《水浒传》,对从没有进过馆子的我们来说,点菜根本就不会,瘦老七就学着武松进店的口气要菜。
他这话一说,吃饭的人都扭过头,瘦老七刚让人打了,脸上还有血,衣服上的纽扣也掉了两颗,跛叔又是一跛一跛的,我更是怯得慌,大家听瘦老七这么一叫都直乐。
那女人还是铁青着脸,把菜单朝我们一扔,说:“要吃的都在上面,自己点。”
瘦老七拿着菜单,直了直腰,很认真地看着。我有点纳闷,他几时学会认字了?
见瘦老七半天没有点,四方脸女人终于抬起了眼皮,瞄了一眼冷冷地笑:“菜单拿反了。”
瘦老七不识字,可他也实在没有装像,四方脸女人的这一叫,声音又大,馆子里的食客哄的笑了。我和跛叔都低着头,可瘦老七一本正经地四处看,还问跛叔:
“跛子,他们笑啥子?”
说完,他把菜单推给跛叔,跛叔又哪里认得字?只好把菜单又推给我,那时我小学还没有毕业,认不了几个菜名,就是认得了,哪里又敢点?我又只好把菜单推给了瘦老七。四方脸女人见我们推来推去,早不耐烦,冲着瘦老七嚷道:“不识字就先看右边的数啊,看有没有吃得起的。”
她这一叫,比我妈在家里叫我的声音都还大,唯恐整条街上的人听不到。那时,我只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着我们,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瘦老七那时脸都没有红,他接过菜单,一页一页认真地看。最后,非常从容地从桌上拿起布袋,对我和跛叔大声说:“走,我们去找个好点的馆子,这里没有合我们口味的。”
说罢,他自己先走了出去,我和跛叔还在发愣,馆子里的人一下子嚎叫了起来。为什么说是“嚎”?大凡见过杀猪的都知道,猪让人摁在地上时,出不了气又急得慌,可嘴里还得发出声音。馆子里的人就是这样,本来吃着,瘦老七一本正经冒出这么一句,哪个不知我们是嫌贵吃不起?这些食客就条件反射地笑,可一笑饭就堵在喉,出不了气,就像是被人摁在地上的猪,那嚎声有点惊天地泣鬼神了。
我真担心有人因痛嚎过度而噎倒,赶紧拉了跛叔跑,瘦老七见我们出来,也忙忙地跟在后面。
四方脸女人嚎完,站在门前大声嚷:“老山棒子们要吃饭,你们不上铁牛街上我们这,你们吃得起吗?”
真的要谢四方脸女人,我们一出来就打听铁牛街。
果然有这么一地,我们就赶了去。
我那时哪知道,铁牛街其实是绵阳“著名”的地。要是能早知道,打死我也不去,也不至于弄出那么多事来,让我现在想起都后悔,后悔得要命。
到了铁牛街,天都快黑了,本来冬天黑得早,街上的电灯明晃晃地闪。我们早饿得有点撑不住了,看见到处是人在摇,那时我是又惊又饿,看人都有点晕了。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锅,那条街上,馆子的锅竟摆在门外,那锅比我妈给猪煮食的锅还大,每口锅里都滋滋地冒着热气。瘦老七刚一探头,一个脸上发着红晕的女人一把拉住他,瘦老七以为有人又要打他,想闪,可已没有了力气。那女人对他发嗲:“莫走,莫走,就在这吃。”
我们已顾不得再问价钱,要了个豆腐和干饭,就坐在一角里狼吞虎咽起来。
还好,吃完了也不贵。付完钱,正要走,那脸上有红晕的妇人拦着瘦老七神神秘秘地说:“有好看的录像看不看?一人才两毛。”
“录像?”瘦老七一听来了劲,看看跛叔又看看我,问我们想不想看。我当然是想看了,可又不能说,就看着跛叔。跛叔当然明白我的意思,那时我正年少啊,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不要说录像,就是村里的两条狗打架,我也得叫上小玉,我们会一直看到两条狗打得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上为止。
跛叔对那女人说:“岁娃家,少点?”
妇人眯着眼看了我一眼,脸上开了花,鸡下蛋似的“咯咯”笑。
“他啊,”女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不要钱,他免费。”说完又“咯咯”笑个不停。
那时我要是明白她为什么笑,就是倒给我拿钱我也不会去的。可我们哪里知道,还以为真他妈的遇到好人了。
给了钱,妇人就把我们带进一间黑黑的房子里,屋子里已坐了许多人,有一台电视正放着《加里森敢死队》,这是八十年代初流行的片子。我们摸黑找了一个墙边的位置。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是第一次看录像,看到里面有精彩的,禁不住大叫:“好看,好看!”
这时在黑处有人笑:“这也叫好看?好的还在后头。”
我们怕有人又骂老山棒子,立即不作声。果然那部录像完了,有人小声说毛的来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只听得见人的喘气声。
人的喘气声是越来越大,我眼都不眨地看着电视,生怕错过了最精彩的,后来事实证明,那晚想眨眼都是不可能的了。
换带子的人下去后,电视里很快就出来个女人,这是一个看上去和小红一样白净的女人,这个女人在音乐的节奏下扭着屁股,我正纳闷,这个女人一下子脱掉上衣,她的那对巨大奶子和雪一样白的胴体箭一样地射入我的眼,我大气都不敢出,心剧烈地跳动着。
后来我所看到的情景几年后也没法忘记,要知道我那时只有十三岁。不要说我,就是在一旁的瘦老七和跛叔,我都清楚地听到他们喉头发出的声音,这是只有一个人在饿急了时才会在喉头发出的声音,没有想到刚吃饱也能发出。
如果事情到这就算完了,也没有啥,可事情偏就在看录像时,有人冲上前“啪”关了电视,屋子里立即伸手不见五指,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有人大叫:“快跑,公安来查了。”
于时,到处响动,有人在哭着吼:“完了,完了,公安逮到要坐牢。”
我们哪见过这阵势吓蒙了。
大家都乱成一团,有人朝前门挤,跛叔紧握着我的手拼命挤着,可挤不动,就听有人在喊:“公安在前门,我们走后头。”
大家纷纷朝后面挤,瘦老七开路,还好那时他还没有忘记我。冲着跛叔说:“跛子,你娃把七两拉好,他要是丢了,他妈要找我们拼命。”
跛叔含混地应着,把我的手都捏痛了,我们挤到后面并没有门,大家又乱成一锅粥,有人情急中生智砸了窗,从窗子上往外跳,可跳下去只听得“扑扑”响。原来,窗外是一个公用粪池。这时,瘦老七已爬上了窗,他还在犹豫,后面的人把他一掌推了下去。跛叔的脚虽不灵便,可手还有劲,他也爬上窗,一把也把我拉了上去,我们一起跳进了池子里。粪池倒不深,刚好齐我的胸,可后面的人一个一个接着跳了下来,我和跛叔一下子在池子里挤散了。有人把我挤到池边,我湿淋淋地爬了上去,只听瘦老七扯着哭腔,拼命地叫着我和跛叔的名字。由于紧张,我的嗓子全干了,叫不出声来。瘦老七叫了一阵,一眼看见我,拉着我就跑。
录像厅后是安昌江,我们顺着堤坝猛跑了一阵,见没有人追,停了下来,瘦老七问:“跛子呢,跛子在哪儿?”
这时我们才发现跛叔不在了。
“还是把衣服烘干再去找跛子。”瘦老七说。我们全身都湿透了,冷得直哆嗦。
还好,那天进城时,瘦老七把他最值钱的家当打火机也带上了,要不然,那晚我不知会冻成什么样。瘦老七在河边的一块玉米地里抱了一堆玉米杆,用火机点燃,我们就坐在火边烤。
火光照在瘦老七的脸上,因紧张显得很狰狞。我们都没说话,等衣服快要干了,瘦老七叫我走时,我才发现我的鞋掉了一只,只好对瘦老七说:“七叔,我没法走,只有一只鞋了。”
瘦老七看了看,叫我等着,人就消失在夜色中。那时的玉米杆烧得只剩下一点猩红。不一会儿,河风就把唯一一点火光给吹灭了,我一个人蹲在还有点余热的灰烬边,全身一直哆嗦着。
当我冷得快要失去知觉时,瘦老七回来了,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块布,快速把没鞋的那只脚给我包上。我只感觉有一股腥臭从我的脚底升起,我刚要问这什么,瘦老七摸着我的头说:“只找到了这块别人扔的婴儿尿布,将就用着吧。”我也只好忍住臭,总比在大冬天光着脚板好吧。
“只是跛子不见了,我们得回去找他。”瘦老七说完,拉着我沿着刚刚跑的路往回走。瘦老七边走边压着嗓子叫着“跋子——,跛子——”那声音又尖又钝,在河堤上回响。
我们快到刚刚爬出来的粪池时,见几个公安模样的人站在池边抽着烟,借着录像厅里射出来的灯光,我看见跛叔躺在地上。瘦老七突然怪叫一声,分开人群,扑在跛叔的身上,不停地叫“跛子,跛子——天啊,跛子——”
跛叔死了,淹死在粪池里。他是如何在不及腰的池子里给淹死的,我没有想明白。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我自己摔在秦岭深山中一条不及腰的小河中时,才发现不及腰的水也会淹死人的,更不要说当时跛叔的一条腿并不灵便,摔倒在池里后,又被争先恐后想跑的人们给踩压,你一脚我一脚。一想到可能在混乱的人群中我也有一脚时,我的眼泪就流个不停。
瘦老七哭得扯心扯肺,直把中间的一个公安哭得火冒三丈,他走过来揪住瘦老七就是一个大耳刮子。瘦老七一子就停了哭,但接着又呜咽了几下,那个公安再给了他一耳刮子,一声清脆过后,四周一下子显得格外地寂静。
公安又给瘦老七一脚,瘦老七一下子就瘫软在跛叔的尸体旁半天说不得话。我蹲在一边尽量不出声音地抽泣着,抽泣着。打瘦老七的那公安又骂了几句:“不看你们的人淹死了,今晚就把你几个狗日的抓进去,你还哭啥子?”然后,又给了瘦老七一脚:“赶快把你们的人给弄走。”瘦老七不敢出声,直到看见几个公安走远了,瘦老七跑过来抱着我,我们俩“哇”地大哭起来。
我们是如何把跛叔背回村的,这过程实在是无法用文字来描述。那真的是艰辛的一天一夜。
多年后我和一个好友悠闲地坐在富临山庄喝茶时,这个朋友居然问我,在背跛叔回村的路程中,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我喝了口茶,说:“对城市生活的幻灭感!”
“不可能吧?”他很诧异。
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当瘦老七把跛叔背到村头时,那棵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大菩提树下早已挤满了人。
是的,挤满了人。
人群里面当然有谭大麻子。
我知道,我和瘦老七在村子里是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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