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让一切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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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目的来历》

    公元一九九一年九月一日,我的一个小我一肖的小朋友给我寄来了一张玉照和一封信。照片很朦胧,树林里,雾岚弥漫,阳光透过树叶照成一束束光柱,她躲在一棵树后,双手扶树,探出半身和脑袋,脸露嫣然,充满了青春的美丽和娇怨。当时,我看了足足几分钟,深受感动。信的内容很简单,如下:

    光寒:

    有没有听过这么一首很不流行的歌:

    《让一切随风》

    其中有句歌词很像你的名字:

    “冷、冷、冷……”

    这个小朋友叫N,我很喜欢她,很爱她。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写这么一封充满凄冷的信,是不是二十岁的青春少女都是这样忧怨凄伤?是不是她遇到了伤感的事情了(前些时,她告诉我,她不想和追她多年的奶油小生谈了)?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哦,是不是我对她过于冷淡了?可除了妻子,我心里确实挂着她啊!可我确实太忙,关心不过来。青春少女太容易受伤了。

    N是个很有诗情画意的姑娘,能歌善舞,擅长朗诵,情性忧郁而恬静。在你身边一站,你就能感到勃勃的青春朝气向你涌来,顿时,你会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N写的这封信就可以看成是一首诗,一首充满青春忧郁的诗。N的签名很别致,她画了个○。这有很丰富的象征意义,你可以从任何一个方面想象:美满的爱情是两个半圆组成的一个圆,她是否在呼唤爱情?又可释为人生如空,我吓一跳。难道她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就如此悟道,大彻大悟?也可理解成青春洞。噢,太残酷。从这签名,可以看出,N很具有抽象绘画的才能。我想起来了,N曾对我说,她中学时跟着一个二流画家学过油画。画家说,N很有绘画天赋,若走这条路可以成为一个很出色的画家。“起码比我强。”画家强调说。可N却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是个谜,N至今守口如瓶。我唠唠叨叨介绍了那么多N,可想而知N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但我要申明,N和我下面要叙述的故事无关。只是因为N告诉我的那首歌《让一切随风》作为我的小说的题目很贴切,也很美。故作如上赘述。

    正在我准备写这篇小说时,在一天傍晚,我和N在大街上邂逅。N打扮得很时髦,老远就把我的目光吸去,待我看清来者是N时,我心里感叹了一句:造物主真不公平。

    “嘿,想什么呐?”

    N快乐的语调银铃般钻进我耳膜。

    “刚才,我差点把你给吞掉。”

    N哈哈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珠齿。

    “我还不了解你,你就是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

    路上的行人向我们投来过多关注的目光。我看了一眼N穿得过少的紧身衣,两座乳房小山似的丰满地挺出,咖啡色的乳晕隐约可见。

    “你冷不冷?”

    “二十岁的姑娘是最耐寒的年龄,嗯哼。”

    N露出极妩媚的似笑非笑之态,学着外国电影中女性常用的嗯哼两字哼了一声。

    我受不了路人如芒刺似的目光,正想着准备撤退。

    “你现在忙什么呐?我工作安排了,在一个公司里。”

    “正准备写一篇东西,小说名儿都想好了,就是你上次给我写的《让一切随风》。”

    “说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你能写出什么好东西,别糟蹋了我给你的这么美的诗名。写完给我看看。”

    “一定一定。”

    “你爱人好吗?”

    “好好。”

    “还比我漂亮吗?”

    她还在耿耿于怀。那天她用极动情妩媚的语调问我,我漂亮吗?我说漂亮,但没我爱人漂亮。她当时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走开了。

    “对对,就是乳房没你大。”

    N又哈哈笑起。

    “你真是个坏蛋。”

    “不不,不是坏蛋,你的乳房确实很大很美,我说的是真话。”

    N斜睨着走了。

    我看着N充满青春朝气的背景影渐渐远去。N一直怀疑我写小说的能力。这次得加倍认真地写,写好点让她瞧瞧。

    《旅途》

    这个题目取得不太贴切。

    凌寒和倪影的恋情已有多年历史了,在军区大院早就是上至将军下至列兵的饭后闲聊的资料了(将军的议论,主要是陆军中尉倪影在军区大院实在太让人难忘)。这次我要说的只是凌寒和倪影在列车上又一次浪漫旅行。

    凌寒一踏进车厢,明显地感觉到无数目光聚焦过来,他觉得浑身微烫,仿佛真的有一块巨型放大镜在太阳底下焦距对准了他。他微微抬了抬头,挺胸收腹,目光虚傲,脸部表情平漠,使自己处于最佳态势。凌寒气宇轩昂地走着。凌寒曾无数次想,共和国仪仗队也不过如此。他稍息,感觉倪影已跟在后面便开步前走。周围目光更肆无忌惮。这次凌寒清楚,不是看他,是看倪影。凌寒都能想象得到,此时的倪影一定是面色微酡,眼似惊鹿,满脸的惶怯表情。凌寒心里一动。倪影最初打动他的就是这副神态。倪影在军区大院如此遭人喜欢或许就是这个表情。当时凌寒站在医院门诊部寂静的走廊上,看着倪影走过来,看着倪影的脸变红变怯,看着倪影碎步走成惊鹿状。凌寒心里喟叹:现在漂亮一点的姑娘恨不得把最后一点美都张扬成十二分,哪还有如此羞怯的姑娘啊!

    凌寒的手臂被倪影拉了一下。他回身,看到倪影惊慌而羞赧的眼神,整个儿的犹如小鸟避鹰般怯惧。凌寒伸臂用力搂住倪影的肩,宽大的手掌捏了捏她。他知道,他的手掌的抚摸立刻会让倪影安静下来。凌寒抬起头,高傲地虚扫了一遍整个车厢。在这个城市,尽管现在军人的地位仅次于失业者,但凌寒清楚,他穿这身军装精神上必然压倒一片,不管你是腰缠万贯的暴发户还是海外归来的假洋鬼子。尤其是现在还带着个极为动人肩上有两颗银星的女军人倪影,凌寒心里涌起实实在在的骄傲。他觉得,他都能摸到这骄傲了。凌寒想,他要是能转业,他绝对干得比那些春风得意的大学同学更春风得意。凌寒大学风头旺健时,他们还在为一道积分方程题伤透脑筋。可是部队不让他转业。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件规定:大学本科毕业的学生,必须服役二十五年。

    凌寒找到了座位。刚落坐,车便启动了。他把窗打开,盯住窗外阑珊的灯火,太熟悉了!凌寒心里浅浅地有些涌动。自十八岁离开这个城市后,他已在外流浪了十四年了(凌寒一直把服役叫成流浪)。若他按文件规定服满二十五年回来,则是四十三岁。四十三岁!凌寒在心里大声默念着这个数字。四十三岁,一半人生路已经走完了。每每想到这,凌寒心里都涌起一股极强的无可奈何的悲怆情绪,他真的觉得像他同学所说的“简直就是囚犯了”。

    倪影躲在凌寒背后,避着风,低弱地说真冷。凌寒关上窗,回头温暖而歉疚地看了倪影,手捏住倪影的纤手。小手冷冷的软软的,凌寒仿佛握着一团欲望,即刻心里膨胀得满满的。他使劲捏了捏倪影的小手。座位在车厢的尽头,背对着车厢内,对座和另侧空着。凌寒瞄了倪影一眼,倪影狡诘地一笑。票是倪影订的,倪影在车站有熟人,只要提前半小时,倪影都能弄到上佳的软座票。

    厢内有些闷,凌寒欲开窗,又怕倪影着凉。他脱下军装,盯住肩章看了会儿,习惯地拍掉六颗银星上的灰(实际上没灰),然后挂在钩上。倪影受传染似的,也脱下军装。立刻,胸脯上的两堆肉透过真丝衬衣显出来。凌寒凝住眸子,却想起那次旅行倪影的那两只可爱的玉手……那时他们刚恋爱,一路上,凌寒智慧超常,语言幽默,妙句连珠,又不乏真知灼见,把倪影逗得咯咯笑个不停,身体前倾后仰。但倪影无论怎么笑怎么动,那两只小手始终按住那条肉色仿真丝超短裙,不让裙摆翻起而有失大雅。裙里隐隐约约透出同色的内裤。当时凌寒看着这动作,心里爬过隐隐的骚动。凌寒觉得,倪影那两只玉手远比那大腿有魅力,有质量,他觉得倪影比女人还女人。

    倪影被凌寒盯得面溢酡色,眼神恧然。她把头低了下去。立刻,倪影的颀长的脖子显露出来,脖面上还飘着细绒毛样的毳毫,整个儿的感觉只有四个字:鲜嫩明亮。凌寒想起主演电影《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后葛丽泰.嘉宝的脖子。都那么多年了,还像个初恋少女,稚嫩娇赧。凌寒想,在十八岁的姑娘比四十岁的母亲还老练的今天,他能拥有倪影这么个珍宝,他觉得这是上帝对他的补偿。

    凌寒始终认为,自他上大学后,他的命运就变得多灾多难,先是由于凌寒的言论有自由化倾向,被同室同学告发,军校四年他几乎过了半监禁状失去自由的生活。接着在毕业时,由于凌寒看不惯大学在分配方案中的徇私现象,为一个同学和系里大干一场,得了个严重警告处分。毕业后,由于凌寒才华出众,被组织部看中,最终因大学的处分而被政治部主任卡住。几年之后,当少将主任同意调凌寒时,凌寒又因为米彤对他的背叛而彻底毁了他的前途。凌寒提出转业,却回答他,大学本科必须干满二十五年,凌寒处在欲干不能欲走不成的尴尬境地中。这时,凌寒遇上了倪影。

    “哎。”倪影轻轻地叫一声,没转头。停了一会儿倪影低声问:“怎么没到假就回了?”问罢,倪影转头看凌寒,含意晦蓄。

    凌寒看懂了倪影的眼神:是不是和怡闹矛盾了。凌寒笑笑说:

    “非常时期。”

    倪影愣怔地看着凌寒,满脸疑惑。凌寒站起,从衣袋里摸出电报给倪影。倪影打开:

    非常时期,接电两天内到队。

    团长倪影可人的脸上露出紧张,她盯住凌寒,眼神在问:怎么?出事啦?

    “常规,老兵退伍。”

    凌寒以在部队磨历多年的口气说。他动了下身子,让身体坐得更舒服些。双臂抱胸。

    “还早呢,用加急电报干吗?”

    倪影又看起手中的电文。

    “哎,每年这时,领导们都神经紧张,惶惶不可终日,如临大敌一般。动员、开会、组建工作组、重点人员控制组等等,你不紧张也把你搞紧张。我看真打仗也不过如此。”

    凌寒的表情和语调都有点轻蔑。

    倪影递过话梅,凌寒想伸手接,倪影没让,说手脏,径直把话梅袋送到凌寒嘴边,从袋里挤出两个,送入凌寒口中。凌寒心里即刻涌荡开幸福,很快弥漫到周身。凌寒慢慢蠕动舌头。

    “学会了?”

    倪影微笑着软软地问,脸上露出讥诮。那次凌寒把倪影塞进他嘴里的橄榄像咬花生一样,一眨眼咽进肚子。倪影倩笑着说,真是个呆子,哪有这么吃橄榄的?这要含着,不能咬透,慢慢品味,时间久了,橄榄的清纯味就出来了。倪影说着,把她嘴里味正纯的橄榄吐进了凌寒的口中,让他品尝。凌寒盯住倪影极动人的脸,心想,谁要娶了她必成仙。当时,这么想着,凌寒心里泛起极浓的醋意。

    凌寒微微咬动话梅,细细品味,味道真棒,酸中带甜又有点咸味,嘴里还微微泛漫着一股奶油味。凌寒拿过袋子,细看起来:奶油话梅,广东×县第三食品厂,地址……汤山镇。凌寒看到价格吓了一跳:10.60元。这小袋充其量二十来个话梅。凌寒倏地心愧:他从来不曾给倪影买过这类小吃,相反,倪影倒每月送给他一大堆奶粉、麦乳精、乐口福之类。每次都说,晚上熬夜别太晚了。凌寒总是感动至极,把倪影拥过来说,我爱你倪影,用我的半颗心爱你。有次,倪影摸着他的消瘦脸颊,凄声说你这样身体要垮的,凌寒几乎落泪,泪水盈满眼眶。凌寒想他这辈子没法报答倪影了。

    凌寒又拿起茶几上其他几袋,橄榄:16.20元,杏子:15.10元,李:14.60元……凌寒上次问倪影,工资怎么够,倪影说够了,奖金和夜班费比工资还多。倪影不存钱,买时装,买书,还给凌寒的小孩买玩具等。

    倪影忽然问:“她确诊了吗?”

    “还没有。”

    “那你就走?”

    凌寒没说话,望着窗外的黑暗。军令如山啊!凌寒喟叹,心想,他再不想干,这点素质还在啊!他脑中映过怡那对哀怨的大眼,怡那俊艳的脸上涌满凄怼。那晚上凌寒对怡爱到了极点,在几个小时内,凌寒使出浑身解数让怡经历了全部深刻的爱。怡流着泪注视着他,凌寒说,若碰上,我尽量回来。怡凄迷地一笑,她知道,凌寒那话兑现不了。凌寒看着怡极白的大腿,想起了那次倪影给她做手术情景。这次可别再碰上。

    “你们这样……”

    倪影的语调轻弱,眼里涌满同情,她看着凌寒:

    “她很倔……哎,你又走不了。”

    走?现在转业比登天还难,除非你有钱或有关系。凌寒的一个大学同学,分来后不到两年就转业了,是总部来电话压下来的。凌寒的另一个同学,父亲是个百万元的个体户,金钱开道,硬是炸开了一条路转业走了。凌寒问他扔了多少,同学伸出一个手,五万?凌寒问。你真是个阿木灵!凌寒惊得差点没晕过去,心想,他这辈子有没有这点钱都是个问题。凌寒的一个女同学走了,凌寒问花了多少钱,女同学笑着摇头。你没什么关系嘛,没关系不可以建立关系吗?女同学很嗲很妩媚地反问。听了这语调凌寒心里就不舒服,他想起大学时这女同学令他厌烦的风骚。

    凌寒心境猛地恶劣起来,烦躁不安。他真想抽烟,可想到倪影为了让他戒烟都流过好几次泪就忍了。凌寒看着窗外的黑色,远处偶尔出现一点昏黄的灯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余生也像这黑夜一样,没有希望。顿时他心里涌满绝望。每次说及转业时他都这样心情黑暗。

    倪影碰了一下凌寒的臂,不安地盯住他,眼神露出歉意。凌寒笑了一下,用手抚摸倪影的纤手,倪影即把头偎过去。凌寒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凌寒是在遭受了一连串打击挫折后回到250团的,他还是对部队充满眷恋。当时考军校当职业军人的热望并没有被浇灭。他想他是中国这一代人中最优秀,那时,刚恢复高考,十年的高中毕业生,社会青年都蜂涌在考场,凌寒参加了空前绝后的角逐,以优异的成绩跨入了十三万分之一的行列。他对自己的素质自信到了狂妄的地步。他想从基层安步就班扎扎实实地干起是会有一个公正的结果的。当凌寒当了六年连长之后,他才清醒地意识到这不过是他对人生的一种美丽的幻想罢了。公正只不过是人生舞台上得胜者奢侈的装饰品而已,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永远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让凌寒感到悲哀的是,部队除极少数极少数一流人才被重用外,绝大部分则被淘汰。更让凌寒感到绝望的是,遭淘汰还不让转业,活活地让你熬到入暮之年毫无锐气了才踢你出局,那时,你不想走也要赶你走。要不是这时出现了倪影,凌寒的绝望几乎使他毁灭。凌寒告诉倪影他在大学被监视得极度痛苦时,也曾想到毁灭,那时他才二十一岁,那天晚上,他已爬到了十二层教学大楼的顶上。倪影猛地抱住凌寒,惊恐地说,再不能这样了再不能这样了,说完眼里涌出成串的泪来。

    列车驶过一座铁桥发出巨大的轰鸣,倪影猛地缩在凌寒背后,凌寒愉快地笑了起来,心想真要打仗怎么办,又一想,这只不过是倪影在他面前的娇情罢了。

    凌寒生活得很真诚,从不违背自己的个性。他富有同情心,嫉恶如仇,中学时,他身为团支书记却为一个弱智同学被人欺侮而大打出手,他从家里要来钱,送给老家遭灾的同学。由于他直面人生,直言丑恶,到部队后,他被碰得头破血流,可他永远不愿意改变自己,他不愿做太监。凌寒想定,他要做一个孤独的跋涉者。倪影上回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的一句话更使凌寒感到倪影的珍贵,倪影写道:生活总是冷落我们,但我们决不能冷落生活。

    “凌,”倪影低喃地说,“我,我想结婚了……”

    凌寒心里一动,转眼盯住倪影,看到她真诚惶恐的表情。凌寒心尖即刻产生痛源,很快痛楚漫延开来泛遍全身。他真切地感到一阵生命的黑暗,宛若那年遇到唐山大地震一样。凌寒转过头去,故作轻松地问:

    “怎么,想通了?”

    “太折磨他了……”她低软地说。

    “你爱他吗?”

    “挺同情他。”

    “那你千万别结婚。”

    “可他寻死寻活的。”

    “那叫男人?那更不能答应他,否则,结婚后他完全会加倍地折磨你恨你。”

    “可我不能老这样下去。“倪影的声音温弱,凌寒却感到了份量。他重重地叹口气。自和倪影相恋以来,凌寒最害怕的就是她提这个问题。多少年了,倪影似乎很懂凌寒心理从来不提这事,甚至连暗示都没有。今天,倪影的神态如此惶恐。凌寒清楚,他们俩的关系也到了非常时期。他心里象有无数根针在扎他,恐惧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把他淹没。他脑中塞满了烦躁苦痛。他站起,向车厢结合部走去。他在车门前停住,双臂抱胸,凝望着窗外讨厌的黑夜。凌寒觉得,他现在正处在这四面楚歌的黑暗之中。

    “惹你不高兴了。”

    倪影的低声流进凌寒的耳朵,倪影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凌寒转过身把倪影拥住,久久地注视着倪影的脸。倪影脸上的任何器官都是极为动人的。凌寒想,上帝如果有什么不公正的话,倪影就是最好的见证。这世界是以不公正为主导的。凌寒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高兴点,好吗?”

    倪影两眼汪汪地说。凌寒沉重地盯住她。

    “我爱你……”倪影动情地说。

    “我也爱你,你太好了,我有愧得到你,我不配得到你……”

    倪影的纤手捂住凌寒的嘴,含情脉脉:

    “不,我很幸福……”

    凌寒看着倪影,脸上溢出忧郁,他慢慢地说:

    “可我们到了非常时期。”

    “不说这些好吗?”

    “不,非常时期。”

    凌寒表面平静,可心里涌满了难以忍受的哀伤。

    倪影看出了。她表情溢满痛苦,她用哀伤而柔弱的语调说:

    “你别这样,I can be your concubine forever(我可以永远做你的小老婆)。

    倪影闭上眼,微微仰起头。凌寒低下头吻她,动作轻缓温柔,生怕吻疼了倪影。渐渐,倪影娇喘起来,凌寒的剽悍和欲望不可遏止地膨胀开来,他直弄得倪影的呻吟放肆地在单调的“哐当”声中飘荡开来……《人物介绍》

    男主人公姓凌名寒,惯于对号的读者一定会以为凌寒就是我本人。我郑重申明不是,我不可能有凌寒这么优秀。读者中一定有人不相信我的申明,会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无关紧要,他们想让我做一次意想中的风流男儿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我的故事编得好不好,读者是不是看不下去,还是看得很激动很精彩。

    凌寒生于中国大陆闹饥荒饿殍遍野有些地方有人吃人事件的年代。凌寒小时必然是灾难深重,没吃没喝。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不吃肉,那平民百姓的境遇是可想而知了。只要你了解中国的国情,深知中国的等级森严的事实,对凌寒小时能吃到什么东西,便有一个逻辑推理。不过没吃没喝是相对的,凌寒的父亲是个画家,母亲是个大学老师,自然吃还是有的,只是和现在的小孩有天壤之别,就像我那小朋友N,长得丰润健康,脸红扑扑的,一看便知,小时底子打得厚实,营养过剩。不管凌寒小时怎么艰苦,结果是凌寒没死掉,长大了。但有几件事情要特别交待一下,读者看完后可能会以为这几件事和我要叙述的故事无关,但我觉得正相反,故陈述如下。

    第一件:凌寒刚入小学,大概八岁,他父亲成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两亿专政对象中的一员。他父亲被理成阴凉头(光头),被关在教学大楼的地下室里,受到红卫兵的特殊优待,脸上被抽得皮开肉绽,边抽还边恶狠狠的咒骂:叫你腐化!叫你画光屁股女人!凌寒告诉我,他那时除了痛苦、恐惧之外,还有羞辱,一个八岁儿童不应承受的羞辱。凌寒说,更让他绝望的是,他一直很敬爱的班主任金老师,他上学后一直像信赖母亲一样信赖的金老师,却用很鄙夷的调子责问八岁的凌寒:

    “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挨打吗?”

    “你父亲搞腐化搞流氓!你母亲也是!”

    凌寒说,他当时眼泪就喷出来了,凌寒说,他当时的感觉整个世界就是老虎的巨型口腔,他随时会被咬碎被消灭,他恐惧极了。凌寒说,他过早地尝到了羞辱和恐惧的滋味。后来,凌寒又像哲人似地对我说:这是他的一笔巨大的财富,创伤是生命的财富。他说,他以后几十年和人交往中,特别注意不伤害别人的自尊。这种注意已到了过分谨小慎微的病态之中,可能就和八岁过早地体味人生的羞辱有关。

    第二件:凌寒九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凌寒放学回家,正撞上红卫兵在家里。午后惨白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透着逼人的寒气。凌寒父亲的画室被弄得狼藉一片。红卫兵翻到许多母亲的裸体照片和裸体画。凌寒说他母亲很漂亮,一直给父亲当模特儿,后嫁给了他父亲。我看过照片和一张唯一幸免于难的人体画。漂亮极了!欧洲人的体型,亚洲人的细腻。当时我看着照片和画,极强烈地产生了想见一见他母亲的愿望,心想,人间如此美女不见上一面实是一件憾事。可是,等到学期结束,回到上海,见到凌寒母亲时,只可依稀辨出昔日绝伦的风韵了。凌寒说,他一撞进家门,红卫兵们手里拿着母亲的人体画照片,奸笑着围着母亲……后来,凌寒和他母亲经历了一次空前绝后的灭绝人性的磨难。我立刻想到了美国影片《逃离索比堡》中的一个镜头:犹太人在纳粹的枪口下,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排队进入毒气室。当时,我看完影片,一夜没睡着。我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一个想法:人类不配再有“快乐”两字。凌寒说,从那个下午后,他再也没有快乐可言了。停了一会儿,凌寒又哲人似的说,人类再也不应有快乐可言。我没想到我们俩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第三件事:凌寒十岁的那年春天,有天晚上,凌寒母亲被红卫兵带走,说去看望父亲,母亲回来后神思恍惚。不几天,红卫兵就来通知,说父亲畏罪自杀。那晚上,他们让他父母究竟干了什么以致母亲精神失常父亲自杀,至今凌寒守口如瓶。

    第四件事:凌寒上中学后,班主任老师极赏识他,让他当班干部。这是凌寒心理上精神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叫倪影。凌寒高中毕业时,倪影才小学四年级。倪影说,从上学起,她就很崇拜凌寒。“尽管他那时从来不曾注意过我。”倪影说这话时有点酸溜溜的。那时,高中的风流点的女同学整日的围着凌寒转。“都怨我那时太小,完全是个乳嗅未干的小丫头。”倪影一脸生不逢时的表情。我问倪影崇拜凌寒什么,倪影笑笑不说。凌寒的才在我们地区都是闻名的,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写一手漂亮的书法,是个体育博士,没有一个运动项目不是出类拔萃的,他是学校的足球、篮球、排球球队的主力,他的跳高在区运会上得过第四名,他高中毕业时,保持两项校运会纪录。我又问,仅仅因为凌寒有才便能使你产生爱情吗?倪影红着脸,看我半天说,“爱情是后来的事情。他很会体贴人,关心人,很会做爱,噢,我不是指那个......”倪影神情羞赧。“那个也很重要呀,难道那个不重要吗?”我借机用有点调戏的语调问。倪影的脖子也赤红起来,头几乎缩到脖子里去了。

    倪影的父亲是个知名作家,母亲是个音乐老师。倪影成长是极健康和顺利的。父亲的浪漫基因遗传给了倪影,她要追求浪漫的爱情,所以倪影拒绝了一打以上的追求者,投身于凌寒的怀抱,她说她要自己追求爱情。倪影的学习一般,没考上大学,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了一名白衣战士。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要介绍:凌寒的妻子怡雯。她是上海一家进出口公司的翻译。用glam our and charming(魅力和迷人)来形容怡雯一点不为过,凌寒和苏怡雯经过了长达八年的恋爱后结婚的。有一子,四岁。苏怡雯周围有许多追逐者。

    有一事件必须补充交待。既然金老师都这样对待凌寒,班里的同学围攻欺侮辱打凌寒便是很自然的。凌寒说,那时中国人太冷漠,缺少同情心。中国人还有一个极大的特点: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你看连八岁小孩都会因我父亲落难而群起欺侮我,这个民族真是不可救药了。”凌寒又用哲人似的语调说。那时,凌寒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牙鼻流血是极正常的。每次凌寒向金老师哭诉,金老师就极冷漠地反问:

    “同学们为什么打你?!”

    凌寒擦掉血和泪,狠狠地盯着金老师。从此凌寒不再哭,从此再发生同学们打他,凌寒便对着一个往死里打。这次事件终于发生了。这天是刘伟林、楼学民、张俊他们值班搞卫生,放学后,凌寒没有把凳子翻到桌上。因为上次凌寒值班那天,金老师下课前说,大家把凳子翻到桌上去。刘伟林、楼学民、张俊三人就是不翻,凌寒告诉金老师,金老师当着刘伟林、楼学民、张俊三人的面,白了凌寒一眼,说,你怎么这么懒呀,你翻一下不行啊!三人很得意地看凌寒,刘伟林还骂了一句流氓崽子。凌寒感到很委屈,心想,不是金老师你规定,放学每人必须把凳子翻到桌上去的吗?所以今天凌寒也不翻凳子。三人立刻围过来。刘伟林责问:你为什么不翻凳子?凌寒说上次你们也没翻。小崽子嘴还硬,打他个屄养。三人把凌寒按倒在地,拳脚相加。立刻,凌寒觉得脸上头上火辣辣的灼痛,鼻血流了出来。蓦地,凌寒不知哪来的劲,猛地把三人拱翻,腾地起来,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中,三人见状立刻鸟散。凌寒直追刘伟林,足足追了五六分钟,终于追到了。凌寒把刘伟林打翻在地,像武松打虎般,骑在刘伟林身上,把石头砸向刘伟林的后脑,黑血汩汩涌出,淌了大片。“要不是有路人劝住,刘伟林真会死在我手里。”凌寒说。后来凌寒打架越打越野,才八九岁,就会拿着切菜刀去打架。凌寒说,八九岁的童子就如此野如此恶,实是那个时代的特色和悲剧。

    有一点可以证明我和凌寒没关系。凌寒原名叫凌涵。其父取涵字原有宽容包含整个世界之意。父亲死后第二天,母亲很认真地对儿子说,涵字改成严寒的寒。

    《CP风采》

    这个题目是随意取的,和下面要叙述的故事说有关就有关,说无关则无关,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

    凌寒风尘仆仆,一脸倦容,赶到250团作战会议室门口时已是上午八点四十分。参谋长正用浑厚的语调慷慨陈词。凌寒检查了自己的军容,运了口气:“报告!”遒劲有力,中气充足。他听到参谋长说进来后推门进去。

    “电报收到没有?”

    “收到了。”

    “怎么迟到?!”参谋长威严地责问。

    凌寒“啪”地靠腿立正,面视参谋长:

    “报告参座,351次车票没买到。”

    “站票也没有?”

    “没有。”

    “战时老子毙了你!入座。”

    参谋长眼似鹰隼,扫了一眼全场。

    凌寒目不斜视,昂然走到座前坐下,拿出笔记本。

    “……老兵退伍工作,要把它作为一个战役来打,要全力以赴,要用上五个脑袋十个脑袋。和平时期,部队最难最艰苦最让人头疼也最容易出恶性事故的就是老兵退伍时期……”

    凌寒盯住参谋长那张古铜色的方脸,聆听着。心想,用那么紧张吗?多年来,凌寒已磨练得成熟而富有经验,再加上他为人的真诚,只要他在连里,再调皮的老兵也必安之若素。老兵退伍对凌寒来说真是小菜一碟。凌寒曾对参谋长说过,只要脑子没病,他可以做好任何人的工作而不出事情。凌寒认为,一个连队干部,只要公正,正直,富有同情心,就一定能把连队带好。凌寒很信奉这四个字:无欲则刚。相反,连队干部一贪,连队必出事情。

    “这里有几份通报,时间关系,我不全文念了,把和我们有关的部分读一下。D军区A集团军85师79旅三营十三连,有一贵州籍老兵,因不能留志愿兵,用匕首刺死指导员和一个排长,刺伤司务长和炊事班长。T军区G集团军158师23团十连一青海籍战士,因没有入党,打开弹药库和枪库,用冲锋枪打死连长一排长等八人,打伤十二人后自杀。F军区N集团军95团教导队一战士,因没能留志愿兵,在指导员宿舍门口上吊身亡。D军区F集团军通信站一新疆籍战士,违纪和女战士谈恋爱,女战士提出和他断绝关系,就用硫酸灼伤女战士脸部。K军区D集团军……引爆弹药库。”

    参谋长放下通报,顿住,扫了一圈:

    “这些恶性事故,通报上原因都分析得很清楚很多,我现在谈谈我的看法。我认为,连队干部是有重大责任的。连队干部一定要多长几个脑袋,尽心尽职,尤其要公正,要和战士交心,不要摆臭架子,不要糊弄战士,更不要贪……”

    凌寒的眼睛渐渐发虚,耳朵变背,参谋长的脸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话像从深幽的山洞里传一样,嗡嗡作响。倪影那张动人的脸又一次在凌寒脑中闪现,那光滑的真丝衬衫下柔软的乳房的感觉,一阵阵激动着凌寒,那对盈盈欲滴蓄满痴恋的大眼,使他想起初始时的苏怡雯。倪影对他的爱情、宽容、理解,使他抗住了米彤带给他的灾难,使他觉得他能抗住来自任何自然的和人类的打击。米彤背叛他后,他痛苦到了极点,那天在倪影那里坐到很晚,畅快地让眼泪从倪影的纤指间淌下去。后来倪影说,凭良心干吧,只要真诚,就对得起生命了。

    “凌寒!”

    他的名字被参谋长点了。他仿佛被黄蜂蜇了一口,猛地一颤。他知道,他走神让参谋长抓到了。他条件反射地说了声“有”。

    “什么有不有的?!国民党部队啊!”

    凌寒唰地起立,“啪”地靠腿立正,短促地叫道“到!”说心里话,凌寒还真崇拜国民党的中央军。凌寒看过很多国民党将领的回忆录。

    参谋长笑了:“你他娘的,刚回来就想老婆?坐下!”

    凌寒坐下,眼光迅速扫了一圈会场,他发现女兵连指导员吉敏正盯着他,眼光古怪。他深知这古怪的底蕴。

    “凌寒。”参谋长又点他,目光冷峻,“我要敲你,十三连重点人员多,难度大,所以才把你调过去。你是很有能耐,几年来把几个连队都搞得不错,但是过去的作废!你他娘的在十三连栽了,我处分你!”

    参谋长解开上衣顶扣。他脖子粗得穿特型衣服领子都嫌小。

    “你不要认为你是大学生,傲了巴叽的,那没鸟用!我是小学生。大学生在我这里等于零蛋一只。大学生,只有适合部队,才能生存,什么叫适合部队,就是把锐气磨掉,把棱角磨掉,有耐心了,这就是适合。这时,你就长进了,不服气,你傲,我把你憋死在那里。团里养你五个十个二十个大学生是不成问题的。你们都回去敲敲那些刚分来的大学生。”

    参谋长揭下盖子,端起杯,喝了口茶。

    “他娘的,没出息,刚回来就想老婆。”

    参谋长放下杯子低咕了一句,自己先笑开了。会场立刻骚动起来。

    参谋长倏地收住脸,眼光盯住凌寒:

    “林巽东怎么样?”

    凌寒噌地站起:

    “保证平安离队。”

    “你他娘的吹牛,怎么保证?措施呢?谁盯住他?支委会开过没有?若出事我先揍你一顿再处分你!”

    “保证不出问题。”凌寒又说了一句。

    “刘勇呢?”

    参谋长眼似鹰隼,盯住凌寒。

    “没问题。”

    凌寒说得很平静,但脸上充满坚定。

    参谋长蓦地拉下脸,眼成铜铃:

    “你他娘的说得轻飘飘的,他一喝酒你能没问题?!上回他和李铁军喝酒闹事,李铁军都除名了,刘勇你连处分都不给他,我他娘的记住你!你把我的话当放屁!”

    当时出事后,刘勇很后悔,痛哭流涕。刘勇是农村户口,其父在市里工作,他退伍后想顶替他父亲的工作,若得了处分按规定则不能顶替。那他后半生就毁了。凌寒把刘勇臭骂了一顿,说,若你刘勇再有一点违纪行为立刻给处分!参谋长见凌寒没给处分,直接打电话到十三连,命令凌寒必须实施处分。凌寒把刘勇的具体情况说了,说应该考虑刘勇以后的出路,凌寒认为,若真实施处分,刘勇感到绝望后,说不定真会闹出事情。参谋长还执意要凌寒给处分,凌寒不同意,说,我是党支部书记,我代表十三连党支部不同意,你要施行处分,你参谋长下个命令不就妥了。参谋长气的,在电话里大骂你他娘的凌寒,我记得你!然后把电话挂了。

    参谋长又说:

    “没问题?我想听听你的具体措施,有没有派骨干盯住他?有没有党员靠上去做工作?”

    “没有。”

    参谋长顿时脸成猴腚:

    “你他娘的在糊弄我?!让你别休假别休假,刚到十三连情况不熟,马上要老兵退伍,你非要走!小头不老实了是不是?现在来糊弄我!”

    “参座,我立军令状,若林巽东刘勇出问题,撤我的职,降我的衔。”

    凌寒平缓的语调分明透着自信、坚毅和挑战。他心里在说,那些虚的措施有什么?那才是在糊弄你。他在基层十几年这些还不清楚?开了多少会,订了多少措施,还不是说给你们领导听听的。他凌寒最讨厌这种表面文章,从来也不这么做。因而最让领导反感。250团党委感到无奈和奇怪的是,他凌寒曾很自信地说,只要他凌寒在连队坐着,连队就像一头驯服的雄狮,安然无事又极具战斗力。而事实上十三连确实也是这样。

    参谋长看着凌寒,无可奈何。忽地又粗声问:

    “左力力呢?”

    “我尽最大努力。”

    “有没有人盯他?”

    “有,他们班每天轮流值班。”

    十三连在250团是团长政委的一块心病。年年出事,林巽东擅自回家两次,刘勇喝酒滋事。尤其是左力力,休假回来后,有精神病了,脑子失控。搅得250团的领导们坐卧不安。最后不得不把凌寒调去。凌寒和4102野战医院一护士关系密切是众所周知的,而十三连就在医院旁边,调去之前参谋长曾敲过凌寒,别栽在小妞坑里。

    “十三连是250团工作的难点、重点。十三真他娘的不吉利。但其他连队不能大意失荆州,阴沟里翻船。从现在开始,停止干部休假,全力以赴搞老兵退伍工作。”

    《多梦时节》

    一九七四年秋天,凌寒上了中学。报到的第一天,那个戴眼镜的班主任老师说了一句让凌寒震动的话:你们所有人在我这儿是一张白纸,大家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接着,童老师宣布了一个更让凌寒震惊的决定:凌寒担任班里的学习委员。那一瞬间,凌寒首先感觉的是,他被当人看了!过去凌寒可是个野蛮凶恶,打人狠毒的狗崽子啊!他觉得这世界忽然变得婉约温和了。凌寒的聪明才智得到了发挥,他表现出超常的组织能力和学习智慧,他受到了老师的赞赏和同学们的尊敬。他开始编织理想和梦境。在凌寒临毕业那年中国恢复了高考,凌寒自然成了老师们寄于厚望的学生。在区里组织的各种竞赛中,凌寒为学校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了学校的数理化三军元帅。外界舆论和凌寒自己都认为,他考上全国一流高等学府是不成问题的。

    是的,他考了上一所重点大学。

    可我却是以丢失了真诚。背叛爱情得到的。以后十几年里,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那是个上好的秋日,下午上完课,我在沙坑边上练跳远,我跳完一组,站在坑边目测距离,已在六米标志上了。我心里着实高兴,这是我第一次达到六米。这时,那个被男生们簇拥追逐的校花(我搞不清楚她叫什么名字)走到了沙坑的对面,用她那常开不谢的微笑凝望着我,待我注意她了,她落落大方地问跳了几米,我真有点厌烦地瞟了她一眼。多年后,我一想起,张律那么得体而友好地问你跳几米,你为什么会产生厌恶情绪呢?一直没有结果。昨天,我才想明白,是不健全的生活造成的。我又瞟了她一眼,嘴里吐出三个字:六米多。说完往助跑线上走想再跳一次。凌寒,问你个单词的发音。我站住转身望着她,她走过来,拿出一张硬纸卡,上面有一个单词:glamour(魅力)旁边还有国际音标。我就给她念了二遍,她也跟着念了二遍。我有魅力吗怎么讲?她忽闪着大眼问我。我心里又涌起厌恶,没回答她。你也不会吗?她脸上有些讥笑的表情。我又厌恶地看着她。先把名词glamour变成形容词glamorous,把I am a glamorous girl(我是个有魅力的姑娘)念成疑问句式就行。我向她解释后又转身向起跑线走去。动词tobe不用和I颠倒吗?她的清脆的声音又响起。都可以,不颠倒显得更有语言能力,让人感觉你是个英语通。我停住说。我故意不念只给她解说。噢,她睁大眼睛。这时我发现,她确实还有点魅力。我又准备转身,还有问题吗,我问。凌寒,她眼中忽然溢满凄迷,我们交个朋友好吗?我心中又涌上厌烦。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她眼中闪一道忧伤,我叫张律呀,全校都知道我。噢,张律,我可不知道。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没再看她也没回答她的问题。我转过身说,张律,你可别把我看成和别的男同学一样。凌寒,张律高叫一声,我回过身看着张律。谢谢你。我知道你从来没同意女同学问你问题,但你同意我问你问题了。张律脸上像秋日的阳光那样灿烂。她说着跳跳蹦蹦地走了。我心里却又流过了张律问的单词:glamour.

    离高考还有一年时间,每个人都在玩命复习,放弃一切活动,但每天一小时的体育训练我不放弃,与其说是为了身体,不如说是我对体育的热爱。每天下午训练时,我发现张律总是在不远处拿着书本,有时甚至走到训练场边来。当我看到时,张律总是很得体很礼貌的冲我笑笑。我还发现,张律每天换一套衣服,看上去非常美丽。张律经常在我训练结束时过来问个题目,同时递给我一瓶汽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感到了张律的charming(迷人)和glamour(魅力)。那阵子,还经常梦见张律,醒来后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我知道,我已被张律迷住了。

    学校团总支组织交谊舞会。以前我一直不去的。那天,可能是学习时间太长了有点累了,也可能是潜意识中想看看张律这个“舞后”在舞场的风采,我改变了过去一贯的做法。我踏进了温暖朦胧的“舞厅”。正放着迪斯科乐,狂烈的节奏使我精神紧张血液沸腾。我坐在椅子上,心脏随着乐点跳跃着。迪斯科曲一完张律就坐到我身边,而且很张扬地说:元帅今天怎么有雅兴光顾舞会呀?我没想到张律这么称呼我。元帅是一些女同学私下里这么称我的。我笑笑没回答,眼光扫了一圈四周,承接着男生们的妒嫉眼光。张律好象有意要让那些男同学更生气似的和我坐得非常近,头几乎要靠到了我的肩上,举止也表现得过分亲妮。而我和张律才刚认识,她怎么就这样呢?可一个漂亮的女生这么对待我,对于我这个从来没和女生接触过男生来说实在是一个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后来很多年里,回忆张律这一亲妮举止一直是我消除忧伤和焦虑的一个有效方法。我没有鼓励张律的举动,上身坐得板直,头也没有向张律转过去。这时,苏格兰民歌《过去的好时光》响了起来。张律说,凌寒,我们跳吧。张律这么说的时候有意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不会。我转过头来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么近地看着漂亮迷人张律,嗅着张律身上散发出来的馨香,我心脏突然急跳起来,心里紧张得要命。三步很好跳的。张律说的时候用手轻轻地摇了摇我的手臂。从来没让女生这么抚摸过的我,猛地浑身抖了一下。不,我先看一曲。我自己都感觉到我的语调都有些变调。几个男同学带着舞伴忘情地跳着,还不时地用挑战似的眼光看我。我觉得这眼光侮辱了我。有一个还过来邀张律跳,这种侮辱感在我体内越来越强烈地激胀开,我肯定我的脸色特别难看。好在张律没有答应他。张律瞟了我一眼,说,真对不起,我休息一会儿。我心里猛地大喊,张律,我谢谢你。我双眼使劲地看着舞场里跳得最好的那些舞者。我敢说我这辈子没有任何一次学习比那次学舞更认真。我的大脑智力开发到了极大值。张律这时说了句让我开窍的话:凌寒,跳舞实际上是一个无限等量函数,方向和舞姿是随你变化的表面的东西。《过去的好时光》播第二遍时,我就邀请张律跳了。张律用非常信任的眼光看着我。刚开始我还有点紧张,但很快就自如了。边跳张律还边对我说跳舞的常识:如跳交谊舞人的上身要板直,千万不要感觉是个舞场老手似的上身摇个不停,舞步要自然,千万不能僵硬。可能和我长年搞体育悟性高有关吧,我很快跳得很像回事的。张律后来说,我第一次跳舞,舞步和舞姿绝不像个初涉舞场的人。张律说我真是个天才。

    第二次跳舞张律早早地约上我,那时我刚练完一组五十米全速跑,在跑道上慢跑喘息,鞋钉扎进跑道的煤渣里发出喳喳脆响。我迅速回宿舍冲洗干净,穿了件深色的衬衫。我下来时,张律用热烈的眼神看着我,脸色红彤彤的。张律这张红彤彤的脸热烈的眼神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常常出现在我脑中。在我经历了多难的人生后的今天,我更加真切地感觉到这张脸的珍贵和温暖。张律的这张迷人的脸让我神魂颠倒,我捏住张律的手,整个儿发愣。发什么楞,跳呀?张律仰视着我问。我赶紧踏上乐点起步。张律的手很柔软,荡人心魂,这种感觉是我十七年来不曾有过的。我的心剧烈地跳着,震得我胸壁都有些痛。但心里浮起极甜的滋味。我猛地产生想使劲捏一下这只手的欲望。我真不知不觉用劲捏了一把,张律嘴中咝地一声,她疑惑地盯着我,温情地说你把我捏痛了。我窘迫地一笑。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在一片空茫的大地上拼命走着,我不知往哪里去,正当我疲惫不堪时,一阵极强的冷风从天上吹下来,把我吹倒在地,后又把我吹起,我随着风向往前狂跑,在我的前方的天空中,一个手握手枪的巨大的姑娘在向我招手。后来雷雨大作,冷风更健地推搡着我,我的身子渐渐离开地面,越来越高,冷风猛地没了,我摔了下来。就在我绝望地感到死到临头时,姑娘的巨手从半空中把我托住,手掌足有一张床这么大,我瘫坐于手掌上。姑娘脆生生地对我说,这是天意。天上真的打了七个惊雷,接着下起了大雨。我醒了。

    第二天,我把梦境告诉了张律。我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张律脸上泛起迷人的笑容,她妩媚地说,这意思很明白,你爱上了一个姑娘。没有,我没有。我急迫地否认。我脸上很尴尬。你可能还没真正意识到你自己的内心的想法。张律盯着我,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但这眼神让我非常感动。直到很多年我懂得了什么是爱情后,我才明白那是少女充满热烈爱情的眼神。可我当时竟那么轻率地忽略了。我却莫名其妙地让张律替我买电影票。张律你帮我代买一张《叶赛尼亚》电影票行吗?学校不是组织看过了吗?张律疑惑地看着我。我想再看一遍。

    我不知道让张律买电影票意味着什么,尽管我申明买一张,我只知道,当时我很激动,整个身心被自己激动着。当周末张律把电影票给我又冲我妩媚神秘地一笑后,我的血液在周身高速运转,心脏卜卜直跳。我早早地到了电影院。电影快开始了,旁边的位置如我潜意识中想的还空着。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所有的一切,激动,不安,都是为了这个空位。电影开映了,旁边的位子还空着,我心里猛地涌起激动和幸福,同时还夹杂着深刻的焦虑。要是这个位子不是张律的呢?要是她根本就没买票呢?我这元帅的脸往哪儿搁呢?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太鲁莽,太蠢,简直是拿自己的尊严开玩笑,我是坚决地认为我在自我毁灭。正在我诅咒自己时,一束手电光照了过来。我的呼吸变得急迫起来,我看到一个很像张律的身影往空位过来。待我看清是张律后,我故作惊讶地问,你怎么来啦?电影不错,我也想再看一遍,张律说得很从容。我们没再说话。我“专注”地看电影,可银幕上的东西一点没进我的脑中,我始终注意着边上的张律,直到电影结束。

    走出电影院,我问张律怎么回去。可我心里多么希望能在这美好的夜晚散散步。凌寒你看夜色多好,我们不能走走吗?张律的语调温弱,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我们朝一条幽静的小巷走去。正是仲秋,秋高气爽。夜已很有些凉意了。我们谁也没说话。路边的树荫下,一对恋人正忘情地拥抱接吻。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血汩汩地往头上涌。一瞬间,我想到了张律,我吓一跳。忽然,张律低声抽泣起来。怎么啦张律?我极温暖地问,我觉得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温暖地问候人了。我停住面对她,张律只顾哭,没吭气。我又问了一遍并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我奇怪我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张律一下子就软在我胸上,更悲伤地哭泣起来。我一下子抱住她,心里发酥,充满喜悦和恐慌。我问她到底怎么啦,在我追问了二三遍后,张律才忧悒地说我不关心她。我心里猛地涌起激动,我说,我实际心里很惦着她,只是不敢流露出来。张律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盯住我,凌寒,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突口而出,我也喜欢你,张律,我也喜欢你。

    这是划时代的一夜。回家后我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心里充满激动和害怕。恋情和理智折磨得直想摔东西。最后理智占了上风,我深深地忏悔自己的行为,立下誓言再不和张律来往。可是等到张律一有邀请我便情不自禁地赴约。公园里,外滩,深夜的小巷,咖啡厅,遍布我们的足跡。张律一次又一次靠在我的胸上,我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张律,重复着所有书上、电影里的一切。每次幽会回来,又陷入深深的痛苦中,可第二天晚上又没命地亲吻张律。我就像个吸毒者,欲罢不能。

    还好,我和张律都有考试的本事,期终考试成绩不错,我依旧总分第一。我心里又泛起得意。我觉得爱情给了我力量。

    我家离学校很远,张律就在附近。为了能经常见到张律,寒假我没回去。我们每天沉浸在爱情的蜜水里。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宿舍里充满寒冷,我们冷极了,我们拥抱在一起还是感到寒冷透骨。张律打开被子说,我们捂被子吧。我们在被子下渐渐温暖起来。十八岁是个多梦的年龄,十八岁,我们的躯体充满着青春的汹涌和热情,十八岁我们充满着青春的神秘和召唤,十八岁,对我们来说将是注定痛苦的。我们被爱的激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跨过那最后一道防线。随着张律的一声充满爱情的惨叫,门被那个我将终生仇恨的政治老师打开了……

    整个寒假,我经历了灵魂的磨难。家庭和学校给了我巨大的压力。要不牺牲爱情,要不牺牲考大学。校长白老太太跟我作了一次平和但透出威严的谈话。你是个优秀学生,是我们整个学校最大的希望,只要你认错,我可以原谅你,还让你考大学。但是......是她引诱你的吗?我以沉默表示抗议。父亲让我主动说清问题,争取从轻处理。我还是以沉默表示抗议。可是上大学太有吸引力了!我从小学开始上大学几乎是我的唯一目标。但我还是想到了张律,她也想上大学。我找到了张律,我们先承认错误吧,等考上大学再联系。张律泪汪汪地盯住我,说,凌寒,我已经全部承担了,只要别开除我,你好好考大学,但你千万别忘了我。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留校继续学习,张律被开除学籍。更让我这辈子不得安宁的是,张律于当天晚上吞服了一瓶安眠药死了。

    我的心里永远留下了一个青春洞。

    我的心里充满着仇恨。

    《枭》

    “……为整肃军纪,教育本人,经团党委研究决定,给予十三连连长凌寒行政严重警告处分。”

    团长顿住,冷峻地望着队列。

    队列阒寂无声,一百多个官兵的脸上注满了压抑。当着全连官兵的面宣读自己连长的处分决定意味着什么。凌寒更多了一个强烈的感觉:羞辱。他眼睛盯住团长,不屈不饶。凌寒在和团长作精神上较量。这时团长的眼光也在凌寒眸仁上聚焦。两双眼睛对峙着。五秒,十秒,二十妙……我绝不败给你!凌寒心里狠劲地想着。团长冷峻的眼光多了一层愤怒。在250团他还从来没被人如此逼视过。他的眼光所到之处,就如广岛上空的原子弹爆炸一样,一切摧枯拉朽。可这次,团长却把眼光滑开了。心里莫名地漏出些怯意。

    团长有些恼怒,他威严地扫了一眼齐刷刷的队伍,然后眼光重又落在表情灰暗的凌寒脸上,凝住,仿佛不认输一样。忽然,团长嘴里子弹一样嘣出话来:

    “凌寒连长!”

    “到!”

    凌寒短促有力地回答,双脚“啪”地立正靠齐,眼光依旧没有离开团长,脸上表情看不出一丝沮丧。

    “表个态!”

    团长的表情被凌寒逼视得有些烦躁和厌恶。

    凌寒一个侧转四十五度,唰唰地跑步出列,在刚才团长站的地方立定。一个侧转一百三十五度。凌寒严厉地扫过队伍,眼光如鹰隼一样。

    一百多双眼睛盯着凌寒,一瞬间,无数语言在交流。凌寒心里涌满温暖。他看了队伍足有十多秒钟,猛地用宏亮而急促的声音开腔道:

    “同志们,明天,大阅兵,有没有信心拿第一啊?!”

    “有!!!”

    一百多个胸腔同时迸发出吼叫,雄壮的声音越过大齐岛,远远地射向大海,悲壮地被茫茫苍海吸得干干净净。

    团长脸上流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

    凌寒挥起小臂向队伍敬礼,侧转四十五度,跑回队列。

    团长多意地看了凌寒一眼,欲言又止,转身走了。一大群随从迅速地向前拥去。还没等人群走远,凌寒吼道:

    “解散!!!”

    似一根锥子在轻扎他的心壁,似一盏微火在内里文文燃烧,凌寒心里隐隐灼痛,灰暗、沮丧、仇恨涌满胸膛,还时时流过绝望。两眼死盯住窗外的群山,目光犀利。面颊上的咬肌紧紧绷住。两只棕褐色的鸺鹠在山坡上盘旋。凌寒知道,鸺鹠是一种很凶猛的鸟,具有不屈不饶的硬汉性格,俗称“枭”。

    “啪”一声脆响,凌寒收回目光,手中的钢笔已被折断。折断的笔套把他的食指戳破,殷殷的鲜血顺着食指滚下,滴在桌上。破损处产生麻辣辣的刺痛。他注视着从破处慢慢溢出的血珠,心里意外地获得了一种快感。玻璃板下压着个枭字,旁边注着同音字宵。上次他把枭念成了鸟,被文书纠正,便压下这两个字。他要记住这个羞辱。他慢慢地用血滴出一个枭字,心里竟涌起股巨大的激动。他想,台儿庄大捷后那个插军旗的士兵和他现在的心情是一样的。他的脸颊也被激动鼓舞着而通红。当时文书把字典送到他眼前,让他看枭字的注释:1、鸺鹠的别称。2、〈书〉勇猛,如枭将。他立刻对文书说,咱山上不是有鸺鹠吗?

    他打开抽屉,找出安给他的邦迪护创贴。安说,他踢球老受伤,贴上邦迪好得很快。他脑中闪过安那温静的倩影。他回头看看文书,见他睡着了便悄悄地翻出安的照片,然后轻轻地把嘴贴了上去。他妹妹是老家那一带的大美人,可他觉得安比他妹妹还漂亮。

    他把护创贴的两边胶布撕下,吮净血,贴上,然后弯曲指头,真像广告里的运动自如。他脸上闪过笑。

    他摸出烟,点燃,使劲吸了一口,烟头上出现一厘米长的灰柱。他憋住气。他能感觉到烟在肺腔里拱荡,通体毛细血管慢慢张开,周身顿时惬意起来。他暂时忘却了烦恼。他不知可卡因是什么味道,但他完全能体会出注射可卡因后浑身舒坦飘飘欲仙的境况。妈的,有可卡因,也打上一针,他想。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徐徐地从胸腔压出淡青色的烟气,细细地体味从胸腔扩张到四周的舒爽。烟真是个好东西!他拿起牡丹烟端详着,竟对那红色的烟壳滋生出眷恋之情。

    “嘭!”地一声。门被重重地撞在墙上。凌寒一阵恼怒,急火攻心。在十三连谁进他的房间敢如此放肆!旋即他想,可能是团长来了,一定是!他坐那儿纹丝不动,高声责问:

    “谁在那儿放肆?”

    “凌寒!”

    凌寒嗖地站起,立正。这时团长才进来,腿有些打摆。一个参谋跟在后面。团长走到凌寒跟前,盯住他,凌寒也逼视他。

    “他娘的,你这次要是蔫了……”

    团长慢吞吞地说,喷出浓浓的酒气。

    “团长,你放心!我不为你,为军人的荣誉。”

    凌寒递上牡丹烟,团长边接烟边说你一个连长怎么抽这烟。他低头对上凌寒打火机里窜上的火。他深吸一口,从兜里掏出两盒红中华柏在桌上。

    “不要,不是自己花钱的烟不抽。”

    “傻冒,不抽拉倒。”

    团长眯眼瞟过玻璃板上的血写的枭字。

    “鸟?这是什么鸟?怎么这么写?这怎么红的?是什么?”

    凌寒盯住团长,语调平静:

    “血。”

    团长猛抬头,疑惑地盯住他。

    “哪来的血?你的鼻血吗?”

    “团长,这字念宵,云宵的宵,不念鸟。勇猛不屈不饶的意思。”凌寒有意派生他意。

    “什么他娘的宵?!我说鸟就是鸟,起码在250团,在我面前!”

    团长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无题》

    那天,我在延安西路的波特曼大酒店门口遇到了N。N穿着很时髦很前卫,斜挎着一个意大利米兰生产的小包。头发高贵地绾在后脑上。脸上充满光泽,太阳照上去都会反光。N的脸显示出青春的力量和美。N轻盈地走着像个舞蹈演员。她目不斜视。N是青春活力的有力证明。我站在那儿,盯视着N。欣赏这么个美的尤物实在是件天大的好事。如果一个人和生命中经常有这么个美人陪伴你,你一定会延年益寿,活到一百二十岁。

    N一看到我,立刻像个小孩一样欢快起来,她向我跑来。刚才的矜持荡然无存。

    “嘿,你干吗呐?像个呆子一样在那儿站着,‘波特曼’全是美国佬,让老外看到指不定认为中国人有多傻呢!全让你这号傻大兵把中国人的脸给丢尽了。”

    N冲过来拥抱住我,并迅速地亲吻了我一下。

    我吃了一惊,疑惑地看着她。

    “还傻站着,不亲我一下?”

    我不知所措地吻了他一下。这可是在大白天,在“波特曼”门口。

    “看你那傻样。”

    N挽着我的手臂向前走。

    “《让一切随风》看得怎么样了?有什么评价?”

    “你写的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每一章节那么不联系,你想说什么呀?不过每一节独立地看倒写得很漂亮,很感人。你说实话,是不是里面的所有女主人翁都是写的我呀。”

    N的自信让我无地自容。这就是代沟。N居然敢把我写得这么美这么鲜活人物当成是她自己。她就认为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一点都不谦虚。我看着N忽闪的大眼,从心底里喜欢N的性格。

    “说话呀,是不是就是写的我?”

    “你别那么得意,那些人像你吗?你有她们那么美吗?”

    N脸上露出一丝忧伤,但是一闪而过。很快自信地看着我。

    “是啊,我没你老婆美,你永远认为你老婆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但是,你没发现你老婆已经很老了吗?”

    我心里有些难过。

    “你也会老的。”我有些忧伤地说。

    “但是我现在没老啊?你现在不是还很爱我吗?我知道一个女人要让你爱上实在是比登天还难。但是我做到了。你别不承认,是男人就应该诚实,正视现实。”

    我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

    “你出来干什么?”

    “你别打岔。你以一个诚实男人告诉我,你爱我吗?你要敢说不爱我,说明你太虚伪,你平时对我的一切我还不清楚吗?但是我要你亲口对我说。不要让我失望,不是指你说不爱我,而是你在我心目中是不是还是个诚实的男人。”

    “你不用说这么多。我本来也想告诉你。我以前一直没对你说实话,是怕你太小不成熟,会出些问题,影响你以后的生活。”

    “哼,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会为你要死要活啊。”

    “这太好了。再谈谈《让一切随风》。”

    “我看了好几遍,我一直在想,你到底为什么写这篇东西?你想表现什么?后来在一天深夜我忽然想明白了,你的心境十分绝望黑暗。”

    我瞪着眼睛,震惊地看着N。

    “咱们看看‘波特曼’怎么样?多美啊!”

    这时一个没有右手臂衣着褴褛背驼得跟虾米似的老人向我们伸着手,用苍凉地声音说:

    “先生、小姐,行行好,行行好......”

    我们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同时把手伸向口袋。我掏出十元钱,N却掏出五十元钱。老人看到这么多钱,激动得颤颤地跪下来:

    “我遇到了佛啊!”

    我们离开了老人。我心情十分悲伤。N的脸上一下子像丢了珍宝一样充满悲伤。我没想到N又说了句让我震惊的话:

    “世界上没有这么苦的人有多好啊!”

    但是N很快就恢复了快乐。

    “走,今天我请你吃饭,我知道一个很雅很有情调的地方。嘿,你还没回答我呢,你爱我吗?”

    我认真地看着N,像当初对我爱人时一样充满深情地凝视着N说:

    “我非常爱你,我希望你永远幸福,永远!”

    N听了我的话,忽然眼里盈上了泪水,她猛地把我紧紧地搂住。

    1993年4月10日――17日于东钱湖

    2003年3月26日――29日凌晨1:50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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