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太阳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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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死了,我非常悲伤。奶奶年岁大了总要走这一步。但我心里还是充满悲伤。我看着奶奶安祥美丽的脸和那老了都笔挺秀气鼻子,脑中翻涌起以前奶奶经常讲给我听的过去那些感动的事情。我发现奶奶床头有一本日记本。我翻开日记本,在扉页上看到有一行工笔写的字:

    小雪:

    我的太阳鸟,你与天皇同在。

    岛村一太郎愿这些文字永远是我的私有财产。

    一九三二年十月二日后一句话的笔迹清秀,一看就知道是奶奶的字。

    日记本里有几张照片。我第一次发现,奶奶年轻时这么漂亮,美得让人惊颤。我活了三十年,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从来没有为一个姑娘的美震惊过。照片背面写着: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摄于纽约公主街。另一张照片是一个英武的军人。背面写着:我的太阳鸟,我会为你死。岛村。

    我疑惑地看着这张军人的照片。过去奶奶给我讲的事情中没有讲到过有这么个军人。我开始读日记。一读便没有停住。我连读两遍,通宵没睡,两盒“大重九”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奶奶的这本日记,几乎击毁了我的文学梦。我写了那么多的小说,有哪一篇有奶奶的日记这么精彩!我违背了奶奶的意愿,把日记公布于众。

    下面是日记。

    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五日,礼拜天。

    昨天晚饭后,陪爸爸去华懋饭店跳舞。我们到时,舞厅已有不少人了。自从东洋人炸了商务印书馆东方图书馆后,爸爸的精神就崩溃了。林伯伯说,爸爸得了精神抑郁症。他让我多陪爸爸散散心。我们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Boy过来,向我们微微弯着腰。我各要了一杯威斯忌和张裕红葡萄酒。我以前很喜欢喝白葡萄酒,后来爸爸对我说,红葡萄酒比白葡萄酒营养价值高得多,我就开始喝红葡萄酒。爸爸一直喜欢威斯忌。侍从要走前爸爸在一旁阴抑地说:“来一瓶威斯忌。”我看了爸爸,想阻止,可没说出口。看着爸爸愁苦的表情,我心里酸痛酸痛的。

    我替爸爸倒了酒,欢快地说:“爸爸,干!”爸爸看着我终于笑了笑。自从商务印书馆被炸后,这是爸爸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坐到爸爸身边,撒娇地把头偎在爸爸的肩上说:“爸爸,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我真难受。你开心点啊!就算是为你的小公主呀。”我说着亲了爸爸脸颊。爸用手抚着我的头,又笑了笑。这时正播着一曲非常柔和的圆舞曲,是苏格兰民歌《老朋友怎能忘记》。“跳舞吧,爸爸。”我站起,拉起爸爸。我把头靠在爸爸的肩上跳着,感觉着爸爸身上的一切,爸爸身上那吸引我的气味,那淡淡的古巴雪茄的味道。我感到从来也没有这么惬意,充满温情。我对着爸爸的耳朵说:“爸,我真爱你。爸,你要开心点。”爸看我,表情高兴了点。“小雪,想工作吗?”我看着爸爸妩媚地一笑说:“听爸爸的。”我又把头依在爸的肩上。“世道太乱,还是在家里歇几年吧。”“我愿在爸爸身边找个差使。”我抬头看着爸。“先歇一年吧。书读得挺累的。”我顺从爸爸的想法。“嗯。”我轻轻地答应着。这时,舞曲停了,我们回到位上。爸爸喝口酒。尽管东洋人的战火已经在烧到了上海,局势越来越紧张,但在这租界内的还是歌舞升平。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幸福。

    乐队又奏起。双簧管在弦乐柔和的音响衬托下,用C大调,徐缓的行板,轻轻奏出轻盈优雅的旋律,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我被这曲子陶醉了。“这曲子真好听!”“这是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艺术家的生涯》。”爸爸轻轻地对我解释着。“是施特劳斯的,怪不的。”“可是乐队没有奏好,当年,在维也纳‘黄昏的明星’舞会上首次演奏这曲,引起巨大的轰动。”爸爸喝了口酒慢慢地说着。我看着乐台上的双簧管演奏手,边喝着酒边认真地听着,陶醉在音乐里。

    “对不起,”一个小伙子的声音打断了我。他向爸爸点了点头,然后向我鞠躬说:“小姐,可以请您跳舞吗?”我有点紧张地看爸爸。我从来不和别的男人跳舞,就是大学期间我也没有和男同学跳过舞。爸爸点点头。但我还是很不愿意。出于礼貌,我慢慢站起。我看了小伙子一眼,脸红了。我发现他正盯着我看,那眼光专注深刻。我还从来没看到过这样执着的眼神。我想这眼神只有经过灵魂和身心特殊训练过的人才会具备。我坚信这点。我紧张地跟他走进舞池,双手微微颤抖着,双脚僵硬地踩着舞点。我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还盯着我,我慌得脖子都热了。“对不起,小姐,我让你紧张了。”他的语调是道歉的,但他的声音低沉,表情刻板。我尴尬地笑笑。“小姐,我对您怀有特别的好感,才请您跳舞的。一般我不跳舞。”“谢谢。”我轻声说。我眼睛的余光发现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我的脸。我心里灌满了慌张,同时夹着一丝……我微微转头寻找爸爸。爸爸正喝完了一杯酒放下酒杯,抬眼望我。我冲爸爸笑笑,爸爸点点头。“您真美。”他认真而刻板地说。我笑笑:“谢谢。”“您美得让我惊颤。”我心里一动。我还没有听到或从书本上看到过这样对美的形容。我看着他。他的表情依旧刻板冷静。我发现,他除了偶尔眨眼,脸盘真像一尊雕塑。蓦地我心里产生一丝隐隐的恐惧。这是个什么人啊?我的头上脸上火辣辣的。我知道,他的眼光正射在我脸上。我忽然觉得这曲子真长啊!“小姐,请问芳名?”我一楞,看着他雕塑般的脸,竟失嘴告诉了他:“白雪。”

    “白——雪——是白色的白下雪的雪?”我点点头。“这名字真清雅。有点像日本女孩的名字。”我看了他一眼,他怎么说我的名字像东洋人名字?我有些不开心。“您的眼睛水汪汪的,真像个天使。”我一听,心里突突急跳,“谢谢。”“小姐,您的手冰凉,”他的眼光冷峻,“您不舒服吗?”“噢,有点头晕。”“那就休息吧。”

    他把我舞到座位旁,扶我坐下。他又对爸爸说:“先生,可以在这儿坐吗?”爸爸呆望了他一眼,爸爸一定没想到这个青年会提这个要求。“可以。”他坐下,向Boy抬手,要了杯葡萄酒。“先生,若喜欢就喝威斯忌吧。”他看了爸爸一眼说:“谢谢。”他举起杯子说:“今天能认识先生和小姐我非常高兴。”他一口把酒喝了。我吃了一惊。我看看爸爸,爸爸的脸上也露出惊讶。他上身板直,一动不动。他放下杯子又说:“谢谢。”爸爸替他倒上酒。忽然他说:“先生,我爱上您女儿了,请允许我保护她,并让她了解我。”我瞪大眼睛,心脏急速地跳,仿佛快跳出嗓子了。脖子发烫,手也发抖。这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我看到爸爸瞪大眼睛,脸上满是狐疑。“我叫陶村,淞沪警备司令部上校副官。毕业于哈佛大学物理系,后又就读于东京帝国陆军大学,现年三十岁。家父是电子工程师。”爸爸缓过劲来,说,“这要看小女是否愿意。”爸爸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转脸看我。爸爸并没有要求我回答。“恳请白雪小姐接受我的爱情。”他转向我,表情仍然是那么刻板。“我听爸爸的。”我紧张地说。“不,这事,要你自己拿主意。”我心里一片真空,急得滚下眼泪。爸爸又说:“不过先生,小女现在还太小。”我感激地看着爸爸。“对不起先生小姐,我让你们为难了。”陶村说。向我低头致歉。“先生,来干一杯,祝你发财。”爸爸和陶村把酒一饮而尽。“先生,你再玩一会儿。小雪,我们回家吧。”

    我挽着爸爸的臂,低头出了舞厅。陶村也跟出。先于我们把门打开。陶村说:“请允许用我的车送你们。”爸爸说:“不用了。”我们拦了一辆黄包车。

    车刚到霞飞路,便有辆车拦住我们。从车上跳下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冲过来打开车门,把我拉下,顿时,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前站着爸、妈、林伯伯、阿姨和陶村。

    妈妈见我醒来哭了起来。

    我渐渐地想起了是怎么回事。真怕人呐!我现在还心惊肉跳的。等妈妈一走开,陶村走前一步又向我鞠一躬说:“请小姐考虑我的要求,我要回部队去了。”我看着陶村想,真是个刻板,固执而无礼的人。

    今天,大早上陶村就来了,带来束玫瑰鲜花,放到我床头。我一下子高兴起来。他怎么知道我喜欢玫瑰?放花时,他问我好些了吗,我点点头,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刻板。可能他生就那样。我想。他说,白天有事,晚上再来。他向我鞠了一躬,然后走出门。

    我听着汽车的声音远去。晚上他又来了,坐了一个小时。走前,还鞠躬。我心里笑了起来。

    爸爸告诉了我陶村救我的全过程。妈妈听了直掉泪。太累了,我得好好睡一觉。林伯伯给我开了四片安定药。

    一九三二年五月十八日,礼拜三

    今天稍好点。这两天妈妈陪着我。妈妈不停地嘱咐我,要当心,世道太乱。看到妈妈难过的样子,我真不好受。

    陶村每天来,带一束玫瑰花,坐半小时二十分钟就走。他还是那么刻板,雕塑样的脸只有眼睛是动的。难道军人都是这样子?他话很少,除了问我身体外,就是向我求爱。可是当时救我多勇敢啊!

    那两个家伙把我拉下车后,爸爸扑出去。“黄老板看上你女儿了!”他们把爸爸推倒在地上。黄金荣跺跺脚,上海滩也得抖三抖。我想爸爸听到这些,一定非常绝望。这时,陶村的车飞到前面,往路中间一横,跳出车来。陶村冲过来,那两个男的拔出枪,对准陶村。陶村从口袋里陶出证件,大叫道:“放肆!这是我的内人。”两个家伙一看证件,便放下我,对陶村抱手作揖,说冒犯了。就跳上车走了。

    我看着陶村。看来黄金荣怕军人,这乱世道,身边有这么个保镖多好,可他多刻板啊!甚至还有点阴鸷。不过他真英俊,羞死了,羞死了。

    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一日,礼拜六

    今天是小满。身体彻底恢复了,可爸爸的心情还不见好,每天抑郁沉重。爸爸太爱那些书了!他的那套《清史稿》借给图书馆的夏叔叔,夏叔叔被炸死了,书自然找不到了。这给爸爸造成了非常大的精神创伤。《清史稿》是爸爸化了几十年的心血写成的。

    陶村还是每天来。晚上刚七点,他就来了。我们刚吃好饭。他说晚上没事,他又带一束玫瑰,芳香扑鼻。我很高兴地接过来,说谢谢,他才微微一笑。让他笑多难啊!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笑。

    林伯伯来了,他是公济医院的精神科主任医师。他一进来就笑着说:“老白,Party去吧?”爸爸苦笑着摇摇头。“行行,那就在家里跳。”我知道,林伯伯是为了让爸爸开心才要求在家里跳舞的。“对,爸爸,我们在家里跳!”我欢快地说,准备搬沙发。林伯伯说:“就这几个人还用搬吗?”爸爸无奈地摇摇头。我跳跃着到唱机边上把唱片放上。立刻“蓝色的多瑙河”响了起来。我走到爸爸身边,“爸爸,我先和林伯伯跳。”“不,不,先你们年轻人跳。”林伯伯说。我转身,看看陶村,脸红了。我又想到了那晚上的劫难,我真害怕。我看着陶村。也不知道怎么搞得,我有点怕他。陶村站起,向我鞠躬,然后伸手庄重地请我跳舞。我脖子都发热了,手却冰凉。“对不起,白小姐,我让你难堪了。”“没,没有,陶先生。”我轻弱地说,手却紧张得发抖。“我因长期训练很严肃沉默,可内心是非常爱您。”我听得心里狂跳,却有点酥酥的幸福感觉。我看着他,第一次看得这么长时间。“白小姐,您真的太美了。我真希望您是我的妻子。”我羞赧地低下头,心嘭嘭地跳,脸上火辣辣的。一曲下来,我的手还是凉的。

    后来,我又和林伯伯,爸爸跳了两曲。之后,陶村又邀我跳。

    陶村临走前,盯了我好长时间。

    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二日,礼拜天

    晚上,陶村和林伯伯又到家里来了。陶村比林伯伯早到一会儿。他们在说话,我在一边削苹果。我把苹果一块一块切开放在盆子里,用牙签插在切开的苹果上。我做完这些后挑了一块大的苹果给陶村。陶村接过后说谢谢。但他并没有笑。我却冲他尴尬地笑笑。陶村冲我点点头,那眼神执着而严厉,我感觉得到陶村眼光中的爱情,但还是感到有些害怕。我又替林伯伯和爸爸各拿了块苹果。

    今天我们没跳舞,只是聊了会儿天。陶村没坐一会儿就走了,他说晚上有军事行动。陶村站起要走,我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站了起来。我送陶村到门口。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低头看着陶村脚上的靴子。陶村站在那儿没动。我的头顶火辣辣的。我知道陶村在盯着我。我更不敢抬头了。这时陶村说:“白雪,请你一定嫁给我。”我羞得头低得更低了。“白雪,请你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陶村又低下头去。但陶村那让我感动又让我害怕的眼光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壁上。“白雪,请你一定嫁给我。我非常爱你。我马上就要去执行任务了。我走了。”我抬起头来,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陶村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脸后转身走了。我看到陶村的步伐和背影充满坚强的力量。我一直到陶村的身影消失了才回家。

    林伯伯看着我,表情有些怪异。之后他又看看爸爸:“老白,这个小伙子是不是看上小雪了?”林伯伯说完又看看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觉得非常难为情。爸爸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那天在华懋饭店跳舞,小伙子过来邀请小雪跳了一曲后就向小雪求婚了,你说荒唐不荒唐。”“我看这小伙子的面相不是很好。”“哦—--你说说。”爸爸表情有些严峻。林伯伯抚摸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胡须说:“我看小伙子的面相很薄,尽管他鼻子很挺,是个福鼻,但是被过于薄的颧骨冲掉了。颧骨太大不好,但一点没有也不是个好相。你看他颧骨太薄了,这是面相的大忌。另外,他的额头不饱满,这就是面相学上说的天庭乏力。现在就看小伙子的鼻子命根硬不硬了。”

    我忽然很不高兴,同时心里涌满了许多忧虑。爸爸听了林伯伯的话后站起来走到窗前。我知道爸爸一定在为我担心。从来不失眠的我那晚上一直看着月光从窗外淡了下去。

    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六日,礼拜四

    连着几天,陶村没来,我变得心神不安起来,在家什么也干不了。巴金先生的《家》以前那么爱看,也看不进去了,思想老是被陶村占去。他会不会出事?我心里不断想着这个问题,唉!怎么去想他?别去想他。想他干什么呢?可脑子老是要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个无头苍蝇乱撞。我拚命吃零食,平时爱吃的我吃,不爱吃的我也赌气似的使劲吃。甚至吃到吃完后又上厕所去吐。呕吐时候真难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真恶心。吐完了,我就躺在床上流眼泪。阿姨一直守在我身边,也和我一起流泪。阿姨说,你这是何苦,身体是自己的。一个白丁有什么好这么上心的?我很烦地对阿姨说,我没为他,我是自己不高兴!我要去上班。爸爸不让我去。我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爸爸进来问我怎么啦?爸爸摸摸我的头,捋了捋我的头发。爸爸在我床沿坐下,然后满脸伤痛地看着我的眼睛。“小雪,我不管你现在感情到什么程度,但爸爸还是要提醒你,和军人结婚会有很多想不到的痛苦。以后的生活会很艰难的。爸爸替你在大学里找个教授好吗?”“爸爸,欺侮人!”我委屈地说,转过身去不再理爸爸。眼泪滚了出来把枕巾全湿透了。

    一九三二年六月六日,礼拜一

    今天是芒种。

    陶村还没来过,都快半月了。这几天,我真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我一会儿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东北四省已经完全被东洋人控制了。可是听了几句我就烦躁地把收音机关了。我居然对东洋人手下的沦陷区的情况也不感兴趣。然后我大声对阿姨说让她到报箱去拿报纸。我平时从不这样对阿姨说话。阿姨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然后迅速地住楼下走。阿姨把报纸递给我。我抱歉地看着阿姨说,对不起阿姨,我心情不好。没关系没关系。阿姨下楼去后我打开《申报》浏览了一遍,一版上有一条消息:瑞典考古学家斯文赫定博士和中央大学徐炳昶教授率西北考察组今日启程去蒙古、新疆、甘肃考察中华文化古迹。这条消息爸爸一定会感兴趣的。我把《申报》放好又打开《时事新报》。一条消息吸引了我的眼睛:中央大学代理校长段锡朋被学生打伤。现在真乱啊。可是我马上又把报纸摔在了床上,烦躁再次涌上我的心里。我走到窗口,失神地看着窗前的花园晚上,尽管我竭力控制自己,但还是表现出不安。手帕已经被我绞得似一根绉巴巴的绳子。

    有人开门,我以为是陶村,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我冲到门口。是爸爸站在那儿,我扑到爸爸怀里,委屈地叫:“爸爸。”爸爸拍拍我说:“他会来看你的。但是小雪啊,爸爸真为你担心啊。”

    我难道已爱上陶村了?陶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刻板,冷默,还有点阴鸷,不过他确实长得很英俊。他还说他很爱我。

    我现在变得都没有羞耻心了。

    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二日,礼拜天

    陶村晚上终于来了。当他的汽车声音传来时,我是那么相信那一定是陶村。我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奔大门。可在门口时我马上停住了。我回到我的卧室。我怎么可以这么鲁莽呢?我是大家闺秀呀!我在梳妆台前坐下,发现我的脸红扑扑的。我用粉饼抹了一下脸,擦掉额头、鼻尖上细细的汗。我的心嘭嘭地跳,耳朵仔细地倾听着门外的声音。这时阿姨推门进来,告诉我陶先生来了。我脸上发烫地说,让他上来。阿姨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停顿了一下走了。我自己都不清楚,当时怎么会说这话呢?我从来没让外人进过我的卧室。

    陶村敲门进来,我激动得心脏狂跳。但我坐着一动不动。陶村向我鞠一躬,然后把花给我。我接过花没吻,而是责问:“你上哪儿去了?”他说了声,对不起。他告诉我,他陪司令官去南京开了个军事会议,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我。今天刚回来。“不过,这二十天,我特别想念小姐。”

    “你从南京打个电话来也好呀!”我不满地说。

    “对不起,小姐,我想过打电话,可是怕引起小姐的反感。”

    “你知道,我多为你担心。”

    “谢谢小姐。”

    我真后悔说刚才这句话。这不表明我关心他吗?关心他不就是爱他吗?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呢?一会儿,陶村要走。他说,刚从南京回来,还有许多文件急着处理。我和上次一样送陶村到门口。但这次陶村和上次不一样。他看了我一会儿说:“白小姐,我想吻你,”我紧张得心咚咚地急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他会来吻我。我在想着是拒绝他还是任他亲吻。现在我想那时我心里实际是很希望陶村来吻我的。只是当时我紧张得没有意识到。陶村见我没说话又说:“我恳请白小姐让我吻一下你的手。”我抬头看着他,慢慢把手伸给他。陶村拿起我的手往嘴上贴,他吻得很深,很长。然后他专注地盯了我一眼又向我鞠了一躬后走了。

    我回到家。爸爸看我,眼里充满了担忧。但爸爸什么话也没说。爸爸从不干涉我,从小就这样。

    今天上午,北平大学的刘伯伯来,他是个佛学教授,会看相。刘伯伯对《易经》、《奇门遁甲》、《十筮正宗》、《三无点禄》、《麻衣相》等看相算卦书很有研究。林伯伯曾对爸爸说过两件事情。袁世凯当皇帝前,让他儿子袁克定到五台山请一个高人算命。那位高人什么话也没说,拿出毛笔写了两个字:九九。袁克定问是什么意思。老和尚微闭眼睛手捻佛珠浊重地说:“九之大数大天也。”袁克定疑惑地看了半天,不得其意。老和尚说完就起身回舍。袁克定只得悻悻地回京。果然袁世凯只当了八十一天皇帝。清朝灭亡之前,朝内有许多大元算过,批得两句:得之者摄政王,失之者摄政王;得之者孤儿寡母,失之者孤儿寡母。一时间朝庭内人心惶惶,很多大元都跑到了满洲去了。不到半年,清朝就让新军灭亡。

    我和陶村下楼时,刘伯伯极认真地盯住陶村,等我回来时刘伯伯看了我半天,然后对爸爸说:“老白,要当心啊,近两年内这小伙子有灭顶之灾。”刘伯伯的话让我非常生气。刘伯伯真是胡说八道。陶村和他只一面而过他就看出什么面相了?之后我又不以为然。我并不十分相信算命、看相。这有什么科学根据呢?但爸爸对这些却十分相信,而且自己也很有研究。我看到爸爸的脸紧张得苍白。

    晚上,刘伯伯走后,爸爸极郑重地找我谈话。爸爸看着我,表情平静而严肃。爸爸语调缓和却透着焦急。爸爸说:“小雪,刘伯伯的话要认真对待。他是个卜占人生运程的大师,很多达官贵人都请他,蒋委员长都请刘伯伯算过。而且上次林伯伯也说到了同样问题。”爸爸停住,看着我,刚才他说话的时候把头低了下去。“小雪,你可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啊!你一定要慎重为好。”我没说话,看着爸爸神态心里很难过。我默默地说我又没说要嫁给陶村,只是稍关心点他,爸爸就这么着急,就以为要结婚了。“爸爸,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我心里也充满了矛盾的感觉。我不断地冒出这样的念头:他除了刻板外,言行是很得体很有修养的啊。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四日,礼拜二

    上午到大马路去逛商店,路上好几次受到小流氓的调戏,吓得我赶紧逃回来,有陶村在身边多好。

    天气变热了,那件薄毛衣穿不住了。去年从巴黎买来的时装现在可以穿了。法国女人是漂亮,长得也好。那一个月在巴黎玩得真惬意。在大街上我常会使劲地在一边欣赏着那些时髦法国女郎。那很清爽的风吹在我身上,吹起那些法国女郎的金色长发,真是美极了。我穿上巴黎时装,在镜子里看着,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真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陶村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

    陶村却没来。真气人。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六日,礼拜四

    下了一天的细雨。看不见的雨丝雾蒙蒙的在天空飘舞。心情不像前些天那么六神无主,能平静下来看书了。巴金的《家》又看了一遍,写得太好了。鸣凤死得太冤了。巴金是谁呀!年纪有多大?一定是个三十多岁的先生。否则不会写得那么感动。李清照的词写得真清丽,好像有点凄恻。这位宋朝的诗人真是个才女。没事干就瞎翻爸爸的书。妈妈在她自己房间里。我不太喜欢妈妈。爸爸怎么会跟妈妈结婚的。他们有感情吗?爸爸可是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

    东洋人在上海干了许多坏事。中央军真没本事。都像陶村一样,一定能把东洋人打败。

    陶村怎么还不来?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八日,礼拜六

    今天陶村终于来了。他说到嘉定的一个团里去巡查。晚上他带我到华懋公寓舞厅去跳舞了,跳得真痛快。我们足足跳了两个小时。狐步舞,华尔兹,福克斯,探戈,我们一个接一个跳。陶村跳得非常好,而且今天话也比平时多了。他说我的打扮太美了,忍不住想吻我。我听得心咚咚跳,不敢抬头。他急忙又说对不起。他说话时脸还是板着的,就是在说忍不住想吻我时也一样。之后,我们又到外滩,没什么人,没有月亮,只有那些灯光,在马路上铺上一些昏黄。江面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江上,外国人的船停泊在码头,还有两艘东洋人的军舰。

    陶村说了他的哈佛四年的学习生活。他对美国有一种仇恨。他说美国人歧视黄种人,为这他在校几年没少和白人打架。他说美国很发达,日本太落后,中国也太落后。他怎么会先说日本落后,再说中国落后。他说他当兵就是为了强国。五年东京陆军学校生活,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他说到这时精神很振奋。他说,日本的武士道,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在这种精神培育下的人民,一定会使国家强大的。他说着两眼放光。我很奇怪,他说到日本会这么激动。很长时间,他又补充一句:中国太缺少这种精神了。中国人像一盘散沙,简直让人看不起,所以才这么落后。我说,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没有,我恨,他说,他作为一个军人要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国家。说这话时,陶村表情严峻,两眼炯炯。我忽然心里有种恐惧,又有种敬佩。

    九点多时,我说想回家了。他看着我,两眼含情,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眼神。他说:“我想吻你。”我紧张得低下头。良久,他又说:“让我亲亲你的额,像亲妹妹一样。”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鼻子一酸,眼泪涌上来。我也不知怎么会难受。我点点头。他两手抱我,在额上轻轻地啄了一下。他松开时,我急背过去,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我假装捋头发,抹了一把泪。

    在家门口,陶村说,以后不向我鞠躬了,因为我已是他的妹妹了。我心里说不出股什么味道,有高兴,有失望,还有,我也说不全。他一直看着我走进大门。我在门口站了会儿,我看着他挺拔的身姿,真想再回去和他呆会儿。但我却向他摆摆手进去了。

    爸爸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问我怎么啦,是不是陶村欺侮我了。我说没有没有,我心里很烦躁,我走进卫生间洗漱。然后走进卧室就想睡觉。爸爸跟进来又问。我说,爸爸你放心好了,陶村很有教养,没欺侮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心情这么不好。爸爸在我额上亲了一下,让我早点睡。

    究竟为什么不高兴呢?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九日,礼拜天一大早,我还没起,阿姨就敲我门,说陶先生来了。我还在被窝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快请他上来。

    陶村敲门进来,把玫瑰花给我。我使劲吻了一口,看他,发现他脸色很疲倦。他说,他马上要离开上海。我一听,心情一下子阴暗了。他说,他只能呆十分钟。我看着他说不出话,心里很难受。又要分离了。他说我太美了,真不希望我做他的妹妹。“那就不做。”我突口而出。他眼睛一亮,满脸红光。我想,这辈子也忘不了他这一表情了。“谢谢你,小雪。”他向我深深地鞠一躬。“过来,”我喘着气,轻轻地说,心脏突突急跳。我这时有点失控了。他走近床边。我坐起,闭上眼睛把嘴凑上去。陶村猛地把我抱起,深深地吻了我。我一阵晕眩,浑身发软。“我的太阳鸟,谢谢你。”他说着,把头埋在我的胸上,我感到两股冰凉的激流。这是我第一次被小伙子亲吻呀!通过胸流进心里,他流泪了。

    良久,他把我放平在床上,又吻了我,说他要走了。他头也没回地走出门。

    我怎么啦?这不是答应他的爱情了吗?嫁给一个军人?嫁给一个刻板的像机器一样的人?爸爸会同意吗?爸爸非但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生气。我脑中一下子涌出许多不安。不过我的心情舒朗了。

    事情那么凑巧,上午,市银行王董事长派人来说媒。爸爸说要见见人,还要征求小姐本人的意见。媒人走了,爸爸和我谈此事,我很干脆说,不想见。爸爸第一次冲我发火了。他说,陶先生是军人,现在世道这么乱,战事频繁,很可能要被打死的。刘伯伯不是说近两年内他有灭顶之灾吗?刘伯伯卜占人生运程是很准的。你怎么还这么固执?我没吭声,心里却乱了。

    我没出去,一个人关在卧室,读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可读不进去,脑中不断地出现陶村吻我的情景,浑身发颤。这是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让男人亲吻呀!

    我的太阳鸟,我的太阳鸟,他是这么叫我的。

    一九三二年六月二十二日,礼拜三

    陶村怎么还不回来?真急煞人。说媒的已和爸爸定好了:七月四日到王董事长家吃便餐。他们说七月初一是个黄道吉日,是个大吉的日子。这两天,我又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我开始有点对爸爸不满了。

    一九三二年六月二十五日,礼拜六

    陶村还不回来,还没回上海。这个该死的。烦得要命。什么都不想写。

    一九三二年六月二十七日,礼拜一

    陶村,陶村,你怎么回事?你的太阳鸟快要成为别人的鸟了,你还不回来?晚上我急得都哭了。

    一九三二年六月二十九日,礼拜三

    叫我和一个从不认识的人结婚,真不可想象。我恨他们!

    一九三二年七月一日,礼拜五

    只要有汽车声音,我就奔到窗口,一次次汽车往前开去。是过路车,过路车……

    一九三二年七月四日,礼拜一

    大早上,才五点,阿姨就敲醒我,说是陶先生来了。我惊喜得泪水都流了出来。我转过脸对阿姨急迫地说:“快让他上来,快让他上来。”陶村一进来,我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用拳擂他胸:“你怎么才回来?怎么才回来?”我哭了起来,把十几天来的怨恨、焦急、思念全泄了出来。陶村向我解释,安慰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止住哭。我抬起头,踮起脚吻他。“我爱你,我爱你陶村。”我说着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也爱你,我早就爱你了,从第一次见到你,那时,你就是我的太阳鸟了。我爱你,小雪,小雪,我爱你。”陶村说着把我轻轻地横抱了起来。我使劲地搂着陶村的脖子。

    好长时间我才平静下来。我把王董事长来说媒的事告诉他。陶村听了后脸色慢慢地严峻起来。他问我的态度,我一听,气得又用两拳擂他的胸:“还用问吗?”他的眼神,又变得阴鸷了。良久,他恨恨地说:“那行,这事我来解决。你做好你父母的工作。走,我们马上就去,快穿衣服。”我愣住。“上哪去?”“找那个姓王的。”“那么急。”“再不急,你都是他的人了。”“那,你背过身去,不许回头。”陶村看了我一眼说:“我出去吧,”“不不,万一被爸爸看见。”他转过身,对着门。我看了他一会儿说:“别回头啊。”陶村在那一动不动。我紧张地脱掉睡衣,赶紧戴上胸罩,可由于紧张,怎么也钩不上。我眼一刻也没离开陶村。他真是个正人君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雕象。终于钩上了。内裤全湿了,我又换了条内裤,迅速套上连衣裙。这时,我走到他面前,搂住他说:“你真好!”陶村亲吻了我一下说:“我差点控制不住。”“你太好了!”我搂着陶村的脖子。“好,快点,我们赶紧走,一会儿,你父母起来了。”我穿上长丝袜,梳了头,蹬上鞋。我们悄悄地走出去。

    我们的车直开至四马路王董事长家。一个家仆来开门,陶村看了一眼家仆威严地说:“我们要找董事长。”家仆问:“请问先生尊性大名。”我说了爸爸的名字。董事长穿着睡衣下来。他一见我就高兴地说:“小雪,这么大早上来找我?”王董事长又看了陶村一眼把我们让进屋。我们坐定后,陶村掏出证件给王董事长,董事长看后抬起头来,陶村说:“董事长,贵公子和白教授之女白雪的婚事应该废除。”陶村停住,用刻板、阴鸷的脸望着他。“我和小雪已经相互爱恋,准备结婚。白教授因不清楚我和小雪的关系,故我代白教授向你致歉。请董事长海涵、原谅。”王董事长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们:“既然白小姐已和陶先生定婚,我们就不再多事了,恭喜你们。”王董事长紧张地说。“谢谢!”陶村扶我一起站起。我们出了董事长家。

    一上车,我忍不住吻了陶村,我没想到那么难的事情,竟然被陶村那么轻松地解决了。我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望着他。陶村问我是回家还是先在外面吃些点心。我说,还是先回去,爸爸要着急的。陶村就把我送回家。

    爸爸还没听我把事情讲完,就气得脸色发白:“你……你……哎!小雪。”他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得滚圆。我还从没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的火,生这么大的气。我紧张得心都悬了起来。妈妈和阿姨把爸爸劝进卧室,我也把自己关在卧室,可我心里却十分高兴,使劲地抱着枕头,痴痴地说:“陶村,我爱你。”

    一九三二年七月六日,礼拜三

    爸爸还是爱我的,对我又和气了。我高兴得搂住爸爸亲吻。“爸爸,我爱你!”爸爸说,以后倒霉的是你自己。

    吃过晚饭,陶村带我到郊外。我们在一条河边的草地上铺上床单。月亮很亮,像镰刀一样。星星眨着眼。我们各自说了好多过去的事情。我发现陶村很能说。我问他平时为什么不说话。他说,这是东京陆军大学的要求,所以就这样养成了习惯。这样好吗?我问他。他说没什么不好。那现在怎么话这么多?他盯着我,良久,说:“因为我很爱你,我非常爱你。你善良、美丽、活泼,你什么都美,我对你有无穷无尽的话。”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痴痴地看他。他开始吻我,他在我衬衫外抚摸,我心里阵阵颤动。我怕会出问题,把他的手轻轻推开,说,我们聊聊吧,我更喜欢他的说话。

    微风,河水,小草,田野,银辉的月光,置身于这么美妙的世界,真是一种享受。我心里舒畅极了。这个世界永远这样宁静、清澈,永远这样多好啊!我被这景色陶醉,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胸上。

    “不打仗就好了。”陶村低沉地说了一句。

    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

    后来陶村急着赶回去。否则,我真想这样呆下去,永远呆下去。

    一九三二年七月九日,礼拜六

    爸爸心情还不好。我把爸爸丢失《清史稿》的事和陶村说了。他说,他想想办法。晚上,陶村带来一套《清史稿》,爸爸高兴得手和嘴都在发抖,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在卧室里,高兴得搂住陶村,吻他。他把爸爸最心爱的几乎付出了全部心血的《清史稿》手稿找回来真是太伟大了。我使劲地亲吻他。陶村很轻松地把我抱起。嘴里叫着:“我的太阳鸟,我的太阳鸟。”

    晚上,我们没出去,一直在我卧室。陶村一直在吻我,爱抚我,可我担心爸爸上来敲门,总想把他推开。他却越来越激动,最后竟提出要求。我说不行。他说他很难受,不断地拉我的手往那地方移。我很害怕,很害羞,脖子都发热了。我看他难受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过。我说,结婚后一定要好好待你,爱你。他立刻把我拥住,连声叫着:“我的太阳鸟,太阳鸟。”

    一九三二年七月十四日,礼拜四

    我的同学罗小依和她的未婚夫刘男理上午来找我。一见面罗小依就奔过来搂住我:“啊呀,我的校花,你怎么越变越漂亮了?上帝真不公平!”说着狠劲地在我颊上吻了一下。我们已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那时她说过要到欧洲旅游。“玩得好吗?”我问。“太痛快了,卢浮宫的画,艾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真不想回来,光在巴黎就呆了十五天。”罗小依很容易冲动,在学校时,就会为一点小事喜怒哀乐溢于言表。很多同学都喜欢她这性格。刘男理是其中的优胜者。“白雪,我们礼拜天结婚,请你做我的伴娘。”“恭喜你,小依,刘男理,你下跪过没有?没有?小依就这么便宜给他了?”小依看了我一眼又看刘男理,“对,男理下跪。”罗小依说。刘男理不肯,说在家里可以,在这怎么行。“没关系,白雪不是外人,下跪。”“对对,小依,他不跪不结婚。”罗小依扯往刘男理的耳朵,往下按。“噢,我跪,我跪。”刘男理来了个单腿屈膝,叫了一声“喳。”我“喔”地叫了起来。

    晚上,陶村来时,我正在选婚礼上穿的衣服。陶村把花给我,疑惑地看着我。我让他帮我一起挑选,他问我干什么,我说,你先挑,完了,我再告诉你。他狐疑地看我。我说,我要去参加情人的舞会。他立刻瞪大眼。“没有,我去做伴娘。看你急的。”我笑起来。他表情这才松下来。我比划一件让他评判一件。最后,还是选了那天我穿的那件。他说那还应该把头发弄一下。他说,我不能过分打扮,否则会喧宾夺主,把头发挽起来较庄重。我把头发挽起来,配了一个宝蓝色发卡。陶村说很美,说我怎么打扮都美。他又吻我。然后,他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愣住,我确实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搂住陶村的脖子,说,我爱你。我没有回答。结婚对我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

    一九三二年七月十七日,礼拜天

    婚礼真隆重,教堂坐满了人。罗小依的朋友真多。这是幢上个世纪建造的哥特式教堂。很庄严很华丽。陶村也参加了婚礼。尽管我们离得有些距离,尽管罗小依打扮得花枝招展,但陶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那眼神让我很受感动。我也常多情地看他。陶村的眼睛特别好,当我看他时,他的表情立刻会出现一种让我感觉到他已经看到我在看他的表情。陶村的表情让我非常激动。当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奏响时,罗小依满脸通红,由她爸爸扶出来。她在她爸爸的搀扶下在大家的欢呼声中走进教堂。刘男理在中途把她接过去,充满喜悦。两小孩跟在后面手拉着罗小依的长裙子的下摆。不断有人向他们撒彩色纸屑。当神父拿着《圣经》让他们互相说誓词时,我激动得盈上了泪水。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我心里在想陶村会一辈子爱我吗?

    婚礼后,我陪着新娘一起回家,陶村的车一直跟在后面。我回头向他招手,陶村也伸出一只手向我挥摇。把罗小依送到家后,我才跟陶村回来。陶村没有立刻把我送回去,他把车开到了郊外。我们在江湾附近的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没下车我就激动地搂住陶村,把头紧紧地偎在陶村的胸膛上。过了一会儿,陶村就激动地吻我。这次他的手有些放肆地在我身上到处乱摸,我没有拒绝他,事实上我也无力抵抗。然后,他把我抱下车。他向我提出了要求。这次我没有拒绝。

    “陶村,你要爱我,一辈子爱我!”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爱你小雪,永远爱你!我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你。”

    我激动得昏了过去。我没有任何感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醒过来。我感到下身隐隐灼痛。我猛地哭了起来,陶村立刻把我拥在怀里。连声说:“我爱你,小雪我的大阳鸟。”

    很长时间后,我们才回家。

    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日,礼拜三我和爸爸商量结婚的事情,爸爸提醒我他是个军人,现在正在战争。爸爸让我慎重考虑。我被爱情燃烧着,坚持要结婚。爸爸还是同意了。新房就布置在我的卧室。婚礼定在礼拜天。我问陶村,他家里来不来人,他说不来了。我有点纳闷,他说,世道太乱,从长春过来很危险。那里被日本人占领了。我想想也对,就没再提。陶村说,他没什么钱,就给我买个东洋戒指,戒指上刻着名字,结婚日期。他给我戴上,很虔诚。他又说,请我原谅。他说这话诚恳,很难过,他说他没钱,但他会让我幸福。我把他搂住,说,我爱你,才嫁你,我不在乎你的钱。第一次我在他脸上看到感激,内疚的表情。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爱他。陶村,我的英雄,我的太阳神。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礼拜天

    结婚了,终于结婚了。当我们从教堂回来时,陶村不顾爸爸妈妈,罗小依刘男理还有其他人在场,把我轻轻地抱起,抱到楼上的卧室。他抱得那么轻松,气都不喘,我也有一百二十一斤呢。他不停地说:“小雪,我的太阳鸟,我的太阳鸟。”然后,他把我放到床上像对待圣母一样端庄地看我。一会儿他眼里流出眼泪。他说,他得到我这辈子满足了。

    结婚是什么呀?这就是结婚吗?我真愿意结一百次婚,每天都结婚。

    翻江倒海,腾云驾雾,神魂颠倒,飘飘欲仙。我一会儿被推到大海浪的尖上,一会儿落到波谷,一会儿像在平静的小河上,两面清山,猿声不断,款款细语,温馨如梦。一会儿又像是在夏日的急风暴雨中。陶村是个什么样的人呐!我心疼他帮他擦掉汗,抚摸着他的宽背,我真担心累坏了他的身子。可他却像有使不完的劲,不断地掀起新的浪涌。我猛然想起《红楼梦》里的那个贾瑞,不就是这么死的吗?一阵恐惧涌上心头,我问陶村,看过《红楼梦》没有。他愣了一下,说,没有。我就把贾瑞的故事告诉他,他听完,说,那是因为王熙凤折磨他。“你没折磨。”他说不会出问题的。

    我们到了早晨五点才睡去。

    要让阿姨多给陶村烧点补品,我抚摸着他的身体想。我轻轻地吻着他的宽背,像牛腿一样的粗臂,心里充满疼爱。

    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七日,礼拜三

    司令部给陶村三天时间。我们去了杭州。杭州的风景点全转了一圈。真不愧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第二天晚上,我们就往回赶,车到嘉兴过去一点,遇到了两个拦车的,手上拿着枪。我紧张得发抖,陶村让我趴在座上,别动。他开门下车。我忍不住抬头,两个人对陶村说什么,我没听清,只见陶村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后,猛地拔枪朝两人开枪,立刻跳上车,就走。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不停地回头看。没动静。车开出很长时间,我问陶村,是不是把他们打死了。他说没有,他朝他们大腿打的。我长舒了口气,他说,他们都有家小。

    回到家已是十一点多了。阿姨马上给我们烧吃的。爸爸妈妈也从卧室出来,我冲过去吻了爸爸,说,爸,我真想你。然后,又碰碰妈妈的颊。

    我对陶村说,太累了。他很体贴我,只要求了一次。

    我发现我越来越爱他了。

    一九三二年八月二日,礼拜二

    今天,陶村又要离开上海了。这次,我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担心、依恋、恐惧、失落涌满我心。陶村替我擦掉泪,吻了我,上车去了。我一个人到卧室,又掉泪了。

    整个世界,变得黯然失色。我睡了整整一天,中饭也没吃。

    一九三二年八月三日,礼拜三

    上午,才九点,爸爸就把我敲醒,他一脸严峻地告诉了我一件我无法相信的事情:陶村是日本淞沪警备区海军大佐副官,陶村是假名,真名叫岛村一太郎。爸爸说,中央军的一个叫戴笠的人要和我谈谈。爸爸就是被戴笠从学校请回来的。我穿着睡衣急忙跟着爸爸下楼,我的腿直发软,心里噔噔地跳。陶村是日本人?不可能!他的中国话讲得这么标准,比我还好,怎么会是日本人?我心里一遍一遍地想。我看到大门口站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那个叫戴笠的人坐在沙发中间。妈妈和阿姨都紧张地看着。我和爸爸在戴笠对面坐下。戴笠说,请太太和阿姨回避一下。爸爸就叫妈妈和阿姨去准备午餐。等爸爸坐定后,戴笠说:“白小姐,我和白教授已谈了你丈夫的真实身份。这点你不用置疑,我的特工已对陶村调查了一个多月。他是日本淞沪警备区海军大佐副官,真名叫岛村一太郎。”我的脑袋嗡地发晕,眼前黑星闪闪。我吃力地靠在沙发背上。“和日本人,尤其是侵略中国的日本军人通婚,这已构成汉奸罪。”戴笠停住,两眼平静地看着我,我感到一阵绝望,眼泪滚出来,并且哭出声来。这时,戴笠又说:“但是白教授是中国的学术泰斗。所以我们允许你将功补过。”我心里闪过一线希望,瞪大泪汪汪的眼睛盯住他。“你现在就加入我的特工组织,为党国效力。你愿意吗?”“我,愿意,可我不会。”我怯弱地说。“这就靠你自己了,你受过高等教育,又聪明,最重要的是你是岛村一太郎的妻子,他很爱你,这就行了。”他停住,喝了一口茶,又说:“白小姐,你一定要注意,不能让他察觉。否则,他可能会杀你。”我一个颤抖,眼里露出惊恐。他又喝了口茶,又说:“你的任务是,获取情报。若还有什么任务,随时由王西明少校和你联系。他的身份,就是你的住在杭州的远房表哥。”这时,站在大厅门口的一个青年朝我点了点头。“这是王西明少校的几张照片和他的简历,这是他的电话号码。”我接过来,看了一眼。“我相信白小姐会以民族利益,党国利益为重的,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对你的家,白教授监视。白小姐,党国的重任就落在你肩上了,拜托了。”他起身,向爸爸点点头致礼后走出去。戴笠和两个人上后一辆车,另外两人上前一辆车。车子开出好长时间,我还楞楞地站在门口,我没有顾及炎热的天气,直到爸爸把我扶回去。我中饭都没吃,下午就病倒了。

    一九三二年八月五日,礼拜五

    我的精神垮了。我哭了一夜,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遭到过如此打击。体温升到三十九度,身体发虚,双唇皲裂,眼睛看不清东西。林伯伯给我吊葡萄糖,让我服镇静片。

    爸爸说,什么都别想,先把身体养好。我能不想吗?爸爸心情也十分沉重。

    王西明来看我,给我带来些水果,香蕉。他说,一定要养好身体,否则,岛村会察觉的。一旦察觉,问题就严重了。他没坐十分钟就走了。

    我该怎么办呐!

    一九三二年八月十二日,礼拜五

    躺了一个多礼拜,今天终于好点了,我来到花园晒太阳。这时,陶村回来了。他一进来,便向我奔来,我犹豫了一下,立刻站起向他扑去。他使劲地把我搂在怀里,然后吻我。这时,消失了十多天的感情又涌了出来。我知道,我还是爱他,不管他是不是东洋人。我们吻了很长时间,才分开。他端详着我,脸色骤然变了,焦急地问:“你脸色怎么这么憔悴?这么苍白?这么瘦?生病了?”我点点头,鼻子发酸,泪涌上来。“怎么生病的?为什么生病?”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哭了起来。“还不是为你。”我说。我第一次这么圆滑地说了谎。“噢,我的太阳鸟,你太好了,我爱你,爱你。”他连续不断地说,把我越搂越紧。“回房间好吗?”我嗯了一声。他把我抱起,一路上,不断地说,我爱你,小雪。后来,他也流出了泪。回到卧室,他问我身体行吗?我看了他很长时间,点点头。这次的感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深刻,经过十多天的心灵折磨,重新又深刻的爱的感觉中。我激动地说:“我永远不背叛你。”这时我脑中却出现了“汉奸”两个字。我一阵哆嗦。

    我对他说,我想去长春,看看他爸爸,妈妈。他说,太乱了,别走了。我说,一定要去,他说以后再说。我想,他真是东洋人吗?

    一九三二年八月十五日,礼拜一

    我催问了几次去长春的事,陶村都说以后再说。我怎么才能很自然地发现他是东洋人,或者让他自己说出来。王西明已来过电话,对我的进展很不满意。说近来形势很复杂,日本人很可能在酝酿新的攻势。让我一定要尽快获取日本人在上海的动向。我变得一筹莫展。今天终于让我打破了缺口。上午十一点不到一点,他急冲冲赶来。他对我馋得很,比猫嗅到鱼腥还馋。完事之后,我先起来,假装给他拿裤子。我想他裤子袋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我抓住裤管往上一提,果然掉出两本证件。我立刻拿起,他见到,脸一下子白了。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日语,还有一张他穿日本军装的证件照。“你是日本人?”尽管戴笠已告诉我他是日本人,但我心里还存有一份侥幸,总希望他不是日本人。现在真的让我自己证实了,我还是大吃一惊。我说着扑到床边,摇着他发急地问。他看着我,良久,点点头。“你骗我!你!我怎么办?”我哭了起来。“小雪,你别哭,我不是有意骗你,我想着以后告诉你的。我太爱你了,我说明我的身份你是不可能嫁给我的。别哭了,小雪,我对不起你,但我确实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以后你跟我回日本去。”我还是不断地哭,我都说不清现在我哭什么了。“别哭了,小雪。你的哭声像刀一样割着我的心。”“你能把我带回日本吗?!若出不去我可就是汉奸了。”这时他把我推开,扶住我的双肩,盯着我。我又看到了他那坚定,有点阴鸷的眼神。“我用我的生命把你带回去。”我扑进他怀里,说:“我相信你。”我感到温暖,安全,静静地躺着,全然忘却了忧愁和苦恼。我爱他呀!

    一九三二年八月十九日,礼拜五

    天气很热,我穿了件很薄的连衣裙。街上没有人穿。可我不管。巴黎那一阵没有白呆。我喜欢巴黎的一切:人美、衣服美,城市美。人称上海是远东的巴黎。可我看,和巴黎相比,上海真像个小村镇。上海人真像刚从村里出来的一样。

    王西明来电话,让我抓紧了解一下,日军近期的动向。我怎么办呢?他强调利用岛村对我的爱。

    岛村对我的爱一如既往,感情挚烈,一个女人活一世能被人这么爱也应该满足了。

    爸爸对岛村的态度一点没变,他装成全然不知,我第一次发现爸爸还这么会当演员。岛村提醒我,他的身份不要让家里人知道。可他哪知道,爸爸早知道了。

    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日,礼拜六

    岛村怎么会有那么多创造发明,他现在见到我又多了一项新的内容,先吻我嘴,再亲我胸脯,看到他那张充满爱情的脸,我就任其为之了。我温情地看着他,充满爱情,我感到幸福极了。有时,我想到我们的处境,我流泪了,他就用嘴吮掉我的泪,连说:“我的太阳鸟,别哭了。”那会儿,我就不哭了。有那么爱我的丈夫,我真满足。他也感觉到我对他的感情比以前深了,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怕你到时扔下我不管。”他立刻把我拥住,说:“你这样说太伤我的心了。”岛村不是日本人多好呀!岛村的中国话怎么讲得这么好?我问他,他说从小在长春长大,到了五岁才和父母回日本去。他爸爸是个日本商人,娶了个长春姑娘。

    晚上岛村来,我问他最近出不出去。他说,再过几天可能出去,因为有一批军火从日本运到上海,司令官不放心上海的安全,可能会让他去。我一听心里一阵狂喜。这是多么重要的情报啊!我说:“你不去行吗?”他看看我,没说话。我问,要那么多军火干什么用呀,他说为北进计划做准备。什么北进计划?我问,要攻打南京。他说。我心里一震。为什么要攻打南京呀?小雪,你想,中国现在多落后,应该由我们日本人来领导来建设。中国和日本应该成为一个国家。好了小雪,我们不谈这些。我的心里狠狠地往下一沉。

    后来,陶村带我到浦江泳场去游泳。

    泳场人不多,全是白人。水很清,还有股清香。我兴奋地往外游去,岛村紧跟在我身边。游了一阵,他叫住我,让我往回游。我忽然觉得游不动了,我大叫一声岛村我游不动了。他立刻说,别慌。便伸出手,托住我胸。“放松,对,就这样。”岛村用另一手把我带回了岸边。等到我脚下触到沙滩时,我扑到他怀里,然后吻他。以前,我游泳还可以的,都是这场病生的游那么点距离就不行了。

    路上,我问岛村,为什么叫我太阳鸟。他看着我,良久,说:“太阳,是我的国旗,是天皇的象征,我热爱国家和天皇,我也爱你,我爱你像爱天皇一样。所以,我才叫你太阳鸟。”我听了很感动,忍不住又吻他。

    回到家里,他又要求了一次,然后依恋地离去。他一走,我就和王西明通了电话。王西明说,岛村什么时候出发即刻告诉他。

    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礼拜三

    和每次要离开时一样,岛村的要求特别强烈而疯狂。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理解了他的心情。做爱时,我忍不住哭了。他安慰我,动作更温柔,更加充满爱情。他吮掉我的泪说:“小雪,我不会出问题。我的太阳鸟,别哭了。”后来,他要走,我没让,问他船什么时候到,他说十二点到吴淞码头。我说,现在才九点,十点半走都来得及。他说不行,他要调人,警戒。我又拖住岛村,再来一次,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岛村激动地拥住我。半小时以后,他急急忙忙地穿衣。我说,你开自己的车去吗?他点头,“你要多调些人保护你。”他说:“一个小队够了。”最后,他又吻了我的嘴、胸后走了。我流下两行泪。

    岛村一走我立刻给王西明打电话。王西明说:“我要向戴老板汇报,请戴老板给你立功。”我请求他千万别打那辆黑色轿车。

    打完电话,我浑身虚软。

    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五日,礼拜四

    我忐忑不安地等到晚上,岛村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门,我奔过去,扑到他怀里。吻他,亲他,连声说,你终于回来了。他神情沮丧。看来,军火被袭击了。他把我抱进卧室。拥住我:“小雪,你没和人说过军火事吧?”我说,怎么啦?他说军火被袭击了。“怎么会被袭击的?”他说,车开出码头半个小时,就被袭击了。一小队人全死了,他的车跑得快,才跑掉了。我搂住他,说,以后不让他去了。他没动,良久,才把我移开,说,“小雪,你别生气,你真的没跟人讲过?”我说:“连爸爸都不知道。”我生气地看着他。“那我进来时,你怎么那么高兴?好像知道我去打仗似的。”我哭了,我说:“我是为你担心呀!炸药很容易炸。我这么为你担心,你还怀疑我。”我真的像受委屈似的,越哭越伤心了。“小雪,我爱你,你别哭了。我出了事情,总是要想原因的。”他说。然后劝我别哭了。我们枯坐了很长的时间。他情绪低落,话很少,我害怕他对我怀疑,过去吻他,说:“我爱你,我知道你很难受,可现在想想我,嗯。”我搂住他脖子,亲吻,一会儿,他也搂住我,很快,他向我要求了。我问他还怀疑我吗?他说,不怀疑了,他说可能是吴淞那边泄漏了消息。“整整十二卡车呐!”

    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七日,礼拜六

    岛村情绪一直很低落。我尽全力给他温柔,爱情,安慰。我觉得我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温顺,充满爱情。他总是沮丧而来高兴而去。今天是他三十一岁生日。几天前,我就去华懋定做了个大蛋糕。今天让阿姨取来。晚上,爸爸、妈妈、阿姨和我都等着岛村,家里备了个小宴。岛村直到六点二十七分到。他一进门,我先搂住他亲吻,然后,祝他生日快乐。岛村吃了一惊。他说,他自己都忘了。我点上蜡烛,要他一口气吹灭。岛村亲了我一口,深吸气,把三十一支蜡烛全吹灭了。然后我拿过刀,让他切。他给爸爸、妈妈、阿姨各切了一块,最后给我和他自己切了一块。当他把蛋糕递给我时,我多情地看他。我心情特别好。我打开啤酒,把五个酒杯倒满。我让爸爸说话,爸爸让我说。我拿起杯子,甜甜地看着岛村,说:“为我亲爱的丈夫三十一岁生日干杯!”五杯相碰,一饮而尽。爸爸、妈妈和我给岛村挟了许多菜,我陪岛村喝了不少酒。晚饭我们吃得很愉快。

    或许是因为酒,或许是岛村的精力旺盛,饭后我们回到卧室,他就向我提出要求。今晚他说可以晚点回去。当他不到一小时第二次提出要求后,我心里产生了一丝恐惧,我有点怕他了。这是结婚来我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我看着他,有种走在悬赌崖边上的感觉,心里很紧张。但对他的感情却更浓,爱情的幸福又一阵阵冲击着我。真矛盾。我们缠绵到了快到十二点他才离去。走之前,他还是吻我的胸。

    一九三二年八月三十一日,礼拜三

    我把岛村的怀疑告诉王西明。他让我坚决沉住气,因为这怀疑没有一点根据。王西明让我要更爱他,而且,还要和以前一样,继续打听他的事情,装成对什么都好奇,只有这样才能解除岛村对我的怀疑,同时获取情报。我真害怕,岛村真的发现,会怎么对我呢?东洋人是很残酷的。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岛村时情景,那时岛村让我多害怕呀!那张脸充满……这两天脑子乱哄哄的,坐立不安。不过有一件事,使我很受鼓舞:王西明说,戴笠对我的工作很满意,说我为党国立了大功,给我记一等功,奖金五百元大洋。他说,为了避免意外,等岛村出上海再把钱送来。

    我还是向岛村打听事情,什么都想了解,他问我了解那么多事干什么,我撒娇地说,就想知道。他经我一缠也就不生气。我有时考验他,假装生气,不理他。他便会反复问我遇到什么事,一副很着急的样子,等他问了很长时间,我才说和妈妈发生了点矛盾。他就又宽慰我半天。看来,他确实很爱我,我问他,军火遭袭击,司令官有没有责难他。他说,板恒司令官很生气,但没有过多地责怪他,可他心里很不好受。板恒说,要在上海扎根很艰苦,所有帝国军人都必须恪尽职责,效忠天皇。岛村说到天皇时,眼里闪光,情绪很激动。他对国家,对天皇多忠诚啊!我从岛村身上,看到了大和民族的伟大。可是……

    我以后怎么办呢?他能带我去日本吗?爸爸,怎么办?唉!一想到这些问题,我头都痛,烦得很。

    一九三二年九月三日,礼拜六

    我说了多天,要到岛村住的地方去玩,今天他终于带我去了。吃过晚饭,我们就走了。车子出租界,来到四川中路,过苏州河,又到四川北路,拐上环城路。这里已是郊外,田野里绿油油的一片。一会儿驶上大连路。没开多长时间就看到一个很大很大的门,里面有太阳旗。有两个士兵一动不动地站着。车在门口停住,岛村掏出证件。卫兵指指我对岛村叽哩咕噜说了几句。岛村回答了几句。卫兵又说。岛村大叫一声:“扒格!”卫兵一个立正。车子开进去,车速很慢,正面是幢三层的大楼,太阳旗高高飘扬,大楼的门边也站着两个士兵。我心里发紧,心跳得很响。车子在大楼前停下,两个士兵看见岛村立刻立正。岛村证件也没拿带着我进去。他的宿舍在三楼的顶头。大楼里空荡荡的,空间很大,房顶很高,就像市政大厅一样高,有点阴森感。我紧张得不敢说话。岛村说一楼是情报部,走到二楼他又说,那边顶头就是板恒将军的办公室,紧挨着是副司令官的办公室,这边是战训部。走到三楼,岛村说,那边是司令官、副司令官的宿舍。这边是我们副官的宿舍。我轻轻地问一句:“人呢?”他说:“周末,都去玩了,司令官可能在。”岛村的宿舍,很整洁、简单,除了一个衣柜、写字桌外,还有一个大书柜,里面全是书。书桌上放着一本《地域政治学》。岛村把门关上,就拥住我,亲吻。我还没从紧张中缓过来。岛村给我泡了杯饮料,然后又亲吻我,我边吻他边说:“你每天晚上看书?”他点点头。“你最喜欢什么书?”“《李鸿章传》。”我吃一惊,看他。“李鸿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说,“李鸿章若在日本,我们完全会有一个更强大的海军。可是,在中国不行,中国已经没落了。中国只有让日本统治,才会重新强大。”我心里很不是味道,可对现状又很不满意。我低下头,不想说话。“日本,中国,高丽,应该统一为一个国家,只有这样,才能称霸世界。”岛村走到地图旁边,指着地图说:“第一步,日本、中国、高丽统一,成立大日本帝国。第二步,征服西伯利亚和东南亚,西伯利亚有大量的资源,而东南亚有十分重要的地理位置。第三步,征服澳洲,控制西南太平洋和印度洋。第四步,征服印巴大陆,进而消灭阿拉伯半岛。之后进军美国,加拿大,这是关键,打败美国,就能打败世界。第六步,美国一败,攻打欧洲,欧洲一败,拉丁美洲指日可取。这样,天皇的太阳旗定能插到地球的任何角落。日本将成为第二个日不落国。”岛村说完,情绪很激动,两眼炯炯有神。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他过来亲吻我又提出要求,我想拒绝他,可怎么也说不出口,任凭他摆布。他发狂地叫着“我的太阳鸟,我的小雪。”天快黑时,他带我出去散步。他穿着军装,还挺神气。我问他大佐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大校。我看到士兵有些害怕,这就是几个月前和十九路军打仗的东洋人呀。我紧偎着岛村。士兵见到岛村都立正,叽咕说句话。岛村也不说话,只是点头。这就是东洋人在上海的淞沪警备司令部。岛村陪我转了一圈。我说要回去了,他说再陪他玩会儿。回到宿舍,他又要求。这次我没反感。快九点时,我说要回去,他就送我回来。回到卧室,我立刻把草图画出来。但我没给王西明打电话。我忽然犹豫起来。

    一九三二年九月八日,礼拜四

    今天白露,岛村来时,满脸严肃,我问他怎么啦,他说,司令部的汽车被炸。他们是怎么进去的?谁也说不清楚,围墙上是电网,三个大门警卫也没出问题。真他妈的见鬼了!我搂住他吻他,说:“不要再想这事了。”他看着我,表情慢慢地柔和。我问他,这两天怎么没来,他说就在调查这件事。我热烈地吻他。我害怕看到他那阴鸷的脸。晚上,他要求了两次,我真怕他。做爱忽然成了一种负担。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二日,礼拜一

    我变得矛盾,恐惧极了,我以后怎么办呢?岛村不可能在中国留下来,只有去日本,可战争还刚开始,听岛村的口气,还得大打。我一个人怎么去日本?日本话都不会讲。上海安全吗?戴笠他们会放过我吗?会把我和爸爸当作汉奸吗?我很怀念刚认识岛村的那段时间,那时多幸福!没有担忧,没有恐惧,尽情地相爱。岛村为什么是日本人呢?上帝太不公平了。在爸爸面前还必须装成很愉快,很平静的样子。让我假装太难了。我都感觉自己瘦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早日离开部队。可能吗?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八日,礼拜六

    晚上,我们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华懋舞厅。我们忘情地跳,足足跳了三个小时,我的衬衣被汗湿透了。跳慢四步时,我把脸偎靠在他的肩旁,乐曲轻曼柔和,灯光朦胧,此时我忘记了一切苦恼、恐惧,心里充满爱情和幸福。我叫他吻我,我陶醉了,后又禁不住搂住他脖子,在原地转。我流出了眼泪,他一急,问我怎么啦。我说:“我爱你,我怕失去你。”可我心里明白,我们早晚要分手。他吮掉我的泪,连声说:“我的太阳鸟,我的小雪。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的眼泪越流越多,我心里涌起悲伤。

    晚上,我以一种悲伤又挚爱他的心情,流着泪,满足他的要求。

    我怎么忘得了今晚哟!

    一九三二年九月二十三日,礼拜五

    今天秋分,天气凉快多了。近来,我的心境很乱,六神无主,有时夜里睡觉会突然惊醒,被一些恶梦魇住,醒来浑身是汗,心嘭嘭跳。我总感到有什么灾难要降到我身上。终于,岛村今天来时,手臂受了伤。我看到的瞬间,几乎昏倒。岛村一步上来,我倒在他怀里,我急哭了:“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说没事,是一次意外事故。我说,“你能不能要求离开军队回日本去?”他摇摇头说,他的事业在部队。“可是你不为我想想吗?”他说,他会把我带回日本去的。他的目光坚定、深刻。我不知再说什么,爸爸也很为我担心,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比以前更沉默了。

    日子过得好沉重啊!

    一九三二年九月二十九日,礼拜四

    上午,王西明送来一千元大洋,并告诉我,戴笠对我很满意,又给我记一等功一次。他只呆了五分钟很快就走了。我真担心被岛村碰上。

    晚上,岛村来时,给我带来一张照片,这是我上次问他要的,我放嘴上亲了一下,反面写着:我的太阳鸟,我会为你死。岛村。我立刻搂住他,说:“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不知怎么,我竟流出了泪。近来,我越来越会哭了,心里总是有一种灾难感。岛村的臂伤好得真快,已拆掉绷带了。稍好点他又不老实了,好象要把几天的损失全补回来一样。真怕,可我爱他。

    一九三二年十月一日,礼拜六

    下午,岛村匆匆赶来,说马上要出发。我问他干什么去,他没说,只顾把我抱到卧室,我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他说,你就别管了。“那让我怎么放心?”他不理我,却急着吻我,解我的连裙扣子。我说:“我那么为你担心,你还怀疑我,我们这样还有什么意思?”说完一动不动,凭任他摆布,眼里流出泪,他愣住,吮掉泪,说:“小雪,这次行动很重要,板恒司令官也去。这和你没关系。”“怎么没关系,你去哪儿,我就可以想,心里也有底,你心里根本就没我。”我真的感到了委屈,心想,这次一定不告诉王西明。岛村看了我半天,说:“小雪,我告诉你,你可别跟任何人说起,因为一出口就有可能泄密。”我不看他,不理他,他说:“去吴淞码头接人。”我没再问,慢慢地转过头,看他,搂住他的脖子,说:“你可千万要当心,你死了,我活不下去的。”“不会出问题的,小雪,你放心。”我忽然觉得他会死,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我的泪又流出来,他立刻吮掉,说:“小雪,你真的不用担心,有一个中队跟去。”我点点头,可还是流泪,这次我对他特别好,温柔、热烈、痴迷,万般风情,我觉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我的泪就没有停过,床单上湿了一大片。

    岛村走前,剪去了我一绺头发、腋毛、阴毛,然后亲亲我的胸,他转身前,我看到了他的泪光。

    他走了,我躺着泪流满面。一会儿,我猛坐起,这次是个重要情报。我走到电话机旁拿起电话,拨了两个号码,又放下了,我忽然犹豫了,万一真的把岛村打死了呢?我逃回卧室。可是司令官去接人,一定是个重要的人物。我犹豫了半个小时,不能再拖时间了。我狠劲地拨通了电话。一口气把事情说完了。王西明说:太好了。我说:“王少校,千万别伤了岛村!”我的语调快哭了。“白太太,这请你放心!”电话挂了。

    我如煎熬般地等着,度时如年,心里充满毁灭感。晚饭吃了一点就上楼了。我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我坐起,来回走,心烦躁极了,神经快崩溃了。我肯定这两个小时,会使我老十岁。

    十一点十分,我终于听到了岛村的汽车声,我连鞋也没穿奔下楼去开门,岛村一身军装,腰上还别着洋刀,一脸绝望的表情。我猛扑上去,哭了。他把我抱进卧室,往床上一扔,用吃人的眼光看我,猛地抓住我领子,打我一个耳光。立刻,我觉得嘴里有血腥味。我压抑地抽泣起来,没哭出声音。我担心把爸爸吵醒。“我说怎么两次我都没伤?还有汽车库,原来是你啊!”他又举起手,半天,无力地放下。他松开我,颓丧地坐在椅上。我抬头,看到他那绝望的表情,急过去搂住他,吻他,“岛村,我爱你,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没办法,你不能给我保护,我不干他们要杀掉我及全家。岛村,我爱你,岛村,你看着我,你说话呀!”我急哭了。岛村抬眼看我,眼里噙满泪,但很快泪又没了,说:“小雪,我也爱你,我爱你像爱天皇一样,我把你比作太阳的小鸟。太阳就是天皇。刚才我打痛你了,小雪,能原谅我吗?”他无力地说着。我吻他,用嘴堵住了他的嘴。“我爱你,岛村,我爱你。”我发疯样吻他。“小雪,我不得不离开你了。”“为什么?”“板恒司令官死了,松尾大将也死了。我回去要处死的。”“那你别回去了,你会说中国话,你就躲在我家里,或者我们一起去南方。”岛村摇摇头,说:“我不能负天皇,我是天皇的臣民,我只有以死来赎罪。”“不!你难道不要我了吗?”“不是,你在我心里和天皇一样,但是,现在只能让我择其一,我是个帝国军人,我只能以死谢天皇,否则我活着也和死一般。”“不——”我抱住岛村,“小雪,别再劝我了。”“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你若要死,先把我杀了。”我哭诉着。“小雪,我这一生唯一的憾事就是刚才打了你,小雪,你能原谅我吗?”“我能,我能!我爱你,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已有你的孩子了。”岛村眼里一亮,随后又灭了。“小雪,你若爱我,就把小孩培养大,不管男女,叫白雪村。”我已经哭不动了,我地力地软在那里。我感到我也快死了。他把我抱到床上,问我同意不同意,我点头。这一次我们都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他趴在我身上哭出声来。之后,他把我抱起,替我穿好衣服,我已精疲力竭。他把我坐着绑在床架上,用毛巾塞住我的嘴,然后又问我还有什么要对他说的,我点点头,他取出毛巾,我哭着说:“你别死,我活不下去。我求你了。”“不,为了孩子,你能活下去。”我说:“我抽屉里有本日记,你写几个字。”他便工工整整地写上:“小雪:我的太阳鸟,你与天皇同在。岛村一太郎。”他跪下,亲了我半天。他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更是泪流满面。他又把毛巾给我塞上,然后抽出刀,用手绢擦了擦,跪在我面前。我吓得瞪大眼睛。“天皇,小雪,我去了。”猛地把刀捅进了自己的肚子,又使劲往下剖开。我昏死过去。

    当我醒来时,我已躺在床上。戴笠,王西明还有爸爸妈妈在边上,戴笠授予我一枚青天白日勋章。

    1990年10月28日—11月8日宁波东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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