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修石下山取苦参籽儿时，捎回来一封信，是宋占德的。
“我有预感，这是好事。”常修石把信交给宋占德时说。
宋占德拆开信，是月梅写来的，是一页纸，但字体很清晰，很饱满，都写到了格外，显然她在写信时，心情无比幸福和愉快——
占德：
返城手续都办完了，过几天就去人，亲自把你的户口起回来。你的工作也已经安排好了，是我们医院后面的十三中学，做代课教师，不过一年就能转正。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的成份也改了，是中农……给你汇去二百元，作为你回城的路费，我不能亲自去接你，让你受苦了，好在我们是苦去甘来了。
月梅
宋占德站起来，把信放进兜里，对常修石苦笑着。
常修石问：“返城办得咋样？”
宋占德淡淡地说：“成了。”
常修石道：“我和稗草都估算过，你顶多能在这儿呆二年，谁想一年还没有到……回去吧，这里是苦日子。”
宋占德复又坐下，叹着：“我真是没出息。”
常修石就笑：“还是回去有出息。”
稗草从木屋里跳下来，依在树上：“宋叔，明天就种苦参了，你属牛的，一种一个活……”
宋占德抬头看稗草，她脸是红润的，是肺病才有的那种潮红。眼睛很黑很亮，她看宋占德时，露出的是诚恳和单纯。宋占德也笑：“你咋知道这样的说法？”
稗草就闪着眼睛：“我就是属牛的。往年，我种的苦参都活，我爸种的成活率不高……他属虎的，不擅做细活。”
常修石道：“你宋叔就要回城了，得准备准备。”
宋占德道：“不，我明天要和你们种一天苦参，谁让我属牛来着……”
三个人都不自然地笑了。
第二天，三个人还在山坡上种苦参，山下的大队通信员来了，是给宋占德送汇款单的。那通信员是三队的二溜子，占了贫农的便宜，也是大队书记的外甥。他站在木屋下，挥着那张汇款单，喊：“姓宋的，听说这是取钱的邮单，大队会计看了，说是二百元，顶了一个强劳动力全年的收入，我翻爬滚打地给你送来，你要给我买二元钱的糖球吃！”
宋占德没想到月梅汇来的钱这么快就到了，就扛着镐头走过来，接过汇款单，道：“放心，明日取钱回来一定给你买糖。”
通信员一笑：“明天？明天我还上山来！”
宋占德就从兜里翻出二元钱给他，他一呲牙：“大哥，你真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贴心人啊！”
通信员走了。
宋占德又返回苦参地时，常修石劝他：“别总大咧咧的，这种人不值得给他两元钱，他每年要拿比我们高出几倍的工分。你返城了，也不是万事大吉了，往后要打点的事情还很多……”
宋占德就点点头。
这时稗草看着日头：“我得进屋熬药了。”
常修石说：“还有几副药？”
稗草说：“还有一副了。”
常修石道：“这几日种参忙，我又下不得山去，明日你随小宋叔去城里，捎带着把药抓了。”
宋占德说：“稗草就不用去了，将药方交给我就是了。”
常修石说：“得让崔大夫给她复查一下。”
翌日是个清爽的天气，融化的雪把路洇得很湿，但有春风的吹拂，道路也不显得粘脚。
稗草气喘，走路很慢，刚好半路搭了一挂马车，不到晌午，他们就到了县城。
宋占德要陪小稗草先去中医院看病。挂了号，他们径直进了第一个诊所，崔凤明正在给一个患者看病，他只冲宋占德点了一下头。
等那个患者拿着方子走了，崔凤明就招呼稗草过来坐下，又问宋占德：“老常咋没来？”
宋占德道：“忙着种苦参，抽不出空，就让我陪她来了。”
崔凤明仔细地打量了一阵稗草，望、闻、问、切均做过了，长叹一声：“嗨，还是没好啊。老常舍不得花大钱，吃好药。上回我就说过，我的肺痨药方，是省中医学院临床证明治愈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方子，十二味药，每次，有两味，老常总是不抓，一味是西洋参，一味是炙鳖甲，阴虚乃是肺痨之病源……”
宋占德问：“这两味药得多少钱？”
崔凤明道：“不多，一副药三十元，这两味就占了十五元。”
宋占德问小稗草：“带了多少钱？”
小稗草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交给崔凤明。崔凤明见是一张纸条，是写给崔凤明的：崔大夫，稗草已经见好，西洋参、鳖甲不必加，我查了资料，太子参加枸杞可替代，请你诊脉，如添加一些价格适中的药也可……请开十副药。
宋占德和崔凤明一块数票子，一共是一百五十元。看来十副药钱，不多不少。
崔凤明很不情愿地开了方子，要交给稗草时，被宋占德拦住，他给崔凤明使了眼色，又对稗草说：“稗草啊，你崔大叔为你诊治费了心思，你当谢人家啊，快去商店买盒烟，我帮你抓药……”
稗草点了点头，宋占德给了她一元钱，她不收，拍着衣兜：“我这儿还有三块呢！”
稗草走了。
宋占德对崔风明说：“十副药，把西洋参和鳖甲都加上，我付款。别让孩子知道。”
崔凤明说：“不瞒你说，去年，我告诉药房已经给她的三副药加了西洋参和鳖甲……但，这东西贵，我也不好多做手脚，我也是可怜这孩子。后来老常知道了，给我送来十只山野鸡。嗨，老常这个人啊，总是把账算得清楚。”
宋占德想了想，说：“要是老常知道了这加药的事儿，请你也帮我撒个谎，说是药都降价了。”
崔凤明就拍着宋占德：“小宋，你也是好人叼。”
在回来的路上，没有搭上车，稗草走了几里路，就走不动了。宋占德就要背她，稗草说什么也不让背，只是把一根棍子给宋占德，让他牵着她。
“稗草，你真懂事。”宋占德说。
“我的病，挺烦人的，离得近容易招上。”稗草低头说。
“稗草，你的病很快就能好。现在你已经十四了，再有十年就出嫁了……”宋占德安慰她，逗她。
稗草走了一会儿，要歇歇，在歇的时候，她忽然说：“小宋叔叔，将来，我要嫁人，就嫁像你这样的人。”
宋占德望着天，叹着：“可惜，你宋叔叔这辈子可娶不上像你这样的好孩子了。”
稗草歪着头问：“月梅阿姨漂亮吗？”
宋占德苦笑：“漂亮。”
两个月以后，正是山下锄头遍地的时候，宋占德返城了。常修石把他送到火车站，一直把他送上车，车快开走时，常修石在窗外嘱咐：“路上小心，把行李看好！”
车开了，宋占德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因为常修石在喊：“把行李看好”时喊得很重。宋占德就忍不住把行李架上的行李搬下来，打开，果然他发现了一个布包，那里装着一百五十元钱，还有一张字条——
小宋：
别笑话我老常，这一百五十元，怎么看都行，说是我还你的钱也对，说是我对你的一点儿心意也行，我们的友谊和真诚，远不是一百五十元这个数。记住：钱该值钱时是钱，不值钱时不是钱，钱有两种……
宋占德心里很酸楚，望着窗外远去的田野，他想寻找那块苦参地，但窗外都是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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