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在我的身上,却不知不觉地出现了变化。我想到了要用自己实实在在的生活去抗拒空无,我还想到了要把我尘封已久的生命重新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沐浴阳光和雨露。难道这不是一个最为浪漫的奇迹吗?我想,这没准是命运对我刻意的安排。由于在以往的岁月里,我的肉体和心灵全都蛇一样冬眠,于是在现在,命运才以十倍的热情和百倍的力量,牵拉着我当年戛然中断的青春期,姗姗而来了。
也许这真的是上天的赐予。照理说,自从我经历了大学毕业后的那一次失恋,我的记忆力就已经衰败老化,我的情感世界也已经封冻冷却。我以为,我肯定早就丧失了回到过去的能力。可现在我居然要双臂颤栗地、诚惶诚恐地去拣拾那些逝去的快乐与苦难,我忽然发现,原来往昔那段我努力忘却的时光,其实从来就没有像云烟那样散过。它们所留给我的每一个细节、它们所刻记下来的每一点印痕,都还依然清新如昨、历历在目。
让我从哪说起呢?我现在真是思绪纷纭。
那应该是在仲春的时节吧?对了,是在春天雨后的田野。雨后的田野里,我和小小,小小和我,我们踩着黏稠的泥泞,互相搀扶着,漫无目的地向远处走去。在我们周围,傍晚的天空晦暗阴沉,潮湿的气流毫无规律地往返飞掠,使我们的身体因感受到了寒意而瑟瑟抖动。小小像我一样,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部队衣裤。当然那身部队的衣裤经过了小小的巧手修剪,不再肥肥大大而是熨贴合体。那样一身普通的军装,在那个时代里,对男人女人老人少年来说,都算得上是时髦的打扮。小小与我的区别在于,在她的脖子上,还系了一条淡红色的绒线围巾。那一抹鲜亮的粉红,为小小标示出了她的性别。我亦步亦趋地陪着小小走走停停,没有目标,没有目的,直到一条水流淙淙的沟渠阻止了我们的脚步,我们才停下来。我看烈,小小面对刚刚插进水田里的秧苗迎风站立,就像一个刚吃了败仗的背运军官,在检阅孱弱地摇曳于浑浊泥水中的绿色士卒。黄昏中的小小面容憔悴、疲惫不堪,无神的大眼睛痴望天际,一副凄苦伶仃孤独无助的样子。在这个春天雨后的傍晚,小小构成了我视线之内的全部风景。站在她的身旁,我感情复杂。好像也就是从这天开始,在性的意义上,小小在我单纯无皱的脑海深处,刻下了第一个成熟女人的形像。
现在想来,记忆这种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当我置身其间的时候,我并没有去刻意关注,我更没有料到若干年后,对于彼时彼景,我还要重新描画。我不能不坦白地承认,当时,我甚至忘记了刚刚死去的哥哥,当时我顾得上的,只是专注于用一种饱含性色彩的、成年男人对成年女人深深睇视的目光,贪婪而又温柔地攫取着小小。那时候我年轻的心理阴暗无比,圣洁无比。
其实我与小小已相识一年了,一年来,我总是为她怦然心动。只不过那时我尚在自欺欺人,还以为我的所思所想,都是在为我的哥哥有着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友而祝福和骄傲呢。现在我明白了,我对小小产生的爱情,并非仅仅始于那个春天雨后阴晦的傍晚;我对小小的一片痴恋,其实开始于小小成为哥哥恋人的时候。从那以后一直到今日,小小那种类形的女人,始终是我钟情的对像;苍白的面孔,高挑的身材,纤柔的肌肤,高耸的胸乳,黑黑大大的妖媚的眼睛,细细长长的神经质的手指。如果后来我还曾经爱慕过别的女人的话,那么肯定是她们在无意之中充当了小小的替身;我所爱慕的女人,永远只能是春雨黄昏中的小小。
我记得当时天空和大地都是一片压抑的灰白,我看到小小的脸上正有清泪潺潺,而她脖颈上粉红色围巾的一角,也正在晚风中不安地飘动。我感到小小的目光和手臂似乎在徒劳地寻找着什么,我胆怯地慢慢向她靠近。我期望能为她做点什么,哪怕我的力量微弱到无。结果小小终于无力自持了,如同遭到了一记猛击,她倏然瘫伏在我的肩上,浑身抖颤着号啕大哭起来。在空旷的田野里,她的哭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余万,余万……余一,余……·”
“余一,余……余万,余万……”
小小在哭号中,交替呼叫着哥哥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我手足无措地搂扶着小小。我的动作异常笨拙,我的双手十分麻木。但隔着小小身上的衣服,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年轻女子身体抽搐时的柔软的律动,是那么明快而流畅。我心脏疼痛。我鼻孔发酸。我眼睛湿润。我发现我也开始了哭泣。可我无法否认,我的哭泣并不仅仅是为了哥哥。
许久以后,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小小的哭声渐次减弱,最后变成了干涸的啜泣。黑暗中,我发现小小冰凉的手指在我的脸上迟疑地划动,那种酥痒的感觉,像水一样缓缓地流遍了我的全身。我身体僵硬,一动不动。接下来,我感到小小纤细的手指慢慢并拢,软软的手掌开始摩挲我长着几粒青春疙瘩的面颊,同时我的头部领受到了一种向下的拉力。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可我想不好会有什么将要发生。我无所适从地听凭着自然状态的选择。我的双臂在小小的腰臀间情不自禁地越勒越紧,我的头微微偏斜着抵向小小的发际,我闻到了一股混合了泥土味与雨味的清香气息。我的呼吸遽然停顿,我感觉到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小小稍稍仰起了脑袋,我听到她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她好像在说我和我哥是多么相像,她又好像在说她是多么的喜欢我;她还说她也想去死可她又害怕死亡,她还说希望我对她好,以后我便是她惟一的亲人了……后来她的声音就逐渐消失了,她的嘴唇开始了茫然的移动,我感到我的腮边,我的额头,我的耳垂,我的眼睛,都印下了她冰凉湿润的亲吻。那种异样的感觉,让我没齿难忘。我清楚地记得,在接受小小亲吻的过程中,我的思想和身体也都经历了一个由灼热躁动而宁静安祥的奇妙过程;而且我意识到,悲伤不己的小小也像我一样,渐渐变得安祥和宁静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我们的两张嘴唇终于拘束而迫切吻重合到了一起。我们相依相偎,我们缠绵亲吻,我们在既迷惘又纯洁的气氛笼罩下,深深也沉浸到了我们各自的下一个梦境之中……
我不知道,我是该幸福呢抑或是该忧伤呢?那时我尚不足18岁,我身高1米76,体重54公斤,再有三个月就将中学毕业了。而毕业后的去向,自然是当一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我不知道,小小是该幸福呢抑或是该忧防?那时候她刚过完20岁的生日,半年多前她的父母因煤气中毒双双亡故,半年之后,她又失去了相爱一载的恋人——我的哥哥。对于小小来说,虽然由于父母猝死,使她逃过了下乡插队的命运,可她留在城里却无所事事,只能遥遥无期地过着靠哥姐施舍接济的潦倒生活。
还有,我不知道,生发于我们之间的畸形的爱情,是幸福还是忧伤?
在我与小小相爱以前,我不愿意回忆我那短暂的履历。是小小的爱情,让我开始了对自己的反省和了解。
父亲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下过断言,说我这么小个人儿早早地就懂得怜花惜玉的,肯定是贾宝玉再生,天生的情种。我脸色红红地什么也不说。其实父亲说的这种话,我全明白。父亲也一定很有把握地认为,我是能够听懂他话里的含义的,没准他对此还颇为欣赏呢。在我们家的几个孩子中,父亲最喜欢的就是我。可母亲却根本听不明白父亲的所指,她只知道利用一切机会攻击父亲。她讥讽地对父亲撇着嘴说:“天生的情种’,还不是像你,随你的根儿嘛!”父亲本来是笑嘻嘻地与我说话呢,可听了母亲的话,他一下子冷下脸来,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父亲对母亲从来都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你不用总接我的话茬,你完全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父亲说,“就是情种也不是贬意,没什么不好的。无情未必真豪杰,多爱如何不丈夫嘛。”我背过鲁迅的诗句,鲁迅的诗句是“怜子如何不丈夫。”父亲再动两字,就是为了气母亲。这时我虽然才10岁出头,可已经生吞活剥了父亲的许多藏书,我可以背诵数十首诗词和好几篇《古文观止》里的文章,我也能多少理解一些父亲由来已久的重重矛盾。我不想听父亲和母亲打嘴仗。在我童年生活里,已经充斥了太多他们这样的唇枪舌剑谩骂攻讦。我讨厌他们,我憎恨他们,我对他们的卖弄和无知一概嗤之以鼻。我冷笑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屋里跑了出去。
在我家生着花花草草的宽敞院子里,那个被我从仓库里找到的女体石膏像还矜持地站着,用脉脉含情的目光迎接我向她走去。由于她刚刚被我擦拭干净,在阳光的照耀下,她颀长的身体更显得通体莹白,栩栩如生。我把她抱到别人目光看不到的角落里,细细地端详,美美地打量。然后我温柔地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摸她的面庞、胸乳、小腹和大腿……我柔和的目光里畜满了爱慕与敬畏。
若干年后,我有了小小。我很不情愿地给小小讲述父亲和母亲,可小小一点也没笑话我,小小说我和她同病相怜。
小小说:“他们当父母的为什么都要这样?”
小小虽然长我两岁,可事实上,在她心目中,我比哥哥懂得的事情还多。
我说:“并不都是这样,在我看过的书里,有许许多多很好很好的爸爸妈妈。”我又说:“以后我们当了爸爸妈妈,就当我在书里看到过的那样的爸爸妈妈,要让我们的孩子只有快乐,没有苦恼。”
小小是一个早熟的姑娘,是一个母性很强的女人,当我们一说到以后的时候,她总说她要和我生养尽可能多的孩子。可那时候我主要想的,并不是结婚生子。我所想的,是以后如何才能当一个作家。
在小小出现之前,我已经开始舞文弄墨;在小小诞生以后,我那一沓沓稚嫩的文稿,更是充满了勃勃生机。那是一段丧失了秩序的时光,外部世界的分崩离析,使得我的内心世界也变得支离破碎。每天每日,我除了环绕在小小左右,上学便是读诗、读小说,回家便是写诗、写小说。在那时候的中国,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也不存在了,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痴迷于当一个作家。小小也不明白,小小也问我为什么要当作家。
“是为了你呀”,我回答她说,“你这么美,这么好,我只有当了作家,才能把你的美好记录下来。就像夏洛蒂·勃朗特在《简·爱》里记录了简·爱,就像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记录了埃斯美拉达,就像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里记录了阿克西妮亚,就像屠格涅夫在《阿霞》和《初恋》里记录了阿霞和齐娜伊达……”
不等我说完,小小就已经满脸绯红了。“我哪比得了人家……”接着她又一下子醒过腔来,“余一你这坏蛋,你拿我开心呢。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就想到要当作家了!”
我如实承认的确如此。可我又分辩说,以前我也是暗暗下决心要为我心爱的女人而写作的。“以前我不知道谁是我心爱的女人,现在我知道了,所以我的写作只能是为你。”
小小说不过我,况且她也乐于听我这样解释。她便不再吭声,只是美滋滋地躲到一旁去读我写给她的诗。
其实我确立要当一个作家的志向,究竟起因是什么,自己也无法做出更准确的判断。是起因于父亲抱回来的那捆手稿呢,还是起因于那个女同学的手臂,我真的说不清楚。反正那时我13岁。后来由于小小的光辉,那个与我同龄的13岁少女的美丽手臂总是被我忽略过去。现在想来,我已人到中年,我应该逻辑地看到,如果没有那个13岁少女的手臂,也许就不会有后来我与小小的一切。
那时我是班级的学习委员,那个女同学是班级的文艺委员。在当时学校的各个班级里,学习委员需要货真价实的学习尖子,而文艺委员一般只要是个活泼漂亮的女孩子就可以了,我不光学习好,文艺体育活动也是积极分子,在班上有许多女孩子喜欢我,这我看得出来。可我对其她女同学的好感都无动于衷,在我的眼睛里,只有那个文艺委员的影像日夜曝光,时刻闪亮。13岁的少年,大多数是不会也不敢贸然求爱的,但13岁的少年对女人的献媚手段,却与成年男人的邀宠技巧如出一辙。当后来我发现,影视中或生活里,许多成年男人接近女人的惟一办法是以书为媒时,我不禁为中国男女间勾通方式的简单、笨拙和缺少新意而感到无奈的悲哀。当时我自认为以书为媒是我的一大创举,以书为媒,使我得到了文艺委员无数为我独生的倩笑与曼语。那时,我巧妙地偷出父亲的藏书,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文艺委员。她还回来《林海雪原》,我就恭维她像白茹;她还回来《青春之歌》我就恭维她像林道静;她还回来《战斗的青春》,我就恭维她像许凤;她还回来《野火春风斗古城》,我就恭维她像银环……在那一段使我丧魂失魄的日子里,美丽的文艺委员激发了我后来对小小表现出来的狂热崇拜与全部欲望。
假期前最后一次观看电影,是那个13岁的文艺委员发电影票。正是上自习的时候,我借故躲了出去。我心里有数,她留给自己的票,一定是发剩下的最后一张。果然,当我去领电影票时,剩在她手里的两张票,还连在一起没有撕开。这样,看电影时,我们自然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两个紧紧相挨的座位上。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电影里演的也是夏天的故事。夏天的故事总是很精彩的。可对于电影中那个夏天的故事,当时我就不甚了了。那天我不仅忘记了炎热,也忘记了电影,我的目光几乎没在银幕上停留过一分钟以上。在我身体左侧椅子的扶手上,文艺委员那截完全裸露的纤手玉臂,早已令我目瞪口呆、无暇他顾了。在那漫长而短暂的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像个初出茅庐的窃贼一样,既紧张又兴奋。电影院是幽暗的,没人能看到我的表情;银幕上反射过来的光是白亮的,我能看到文艺委员的手臂优美绝伦。少女的手臂与我近在咫尺,白若嫩耦,细如凝脂。我不记得领取电影票时我都有什么打算,也许当时我只觉得,能与她比肩而坐就是最大的满足了。可是现在,我却被一种异常强烈的渴望所刺激着:我要摸摸她的手臂。我想她的手臂一定是温热的,滑腻而柔软,一次轻轻的触动,一次缓缓的抚摸,就将成为13年生命里的所有果实,全部收获,我将永无所求。于是我慢慢地抬起汗湿的左手,颤抖着向她的手臂接近过去……
可是我的手臂还没有行动,就僵住了,我的理智不允许我放肆胡为。如果她不高兴了怎么办?她喊呢?她骂呢?她起身离开呢?我可是班干部好学生呀。我溜了一眼她俏丽的面孔。我清晰地看到,她专注于银幕的神情安详如水,像母亲一样和煦,像婴儿一样静谧。我想,我是多么喜欢她呀。不,不会的,她不会生气,顶多她会嗔怪地推回我的手,微笑着制止我的莽撞。我怦怦心跳地安慰着自己,将手伸了出去……可是别人……我立刻发现还是不行,我感到我面前的后脑勺上布满了眼睛,我觉得耳畔响起了老师鸱枭般的怪叫。万一在我伸手的时候前边有人忽然回头怎么办?如果有同学看到黑暗中的我在抚摸文艺委员的手臂,不用看完电影就会传得满城风雨。不行不行,我得使用右手,而让左手左臂虚架在胸前,来掩护右手的行动……就这样,一次抚摸的渴望,折磨得我在椅子上辗转反侧,焦灼不安。当时我已经结识了于连·索黑尔——那个悲壮的法兰西青年,整个《红与黑》留给我的全部记忆,便是惊心动魄的乡村之夜,而此时,窃玉偷香计划的难以实施使我苦不堪言,感觉着时间流水般地缓缓逝去,就像有人在一点一点地切割我的皮肉。在欲念的煎熬中,我变得疯狂起来。我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我不能再犹豫迟疑了,我必须果断行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电影院里浑浊的热气,掩耳盗铃地闭上了双眼。我在心里呼唤着文艺委员的名字,我想像着我就是那个于连·索黑尔最忠实的兄弟,我采取了左手掩护右手偷袭的行动步骤——
“这个电影真是太感动人了。你觉得呢?”我蓦然一惊,我耳边响起了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我听来,却犹如黄钟大吕。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我身边的文艺委员向我扭过头来,眼角闪着晶亮的泪花。
“……是、是……感动……人……”我的回答语无伦次,我的手臂断裂般耷拉了下来,一阵前功尽弃的失望与遗憾汹涌而至,我几乎在这股逆浪之中溺毙而亡了。在那一瞬间,我像一座风雨飘摇的草棚,几近倾颓。
“写这电影的会是什么人呢?”
“肯定,肯定是个作家。”
“作——家——作家真了不起。你要是也能当个作家该多好呀,我想你准能成为一个好作家的……”
“我……”
这时电影院里的灯全亮了,观众们都站了起来,只有我和文艺委员还坐在那里。于是我吃惊地看到,文艺委员那双美丽的眼睛所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期待和信任。谁都可以想像,一个13岁少女所独有的期待与信任,该是怎样地毫无掩饰,坦荡真诚呀!一个13岁的少年是完全应该在这毫无掩饰坦荡真诚的目光里挺拔强大起来的。后来我想,也许“作家”这个名词就是这时候首次烙上了我的心头的。因为在我和文艺委员相挨着从电影院走出来的过程中,有一种全新的感觉使我身心俱醒,以至于我彻底忘记了两个小时的失望与遗憾。
尽管接着学校就放假了;
尽管下个学年因为父母离婚我转到了另一所学校去读书;
尽管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有见过她那使我神魂颠倒永生难忘的纤手玉臂。
在与小小朝厮暮守的那些岁月里,滔滔不绝地倾诉心曲,是我与小小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可现在想来奇怪的是,在我说过了几乎所有的话题以后,我竟没有提起过在我此前的生命中,曾有过一个天使般的文艺委员,助了我一“臂”之力,使我为我此后的生活,找到了一块支撑的基石。是的,这件事情,也许那时被我忘了,我确实从来也没跟小小提过。我只是总爱捧着小小的手臂,用脸颊去磨蹭,用唇舌去亲吻。小小也有两只美丽的纤手,小小也有两条美丽的玉臂。
如今我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忘记过去是不可能的,这就如同我不会忘记我生命中的小小。那时候,我在小小面前对文艺委员的忽略,最合乎逻辑的解释大概应该有两种:一是当时我没有认识到,昔日存在过的文艺委员,会对我的将来产生一种特殊的影响;我当时只是觉得,她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的存在。再一个就是,我虽然没有忘记过文艺委员,可是当时小小是我的一切,是我的全部,我认为在小小面前提到别的女人——哪怕只是一个13岁的女孩子,也是对小小最大的污辱和最恶毒的亵渎。那个时候,小小塞满了我的整个视野,小小占据了我的整个想像空间。所以那时候,我只对小小说到过父亲抱回来的那捆手稿。
就是在那个时期,在文艺委员成为我心中偶像的时期,某一个下午,下班归来的父亲,汗水涔涔地拎了个沉重的提包。我正在读俄国诗歌,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爱情歌呤让我浑身颤栗。父亲的声音有些恍惚,我便恍恍惚惚地从俄罗斯草原回到了喧闹的北中国城市。窗外夏日的嘈杂混乱不堪,我在不知所措中,看到平日潇洒敏锐的父亲,显得有些苍老迟钝。
“你是个中学生了,你要好好学习,懂吗?”父亲说,“不论什么时候,只有好好学习才会有出息,你要给我争气。”
我愣愣怔怔,毫无反应。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管教过我,不论学习上还是生活上;当然了,没人管教我,我也照样是好学生,好孩子。我只是对父亲的反常表现感到奇怪。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和母亲已经谈好了离婚条件,条件之一便是我和哥哥将归属于父亲,而弟弟和妹妹将归属于母亲。作为即将成为单身汉的父亲,他希望我能更省心一些。父亲把手伸进那个沉甸甸的提包里,掏出一本本写满钢笔字的原稿,整整齐齐地码在桌子上,足有一尺来高。
“这些——”父亲重重地拍了拍桌上的稿纸,“是一部长篇小说,”父亲盯着我的眼睛说,“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民花了三年的业余时间写成的。你想想得有怎样的一种勤奋精神。这个农民作者就是你的榜样,你在学习中也要有这样一种精神。”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娓娓讲述。“这个农民是在油灯下写出这部小说的。有一天晚上他太困了,写着写着就睡了过去,结果脑袋撞倒了油灯,烧焦了头皮险些酿成火灾不说,写好的上百页稿纸也烧没了。可是他没有气馁,他一遍遍地重写,终于把这部小说写成了。”父亲最后说:“孩子,你要向人家学习,别让爸爸操心。”
我久久地翻看着这部叫作《向阳花》的小说手稿,我想到了《苦菜花》、《迎春花》、《朝阳花》:这三朵鲜花曾让我爱不释手。父亲是个挺能干的文学编辑,我更小的时候就知道,一朵朵绚丽的书籍之花,就是开在一部部字体迥异的手稿之上的。现在我更知道了,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民,也能写书,而且是写那三朵花之外的又一朵花。我问父亲这书能不能出版。父亲说我是让你学习人家的勤奋精神,能不能出版你不用管。我执拗地还是问:“这书能不能出版?”父亲叹了口气说:“文学创作还需要才气,这部手稿距出版的水平差距还是大了点。”我沉吟起来,我只有13岁,可我像30岁的人一样满脸庄严。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发育不良的《向阳花》,我在那一瞬间——也许只是那一瞬间——对父亲充满了由衷的热爱。我对父亲说:“以后我也要写书,宁可不出版我也要写,但是我争取我写的书要达到出版的水平。”
父亲毫无表情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小小说:“那你以后就写一本关于我的书吧。”小小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当然要写。”我说:“我要写一本关于我们两个人的书”我也紧紧地回搂着小小,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父亲倒霉以后,父亲哥哥和我,我们这三个孤独的男人显得更加落魄。我们既互相仇视又互相依靠,既针锋相对又相濡以沫。
一般来讲,在任何类型的群体之中,雄性总是处于敌对状态,而雌性则能起到粘合作用。可是我们这个畸形的家庭则与常理相悖。那些不时地点缀与介入我们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的女人,大多都对我们这几个怒气冲冲的男人起着火上浇油的作用,她们的存在,只能加速我们这个家庭的崩坍与毁灭。父亲哥哥和我,就是在母亲以及父亲的那些女人所散发出来的毒素中开始堕落的。我们一点一点地分别朝酒鬼、小流氓和厌世者的方向堕落下去,直到小小出现。小小的出现,善莫大焉,她至少挽救了两个人。她挽救了哥哥,更挽救了我。
多年以后,作为一所高等学府的哲学教员,我发誓不再谈婚论嫁了。可是有一个一心希望成为我妻子的女学生对我说:“单身男人的生活,永远只能是浪迹天涯的游子生活;只有女人的存在,才能被确认为是家园的存在。”她很动感情地提醒我,“家园的故事里不能没有女人,女人本身就是最实际的家园。”听着她的话我感觉很温暖,我想到了小时候我家院子里那个被我擦拭一新的石膏女体塑像。可我努力驱除温暖保持冷冻状态。我说如果因为不能成为我的妻子你就拒绝与我互享对方的身体,那么我们就不必继续往来了。那个女学生很茫然地哭了。她问我为什么。奇怪的是,尽管当时我刚刚遭到了女人的背叛与抛弃,可我没有以此为由做出解释,我没给那个女学生讲一个女人如何丢掉与她相爱四载的同学恋人而去嫁一个认识只有四周的外国阔佬的故事。我只是很哲学地说:“从少年时代开始,我就与家园的故事背道而驰。对于我来说,家园的概念就是绞索的概念,我逃避女人的实质,就是要逃避家园。”
我知道我那貌似哲学的理性概括是多么孱弱无力。而事实上,不是我在排斥女人逃避家园,倒是我从少年时代起就负载了太多女人的伤害和家园的折磨。这些伤害与折磨让我没齿难忘。
父亲与母亲离婚以后,我以为没有母亲能好一些,因为在我看来,母亲只是一个邪恶的特例。可现实生活中的情形是,与母亲分手以后,父亲领回来的女人虽然总是不同的女人,但她们却个顶个的与母亲如出一辙般地让我蔑视厌恶。惟一能够给我们这个男人的家庭带来欢乐与阳光的女人,只有哥哥领回来的那个年轻女人。她像外国童话中的天使那样可爱,她是延缓我们家庭破损的最好的粘合剂。哥哥领回来的那个天使,就是小小。
如果母亲不揭发父亲,父亲为我们这个家庭找来的,也许会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女人,一个继母。但我无法判断,继母的到来,会给我和哥哥带来怎样的命运。母亲是一个永远处于歇斯底里之中的泼妇,她不仅使一身才华的父亲一生不幸,而且使我和哥哥更有弟弟妹妹的童年毫无光泽。以至于直到今日,对于母爱,我还有一种病态的理解。我始终渴望母爱,可我又始终畏惧母爱。当小小成了我的恋人,我躺在她怀里享受她的爱抚时,我常常开玩笑地说:老嫂比母呀。开始小小有些反感,我的话让她想到了我的哥哥她的第一任恋人余万,可是时间一久,小小就理解了,我这样说话时,要强调的其实是“比母”。小小毕竟长我两岁。后来我们做爱时,疯狂总会使我们说出许多乱七八糟的话来,而在说完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后,小小又总要心满意足地叫上一声:“儿子呀——”我则会毫不犹豫地应声答到:“哎——”
可小小是我的恋人,她不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即使到了老年,别人也看得出来。她也曾像小小那么美丽过。可我为她感到遗憾,她没有小小那颗同样美丽的心。我的母亲,她太凶太恶,她一刀就扎在父亲的心脏上,她是想置父亲于死地呀!
革命委员会的人一直要抓父亲的把柄,但他们并没想到父亲的前妻。谁都知道,我母亲这个昔日的演员如今的泼妇实在难以对付。可母亲却挺身而出地来充当革委会的打手了。她不厌其烦地找到她认为该找的所有人去交心谈话,揭发当年我父亲回老家去给我爷爷上坟的罪行。我爷爷是个地主,他只有我父亲这一个儿子,我的爷爷在土改中被贫农团打死的时候,我父亲不在老家,他当时正在辽沈战役的前线文工团里写着打败蒋匪军解放受苦人的快板书。听到我爷爷的死讯后,我那年轻的父亲眼都没眨,他说他要经受组织的考验,要坚决彻底地与地主家庭划清界限。多年以后,父亲已经儿女绕膝了,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他的父亲。有一次出差路过老家,他鬼使神差地下了火车,不仅去看了看他家的老宅,还找到一个他自认为是我爷爷坟的地方,站了15分钟,磕了三个响头。这件事情后来父亲只告诉了母亲,而我猜想,父亲可能还没给母亲把这件事情讲完,他就已经后悔不迭了。但是泼水难收,母亲后来揭发了他,这得怪他自己出语不慎。父亲在转眼之间就失去了他无限热爱的文学编辑工作,同时也失去了那个他热爱着的、有可能在不久之后成为我和哥哥的继母的女人。
父亲去做翻砂工人后,第一天下班就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我和哥哥叫到了跟前,痛哭失声地说:“你们的妈妈是个魔鬼!离婚这么长时间了,她还背后对我捅刀子,她居然为了破坏我再结婚就不惜牺牲我的政治生命和安定生活……她真是太恶啦!你们要是我的儿子,就记住,永远也不能认她为妈妈,她不配当妈妈,她不配当妻子,她不配当女人!”
父亲对母亲声泪俱下的声讨控诉,使我得以了悟了很多东西,我的关于夫妻之爱的朦胧认识,逐渐被引入一种清醒的观照。只是在当时,我还太小,对于父亲的愤怒我非常理解,但对于父亲的行为我却不可思议: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仇视母亲这样的女人,可他频繁接触着的,又总是这种女人。
哥哥下乡插队,头上戴了顶“还乡团”子弟的帽子。哥哥比我大两岁,与小小同年。下乡之前,哥哥是个敢于打遍沈阳城的小流氓。尽管有成群像他一样的男孩子啸聚在他身边,但真正能给他安慰的,只是女同学小小。也正是因为有了小小的安慰,哥哥他不再打架了,甚至也无暇再去用他的方式向自暴自弃的父亲发起挑战。这个时候,已经成为酒鬼的父亲,完全丧失了体面和尊严。疲累不堪的三班倒工作,加上母亲接踵不断的寻衅骚扰,都促使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他那张俊逸的方脸总是冷气逼人,就像沈阳城漫长的冬季。父亲摘下了文质彬彬的近视眼镜,不论看什么,都恶狠狠地眯起双眼,对我和哥哥的存在简直视而不见。只有当那些像他一样放肆的女人出入他阴暗的房间时,他的脸上才会荡起猥亵的淫笑。无需他对我说什么,每逢这种时候。我都要逃出家门,避难般地在外面浪游几个小时。我的手里攥着书本,我的眼里噙着泪水,我的心里挨着屠戮。这样,当我重新回到父亲的身边时,他便会在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里,对我表现出愧疚的关切来,只是他那愧疚和关切让人真假莫辩。
在小小出现之前,哥哥与父亲的敌对情绪剑拔弩张。如果在我们的生活中始终没有小小,我真无法设想。这对精力过剩的暴躁男人除了鱼死网破外,还会制造出怎样的故事来。在他们吵架时,哥哥可以肆无忌惮地诅咒父亲,他面对烂醉如泥的父亲说:“你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死了得了,你死了我都不会去给你收尸。”尽管哥哥说的是气话,可是后来哥的话却掉过来应验了,这不能不让我对世事的叵测感到不寒而栗。
哥哥在插秧大会战中,被受惊的马给踢死了。哥哥的死讯传来以后,身为家长的父亲,却无论如何也请不下假来,无法去为哥哥料理后事。作为钦差,只好由我和小小受命奔丧,代他向哥的遗体致哀道别。
我还记得,当小小走进我们这个破败的家庭时,我立刻就感觉到了,有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这股温馨的气息犹如雨润枯苗,于不经意间,使我们这三个暴戾的男人,都变得冷静、理智和宽容起来。首先,她大概使父亲想到了他的女儿——我和哥哥的妹妹,于是父亲开始了节制他的不良行为,多少调整了一下自己作为父亲的形像;同时,春情初萌的小小,也能像父亲那些徐娘半老的女人们一样,使我们这个男人的家园,逐渐变得条理、清洁、规整起来,日趋具备了一个家的模样,这让哥哥的心理找到了平衡;而我,每见到小小,便都能联想到少年时代曾经拥有过的那尊石膏女体塑像,与小小聊天,与小小做游戏,也能使我抛却烦恼,忘记忧愁了。当然了,谁都能够看得出来,这种平稳和谐是极不正常的;但即便是不正常的安定,也能让饱受混乱之苦的我们感到兴奋不已。尤其是小小的父母因煤气中毒而故去以后,那些悲痛的日子,几乎成了我们父子三人亲情复苏血液交流的神圣节日。那一段时间,小小每天都住在我们家里,父亲那间阴暗的居室成了她的闺房,而父亲则亲密无间地与我和哥哥挤在另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同呼吸共患难,毫无保留地分担着小小的悲伤。那是一些异常脆弱但值得留恋的日日夜夜。当半年多后,父亲听说了我与小小的恋爱时,他一定像我一样,也想到了那些由客观因素聚合起来的特殊日子。因为在他麻木的脸上,立刻活跃起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欣悦表情。不过他没有提起刚刚死去不久的哥哥。他只是低沉地对我说:“你才18岁,这么早就谈恋爱,是不是不太合适。”他又说:“小小没有工作,而你也很快就面临着离开学校上山下乡了,你们以后将怎么生活?”他还说:“你看过那么多书,是个成熟的孩子,你应该懂得,爱情里边,除了痛苦一无所有。”他最后说:“小小是个好姑娘,如果你不觉得你的父亲已经糟糕透顶,我想以你们长辈的身份,与你们谈谈。”
我确实觉得父亲已经糟糕透顶,但当时我依然盼望能得到他给予我的任何温暖,哪怕那温暖只是冬天里吐在冰凌上的一口哈气。可是小小说她无颜见我父亲,她说她需要时间;她说现在她还忘不了她和我离家去为哥哥奔丧时,所看到的父亲那张扭曲的面孔;她希望把我们与父亲的谈话,放在哥哥的事情变得更为遥远一些以后。她最后说:“你爸爸一点也不糟糕透顶。”
那时候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爱情。
那时的生活缺少复杂与纷繁,声调单一,色彩匮乏。没有任何新鲜事物的补充与刺激,没有能唤起人的哪怕最微小的想象力。没有奇迹,没有目的,没有倚持的生命就像没有氧气的胸腔一样,憋闷窒息。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有电视,不知道有广告,不知道有咖啡,更不知道有那种浓香的“雀巢”。可是在我问小小为什么爱我时,小小却总是要使用一种啧啧品尝般的神态面对我,她抽动着鼻翼喃喃自语:“味道好极了,味道好极了,你的味道真是好极了……”
那时候我们什么也没有,但有爱情。
现在我已经不会与人讲话,即使在我有过的恋爱里,我也不爱讲话。可是那时候,我对小小,小小对我,似乎道尽了我们一生要说的话。
告别了哥哥的亡灵,我们沉浸在一种负罪的轻松感中,平均每天要有将近一半的时间互相为伴。在此之前,我们家便是小小的家,她对这里熟稔的程度远远超过了这里的主人;现在小小的家又成了我的家,我在她家读书写字,谈情说爱甚至我把家中的粮食也悄悄地偷出来,与小小像一对少年夫妻那样同做同吃。小小总是给我讲以后,讲不着边际模糊一团的未来。她的构想立体地呈现在我眼前时,便是一幅恬谈优美的古典田园诗画:男耕女织,举案齐眉。
天气刚开始热起来,我们就去游泳。在浑河的一条支脉,阒无人迹的河岸远离嘈杂,只有我和小小的笑声随水漂流。那时候河水还少有污染,我们在碧水中嬉戏,就和头上的鸟,身旁的树,眼里的阳光空气与流水融为一体了。我们几乎每天都去游泳,我们的身体被晒得黑里透红。小小的姐姐发现了小小的变化,因为以前的小小,一直不嗜好体育活动。姐姐审问了小小,小小便编造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说是大家在一起游泳。小小的姐姐将信将疑,她耽心小小出什么问题,但她无暇给予小小过多的关注。有一天,小小去过姐姐家后,神情灰暗地说姐姐正给她联系一份工作。“是临时清扫工”,她对我说,“每天都得起大早,3点钟上班。”我说:“那怎么行,你受不了那份苦的呀。”她说:“我也说不行,可是姐姐不高兴了,她说不能总让我吃闲饭;还有……”小小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她怕我干呆着学坏了。”我气愤地叫道:“她对自己的妹妹这样没数吗?这是污辱人。”“可是你说我怎么办呢?”小小无可奈何地望着我。我当然也无计可施。小小说:“那我只好听姐姐的。”我说:“不行!”小小只能苦笑着避开这个话题。
小小没有我懂的事多,但小小比我坚强、有主见。在我们相爱的那些岁月里,烦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在我们烦心的时候,我只会发脾气骂大街,而小小,她会苦笑着把烦心的事情藏起来自己独自消化。
不过要得到临时清扫工作也非易事,小小的姐姐能力有限,在托过人送过礼后,这样一份工作最后仍然被更有能耐的人给顶了。小小的姐姐为此暴跳如雷,她把所有的火气都倾泻到了小小的头上,她说看来只好给小小找个婆家让小小出嫁了。小小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惊慌失措。我说:“你同意了?”小小说:“我未置可否。”我站在地上又叫又嚷:“你未置可否还不就是同意了,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你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可是你说我怎么办呢?”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有垂头丧气,长吁短叹。这时我才意识到,作为一个男人,我是多么虚弱无能呀。还是小小临危不乱,她走过来捧起了我的脑袋,脸上的笑容顽皮而又坚定。她声音平静地说:“你放心,余一。即使她给我介绍一万个对像,我的对像也只有一个——就是你!这一点,我至死也不会变的。”小小的声音和神态,留给我一个视死如归的印像。多少年后我闭上眼睛,这印像还定格在我的视网膜上。
当时我和小小紧紧地拥抱到了一起。泪在眼中,吻在唇边,抚在身上,而那些隐隐作痛的东西,已被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我第一次在小小家里过夜,是小小把我找去的。那一夜父亲上大倒班,干24小时歇24小时,这小小知道。小小来我家时,我正在灯下写诗。透过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小小脸上还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痕。小小下午去她哥哥家了。每周有两次,小小要去她哥哥和姐姐家各吃一顿饭,这天是小小去哥哥家吃饭的日子。小小一坐到我身边,眼泪立刻又涌了出来,小小说她嫂子的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已经让她无法忍受了。小小说她哥哥几乎丧失了保护她的能力。小小说她知道嫂子家里穷。所以她每次在那里吃饭都不敢吃饱,可是不去又怕伤了哥哥的自尊心,又怕泼辣的姐姐去找嫂子吵架。所以她左右为难,只好忍辱负重。每次去了,她都不声不响地使劲干活,可嫂子对她还是刻薄挑剔,从不满意。
小小的话说了很多,眼泪也淌了很多。而对此我完全束手无策,我只有用百般温存,来使她忘记烦恼。就是在这个时候,小小提出让我晚上到她家去住一宿。她在提这建议时,目光胆怯,脸色绯红。她说今天她心情太坏了,非常需要我陪在她身边。小小突如其来的建议,让我无以作答,一时间,我的大脑出现了空白。在此之前,我仿佛没有想过,还会存在与小小彻夜厮守的可能;而这种可能的存在,又实在是桩严肃的事情。于是支吾其词间,我犹犹豫豫地提到了父亲。我说尽管父亲已经堕落成酒鬼,也从不管我,可是他毕竟一向对我高看一眼,他希望我能品行端正,好好成长。哥哥死后,我就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了,如果他发现我变成了一个夜不归宿的孩子,他不知会怎么看我、会有多么伤心呢。
就这样,小小尽管不再提让我去她家了,可她一直泪流不止,啜泣不断。我在她哭泣的那一段时间里头脑混乱,内心矛盾,我不知怎样去做才是最好的选择。到后来,有一种安抚爱人的责任感和满足欲望的冒险精神将我充塞起来,男人的自尊意识和成人的自主信念给了我无畏的力量。我搬起小小的脑袋,让她的眼睛看定我的眼睛。
“走,小小。”我像宣誓那样对小小说道,“今晚咱们就住在一起。”
初夏的夜晚温凉适宜,邈远的天穹流动着无边无际的钢蓝色,星星和月亮裸露在钢蓝色的厚度之外,看上去,似乎很简洁很纯情很具有穿透力。在街道的两旁,是楼房和行道树,它们把散落在地面的阴影搞得杂乱无章、毫无条理;但这种阴影由于没有人为的破坏,便少有变化,能使地面和天空一样,显得宁静而安谧。那是一种比较接近自然的状态。
此时此刻的我和小小,都在努力使自己接近自然。
大约我和小小都想像到了,接下去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所以进屋以后,我们都蹑手蹑脚的,屏息敛声,鬼鬼祟祟。我们都没有过去开灯,我们胆怯地搂抱着,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我们的手、头、腰、臀、脚,都石蜡似地僵硬,时间一长,我们的身体便几近麻木了,异常难受。这时我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在能见度极低的黑暗中,我重新想到了我是男人。于是我声音干涩地率先开口了,我说我们上床吧,明天我还要去学校上学呢。说完我松开了小小。我双眼回避着小小的目光,茫然不知所措。后来我感到,刚才被小小搂着的脖子汗津津的,我便起身向厨房走去。我说;“你放被吧,我得洗洗脸。”走到门口,我又迟疑着补充一句,“你放一床就够了。”在厨房里,我呆了很长时间。我的脑子里像塞了个麻团一般乱,想了许多事情可又什么也想不明白。没办法,我只得步履沉重地又回到了房间,炕上只铺了一套被褥,小小正心不在焉地抻拽褥子的下角。听到我进屋的声音,她说她也要洗一下,让我先上炕。她转身时我发现,她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我飞快地脱光了衣服,钻进了被子里。薄薄的夹被,几乎盖过了我的头顶。小小回来时,我都快睡着了。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小小犹犹豫豫地站在炕前。我背冲着她说:“你快进来呀,还磨蹭什么。”小小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什么是好。我说我已经脱光了,你来呀。我又说:“你也脱吧,咱们就这么睡了,看能怎么着,咱们都一丝不挂。”
这时我听到小小用一种绝望的声音说:“可是我怕,我非常害怕……”
我也害怕。多少年过去了,每回和女人开始之前,我依然怀有一种隐秘的惧怕感。是怕什么,迄今我也找不到准确的答案。但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应该为此而害怕。我记得在那瞬间,在小小的犹豫之中,我感到了耻辱,我为我的害怕而感到耻辱。在那一瞬间我变得粗暴起来,我猛地掀开身上的被子,一个虎跳窜到了小小的身边。在我们已经适应了的黑暗的光线中,我年轻的身体明亮耀眼,所有的部位都十分露骨,一览无余。小小夸张地惊叫了一声,但没有躲避。小小只是用双手掩住了面孔,对我的动作却听之任之。我裸跪在炕沿上,慌慌张张地舞动着双手。我一边呼呼牛喘,一边全无章法地为她剥光了身上所有的衣裳。我拉她,拽她,抱她,抬她,终于使她和我一同钻进了被子里。在被子底下,我们又都手足无措了。尽管以前通过双手,我们对对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有了了解。可是一旦除去衣裳,我们互相问反倒陌生起来,好像我们的身体眨眼之间变成了什么异物。现在我们惟一能做的,只是闭紧双眼,不停地亲吻,企图以此来限制身体的瑟瑟抖动。小小将苗条的身体蜷成了一团;肩背向下勾去,腰臀朝后拱起,双腿抵到胸前,弓成了一只通体光洁的大虾,我的双手在小小的皮肤上漫无目的地摸索着,慢慢地,我把她蜷缩的身体摆长拉直了,她和我的身体,便都不再抖颤。这时我感到,小小的乳房温热而圆润,颇有力度地在我胸前抵牾游动;她的腰肢柔嫩,小腹平滑,侧立的髋臀流畅腴滑。这时我的周身开始了燃烧,一股阳刚之气勃勃升腾,我体内那些久蓄的欲望,终于让我勇气倍增。我腾出一只手来,搬动着小小的身体,全力以赴使她躺平。可是小小却顽强地抗拒着我手臂的力量。她双手将我搂紧,双腿死死并拢,与我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搏斗……
我们这样僵持了许久,小小的表现让我难以理喻。
“小小小小,你这是干什么?”我低声下气地哀求。“小小小小,你这是干什么?”我怒不可遏地吼叫。
但小小对我的哀求和吼叫全都充耳不闻,她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几个苍白单调的字眼:“我怕,我不……”与此同时,我还听到了小小隐约的哭泣声。
“我不,我怕……”
在小小的幽幽哭泣中,我恼恨地睡去;在小小的柔柔抚摸中,我惬意地醒来。这时已是朝霞满窗,曙色满床了。我看到小小微笑地望着我,痴迷的神态梦幻般美丽。她歉疚地喁喁说道:“你别怪我余一,你别生我气余一……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在小小的絮语中彻底苏醒了,我找不到任何不原谅小小的理由。我像孩子那样偎到了小小的胸前,我听到她心脏的跳动有力而安详。我的泪水也流了出来。“老嫂比母”,我忽然想到了这么一句俗语。我把小小的乳房捧向我的唇畔,我使劲地吮吸着小小那玫瑰色的乳头。在我的吮吸中,小小快乐地呻吟起来。
“没什么小小,”我紧搂着小小腾出嘴来说,“只要我没伤害你,这样就挺好。”我放开小小大声说道,“我很满意,我很满足,我很快活!”
听着我的话,小小面若桃花。“我感谢你余一,我真心爱你余一。”小小注视着我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一点点严肃。“你太好了余一,我太爱你了余一。不会太久的,很快很快,我就要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
我们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地从炕上站起身来,借着晨辉互相凝望。此时我们都很坦然,虽然赤身裸体,但我们都不想掩饰,也无需掩饰。我们的脸上和目光里没有丝毫羞涩,我们的心里充满了骄傲。我们能够互相看到,我们这两具年轻优美的赤裸的躯体,是纤尘不染、没有瑕疵的,很像正在走出伊甸乐园的亚当和夏娃……
可母亲是怎么说的?母亲说:“她是蛇!她是装扮成美女的毒蛇!”当然了,母亲绝不会知道伊甸园的典故。母亲年轻的时候在文工团里,使用舞蹈语言,用形体说话。母亲后来到工厂里,使用流行于街头巷尾的市井语言,凡事都用叫骂表态。母亲说:“她是害人妖,她是狐狸精,她克死了爹妈,她克死了你哥,这么下去她非把你也克死了不可……”母亲已经被空虚寂寞的生活榨干熬净,没有谩骂和诅咒的对像,她就会因百无聊赖而郁郁不乐。在她身边的弟弟和妹妹早已成了待毙的羔羊,她也玩腻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于是,她对我和父亲又一次挥起了鞭子——对于我们,她的鞭子长达无限。
小小说:“要不然你领我去看看她吧。她还不认识我,怎么就把我看得这样坏。”
我说:“不理她!她要是认识你了她会认为你更坏。”
小小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年轻,而她的年轻早就成了过去。因为你漂亮,而她的漂亮已经变成了丑陋。因为你使我快乐,而她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快乐,越是与她亲近的人她越妒忌……”
也许母亲始料未及,可事实上的效果就是如此:她的全面树敌,却把我和父亲拴上了一挂战车。当她唾沫四溅地对我和父亲指责不休时,我冷冷地对她说:“爸爸的事情你不要管,你们早就不是夫妻了,你没有任何权力干涉他的行为;我的事情也不要你管,虽然你名义上是我的母亲,可你从来也没像一个母亲对待儿子那样待过我。”我最后高声问道:“你懂什么叫爱情吗?精神之爱,还有肉体之爱?”我的问话使母亲瞠目结舌。这时我已经过完了18岁的生日之夜,我已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汉。母亲皱纹密布的瘦脸一阵痉挛。她双目惊恐,以手抱胸,战战兢兢地向后退去,好像是怕她高高大大的儿子会狰狞地扑上去对她非礼。我笑了,“你走吧,”我说,“你不要来这里捣乱,这里的一切都与你没有关系。”母亲被我推到了门口,可还在结结巴巴地大喊大叫:“你这混帐东西,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玩艺!我、我是你妈,是你妈妈!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有一种理论,说恶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作为每一个个人来说,用恶来创造自己生命的历史,是不是也行得通呢?我想,母亲是一个始终用恶来创造自己生命史的人,至少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她的所有行为用恶都能解释得通。而小小则是那种用善来创造自己生命史的人,至少在我们相依为命的那些岁月里她是这样,善使她的内心比外表还美。但是谁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善永远没有恶强大,所以像小小那样的人最终必然上演悲剧。那么其他人呢,比如我吧,是在用善还是用恶来创造自己生命的历史呢?我只能回答,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天使与魔鬼共同交配后产下的私生子,我们谁也别想对自己污秽的那一半乔装打扮。当耶稣面对要用石头砸死妓女抹大拉的人群时,他说:谁敢说自己是无罪的,就请投掷第一块石头吧。结果没有人投掷石块。所以现在,在我回忆指责母亲的时候,不能不想想我自己,想想我给予小小和另一个叫福丽的农村姑娘的双重践踏。
对于那段时光的回忆也许毫无意义:暗淡无光,漆黑一团。可对于那段时光的回忆又绝对不应该没有:凡是伤口,愈合再好也要留下疤痕。
那段时光肇始于凌晨,肇始于丰收在望的庄稼地,肇始于我看青,她偷青。在那样的时光里我还无法预测,所有这一切梦魇中的景象,在凌晨的庄稼地里只不过刚刚开始形成,越到后来,才越会凸变得那般撕肝裂胆的丰富和完整。
一下子离开了我美丽的小小,来到荒凉的昭乌达草原的农业区当农民,孤独和劳累让我欲疯欲狂。尤其是在我连续写给小小的信得不到回音时,我感到这对于我的疯狂来说是雪上加霜。有两次我搭马车加步行地往火车站赶,半道上都被生产队的人追了回去。我是“还乡团”子弟,对我有特殊的“照顾”。我想小小,可我没有小小的任何消息。我渴望小小的肉体,可我只能在持续的手淫中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我害怕小小在与我漫长的分别后移情别恋,可我没有丝毫办法阻止这种可能的发生。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放弃了写诗,惟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把我所见到的任何一个年轻姑娘都当成小小。我贪婪地注视着她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当我看青时,每次抓到她们,能摸她们一下,抓她们一把,就算我在行尸走肉般生活里的最大乐趣了。
福丽是德吉勿素屯子里一个富农家的女儿,我在抓到她之前,可从没想过富农子女还敢偷青。福丽的行动十分诡秘,她也没想过她能被抓住。在漆黑的凌晨,我顺手摸了一把她的胸脯后,我们互相看清了对方。在如此寂寥无聊的长夜里,能有些事情发生,特别是能有一个异性供我调笑,这对我来说求之不得。“怎么办吧?”我有些得意地说。我的手这回名正言顺地捏在了福丽的脖子上。福丽的脖子非常粗糙,可我还是捏着,因为那也是女人的皮肉。福丽的身体在我手中打抖,装苞米的破布袋还被她抱在胸前,为我俩之间隔开了一点距离。“你饶了我吧,”福丽哭着说,“我阿妈都快饿死了,我家一点粮食也没有了。我阿爸干的活是劳动改造,不算工分……”事后我想,如果福丽不提她阿爸的事,我也许会放了她的。我有同情心,我尤其可怜女人。再说占女人便宜的事只能顺势而为,动机太明显总有明火执仗的嫌疑。而我实在还没有勇气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明火执仗的流氓恶棍。可当时,福丽的话好像一下子提醒了我。“饶了你?想得美!”我说,“连你都敢偷青了,那还有王法吗!”说着我一把抢过福丽怀里的口袋扔到地上,又轻车熟路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边。福丽只是空心穿着一件小夹袄,里边连个背心都没有。我发现,福丽那件空心夹袄遮掩着的,是一对像小小那样挺拔的乳房。那对乳房随着福丽的抽泣诱人地耸动,我把手指一触上去,性欲就像电流那样传遍了我全身。福丽没有任何反抗,她只是继续哭着。“你别把我交给队里,求求你别把我交给队里……”福丽的哀求给我添了胆量,我开始解她的裤带。她的裤带只是一条绳子,绳子上的活扣我一拉就开。“你要干什么?”福丽这才有了一点挣扎的意思,但她的身体并没退缩。后来她对我说,她没有退缩是因为她已经忘记了退缩,她当时想的只是,千万别把她交到生产队去。但福丽的没有退缩却又一次壮起了我的色胆,我回答她的话也像我的动作一样直奔主题。“干什么?我需要你。”然后就在稀稀疏疏的庄稼地里,以我对小小从未有过的残暴和蛮横,占有了这个和我同岁的农村姑娘。完事之后,我想到了小小,我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这时福丽已经停止了哭泣,我的行为能够证明,我是不会把她交给生产队的。而对福丽这样一个姑娘来说,能够保住自己不在生产队挨斗要比保住贞操更为重要。
“我可以走了吗?”她说。她的声音除了恐惧竟然还有温柔。“以后我不偷青了,把口袋还我,行吗?”
“滚!”我仰脸望天低吼了一声。可吼完之后,我又把匆匆离去的福丽叫了回来。“明晚你再来吧。”我和颜悦色地说,同时我把装青苞米的口袋递给了她。“以后再来,你直接到我的窝棚,我事先帮你掰些大个的预备着。”
就这样,在荒凉贫穷的德吉勿素,在这个蒙汉杂居的小屯子里,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女人。与其说她是小小的替身,莫若说她充当了我那年轻身体发泄性欲的一件应手工具。
在以后的日子里,福丽成了我生活中最有价值的一种调剂。她需要苞米,我需要女人,我们之间如果也可以说有了点感情的话,那就是在交换中交换出了一种畸形的感情。我对福丽说:“真遗憾你没读过《红楼梦》,你不知道贾琏睡过一个女人叫多姑娘。你和那多姑娘简直一模一样,我睡你,也算是‘如卧绵上’啦!”福丽并不管她是否像多姑娘,她想到的是:“你们城里人,人好心也好。我愿意跟你好,我愿意陪你睡。”
某些错误,一经犯下便无法挽回,这对短暂的人生来说,未免太残酷了。我和福丽就这么互相交换着,互相需要着,一直到我忽然收到了小小寄来的那70元钱,我才如梦初醒。我终于意识到,在沈阳,我还有我忠诚的小小呀!
在当时,捧着小小寄来的那张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汇款单,我心如刀搅。我知道我对不起小小,我亵渎了小小,我有罪于小小!我在心里边大喊大叫:小小,我的小小,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了!可是在当时,在我自怨自艾的时候,又有一种自豪与骄傲的感觉让我得意非凡。我想尽管小小她这么长时间没给我写信,可在她心里,始终都是惦念我的。而且她能赚钱了,能资助我了,我们未来的生活已经露出曙光了。我在来德吉勿素后,脸上头一次现出了由衷的欢笑。我津津有味地想像着在我与小小身上发生的一切,我做出决定,要重新开始我的文学写作。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小小的最后时刻。
其实小小那些最后的时刻,是从我下乡之前就开始了,并且这最后时刻的发端,就是因为我暴露在了她的亲人们面前。小小的哥姐嫂子等几位亲人,一发现小小在与我这样一个中学生谈恋爱,立刻认定她是个败坏门风的风流女孩,他们毫不客气地对小小大加挞罚。他们责骂小小,那些下流的语言令小小难以复述。忍辱负重的小小已经哭干了眼泪,她在我面前只能强作笑颜。“没什么,我不理他们就是了,我只把他们当成疯狗看。”小小轻描淡写地说,“他们的家我不去了,就当我根本没有什么哥哥姐姐。”
可这时的小小哪里知道,这时的我直至很久以后的我就更不知道了,现在的问题并不是小小理不理别人、把别人当成什么看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她已经成了别人的锄边草俎上肉,被刈除宰割是她根本无法摆脱的命定劫数。这时的事态,正以一种离奇古怪的形式向前发展,醉游爱河的小小和我,是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的。原来小小的哥嫂、姐姐以及我母亲这几个既不同床更异其梦的人,竟已经同仇敌忾地结成了无耻的联盟。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像一群林中恶兽,正在窥视时机,等待着把那只寻找爱情寻找幸福的美丽小鹿掠向深渊,撕碎啖净。
而这时,我们正在庆祝我们的节日。
这一天是初夏里最迷人的一天。哪一年的这一天也比上这一年的这一天那般如泣如诉,可歌可吟。这一天是我18岁的生日,这一天来得缓慢而又飞快。
是在小小家,简单的生日晚宴让我和小小吃得美不胜收。心醉神迷中,我们赤裸着身体躺到了炕上。吃饭喝酒时我们都妙语如珠,可现在我们却有些莫名的拘泥与迟钝的沉默。我们只能不知所措地互相摸索着,不停亲吻着,专心致志地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脉搏、肌肉和骨骼。这是一段几乎让人难堪的尴尬时刻,如同地震前的瞬息平静或飓风风眼中可疑的安宁。但这样的时刻却有这样时刻的独特意义,在难堪和尴尬漫延弥散的过程之中,我和小小的力量与勇气也正在漫延弥散着。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小小忽然说道:“余一,我的亲人,让我送你一份生日礼物吧。”小小的声音有些陌生,好像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我产生了某种预感。我闭上了眼睛,把头死死地抵在小小柔软的胸脯上。我颤抖着问:“什么?”我感觉到小小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脖颈,她的指甲已经刺进了我的肩头。“我,就是我。”小小说,“我把我送给你,作你的生日礼物。好吗?”小小说完泪如雨下。
在此之前,在那夜父亲大倒班的日子以后,我们曾有过多次这样同床共榻的时候。我们一次次彻夜长谈,相拥而卧,一丝不挂。可我们只是像两个不谙风月的孩子,走向肉体但最终却遗忘肉体,保持我们心理上的纯洁与宁静。除了父亲大倒班的第一夜外,我再没向小小提出过要求。离开小小时我欲火如焚,可一置身小小的怀抱,我便成了一个涤除杂念六根清净的模范圣徒。我想如果我要求,小小是不会拒绝的。也许她会失望,也许她会痛苦,也许她会忧伤,但所有那些刺心箭簇也都只能是指向她自己的,所有的失望痛苦和忧伤,她都会一人独自吞咽。而对我,她决不会拒绝的,甚至她隽秀的眉头都不会耸动一下。她什么也不会,她只会满足我的要求。可是我一直也没有提出过要求,那要求己被我深深地埋入心底。现在,在小小又一次躺在我的身边的时候,她这样对我说了:“我把我送给你,作你的生日礼物。”这多像是一声仙音天籁呀!我的耳膜在久久地轰鸣,我的身体在急切地膨胀。
啊,小小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纯净,在初夏里一个迷人的夜晚,在我18岁生日的这天,在一铺坚硬破败的火炕上……
精神堕入了虚空,肉体开始了颤栗,整个天宇都开始了熠熠的闪烁。面对广袤的攘攘尘寰,繁星点点争奇斗艳,交相辉映,舒舒朗朗地编就了一幅明亮的锦绣。那硕大无朋的天然锦绣华贵壮美,浪漫无际,在旷远的天空里迎风变化,翩跹起舞,犹如一大团灿烂夺目的火焰,在澄碧如洗的夜幕中熊熊燃烧。而就在那熊熊火焰的映衬之下,一片五光十色的璀璨霞彩也开始了妩媚妖娆的飘动流逸,稠稠地聚汇一处,又袅袅地散漫开来,把黄昏和黎明溶为一体,让时间和空间交织勾连……
浩淼的海水缓缓涌过堤岸,发出悦耳的声响,波叠波,浪赶浪,越来越急迫,越来越凶猛,海水是柔软的,海水也是坚韧的。海水在悠悠荡漾,海水在哗哗轰响。破碎的雪浪犹如片片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在阳光的照耀下恰似散金碎银,炫人眼目。疾行的舟楫乘风破浪,无羁驰骋,满载了信心勇气和无尚的骄傲。宏阔的大海终于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世界,开始浑身颤动着引吭欢歌了。缤纷的世界像一只涅槃的凤凰,在波澜壮阔的起伏与跌宕中,获得了新生。于是,我的热爱呼号咆啸着喷射而出,小小幸福的鲜血在莹白的肌肤上绽开了浓艳的花蕾……
在此之前,这样的场景已经先期进入了我的脑海。在那个旷野春天雨后的傍晚,在哥哥第一次把他的女同学介绍给我的时候,在上演着夏天的故事的电影院,在擦拭一新的女体石膏像前……尽管那时的这般场景只是深藏于我的潜意识之中,根本就不成形状,但在此许久以前,这样的场景确乎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到后来,虽然类似的情境我都司空见惯了,可这样的场景,却从未重现。
小小说:“你抱紧我。”
我说我抱紧你。我把小小抱得很紧很紧。
小小说:“你不能抛弃我。”
我说我不能抛弃你。我与小小吻得很重很重。
小小说:“我总觉得我们像是在做一个非常愚蠢的梦,尤其是我,一旦梦醒,就会什么都失去的。”
我说我们是在做一个非常实际的美梦,无论你我,到任何时候,肯定会拥有一切的。
我感到小小已经溶化在我的怀抱之中了。我想到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小小的皮肤犹如某种被剥去了外壳的果肉,似有若无的;小小的叫喊接近某些食草类动物游戏时嫩柔的喘息,袅袅娜娜的。我问小小是否很疼。我说你好像那么不堪一击,要垮了似的。小小说我现在才知道,疼痛也是一种幸福,垮掉也是一种享受。我说这样就好,这样我才觉得我能对得起你。小小说可是你怎么样呢?“你觉得好吗?”小小脸色红红地问我。我说好呀,好得都没法形容了。“而且我想,”我紧贴着小小的耳边,急不可待地表白道,“如果现在再来,我肯定比刚才更好。你信吗?”小小用手触了一下我身体上那个重新积蓄了生机的地方,羞涩地笑出了声音:“为什么不信呢?我也是这么想的呀。我相信,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越来越好的……”小小说着使劲地拉我,充满了欢乐,充满了渴望,就像一股热烈的气流。
就是在这之后,呻吟不止的小小告诉我:“味道好极了,余一,你知道吗?我觉得你的味道好极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风风雨雨,朝朝暮暮。历史在退却,往事在消隐,我以为所有的一切也都过去了呢,所有的一切也都随着时间这头呜咽的怪兽,仓皇地遁迹于草丛林莽中了呢。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经过栉风沐雨,经过辞朝别暮,心灰意冷的我竟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又听到了当年的声音。原来历史也可以重现,往事也能够倒流。
我想,尤其是到了现在,为此我理当死而无憾了!
可是我不懂,在我下乡以后,离开小小只是那样短暂的时间,小小的肌肤犹在指掌,小小呻吟犹在耳畔,可我就那么欲壑难填地开始了我的放浪生活,这是为什么?是该怪我的遗传基因,还是该怪我身处的环境呢?我和青年点的知青以及当地的农牧民一样说下流话,我对那些被我捉到的偷青的年轻女人动手动脚,我采取趁火打劫式的作法奸污福丽并且与她偷欢苟合……一种强烈的末日感让我来了个邪恶大暴露。直到我稀里糊涂地当上了福丽的丈夫,我才敢于去想,尽管小小对我在德吉勿素的所作所为可能一无所知,但我背叛她的行径,依然是切割她血肉的诸把尖刀中最锋利的一把。
接到小小的汇款之后,我断然结束了与福丽的来往,这让福丽大惑不解。接下来我又反复请假要回沈阳,福丽认为,我是再不能回到德吉勿素小屯来了。当然我是请不下假的,我回沈阳,已经是在春节前夕了。在我离开德吉勿素的前一天晚上,福丽主动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想再要她一回。可我像个畜生那样,我把背叛小小带给我的心理压力全都转嫁给了无辜的福丽。我居然打了她。这是我第一次打一个女人,而且是打一个向我献爱给我快乐的女人。当时我已经没有了理智,我恶狠狠地骂福丽是老富农。我说:“操你妈的老富农,都是你,让我这一辈子都不干净了!”
回沈阳之后,小小的变故把我彻底打懵了。我没有紧紧追随小小而去,除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比较明确的理由之一,就是我还想去向福丽道个别,我得请求她原谅我平白无故地对她的殴打。我虚弱不堪地重新出现在德吉勿素的碱土地上,我对福丽说,要是我死了你还恨不恨我?可我没想到,福丽她说她不恨我,她说即使在我打她的时候也没恨过我。她让我去她家吃一顿饭,她说她阿妈阿爸有话对我说。
去了福丽的家我才知道,有话对我说的不只是福丽的阿妈阿爸,他们清楚他们对我说话没有份量。那天对我说话的,是福丽的一个七扭八拐的舅舅,一个在公社管点事的人。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和福丽的事情早就尽人皆知了,他问我想没想过一个姑娘失身以后将怎么做人。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让我娶福丽为妻。我吓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但我明自我不能答应娶福丽为妻。“我还这么小——”我咕哝道。“没什么,”那个舅舅始终面带微笑,“我们这里在你这岁数结婚十分正常。”“那也不行,”我脱口又说,“我不能和富农——”谁知那个舅舅早有准备,“别忘了余一,你爸爸可是‘还乡团’。”我无话可说了,我站起来想走。可那个舅舅不急不恼,“有个事情我得告诉你,”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福丽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这一句话才是晴天霹雳,我看着福丽一家,看着在公社工作的那个成竹在胸的阴险的舅舅,我哭了起来。后来我想,即使没有如此骇人的原因,只是为了填补失去小小的空缺,没准我也是会接受福丽的。
如果我没有成为福丽的丈夫,我不知道从此我会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我真的会去死。但毕竟要对一个怀上我的孩子的女人负责这件事情为逃避死亡找到了借口。我半推半就地迈入了福丽的家门,我以一种莫名的兴奋期待着我的孩子的降生。
可是结婚之后没过几天,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福丽并没有怀孕,更没怀上我的孩子。福丽不想欺骗我,福丽说本来她是不同意家人设计迫我上钩的。但是福丽的家人,了解到我与福丽的关系以后,要在一个没有儿子的家庭中招一个入赘女婿的念头便膨胀起来,他们不顾后果地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是有一种可能他们始料未及,一旦我识破他们的阴谋以后,我是不会自认倒霉的。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如果没人对我设置圈套,失去了小小的我为了遗忘和补偿,娶福丽为妻也顺理成章。可现在我成了一个上当受骗的角色,我对小小所犯下的罪过,转嫁出去便找到了托词和借口。现在的我再也不是那个在父亲眼里从不惹是生非只爱看书学习的好孩子了,现在的我,邪恶已经被充分唤醒了。既然我不能追随小小而去,那我就要为小小报仇雪恨。而在我尚无力对更为强大的敌手宣战以前,我就只能拿与我最亲近的人开刀了,我只能拿福丽开刀了!谁让她是一个生长在富农家的女孩儿呢,谁让她是一个面赤手粗逆来顺受的农村姑娘呢,谁让她是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呢……
我那满腹阴谋诡计的母亲不同意我与小小恋爱,自然更不会甘心让福丽作我的妻子,福丽家关于怀孕的谎言提醒了她,她很奇怪为什么我与福丽的频繁交合竟没有真的怀孕。她亲自带福丽去医院检查,福丽严重的子宫后倾使母亲大喜过望。她告诉我福丽不会生孩子,她要我以这个理由要求离婚。在这时候,我们这一对邪恶母子,成了同一条战壕里的亲密战友。
我终于开始撕破脸皮了。我把婚姻变成一种合法的奸污,一种不见血的杀戮。我在疯狂蹂躏和绝望自戕中发现,人类所能表现出来的卑鄙无耻残忍下作,莫不集中于此了。那两年零六个月的时间,肉欲堆砌的速度和精神瓦解的速度争先恐后。在那苦难闭塞的德吉勿素小屯,与那些以折磨女人为惟一消遣的男人们相比,我对福丽的摧残登峰造极,实在难以用语言描述。多少年后的今天,当我听到大街小巷里到处在唱一首叫《小芳》的流行歌曲时,我很想把那些哼哼呀呀地从“小芳们”的痛苦中享受快感的人统统杀掉。
我逃离盛满我罪孽的德吉勿素时,原本丰满健壮的福丽已经形销骨立,距离死亡,她只剩下了一步之遥。
现在,我不能不说到小小之殁了。
现在那些人都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座上宾客。可当年,就是他们,争功抢赏似地充当刽子手的角色,肆无忌惮地屠杀我和小小的爱情以及小小的生命。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原谅我的母亲。人们都说,在我家的兄妹四人中,我长得最像我母亲。这母亲承认,我也承认。同时我承认,母亲也承认,在我们兄妹四人中,我与她的敌对情绪最为严重,从我一懂事开始,我们就不是母子,而是一对不共戴天的仇人。
时至今日,仍然有人来我这里为我和母亲的和解斡旋说项,但不管说客们的理由多么充分,话语多么动听,我就是不能去与母亲相逢一笑,尽泯前仇。我总想,我一旦原谅了她,那就是原谅了邪恶原谅了暴行原谅了罪愆。因为就是她,发起了与小小的哥嫂姐姐们的卑鄙联盟,无情地把小小逼上了绝路。也可以这样说,一切都起源于母亲对父亲穷追不舍的折磨。
哥哥死去以后,母亲更加频繁地来责骂父亲,她蛮横地把哥哥之死归罪于父亲,小小也株连成了替罪的羔羊。在小小与哥哥相好时,母亲就曾出言不逊地污蔑过小小。母亲是那种见不得别人快乐的邪恶的女人。我与小小的朝夕厮守,虽然尽量避免让母亲知道,但还是被她打听了个一清二楚。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把小小当成了不共戴天的第二个仇敌,必欲置她于死地而一快。
在我下乡之前,有一天,母亲找到我阴阳怪气地说,“你和小小的婚事我不同意。”
我没想到母亲已经知道了我与小小的事情,可她会知道这件事情的心理准备我还是有的。我笑笑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希望就像我对你们的事一样,你也不要管我的事。”
母亲气急败坏地说:“可我偏要管。我已经调查过小小了,她和你爸那些婊子一样,也是个小妖精。她害死了你哥,又来害你……”
我霍地站了起来。“不许你这样说小小。”我说,“小小比你们所有的女人都好,她是最好的姑娘……”
母亲也霍地站了起来,她干瘪的乳房在背心里难看地窜动了几下。“行呀余一,你这就开始护着了!”母亲声嘶力竭地厉声叫道,“你和你爸是一路货色。告诉你们,你们这么气我,我也不能让你们消停喽!”
后来我在德吉勿素结婚时,按当地风俗,应该有父母出场的。当时父亲因为一次异常严重的酒精中毒而住进医院。距他醉死在酒桌下,相差不过几月的光景。当然那已经是另一个话题了。于万般无奈中,我只好让母亲到乡下参加婚礼并住了四天。在那四天的时间里,我母亲三次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惯忍气吞声的新娘子福丽,两次和屯子里的妇女又吵又骂的,一次和福丽那个七扭八拐的在公社工作的舅舅闹了个半红脸。
就是这样一个刁蛮的女人,她是怎么和小小的哥嫂姐姐们连续几个月地串通一气的呢?迄今我也说不清楚。后来我认定,她身上一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别的可以暂且不论,就说她那乐此不疲的斗争精神和网罗党羽的组织天才,在那般贫穷困窘自顾不暇的日子里能够发挥得那样出神入化淋漓尽致,也真够让人叹为观止了。遗憾的是,她的力量永远只能是恶的力量,损人而不利己。这种恶的力量使她至今依然孤家寡人。十多年前,她胼手胝足地做起了小买卖,靠她的小买卖,弟弟妹妹都发了迹,挥金如土地做起了大买卖。可是现在母亲老了,什么也干不动了,弟弟妹妹便毫不客气地遗弃了她,让她在阴暗空间和阴暗心理的双重笼罩下,等待着正清晰可见地向她快速逼近的死亡。
后来我才知道,8月份我下乡一走,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包围了小小,像一群贪得无厌的蚂蚁,扑向一根还冒着热气的骨头。小小的姐姐是急先锋,小小的哥哥嫂子站脚助威,而我的母亲则是总策划。在我走后的第一个礼拜,他们四个人对小小软硬兼施着轮番谈话。一个礼拜一过,他们就把小小骗出来,推荐给母亲早已准备好了的一个男人去品评估价。那是个在部队当排长的干瘪军人,他对小小这样的姑娘自然一见倾心;而小小的哥哥姐姐虽然觉得那排长模样不济家又在遥远的四川,可他无可挑剔的政治经济地位则令人垂涎,便立刻欢天喜地代小小应下了这门亲事。
后来我才知道,如果小小不与那排长谈话、散步、交往,她的吃穿住便都将出现危机,她的哥哥姐姐会断绝对她的一切供应。这样小小只能寄希望于被那个排长主动抛弃了。按着别人定下的指令,小小每个星期天都要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和排长呆在一起。照理说,这么长的时间累积起来,是足以说动任何人激流勇退见好就收的。可是军人排长表现了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的顽强作风,很有点义无反顾的意思。小小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告诉他:“我有对象了,他长得特别帅。”可排长极其大度:“就是那个刚刚下乡当知青的毛孩子吗?你喜欢他可以让他当弟弟的。”从此以后,每次小小在姐姐或者哥哥的押解下去与排长约会时,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我和我对象还在通信,我心里只有他,我不会跟你处的。”可排长总是笑着连连挥手,一副胸有成竹的统帅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我写给小小的信,小小一封也没收到。母亲通过弟弟同学中一个在邮电局工作的家长;把我写给小小的信都扣下了。那个家长认为当妈的干涉儿子的恋爱合情合理不算犯法。小小只知道我所在公社的名称,她不知道那个公社有多少德吉勿素那样的小屯子,她只能把信写到公社。而在我们公社的干部那里,一封封死信是他们最好的卷烟用纸。至于小小给我寄的钱我能辗转收到而没让别人取走,那得感谢公社的干部比弟弟同学的家长更知法懂法。
后来我才知道——我能知道的事情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而当时,我像一个醉生梦死的亡命徒,只顾消耗自己的纯真善良与爱,丝毫也没有想过小小,没有想过小小将独自面临着怎样的围追堵截、狂轰滥炸。我不知道所有的压力都毫不留情地集中于小小一身了,我不知道小小的精神和肉体都在日甚一日地衰竭崩溃了。我对小小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只能用忘却来麻醉自己。当我接到小小寄来的70元钱时,我在一封小小注定不会收到的回信里还给她讲述我的美梦呢:爱情的太平盛世,从此就将永驻人间了!
可是我的不知道,就能成为开脱我饶恕我的理由了吗?
小小之死对我的打击之大难以估量,尽管在此之前,已有了哥哥的前车之辙。
或许我应该对小小的选择有所准备。小小总是对她小学时一个姓朱的老师念念不忘。在她和哥好时,她让哥陪她去看那个朱老师的父母;在她和我好上以后,我也陪她去过朱老师生活过的地方。而那个我和哥哥都只能在照片上见到的年轻貌美的朱老师,就是在小小12岁那年,为了爱情而舍生求死的。一个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之死,给一个l2岁的少女心灵所带来的震撼,是无法形容的。
结果在八年以后,在小小20岁的时候,她果真步了朱老师的后尘。
我听到小小的死讯是在她离开人世的两个月以后。在春节前夕,我回到了沈阳,我下了火车兴冲冲地直奔小小家而去。在我的兜里,揣着两个月前收到的小小寄给我的70元钱。那70元钱,我一分也没花,我要和小小一起享受这笔“巨款”。
在我下乡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所知道的小小的信息,只是两个月前她写在汇款单上的附言:“我在帮别人干缝纫活,工钱预付。我很好勿念。”小小终于有了消息,而且还是好消息,这让我高兴。可小小从来不给我写信,并且对我写给她的信也置之不理,这又总是让我觉得不大正常。现在我经过几天的步行、坐马车、坐汽车、坐火车,到底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沈阳,我希望我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小小。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兴冲冲的回城之日,便是真相大白的肝胆欲裂之时。就是在把70元钱给我寄走的那天夜里,小小已经用自己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小小哥姐所表现出来的悲伤,加上他们那对我从未有过的礼遇,又只能证明这样的消息千真万确。连父亲都告诉我,他听到消息赶到小小家时,虽然小小已经被她家人送到太平间了,可她炕上那未及擦拭的鲜血,多得让人不忍正视。
这样的打击,对于还不足19岁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巨大了,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去做。如果两个月前我就回到沈阳,如果小小就在我面前刚刚死去,我想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随她而去的。可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却是那般冷酷地消蚀了我的情感,轻而易举地就地风化了一个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旦旦信誓。在那些天里,我只能一遍遍地哭叫着小小的名字……
小小给她的哥哥和姐姐各留了一份遗书,我是听说的,但没有看到。小小没给我留下只言片语,这我一直都不信;可当时我问过了所有的知情人,谁都否认小小对他们曾有过任何关于我的嘱托。小小自杀的情形也是我在很久之后才打听到的。
小小就躺在她家的火炕上。整个屋子都收拾得很干净,她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新换的。小小是在死亡五个小时之后被她姐姐发现的,她姐姐来找她是在上午11点。就在前一天晚上,在小小的姐姐家,小小的哥哥姐姐已经向她发出了最后通牒,她今生的归宿只能是那个干瘪的军人排长了,明天她就要跟排长回他的四川老家去预演20天的儿媳妇。他们自鸣得意地对小小说:“这回看你还怎么着?你和那个小毛孩子要是还勾勾搭搭的,那就叫破坏军婚,他就得在监狱呆一辈子了,你再想看看他都看不着了。”
他们的话让小小万念俱灰,小小知道自己已经再无处逃遁。绝望的小小这天晚上没有哭泣,小小冷静地服从着哥哥姐姐的安排布署。小小离开姐姐家后,先回家取出了她平时积攒的30元钱,然后加上哥哥姐姐给她的40元钱,赶到火车站前的通宵邮局连夜寄到了我插队的地方。小小已经早就为从来收不到我的信感到奇怪了。我是一个那么喜欢书写的人,我离开了小小,不仅要为她写信,还会为她写诗呢。可是这样长的时间没有我的信函诗文,她写给我的信也都泥牛入海,她想到了有可能有人在里边做了手脚。小小不信我会背叛她,更不信我忙得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她甚至想到,即使我死了,农村也会像处理我哥哥余万的死亡那样通知我家人去收尸的,而一旦那样,她是不可能听不到任何消息的。有几次,她徘徊在我家门口,她想求助于我的父亲,可思之再三,她实在没有勇气站到我父亲的面前。结果就只能捱到了这一天的夜里。在这一天夜里,她也想过,寄给我的70元钱,没准也会像她写给我的信一样神秘失踪。但她死的决心都已经下了,那70元钱是否丢失,已经不再重要。那70元钱的全部意义,只在于传达她对我最后的爱情。小小这一夜未曾合眼,她绝望地回忆着在这铺土炕上,她与我之间的一幕幕美好往事。长夜将尽时,小小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在脸盆里,她烧掉了我的照片以及我写给她的近百首情诗。把这一切做完之后,她像朱老师那样,洗净身体平躺在土炕上,用一枚早就备好的锋锐刀片,从容安详地切开了自己左手腕上的动脉血管。
第二天上午10点多钟,已经远远超过了约定的时间,可小小还没有来姐姐家报到,这让一身新装的排长如坐针毡。小小的姐姐也很着急,她一边安抚着尴尬的未婚妹夫,一边急忙赶到了小小家。毫无反应的房门,自然让她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不妙。她立刻折回家去,取来了放在她家的那把备用钥匙,慌慌张张地再次来到小小家破门而入。于是,映入眼帘的惨状使她一下子就瘫软在了门边。面前的情景一目了然,焦黄破败的土炕,仿佛披上了一层没调好的红釉,粘稠的血水毫无规则地凝固在上边。小小就躺在血泊之中,身体扭曲很不自然。小小的脸上挂着瞬间的惊恐,白哲的面庞被一大片浓重的殷红所映衬着,反射出来的光芒阴郁暗淡。小小的双目绝望地睁着,视线直直地投向房门的方向。她微张的嘴唇好像刚刚停止翕动,似乎是正在诉说着什么的时候忽然停顿的。小小的右手紧紧攥着,击打一样地坠在胸前,那枚把她引入死亡的精致的刀子,却漫不经心地丢在了一边。那刀子也是通体鲜红,根本就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它半隐半露地在血水之中,像是为了逃避罪责。小小的左臂与整个身体都分开了一点,作为游离于身体之外的独立部分,像一尾细长的游鱼,弯曲地静止着,胳膊朝上的一面,血液斑驳,红白间杂,而手腕处翻卷着半月形的刀口……这就是小小留存在我想象中的永恒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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