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替糌粑公司[27]卸了几十辆马车的糌粑,忙完看到这儿离瑟宕府很近,就往那里走了过去。我从路边小摊贩处买了点新鲜的元根萝卜。空手去拜访总觉得不大好。
瑟宕府院子里的天井旁凑了七八个人,他们开心地说笑着。忽然,看见我走过来,他们都不再发声,眼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低下头向瑟宕二少爷的房子走去,从门外喊了几声,瑟宕二少爷才从里屋走出来。他穿了件褪色的衣服和膝盖上打着补丁的裤子,那缕头发掉落在眉骨上,下巴越发瘦削。瑟宕二少爷先是怔了一下,看到我一身的糌粑,绷紧的脸松弛下来,问:“你到糌粑堆里滚圈去了吗?”
我的脚跨过低矮的门槛回答:“糌粑公司刚才雇我去搬运糌粑了。”
“你的头发上和耳朵里都是糌粑!”
厨房睡床墙上贴的报纸不见了,床铺也没有收拾,被子堆成了一堆。瑟宕二少爷把里屋的门帘给撩起来,让我到里屋去。
瑟宕夫人不在房子里,中央的方桌上摊开着几十张信签纸,上面用藏文行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瑟宕二少爷赶紧收拾纸张,我却拿来凳子坐。他冲我笑,我也咧开嘴呵呵地笑。
他说他正在写情况说明材料。我问是说明什么的材料。他无奈地摇摇头解释:“是我待在谿卡时的情况说明。”我们聊了起来,我才知道瑟宕谿卡的管家桑布告发瑟宕二少爷曾给四水六岗的兵赠送过马匹和粮草,还在庄园里留宿叛逃的色拉寺高僧和藏军军官,并资助物资帮其出逃。我听后非常生气,说我可以帮他证明。瑟宕二少爷张开嘴长长地呼口气,脑袋低垂下去。他的双手搓揉,手上亮闪闪的金表已经不见了。
“唉——人呀!”瑟宕二少爷叹了口气,扬头时脸上已经有两行泪痕。“罗扎诺桑那天也揭发了我,说我给叛逃分子提供庇护。你去证明,反而会把你给牵连进去的。”
罗扎诺桑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当我们没有吃没有盖的时候,瑟宕二少爷念在与希惟仁波齐的关系上,给了我们资助,他怎么能这样污人清白!我气得手攥成拳头,身子在发抖。面对瑟宕二少爷,我为罗扎诺桑的行为感到羞愧。
“这些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确实给你们送过粮食和马匹,也给噶伦堡的约翰琼写过信,请他给你们帮助。只是给四水六岗的兵提供马匹和粮草是被逼无奈,怕他们在谿卡里撒野,进行抢劫……”瑟宕二少爷手里拿着那些信笺纸,无可奈何地摇头,不再说下去。
“把实情告诉给政府,他们会相信您的。还有,您曾在报纸上给共产党和毛主席写了那么多歌颂的诗,他们肯定知道您是拥护共产党的。”我说。
瑟宕二少爷把双手贴在胸口,将眼睛闭上。又是两串泪水从眼睫毛下淌下来,在下巴处汇聚成一粒晶亮的珠子,挂在那里欲滴又未滴。最后,它落到贴在胸口的信笺纸上,把墨蓝色的字给洇开。我坐在凳子上,仰头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时代,可惜我做错了许多事,因而不能为之献出我的力量。”瑟宕二少爷说完把双手垂到身体两侧,脸上的表情舒缓,颧骨那儿漫出红晕来。
“要不了多久,政府会把您的事情给弄清楚的。”我这样来安慰他。
“现在,禁锢社会发展的旧制度已被彻底摧毁,被奴役的劳苦大众获得了翻身,贵族也在自食其力地生活,还有我们的儿孙们享受着平等的教育,这一切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现在理想化成了现实,我个人遭受一点冤屈,又有什么关系!佛教不是在提倡众生平等吗?现在,西藏高原上生活的人们,正生活在平等和自由之中。”瑟宕二少爷说这话时,满怀激情,两手又紧紧地交织在他的胸口。
瑟宕二少爷就是跟我们不一样,他以前在外面转得多见得自然就广了,所以能从更高的方面看到如今的社会变化。以前在瑟宕谿卡时的那种豪情突然又回到了他的身上,眼里放射出幽远而深邃的光来。
他身上固有的这种激越、豪放,使我对他的担心减轻了不少,想着瑟宕二少爷肯定能跨过这个坎的。
“您尝个鲜吧!”说完我从桌子上放着的元根萝卜里,扯出一个递过去。
瑟宕二少爷把情况汇报材料放在桌子上,接住带着绿叶的元根萝卜,学着小孩的样子说:“元根萝卜啊,我把你吃进肚子里,你可千万别伤我的身体!”
瑟宕二少爷说完咯咯地笑,把元根萝卜送到嘴边,用牙齿将皮给剥下来。
“瑟宕夫人呢?”我问。
“去参加劳动了,她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瑟宕二少爷回答。
我的头脑里突然冒出瑟宕老爷抱着石头砌堤坝和穿着土黄色的衣服在帐篷里甩袖子唱藏戏的情景。
“您有很多年没有见到瑟宕老爷了吧?”我望着瑟宕二少爷问。
瑟宕二少爷把元根萝卜吃完了,将皮和连着的青叶放在桌上,盯了我一眼,说:“快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心里怪想念的。父亲大人要是识时务的话,也不至于自己往绝路上奔,到老时让自己这般劳累。”
我们的话题又转到了我的家人和生活上。我告诉瑟宕二少爷,我参加了居委会的建筑合作社,经常在外面的建筑工地上干活,有时找到临时的活也替人家去干;美朵央宗带着小孩在街口卖凉粉,这样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还能过得去。瑟宕二少爷最终还是把眉头给皱紧,惋惜地说你都算是个知识分子,这样过日子会把所学的知识白白浪费掉。这句话让我觉得乐,想到自己只会念经写字,怎么能称得上是知识分子。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是精通十明[28]的人。我没有跟瑟宕二少爷理论,只是把话题转到了仁增白姆身上。瑟宕二少爷说仁增白姆准备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还参加了学校的演出队,时常到外面去演出。
我跟瑟宕二少爷道别,走在幽深的小巷里。几个小孩在前面跑,嘴里在说:“波娃林卡里下午有演出!”听到这个消息我特别想去看演出,说不准仁增白姆会穿着演出服出场呢。我加快脚步往家里走,顺便告诉在街口卖凉粉的美朵央宗和扎西尼玛赶紧回家来。
我换了身衣服,把脸洗干净。美朵央宗抱着柳筐站在我面前埋怨道:“肚子重要,还是看戏重要?”她把柳筐放在方桌前,从里面取出装辣椒、盐巴的茶色瓶子和没有卖完的半块凉粉来。扎西尼玛跑进来,一骨碌爬到床上,仰躺着呼呼喘气。
“没有卖出去的晚上我们自己吃。”我对美朵央宗说。
她噘着嘴没有搭理我。可是她从柜子上拿起梳子,面对柱子上的圆镜在梳头。我把今天搬运糌粑的工钱交到她手里轻轻捏了一下。她人一下倾过来,我只能伸手将她抱住。我闻到了美朵央宗身上独有的气息,它能让我静心,也能让我时刻想着他们母子俩。美朵央宗的嘴对住了我的脖颈,那湿漉漉的双唇贴在那里,我完全沉醉在这种爱的情感里。
扎西尼玛使劲咳了一声,我赶紧将美朵央宗推开,眼睛迅速往床上扫去。扎西尼玛依旧仰躺着,目光盯着屋顶钉的承尘布上。
“别再躺了,我们带你去看演出。”我给扎西尼玛说。
他从床上爬起来,不再喘气,颧骨上涌现的那抹红也已退却。
我们一家三口走向波娃林卡,扎西尼玛一路兴致极高,在前面不停地跑跑停停。
波娃林卡演出台前聚满了看戏的人,高音喇叭里传来演员的歌声。看到台子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毛主席的巨像,左右两边以扇形各立五面红旗。演员们正在演的是歌舞剧《逛新城》,几个女演员跟着台子上的老头在逛拉萨城,一路上他们看到了拉萨正在发生的新变化,且唱且走。我们坐在队伍的最后面,扎西尼玛因个子小他要站着看。
《逛新城》节目一演完,人们送去了热烈的掌声,伴有唿哨声。
接下来演的是几个藏军怎样欺压老百姓的一出戏。演到藏军要用鞭子抽打一名农奴时,人群中有人突然站起来,高声喊:“打倒三大领主!”
“消灭吃人的旧社会!”
看演出的人群举起右手,握成拳头一起高喊口号。人们的口号声飘荡在波娃林卡上空,那是一种怒吼与宣泄,是对以往旧社会的深恶痛绝。
“毛主席万岁!”
“共产党万岁!”
又有人喊。我们又把胳膊高举起来,跟着大声喊口号。
这种气氛真是妙不可言,感染得让人情不自禁地也要跟着叫。我看到扎西尼玛也把小胳膊举得高高的。
台上的节目被台下人的口号声给打断了,演员也停下演出,在台上挥着胳膊跟人群一起喊口号。我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壮观的场面,它给了我极大的震撼。
接着又演了四五个节目后,那天的演出就结束了。人们议论着刚才的节目,手里拿着垫子往波娃林卡门口涌出去。
人太挤,我只得把扎西尼玛托到颈部上,让他坐在那里,两手抓住他的双腿缓缓随人流走。我看到了尼玛拉姆,她还是踽踽一个人,头上缠着我送给她的那条头巾。她拼命地往前挤,我只能看到她的头巾在人堆里移动。我想,难道她跟洛桑没有成吗?
回到房子里天色还早,我给扎西尼玛讲米拉日巴大师的故事。美朵央宗把没有卖出去的剩凉粉给炒了。牛粪的烟子飘进屋子里,灯光变得有些暗淡。我让美朵央宗再盛一小碗凉粉,端给了卓嘎大姐。
卓嘎大姐的孙子拿着一个木头做的玩具在玩,她用扦子织毛衣,看到我进来赶紧放下毛衣让座。我说:“美朵央宗在等我过去吃饭。”卓嘎大姐叹声气后问我:“干革命的都这样吗?他们已经有两年没来看自己的小孩了。”
“可能工作太忙,离不开吧!”我这样解释,把盛着凉粉的碗搁到桌子上。
“可怜的小孩啊,自出生后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卓嘎大姐说完抹了把眼泪。
“说不准就这几天回来了呢。”我随口胡编。
“你帮我算个卦,看他们何时会回来。”卓嘎大姐认真地跟我说。
我告诉她,自从还俗以后我再不卦算了。再说她也清楚,为了还俗我还到寺庙里去进行过忏悔,把比丘戒奉还给了塔玉活佛。卓嘎大姐满脸的失望,但她也不再为难我了。
等我回到家时,美朵央宗已经挼好了两碗糌粑,桌子中间一个瓷碗里盛满凉粉,青色的葱和红色的辣椒让人嘴馋。我们围坐在一起,边谈论今天的节目边吃晚饭。
美朵央宗收拾碗和勺的时候,我对她说:“今天的舞台上没有看到仁增白姆。”
“人家脸上涂了红,穿了戏服,你怎么能认得出来。”美朵央宗背对着我接茬。
美朵央宗说得也是,台上的人远远地望过去长得都差不多,身高也相差无几。只是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确实想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我和美朵央宗聊家里的收入和剩下的糌粑时,扎西尼玛趴在床上睡着了。我把被子铺好,美朵央宗抱着他脱衣裤。等扎西尼玛睡踏实以后,美朵央宗盯着我看,不说一句话,眼光变得羞涩起来。我心里明白她此刻的想法,起身拾掇床铺弄好被子。
“我们睡觉吧!”我跟美朵央宗说。
她的脸上泛出红光来,嘴角漾起笑意,嗔怪道:“谁说要睡觉,你累了先睡吧!”美朵央宗起身出内屋,再出厨房的门走向了厕所。
我脱掉衣服躺进被窝里。
“还没有睡呀?”
“这就睡。”我听到美朵央宗回答一个女人的问。
“开始下毛毛雨了。”那个女人接着又说。
“过会儿可能会下大的。”美朵央宗说着推开了房门,又把门栓给插上。
我躺在被窝里听不到外面下雨的声音,心里期盼着雨不要下个没完。
啪嗒一声灯给关掉了,屋子里黑乎乎一片。
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我的脑海里又幻化出美朵央宗纤长、洁白的身体,一种强烈的渴望让我的身体火一般烫烧,欲望无法自制地膨胀。被子的一角刚被掀开,我的手弹射了出去,一把将赤裸的美朵央宗拖进被窝里。
“别吵醒小孩!”美朵央宗的声音软绵得让人恍惚。
我搂住她的身子,手在她绸缎般光滑的脊背上滑行,想着这样一个温婉的人将会陪伴我一生,是我今生莫大的福报。
美朵央宗低沉的呻吟在我耳边响起,她的身子剧烈地战栗。我把头埋进她撒落在枕头上的黑发里,发丝的香气荡满我的鼻孔。我们的身体汇入一处,卷着惊涛骇浪在暗黑的夜幕里奔涌,直到电闪雷鸣……
当我的手枕在美朵央宗的脖子下,她侧身将脸贴在我的胸口。我听到外面雨滴欢快落地的声音,无数水珠会渗进大地的怀里,滋养万物让其生生不息。雨滴声使外面变得更安静,也使我的睡意全无。
美朵央宗睡着了,发出的鼾声绵长、细柔,整个身子微卷,双臂抱在胸口。
她是一个让我又怜又爱的人,我今后的牵挂和憧憬要围绕着他们母子俩。假如没有拉萨发生的叛乱,我将无法体会到男欢女爱给人带来的这种销魂,这种对一个人爱不释手的感情,这种心甘情愿为她献出一切的真情。在寺院里我心生的爱是博爱,但它有些虚无缥缈,毕竟我远离苦难世间挣扎的人们,我对他们情感的施予更多的是言词的悲悯和精神上的慰藉。而躺在我身旁的美朵央宗,让我的爱时刻都要倾注到她的身上,她的痛苦与快乐让我跟着一同忧和喜。这时才觉得这份爱是实实在在的。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爱。一个是尘世间的爱,另一个却是脱离世俗的爱。希惟贡嘎尼玛这样解释,目光却落到《米拉日巴传》封面的米拉日巴画像上。一身白色的米拉日巴跏趺在莲花法座上,一头长发在脑后飘逸,手结成了象征觉者的触地印。后面是嶙峋的山峰和盘在峰顶的吉祥云朵。
晋美旺扎的目光也循着希惟贡嘎尼玛的眼光落到那本书上。他说,我无法做到像圣者米拉日巴那样,放弃世间的恩怨,救度一切众生。
我们谁都做不到,但我们在学习米拉日巴,努力培养这种精神境界。希惟贡嘎尼玛说着把目光投向天葬石台上。
人一旦组成家庭,就整天围绕着它转。我除了参加建筑合作社的劳动外,其他时间差不多耗在美朵央宗和扎西尼玛的身上。期间,会想起瑟宕二少爷和努白苏管家,但真的去拜访的次数寥寥得只有两三次,每次离开他们家时我的心里都充满悲伤和怅惘。努白苏管家穿着一身灰布衣裤,头发被剪成寸头,参加当地居委会的石匠合作社;瑟宕二少爷却被弄到了铁匠合作社。我感叹人生真如藏族谚语里所说的:是三乐三悲!极其短暂。也想起佛经里的一段祈祷经文:愿诸有情具足安乐及安乐园,愿诸有情永离苦恼及苦恼因,愿诸有情永不离开无苦之乐,愿诸有情远离爱恋亲疏住平等。人的一生如果安乐具足,人就会想不起世间的悲愁离苦,也就不会去珍惜拥有的一切;要是苦难时常出现,会使我们变得坚强,变得清醒,明了人的一生就是在苦海与乐土之间穿行。
不经意间,岁月又给我们增添了一圈年轮。那年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西藏自治区成立的事。
这年卓嘎大姐的女儿仓决带着丈夫回到了家。听说小孩长大后第一次见到父母时,惧怕得躲到姥姥身后,不敢探出头来。当父母伸手过去想抱一抱时,他却用刺痛耳膜的哭声拒斥他们的亲近。夜里,我从窗户玻璃后面看到了仓决的男人——一个高个子的汉人——坐在天井旁,抱着脑袋低声哭泣。
翌日,美朵央宗告诉我说仓决的男人叫李贵,会说一口流利的藏语。我听后对这个叫李贵的男人肃然起敬。
第三天,我收工回来鼓捣着美朵央宗陪我去看仓决和李贵。美朵央宗显得很为难,她不知道要给人家带什么东西好,嘴里一直在抱怨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这件事也把我给难住了。
外面开始有些昏暗,院子里的小孩玩耍的声音很吵,还听到有个小孩哭了起来。
“是扎西尼玛在哭吗?”我的目光投向窗外问美朵央宗。
“是二楼宗巴家最小的孩子。”美朵央宗淡淡地说。
“你这孬种,又是谁把你给欺负了?”一个粗嗓门从楼上咆哮。
哭声一直不断,宗巴的训斥声在院子中央响起来,小孩的叫嚷声一下悄无声息。
“宗巴大姐,他自己被绊倒的。”有个稚嫩的女声讨好地解释。
宗巴再没有发作,只是小孩的哭声从天井旁转移到了二楼上。院子里小孩们的吵嚷声重新又沸腾了。
“把酥油罐里的酥油切一半下来,拿去送给卓嘎大姐。”我对美朵央宗说。
屋子里光线已经黯淡,我看不清美朵央宗脸上的表情,她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往厨房走。
我俩带着那一小坨酥油,串到了卓嘎大姐的房子里。
他们一家人刚吃过饭,正在收拾碗筷。屋子里的灯明亮亮的。
“剩了点面汤,来一碗吧!”卓嘎大姐说着给我们让座。
我们推辞着把那点酥油拿出来交给卓嘎大姐。
“听到你结婚的消息,我真高兴!只是这两天忙,我们没能抽出时间去拜访你们。”仓决抱着儿子说。
仓决人发胖了,把一头的长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一身的蓝黑布料衣服。李贵把碗筷收拾好也坐了下来。
“你是那个还俗的僧人吧!仓决时常提到你,说她出院和回去时你帮了很多的忙,谢谢你!”李贵的藏语说得很纯正,夹杂一点后藏的口音。
“卓嘎大姐经常给我帮忙,您就别提这些了。”我不想别人给我道谢。
跟李贵交流,我像是在跟一个熟识的朋友聊天,我们从僧人生活聊到世俗生活,从他们进军西藏聊到中印自卫反击战。最后美朵央宗掐我胳膊,我才猛然想起夜深了,不能打扰他们休息。李贵摆着手说不碍事,继续聊。我却坚持回去,说改天再聊。
跟李贵接触了半个多月,我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别看他长得高大魁梧,浓眉大眼,还听说是个大官,可是他的手特别的灵巧,不仅能拿得起木工活,还能编织毛衣毛裤。他喜欢拿张凳子坐在院子中央的天井旁,跷个二郎腿,白底黑色的布鞋趿拉在脚上,嘴里叼支烟,边吐烟雾边织毛衣。
院子里的女人看到他织毛衣很溜,坐在一旁啧啧称奇。她们跟李贵开玩笑说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女的。
李贵呵呵地笑,嘴上的烟颤颤地抖,燃尽的烟灰掉落下去,烟却牢牢地黏在双唇间。女人们说多了,李贵停下编织,给她们回答:“都是被逼的。进藏路上条件那么艰苦,不得不学习织毛衣。”
女人们听后怜惜地叹口气,说:“以前你们真是遭罪啊。现在一切都好了,男人就不该干这种活!”
李贵却不搭理了,眼睛四处看,手里的扦子飞速地串着线。
李贵待在拉萨的半个多月里,给卓嘎大姐做了个洗脸盆架和几张凳子,院子里的木匠达瓦称赞他做活时的麻利和严谨。
假期快结束时,李贵从老乡那里带回来一只公鸡,准备在院子里宰杀。小孩们围住他嚷嚷着看热闹,大人站在一旁两手抱在胸口,一脸恐惧地看宰杀过程。
李贵把公鸡的两只翅膀折叠起来,麻利地抓住鸡冠,在公鸡的喔喔喔声中,锋利的刀刃像一道闪电从它的脖子上划过。那棕红的毛底下滴出殷红的一粒血珠来,接着血喷涌而出。见到血小孩们又是一阵嗷嗷叫,旁边的那些大人却开始念嗡嘛呢叭咪吽。那血喷到接血的瓷碗里,仿佛盛开了一朵娇红的花朵。
公鸡不再动弹了,小孩们开始央求李贵给他们鸡毛,声音吵嚷嚷的。没有一会儿,拔下来的鸡毛被小孩抢光了,那只鸡赤裸裸地躺在一张盆子里。
那夜李贵叫我和美朵央宗去吃鸡,那公鸡的模样在我脑海里闪现,我拒绝吃鸡肉,坐在一旁挼半碗糌粑吃。
“刚宰杀的肉不能吃,这种肉是有毒的,得放一晚上。”他们吃鸡肉时我插话说。
“晋美旺扎啦,要吃新鲜的肉,刚宰杀的才肉质鲜嫩呢。”李贵啃着鸡爪跟我说。
我看到美朵央宗和扎西尼玛都吃得极其香甜,扎西尼玛还不停地抽鼻子。
“动物被宰杀时由于恐惧,它的肉里充满了毒素,绝对不是鲜嫩的。佛经里好像也有这样的记述,所以藏族人不吃刚宰杀的动物肉,一般都要隔个夜。”我把碗里的糌粑剩渣倒到手掌心里说。
“这就是封建迷信!哈哈哈。”李贵把啃光的鸡爪放在了桌子上。
卓嘎大姐她们跟着李贵笑我。我不再跟他们争辩了。
李贵和仓决这次回来还给小孩取了个汉族名字,他们喊他李湖南。这可把卓嘎大姐给为难住了,她抱怨说这名字太绕口了叫不出来。仓决让她喊南南,从那时开始我们都喊他南南。
李贵和仓决走的那一天早上我没有去工地,帮他们把行李搭到自行车上送到军区去。又是一辆草绿色的客车,搭载他们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掉。
这一年,拉萨有很多工程在建设中,美朵央宗跟我跑到工地上去打工,我们的收入比平时要高很多。拉萨城里先后新建了百货商店、西藏革命展览馆、劳动人民文化宫、人民路饭店等,还出现了西藏历史上的第一条柏油铺设的道路。
这年的九月九日,我们穿着节日服装到波娃林卡参加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的集会和游行。波娃林卡的大坝子里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高音喇叭里歌声飞扬。
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罗扎诺桑戴顶奶黄色的礼帽,内穿白色衬衣,外套一件带黑线条的灰白藏装,指挥着他手下的人。我用胳膊肘触击美朵央宗,告诉她正在那里指挥的人就是我曾经的师兄。美朵央宗毫无兴致,眄视一眼后转过头去感受这喜庆的气氛。
大会一结束,人们敲锣打鼓开始盛大的游行。队伍走到鲁固一带时,我跟洛桑走到了一起。洛桑手里握着一束各种颜色的纸花,太阳照得他脸上淌下汗来。
“上次山南一别后,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啊!”洛桑挥动着纸花跟我说。他精神饱满,脸上洋溢着笑。
“都已经过去几年了。你一切都好吧?”我说着把一只藏装袖子脱下来。
咚咚锵——咚咚锵锵——
“我马上要调到城关区去工作。你还俗了吗?”洛桑的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
“我早结婚了。洛桑啦您呢?”我问这句话时心里期盼能听到他跟尼玛拉姆结婚的消息。
“我也结婚了,已经有了一个小子!”他一脸满足地跟我回答,“我老婆在队伍的最前面跳舞,今天她穿了身新疆服装。哦,她是跳舞的。”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冰凉,尼玛拉姆黝黑的面庞在我头脑里出现,我能感受她失恋后的那种痛苦。“可怜的尼玛拉姆!”我在心里说。
“伟大的共产党万岁!”队伍中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
我们热烈地响应。
“毛主席万岁!”我们又跟着一起喊。
我的脚步放慢了下来。洛桑高举双手挥动纸花,继续向前走去。
游行结束时,我跟美朵央宗也走散了。我循着幽深的巷子,走到牛角砌成围墙的牛角林卡里。这里有不少人带着吃的食物和茶、青稞酒聚在草皮上。我坐到离人们稍远的地方,旁边是一潭死水,那里面长出一些水草来,蜻蜓和蝴蝶扑扇着翅膀落在上面。
我仰面躺倒在草皮上,用礼帽把脸给盖住。秋日杲杲的阳光照得我全身软绵无力,脑子里回想以往尼玛拉姆和洛桑亲昵,让我陷入到痛苦的深渊,仿佛害了一场大病一般。这个曾经让我经历炼狱般煎熬的女人,后来她自己也陷进跟我一样的苦痛中。我为她遭受的感情痛苦而怜悯她,要是我的祈祷能使她得到幸福的话,我愿意从现在起为她祈祷,让她远离感情的艰难折磨。
附近的人们唱起了酒歌,还有小孩的玩耍声。
再待下去的话美朵央宗肯定会为我担心,我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往家的方向走去。虽然屋顶和房门上插着红旗,到处显出节日的欢乐气氛来,我的心里却为人的坎坷命运悲叹。
树叶发黄了,被风吹落下来;地上结冰了,雪片落了几场。
就在某一个阴霾且寒冷的上午,罗扎诺桑穿件蓝布棉大衣走进我的家门。他的到来让我感到一丝不祥,毕竟他已经有近三年没有跨进过我家的门槛了。罗扎诺桑摘下嘴上的口罩,往手心里呼着热气,两手用劲搓揉。他的眉毛上结了冰,胡子好像刚修剪过,齐齐整整的。罗扎诺桑在房子里扫视了一遍,目光最后停落在还熟睡中的扎西尼玛身上。
“你媳妇呢?”罗扎诺桑说着坐在床沿。
我给他拿个碗倒杯茶,才懒懒地回答:“去卖凉粉和土豆了。先喝杯热茶。”
我坐在他的对面。罗扎诺桑捂紧茶杯,眼神里有些不自在。他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感叹道:“变化还是蛮大的,现在你也有家人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咧嘴笑。我知道他今天过来肯定有事,只是他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罗扎诺桑用手搓他那张被冻僵的脸。
我问了他家里的情况,得知他的两个弟弟搬到工厂去住,他和媳妇琼吉、两个小孩在跟家里老人过。我们之间的交流顺畅了一点,两个人之间不再像刚开始那么拘谨。
罗扎诺桑喝了四五杯茶后,说:“我们两个都是希惟仁波齐的弟子,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今天我过来就是要告诉你,以后别再跟努白苏和瑟宕家有任何的联系,他们可是三大领主。”
“我们最艰难的时候,是瑟宕二少爷挽留我们的,还给了我们粮食和盖的被子,这些恩情你忘了?”我情绪激动地嗓门提高了。
“别忘了,他是冲着希惟仁波齐给的。如果当时是我们两个流落到瑟宕谿卡的话,他肯定理都不会理我们。”罗扎诺桑停顿了一下,又说,“努白苏也一样,他们给我们康村捐粮捐钱,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得到一些好报,得到一些利益。”
“其他贵族我不知道是什么样,但他们绝不是这种势利的人。”我回答他。
扎西尼玛被我的声音给吵醒了,从毛茸茸的藏被里探出半截身子,往我们这里看,揉揉眼睛又钻进藏被里去。
“你对这些压迫我们的贵族和奸商一点都不了解,他们是靠吸着我们血汗过上富足生活的,现在共产党让人民翻身做主,他们就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以前他们对我们怜悯、慈悲过吗?”罗扎诺桑愤愤地说。他的脸涨红,小眼睛鼓得突兀。
“罗扎诺桑,去年西藏自治区成立前,共产党就释放了以前参加叛乱的噶厦卸任司曹本珠仓·洛桑扎西、藏军司令拉鲁·才旺多吉和松多·坚村云登。”我说。
罗扎诺桑没有再吭气,那蒜头鼻子给吸了吸。
我准备给他再续杯茶时,他用右手挡开,从床铺上站起,说:“不要被他们给迷惑了,没有共产党你能享受现在的生活吗?要是旧的社会没有被消灭,我们会孤独地老死在寺院里的。”
罗扎诺桑从桌子上拾起口罩,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我从窗户里望去,他裹紧大衣走过院子里的天井旁,他狠劲迈步的姿势里透出对我的极度愤慨。
我的心里很慌乱,能够感觉以后瑟宕二少爷和努白苏管家他们会遭受更多的磨难。经过这么长时间跟他们的接触,我真的不认为他们是坏人。趁扎西尼玛在被窝里翻身,我取下手腕上的念珠给他们算卦。
这卦的结果非常的不妙,但我心里在给自己寻找安慰,说他们都是些心地善良的人,肯定不会遭受苦难的。
回暖的风夹着沙砾在拉萨河谷里呼呼地吹,近十多天的肆虐后,突然发现柳树已发出新芽正待绽放,草儿从泥土里钻出嫩弱的身躯,用绿来点缀大地。
进入这回暖的时节,就有活可干了。令我想不到的是,我跟努白苏管家在一个工地上干活,是给一家汽车修理厂盖仓库。
每天早上我往包里装上一小袋糌粑,水泡的干辣椒,告别美朵央宗和扎西尼玛蹬自行车去喊努白苏管家。然后,我们骑着自行车到流沙河附近的汽车修理厂。看到那些穿着工装裤,戴劳动布帽子的工人,我的心里对他们充满羡慕。这些工人当中既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戴着手套钻入车底,或打开汽车前盖拿着工具鼓捣时,真的很让人佩服。
我整天站在脚手架上砌墙,努白苏管家跟着石匠们在不远处凿石,他左手握着凿子,右手挥动小榔头,在叮叮咚咚的敲打声中度过每一天。努白苏管家已经不再是以往那个特色鲜明的人了,被凿掉的石灰粉把他的寸头和脸变成灰白色。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打杂的已经烧好了一锅的清茶,我们围着那锅就座,拿出各自的糌粑吃。这时,得到休息的男人会讲些荤笑话来,我们边吃饭边哈哈笑。坐在一旁的女人们低着头嘿嘿地笑,为了避免尴尬,胆大的女人还插上一句:“这大哥整天就会讲这些,莫非心里老想这事儿!”
“每次我都看到你们装着扭捏,耳朵却支棱起来听,这说明我讲的也让你们很受用。”男人笑着回答。
女人们相互偷偷递个眼色,扮出鬼脸来,不再吱声了。
“讲男女之间的那点破事,又不违反国家政策,其他的话说多了,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呢。”头已花白的强久木匠说。
另外一个男人又开始讲起了荤段子。在阵阵的笑声中,我们忘却了一上午的辛劳,身心得到了休息。
下午太阳光很辣,在阳光的暴晒下我们继续施工,汗水把衬衣浇透后紧贴在身上。
工地上的女人们唱起了歌,歌声清幽幽地飘过来,我们停下手中的活,目光往她们身上投过去。女人们背着土坯,迈着小步,脸颊红润润地边唱边走过来:
不要埋头干活,应该放声歌唱;不吭不哈劳作,仿佛是在炼狱。歌声是我朋友,号子是我帮手;自己干活痛快,别人看着羡慕……
女人走过努白苏管家凿石的地方,我看到他已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用小榔头击打凿子。歌词里的“炼狱”两个字突然萦绕在我脑海里,想着我给努白苏管家卦算时出现的不好结果,可能就是指这个吧!我摇摇头把目光收回来,继续我的工作。
当我们把仓库的墙壁砌好准备封顶时,汽车修理厂的工人们却不上班了,他们敲锣打鼓,手臂上佩戴红袖章浩浩荡荡地往拉萨城出发。我们放下手里的活,望着他们穿越流沙河,最后从我们的眼睛里消失掉。我们收工回去时,汽车修理厂里见不到一个工人,工具和汽车配件随处乱丢,大门也敞开着。我纳闷他们到底去拉萨干什么了呢?
“他们全部都跑去拉萨了,连个守门的都不留!”我蹬着自行车这样感叹。
我们六辆自行车并排行驶,每个人的后座上搭了一个人。
“听说不久前,西藏日报社的职工贴出了炮轰领导的大字报,想必他们是去声援的吧。”有人这样说。
“交际处的墙上每天都有人贴大字报,观看的人很多。”
搭着人骑自行车真累,我气喘吁吁的。努白苏管家听完这些议论,脸色变得阴沉。我也发现努白苏管家跟着人群时一般都不开口,对谁都点点头,唯唯诺诺的样子。只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时,话才会多起来。
有人提议我们先到交际处去,大伙都兴致勃勃地同意了这个建议。等我们赶到那里时,夕阳还没有从西山头落下去,道路上已经挤满了人。交际处的院墙上密密匝匝地贴满白纸黑字的藏、汉文大字报,驻足读大字报的人已经里外好几层,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兴奋。我把自行车的脚架支起来,爬到后座上去看,“打倒张国华”几个字映入眼睛里。我被吓坏了,赶紧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催促努白苏管家回家。
“你看到什么了?”我们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时努白苏管家问我。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贴着的一张白纸上用墨黑色的藏文写着打倒张国华,看来这形势不太妙啊。”我隐隐地有些担心。
努白苏管家的脸更加的阴沉,分手的时候他推着车跟我都没有道别。
后来,我们到工地上又干了两天的活,期间修理厂里的工人好像被蒸发掉了似的一个人都找不见。我们跑到车间里去,打开车门摸摸方向盘,摇动一下排档挂,钻到汽车底下看车子的底盘,仓库屋顶一直都没有封。下午头领通知我们说:“明天起不用到工地上来,我们也要去参加文化大革命了!”
待在家里没有事干,卓嘎大姐每天背着南南来喊我们一家去看大字报。我们在人群中穿来梭去的,一会儿看看这张大字报,一会儿又瞅瞅那张大字报,我还得把内容读给卓嘎大姐和美朵央宗听。
快到中午时,一个头顶鸭舌帽,戴一副近视眼镜,着一身中山装的瘦高汉族人,手里拿着铁制的小喇叭不停地在说,人们在他的周围聚拢了起来。那人发表演说时情绪亢奋,肢体动作很多,他的演说把人们的情绪给调动得不能自制,人们为他叫好拍掌激动不已。可我只听懂了几句话。
我们整天都在路边的人堆里穿行,不停地有人在原有的大字报上重新贴上新的大字报;街道的前后都有人手拿那种小喇叭不停地宣讲,听众手里举着毛主席像、写满字的横幅和红旗,高声喊:“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打倒美帝!打倒苏修!”“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人群里我发现了罗扎诺桑,他领着两个人在贴一张大字报。贴完他把手剪在背后,仔细地端详。一拨人围了上去,罗扎诺桑和那两个人提着糨糊从大字报前离开。我还碰到了理发师格龙和麻子,我们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聊天,我得知尼玛拉姆嫁给了一个赶马车的鳏夫。
十多天后,卓嘎大姐再没有兴致跑去看了,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待在家里,把一天天的时间给打发掉。在这种无所事事中,我想起扎西尼玛该去上学了,就把这事说给美朵央宗听,她却不以为然。但在我的劝说下,她答应夏天时让扎西尼玛去上学。
没过几个月,拉萨的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红卫兵走上街头,他们要破“四旧”、“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某天中午,卓嘎大姐背着南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我家里来,告诉我说有人在打砸大昭寺,把佛像扔到院子里了。我听后全身发颤,泪水簌簌地落个不止,嘴里在说:“不会这样吧!不可能的!”
卓嘎大姐摁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背上的南南在哇哇地哭。美朵央宗帮卓嘎大姐解开绳子,把南南从她的背上抱下来哄他。卓嘎大姐伏在床铺上嘤嘤地哭,她那肥胖的身子瘫软在那里。
扎西尼玛哼着歌进入房子里,手里拿着一尊镀金的响铜观世音佛像。
“你从哪里偷来的?”美朵央宗厉声问。
“大昭寺里捡来的。”扎西尼玛回答。
我一把抢过来,呵斥道:“你再去捡这些神像的话,你的整个胳膊会腐烂掉的,赶紧送回去。”
“送回去也会被扔出来的,就供在你们家的佛龛里吧!”卓嘎大姐用手撑住身子坐起来,边抹泪边说。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显得极其困难,那只肥胖的手一直在胸口摩挲,仿佛一股气堵在那里似的。
我赶紧跑去厨房,拿点酥油,涂抹在卓嘎大姐的太阳穴上。南南又开始哭,扎西尼玛踮起脚尖,伸手去抓南南的手。他要带南南出去玩。美朵央宗带着他们到院子里去。我从灶里接点火上面撒上香草,用烟雾熏卓嘎大姐。
大昭寺被砸后,周恩来总理给西藏自治区下达指示,一定要派兵保护布达拉宫。这样布达拉宫才没有受到冲击,使文物得到了保护。希惟贡嘎尼玛说完无奈地叹了声气。
命运让我也卷进了打砸寺庙的行列里,那种负罪恶感一直伴到现在。晋美旺扎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说。
美朵央宗进屋走到她跟前时,卓嘎大姐一把抱住美朵央宗,说:“我看到了末日,我们世代信仰的佛,被他们给消灭了!”
那天一下午我们陪着卓嘎大姐,直到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为了使她不再想这件事,我和美朵央宗跟她谈论仓决和李贵。
夜深回到房子里,我们谈论正在发生的这些事情,两个人都觉得很恐怖,想着连佛都敢这样糟蹋,人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敬畏与羞耻。我这才恍然想到希惟仁波齐以前坚持选择出走和待在那个山村,原来他早已预见到了这些。在圆寂时还留下那封信,告诫我在世间修炼心,不要被幸福和痛苦迷惑,要我知道世间要经历很多的苦难。我们现在经历的何尝不是一次历练呢!
关上灯躺在被窝里,我的心里充满担忧和不安!美朵央宗也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第二天,卓嘎大姐说她胸口疼痛,不能起床。我们给她吃了一粒止痛片,把南南接到我们家,让她静静地休息。
那天晚上,居委会通知我们明天上午穿上节日的盛装,拿着十字镐、铁锹、柳筐到居委会去开会,要是谁不去开会就要取消户口和粮卡本。
我们院子里的人相互喊上赶到居委会时,这里已经聚满了人,大伙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居委会负责人点完人数,让几个年轻的人扛着一幅巨画,上面写有“彻底挖掉达赖这个封建农奴主阶级的总根子”,把我们带到南三怙主殿,将里面的佛像和经书全部从庙宇里搬出去,扔到了路面上。
那年老的香灯师拄着拐杖,倚靠在庙宇的墙壁上,既不阻止也不帮忙,抬头一脸茫然地望着刺目的太阳。
以往人们顶礼膜拜的佛像被扔得缺胳膊少腿,那些经文也散落了一地,被人来来回回地踩踏着。我不敢表现出我的伤悲,像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只能动手把怙主殿里的诸佛给清理干净,心里却在默念《忏悔经》。
夜晚,噩梦不断袭扰我,让我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十年浩劫,给全中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前人留下的无数文物遭到了灭顶之灾。希惟贡嘎尼玛的手搭到晋美旺扎的肩头。
希望人世间不要再有这类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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