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艺文说荟-石杰其人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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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大作家福楼拜有句著名的话:“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我国的一代宗师钱锺书也有类似的主张:由作品去说话,而把作者隐藏起来,“如果你觉得鸡蛋好吃,还何必非要看看下蛋的老母鸡呢!”

    而在我国文化传统中,却有着相反的意见,向来讲究“知人论世”、“文如其人”。早在两千多年前,孟老夫子就说过:“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我个人是拥戴后一种主张的。因而也就习惯于把作品同作家联系起来。既然,血管里流出的是血,水管里流出的是水;一部作品又怎么能同它的作者截然分开呢?

    我与石杰女士相知相识已经二十多年了。她写过一部研究我的作品的专著——《王充闾:文园归去来》,一篇径直题为《我所认识的王充闾》的随笔。从书名、文章题目上可以看出,她是把人和文紧密联结在一起的。她还写过大量评论我的作品的论文。我们经常交谈、通信,讨论问题,交换看法。虽然比较起来,关于其人其文,没有像她那样写得很多;但我自认,还算得上是深知深解的。

    她的艺术感觉很好,富有灵感、悟性,尤其注重非理性因素,包括直觉、灵感、错觉、假象、潜意识、偶然性、心理意象的模糊性和不自觉性,等等。但是,她与其他那些凭灵性写作的女作家不同,她是把生命投入到创作里面去,绝不是玩文学,拿起笔来,像做人一样,劳神苦思,一丝不苟。严肃的创作精神在她那里,既是关注人生、探索生命、解读苦难的一种武器,更是一种生存方式。于是,在这种审美情感中积淀了更多的理性内涵,并达到了很高的层次。

    她对于哲学有着特殊的偏好,在她看来,深与新与美是同义的,深度追求就是她的审美期待。近年来,她读了西方几乎所有具代表性的哲学著作。书中有得,功力所至,这从她的小说、随笔、评论中,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和形上思维、直觉思维、神秘意识有直接关联吧,她十分崇尚原始思维、原始意识形态、原始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以为这是美的所在。认为这是文学创作的理想之国。她钟情于人性的力量和勃勃的野性生命力。这也是她不同于其他女作家的鲜明特点。无论是从区域文化角度,还是从作家心态角度分析,这都具有作为历史标本的价值,是颇富典型意义的。可惜,论者在这方面关注得不够。

    她的文学追求与审美崇尚,自觉不自觉地张扬那种恬静、幽僻、独特、粗犷的原生态的生产、生活方式中人性的魅力,也包括一些民族、地域的独特风俗、独特情感、独特性格。最可贵的是,虽然她已成为高级知识分子,在滔滔尘世、滚滚人潮中,每日所闻见、所接触的全是另外一种形态的现代化的事物,浮躁的、趋时的、表象化的习俗与心态,但是,她始终葆有一种平民意识和底层社会人群的朴实、粗犷、真诚、善良的优良质素。她对于艰难的人生和悲剧性的命运,有一种特殊的关照和深邃的理解,这也许和她的崎岖多故的经历、艰难凄苦的际遇,特别是孤僻、敏感、倔强的性格有直接关系。

    长时期的艰难、苦涩、沉重、孤独的生活,像夹壁一样,把她挤压、折叠得过久。她挣扎着打开,而留在心灵深处的伤痕,宛如水成岩形成的皱纹,已经遍布整个身心,从而产生了独特的心理防护意识和高度的艺术敏感。她自尊、自信而又自卑,心境敞开而又封闭,个性极强,自卫意识非常鲜明。在她的生命历程里,孤独、凄苦的心境,奇崛、偏执的个性,“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追求和正直、善良、重义轻利的优秀品质,以及孤高的格调,冰雪般的纯洁,相傍而生,结伴而行。这是她历久弥新的人生主旋律,也是她赖以生存并支撑着创作信念的内在动力。

    她已经创作长篇、中篇、短篇小说三部,学术专著四部,学术论文一百篇,散文、随笔近五十篇,就中以研究张爱玲、贾平凹、史铁生的作品为多。她的小说创作,淡化人文背景、情节结构,而强化神秘性、传奇式色彩,认同底层文化,认同质朴、纯洁、真实的人际关系,认同原始的人性和回归自然的思潮。她对于本地文化的残缺的、几乎停滞的、带着原始色彩和素朴的人性气息,感到一种特有的亲近,从中体验到一种特殊的美学意味。当然,这种认同是情感上的。在理智上,她对于那种古老的惰性、麻木的灵魂、卑琐的心境以及由于贫困、落后造成的人格的退化、人性的弱点(亦即“国民劣根性”),仍然表现出强烈的焦虑与悲戚,常常在作品中血呼啦地加以展现。在这方面,有些类似鲁迅。她也是寓冷峻于温情之中,寓批判于关怀之内。因此,可以说,她的心态是复杂的、矛盾的、多维的。

    石杰的三部小说,可以看作是“姊妹篇”,都写苦难、写人性、写人生命运,但并不重复;而是有新的探索,有升华,更侧重于对苦难背后的东西的发掘——人性的复杂变异、人的命运的荒诞、生存的无奈与困惑。歌德老人说:“一个人所经历的事情并不是重要的;在那些事情之间有一条道路,这道路是由心中的块垒敷设而成,由泪水浇灌而成,而路面上空飘浮着叹息的微风。”石杰同样也有心中的块垒,“苦闷的象征”。创作是其长期压抑的宣泄;用弗洛伊德的话说,是一种积极的挫折防卫机制。

    以其研究方向、个人喜好来说,她更倾向于哲学思维,更趋于理性化;但写起小说来却能够形象鲜明,叙述生动,富有可体验性、直觉性。随着西方理性主义在我国的张扬,直觉似乎成了一个贬词,往往和浅显、直露相联系。可是,写小说又绝对离不开直觉,直觉是一种逼近事物现象与本质的重要通道。这是石杰的一个显著特长。

    石杰的小说有些是现实主义的,有些是属于现代派的,比如那些哲思小说,更重视主观性和想象力。在那里,情节、事件的真假似乎是一个无须讨论的问题。假作真时真亦假。小说中的离奇、诡异往往成为体现艺术之真的一种手段。写作这类小说,可能是她的长项,因为她具有哲学思维,而且想象力也比较强。许多外国短篇小说,哲理性和想象力都极为丰富,她读得很广泛、很细致,很深入。我就非常喜欢这类小说,确实也从中获得很多的教益。

    写人性与苦难,石杰跳出了有些作家从西方现代派那里复制痛苦、焦虑、恐惧、绝望的所谓“精神经验”的路子;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从生命体验出发,调动自身的积累,所以就显得深刻、痛切。当然,还应该再超越一步,精神更博大、开阔一些。扩大精神视野,关注存在的境遇,超越个人的人生阅历,跳出一己之悲欢、挫折,把愤懑的情怀、批判的意向扩大到整个人性、人生的层面,进入整体性关怀的向度。

    在评论石杰的文学成就时,除了关注文学创作,还必须提到她的学术著作、文学评论。这方面,她同样是用力甚勤,而且数量很大的。过去,我曾劝说她少写评论(不是指学术著作),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文学创作上。理由是多方面的,但我并未展开说:一是,精思隽语、奇文胜义,已经被古人说尽了,当代人再翻不出什么新意来;二是,传世作品是天才的产物,非后天所得;易言之,是做出来的,并非评出来的。《诗经》、《楚辞》、《红楼梦》,写作时几曾有人评点过?三是,当前有些评论遭人反感,有些评论家并不认真阅读作品,拿起笔来,无的放矢、漫无边际、“海客谈瀛”般地议论一通,可说句句都对,但都与这部作品无关,或者说套在哪个头上都行;还有的拉开架势,舞刀弄棒,动辄引经据典,而且都是西方的新奇观点,往往论者自己也未能充分消化吸收,却囫囵吞枣、半生不熟地镶嵌在文章里,读来如同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儿路上,硌脚,很不舒服。当然,我说的只是一部分,并非整体;四是,我怕她过于理性化,妨碍了形象思维、文学创作;五是,鉴于石杰主观性、自我意识特强,我担心会过于苛刻,不够全面。

    对于我的建议,她似乎不以为然,但出于礼貌,也未加反驳。于是,就照样写下去。但是,近日我有意识地读了几篇她新写的评论,感觉眼睛一亮,与过去大不一样,确是应该刮目相看了。总的感觉是,很大气,有大家风范。洗尽铅华,不事雕饰,非常实在;深邃的蕴涵,却以通俗、简约的语言出之;姿态平和,游刃有余,感觉不到吃力,但所谈问题,有创见,针对性强,直抵要害。不像当前有些评论那样惨淡经营,左支右绌,有“举鼎绝膑”之势。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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