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艺文说荟-只缘胸次有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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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文学是一种缘,或者说,文学本身存在一种缘分。上下千年,睽隔万里,借助文学可以实现心灵对接、情志契合;文学为沟通心灵而存在。

    去年,读到《作家》杂志一组题为《骑鹤江湖》的大型文化散文,眼睛为之一亮。当即与宗仁发主编联系,表达心中的兴奋。仁发却说,真是“欲渡河而船来”,正要找你写评论呢!这里似乎显现着冥冥中的一种隐秘安排,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只是,我一向闷头写作,而不懂得如何评论,即便有所品鉴,也谈不出多少道理。硬“赶鸭子上架”,岂不苦煞……我也。

    记得莫言在斯坦福大学讲演时说过,一个作家读另一个作家的作品,实际上是一次对话。我觉得这个说法很好。同是从事散文写作,我很愿意和这位至今尚缘悭一面的年轻的同行交流一番读写方面的心得,也诚心期望通过研究、探讨,接受新鲜经验,弥补自己的不足。这倒比那种居高临下的指手画脚或者体系完备的高头讲章有益、有趣得多。

    我首先要说,于今在万花筒般的散文园地里,能像这组散文那样有张力、耐咀嚼的并不是很多。单就选材、立意来看,就颇有特色。作者提出要寻先祖遗踪,觅自己的出处:“应该说,今天的寻找,是因为想念,我想念他们,年龄越大越想念。”为了找到自己幼年曾相依为命的外祖父母“出生、成长、歌哭过的地方”,作者从北京出发,穿越山西、内蒙古、宁夏、甘肃、四川、江苏数省区和许多名山大川,行程逾两万里,通过一己所特有的文化背景、知识结构、文学趣味和充满时代特色的感受、思索、判断,给出一个个因叙述而存在的话语中的现实。展读作品过程中,我们仿佛同作者一道,牵扯着亲缘、家族的线团,突破时空差距,出真入幻地追索着与中国近现代史胶葛重重的生命谱系与精神品性,同时,借助着意描写的民生百态也体察到现实中深沉的人生况味。

    而这种“循古人遗迹,看今人生活”的寻根,又有别于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一般的“寻根文学”。实际上,这是一种文化追寻,是历史、文化维度上的精神的寻根,其间凝聚着富有地域、民族、传统特色的文学资源和一定程度的价值支持,也是作家的个性、气质、生命情调的显现。亚圣孟轲讲“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清代诗人黄景仁有“为嫌诗少幽燕气,故向冰天跃马行”之句。而女作家欣力则说,“这个‘江湖’意思实在,是阔大之所在”,“说的是精神”,是辛词“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姿态飞扬、慷慨呜咽的意境,“是激情,是力量,是搏斗的昂扬、胜利的欢乐”,“眼睛应该放出火焰般的光”的雕塑“黄河母亲”的形象。

    当然,如果调换一下视角——读过这部散文佳作之所以产生荡气回肠,一唱三叹之快感,仿佛走出狭隘空间,进入与“浩然之气”相接相遇的精神境界,从作者方面说,则是宋人诗句中的“只缘胸次有江湖”。而这一点,是我要着重言说的。因为无论就生活体验还是阅读经验来说,我们都会体察到,值此世界化、全球化的呼声盈耳,时空概念无比扩展,活动范围无远弗届之际,作家的内心世界以及文学创作视界反而变得越来越狭小和褊窄。而《骑鹤江湖》所展现给我们的,竟是那么浩渺苍茫,有着无限可能性的历史与现实。前人研习书法有“行气”之说,特别看重气势;同样,文学作品也讲究“气盛言宜”:“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语)这组散文作品妙就妙在通过一种独特的叙述张力和文章气势,把那些富有生活气息和人情味的缤纷炫目的见闻,同丰富的文化蕴涵、开阔的艺术视野紧密地黏合在一起,以致觉得吸引读者的不是讲述的具体事件,而是那种带有磁性的才情、语境和态势。

    二

    这组散文以其文体方面的创新,吸引了广大读者和研究者的注意。

    一般散文在结构上,都是以领起、展开、高潮迭宕为序来安排叙事,注重过程的顺序性与持续性;并且采用环环相扣、首尾相衔的叙述方式,以便牢牢地抓住读者。而《骑鹤江湖》走的是另一条路子,贯穿于整个文本中的是现代小说中惯用的“连续性中断”的手法。经常冲破预设的程序和思路,打乱时空秩序和因果逻辑所控制的文章结构,腾挪闪跃,纵横恣肆,天马行空,心理潜流不断变化,线索、视角在不住转换,体现一种“云龙雾豹的断续之美”。正是在这种以跳跃、转换为特征的意识流叙述,为读者留下了大量空白,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并且产生了“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宋·姜夔语)的效果。

    作家欣力由阿拉善左旗的广宗寺,写到灵塔在此的六世达赖。可是,她并没有紧紧牵着这条线接着写,而是从六世达赖的诗才绝代,灵心慧质,深爱女性,有大量情歌传世,过渡到同时代、同样英年早逝的著名词人纳兰性德;翻转过来,又由“文革”中六世达赖灵塔被毁、广宗寺夷为平地,转换到京郊上庄翠微湖边遭到同一命运的纳兰故宅与墓地。这时,线条又扯断了,视线转到开办“纳兰园”的女老板身上:

    “夷为平地了,可看不出她有一点沉痛。她干吗要沉痛?纳兰性德跟她有什么关系?”“那夷为平地的不光是房子,还有什么?什么叫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些看不见摸不着,没法用报表说明的美丽和庄严,哪儿去了?当年,逼迫僧侣们亲手破坏六世达赖喇嘛肉身的‘红卫兵小将’们,若活着,想来都有六十岁左右了。是谁,在他们风华正茂之时,将他们的心夷为平地的?他们又反过来,用自己的手,夷平了多少美丽和庄严?”

    清代文艺理论家和语言学家刘熙载盛赞《庄子》文法断续之妙,他以《逍遥游》为例:“忽说鹏,忽说蜩与莺鸠、斥鹖,是为断;下乃接之曰:‘此大小之辨也’,则上文之断处皆续矣,而下文宋荣子、许由、接舆、惠子诸断处,亦无不续矣。”与“大小之辨”四字有着同样的作用,在这里,“夷为平地”亦使“上文之断处皆续矣”。

    叙述中时时插入一些“闲笔”,不仅着手成春,触笔生妙,而且能使文气从容舒缓,平添几分情趣。

    可是老房子真美,就快要塌了,还看得出它曾经的雍容,一条门楣,一片飞檐,一个门墩,那上头的石雕木雕,精美得叫人不忍离开。就想,该拿它们怎么办呢?搁着不管,眼看就毁了,被岁月,更被人。爱车族喜欢在车尾巴上贴小招贴:“熊出没,请注意!”后来,有人把“熊”改成“人”。大家看了都笑,说这个道理深。人确实比野兽厉害,人什么都能破坏啊。

    “闲笔”其实不“闲”,笑谈中出语冷隽,其间寄寓着深深的感慨,无尽的哲思。叙事中交替运用讲述与描写两种语态,实际上,是在转换全知视角与有限视角。

    人多拿花儿比女人。我们家的女人,最美的是我姥姥赵诵琴。她是清末伊犁将军、陕甘总督长庚的长女,嫁与端王载漪长孙我姥爷爱新觉罗·毓运。出自名门,嫁入名门,这一生,却是曲折顿挫,颠沛流离。

    这种讲述语态,是以全知视角,作全知型的交代;而描写,却是有限度的,它要受到作者的视野以及客观对象的心理、行为的限制。

    有一张姥姥的照片……鼻翼两边有笑纹,她是想笑的,可眼里笑意全无。眉宇间锁着什么?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形容。不甘,或许比较接近?倔强而不甘,这张秀丽的脸,看上去心事浩茫。她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叙述中有猜度,有探索,有置疑,采用的语态属于限制视角。散文写作以体验情感与感受为核心;而作为文学,常常还要像小说那样,通过细节描绘出活灵活现的人与事来。因此,叙事中除了讲述,描写语态是必不可少的。两种语态、两种视角,交相为用,读起来很有意味。

    作者借鉴外国小说的写法,常常把风景画引入散文叙事中去,勾勒人物,描情拟态,更是信手拈来。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注重直觉,尤其长于描写年轻的女性,三涂两抹,楚楚怜人。

    文物讲解员:

    高挑个儿,长容脸儿,眼晶亮,红毛衣配蓝牛仔裤,特合身,脚上一双红高跟鞋,头发烫了小卷卷,披肩。……坎坷土道,她倒不怵,高跟鞋笃笃的,走得利索。

    博物馆馆员:

    瞧人家,高跟鞋,袅娜身条儿,走起路来如弱风扶柳;一身藏蓝套装,是全国统一的制服。藏蓝颜色重,那颈上就有苹果绿纱巾一条,深蓝嫩绿,更衬了脸儿雪白,不是扑的粉,是天生的。

    女警察:

    警服穿得齐整,头也梳得讲究,我琢磨半天,没弄清她脑后的发髻咋拧得那么利落。

    这使人想起孙犁早年的散文。还有那个张爱玲,她的散文《更衣记》,对于中国女性服装的面料、配色、款式竟是那么熟悉,什么“宽褶裙”、“昭君套”、“云肩背心”、“元宝领”,其搜罗之完备,怕是今日的名模与服装设计师也要甘拜下风的。

    三

    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对于散文来说,尤其如此,其魅力在于语言。语言不是外加的成分,它和内容相互依存,同时存在。闻一多说,他的语言文字不止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本身即是目的。我以为,欣力散文出色当行,或者说最见功力的正是她的特色鲜明的语言。

    和叶圣陶老先生批评的“仅供目给,违于口耳”,缺乏音乐之美的一些文章不同,弥漫于《骑鹤江湖》中的长短交织、快慢相间、参差错落,“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句式,生气灌注、直抒胸臆、节奏快捷、音调浏亮的语句,引导读者作峰回路转、左右逢源的追逐,从而生发出一种审美的轻松愉悦。那种以明快、活泼、跳动的语态,加大语速、密度,来摹写现代社会人生和人们激扬多变的心理,也体现了当代散文的革新。

    且看下面这两段话:

    寺门大开,暗红的两扇,厚,重。门边,坐了喇嘛,两个小的,挤一个凳坐。细听,说闲话呢,你一句他一句,没主题。

    满满一案的小圆蜡,有风来,摇曳成一片星海。

    也想点蜡,又不知该不该,站一边看人家,点亮一颗颗星,觉得真好。

    有人问话。回头。是个老僧,瘦削,戴金丝眼镜,穿紫红袈裟。问:要灯么?

    连忙点头。他打开靠墙的红漆柜,取出三支圆蜡,递到我手里,耳语:他们,1000个灯,花钱请的。

    捧了三支蜡,问多少钱,他摆手,说不要,朝佛像扬下颏,耳语:点灯吧。

    灯。

    下面讲传灯录,讲信仰如灯,以灯喻佛法,又是一篇大文章。

    作者抛开时下风行的散文语言模式,选取一种适合行进节律、很少前置词的短促、流畅的语态,创辟别开生面的语言世界。在民族语言传统遭受欧化倾向严重侵蚀的现时情况下,托出这样不脱传统韵味、中国风格,又颇具时代特色的文字,着实令人有“空谷足音,跫然色喜”之感。

    作者谙熟中国古典诗词,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和家学渊源,名章隽句,信手拈来。写她的姥姥:“诵琴一生在没有爱的婚姻里挣扎,两度寻死未遂;想我祖(诵琴之父)的心痛怕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实在是此痛无计可消除了。”宋词镶嵌在里面,浑然一体,清丽自然,不着痕迹。

    而且,语言富有表现力。

    这寺院不是一个,是一群。贺兰山好像褐色的大披风,抖开了,将这群殿舍护住。那怀里,是明瓦朱檐,辉煌屋宇,重重叠叠。说南寺是大漠里的一颗明珠,真不过分,它还有守护神,身后大山便是。

    过了永昌,青稞地没了,暖和的棕、可爱的绿没了,只剩了灰,一眼望不到边,满地球球蛋蛋的灰石头,是戈壁。然后,祁连山来了。不是它来了。它原本就在那儿。是我在车里醒来,一睁眼,给它撞上。

    这散文的形式、诗歌的语调,堪与余光中的诗化语句媲美:“咦呀西部,天无碍,地无碍,日月闲闲,任鸟飞,任马驰,任牛羊在草原上咀嚼空旷的意义。”都是以一种全新的形态摊开在读者面前,尽显其特有的优雅、从容与浓郁的书卷气。

    (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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