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变了,生活变了,人们关心的东西也变了。
唯一不变的是春姑,她遇到罗英,还是姐姐姐姐地叫着,一如往常的亲切。罗英从坤包里拿出几片德芙巧克力递给她。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地,把糖纸剥开,先送到她的嘴边,让她先尝尝。如今,她已经学会洗手,她的手是干净的。她张开嘴,把巧克力吸了进去。于是,春姑很开心地笑着,再剥一片,塞进自己的嘴里。
第一次在小区见到春姑的时候,春姑跟在刘大壮的后面走,她看到罗英惊喜地姐姐姐姐地叫着,并拉着她追上前面的刘大壮。刘大壮看到罗英,也高兴地叫着,比划着。春姑说,回家回家。罗英便跟着他们走。春姑住在最南边的那幢楼第二个门洞的三楼。进门之后,春姑把她拉进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医院的化验单,在罗英的眼前晃来晃去,很调皮的样子。罗英说,又怀上了?春姑这才把单子递过来,罗英一看,果然。
罗英向她伸出两只大拇指的时候,刘大壮把一杯红糖水,双手送到她的面前。他们把她当贵宾。给第一次上门的贵重的客人送上一杯红糖水,是本地的风俗。罗英不知道先前关于哑巴打妻子的传闻是否属实,但她今天见到的,是一对欢天喜地的夫妇,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一种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感觉又在心里出现,她不如春姑。她五官端正,思维正常,情感丰富,有文化有文凭,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她唯一不如她的是,没有一个好哥哥。尽管有点忌妒,有点心酸,她还是衷心地为春姑祝福。
那天她下了夜班,睡不着,躺得头有点疼,索性起来,坐在飘窗上看光景。飘窗的设计真好,三面玻璃,坐在上面,窗外风光尽收眼底。唯一不足的是,父母亲在装修的时候安了不锈钢防盗网,让眼光被分割成一块块的。当然,这怪不得父母亲,家家都这样。
有一阵熟悉的笑声从楼下传来,她低头一看,是春姑。春姑坐在她的三轮车上。嘻嘻地傻笑着。从上往下看,哑巴踩三轮车动作有点像一只低空飞翔的鹰,左右摇摆,快速前行。
恍惚间,罗英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眼前的飘窗,飘窗前的不锈钢防盗网,化为掩格仔门,化为掩格仔门扇上的透光的可以放大的亮点,透过这些亮点,她看到大同路来来往往的熟悉的人们……
从此,罗英下了班,喜欢坐在飘窗上看楼下的光景,看以前的老街坊们在小区的道路上走动,看春姑和哑巴上班下班。和以前不同的是,坐在飘窗上的她,还能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刘小菊和杜春风的脚步声,想象出他们在做什么,如何比手势,讲哑语。每当晚间,她没上夜班的时候,她还能听到从隔壁传来的歌声,不是杜春风唱的,他似乎从来不唱歌,是碟片,总是同一首歌——《不是我的错》:
Oh yeah we're gonna take a nice and smooth…/这是一首非常寂寞的歌让我陪着你一起度过/当黑夜来临时我真难过 是伤痛带给我的折磨/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 真的不是我的错/你不愿再相信 不愿再相信 相信我的心/You drive me crazy baby/You don't have to feel it/The way you make me feel is alright /这是一首非常寂寞的歌 让我陪着你一起度过/当黑夜来临时我真难过 是伤痛带给我的折磨/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 真的不是我的错……
杜春风在当上科长的那一年,实现了他对刘家的承诺,和刘小菊结婚。
同一年,罗英当上护士长。医院里年轻的护士们都亲热地叫她大姐。罗英曾经很积极地想把自己嫁出去,相了几次亲,都以失败告终,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在不知不觉中,在母亲的唠叨与父亲的叹息声中,罗英成了“大龄女青年”。她知道“大龄女青年”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嫁不出去就不嫁了,她对自己说。
罗英还是常常在她的飘窗上看光景,她私下里给自己的飘窗起了一个名字,叫“高空掩格仔门”。
除了上班,罗英哪儿都不去,就坐在她的高空掩格仔门,看那些越来越老的街坊们,看春姑抱着孩子,骄傲地坐在三轮车上,看哑巴刘大壮无数次地在她的眼底快乐地飞翔。有一天晚上,隔壁的歌声久久没有响起,她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罗英微微一笑,与此同时,两行清泪涌出眼帘,迅速地、无声地滚落下来。
责任编辑 练建安
青禾,本名黄清河,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春水微波》《小城风流》《寻找那个他》《没有主人的房子》,长篇小说《初霁》《李靖》《冯道》《韩世忠》等,多次获“福建省百花文艺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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