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苍穹上向西游动,一朵形似奔腾之马的白云快挨到了它,阳光马上会被裹进去。飘动的风不再那样温热,夹带上了些许的凉意。
晋美旺扎凝神片刻,苍老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涩来。
那时我很矛盾,一面为那么多的人能够得到人身自由,生活有保障而感到由衷的喜悦,又为瑟宕府和努白苏等家族的衰落感到惋惜。晋美旺扎说。
您要确信一点,那是从封建农奴制社会走向更高级的一个社会,这过程中难免一些利益集团会受到冲击,这是历史的必然。
但是,当时我作为一个僧人,真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状况。晋美旺扎身子往前倾,勾着脑袋说。
旧社会有那么多人受苦受难,官家、贵族、寺庙给予过慈悲和同情吗?
晋美旺扎嘴角动了动,转头望着希惟贡嘎尼玛,半天没有张口。
时间就像燃烧的香柱,袅袅飘升中已经将两年化为了灰烬。
期间拉萨设立的东西南北城区机构被撤销,成立了中共拉萨市城关区委员会,我被分到其下面的一个居民委员会里,继续从事抄写和宣读文件的工作。我逐渐地知道了以往占西藏总人口百分之二的三大领主是如何占有广大的耕地和牧场、森林,农奴怎样遭受他们的压榨和剥削,我对那个落后的社会制度被粉碎,感到莫大的庆幸。民主改革给城乡居民带来了以往不曾奢望过的好日子,他们拥有了田地、房子、牲畜。每天我的周围都会发生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情,纳金水电站发电了,波娃林卡里举办了西藏第一届体育运动会,西藏人民广播电台正式播音,拉萨师范学校正式开学,中国女子登山队两名藏族妇女打破了女子登山世界纪录。最令我高兴的是瑟宕二少爷到西藏日报社工作了,我想像他这样有学问见识又广的人理应干这样的工作。还听说他的女儿仁增白姆在拉萨中学读书。
有一次,我把手头的活干完,趁着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离开居民委员会到茶馆喝甜茶去。
当我用右手掀开那厚重的门帘时,从里面袭来了嘈杂声和刺鼻的烟草味,每张桌子上都聚满了人。我跨过门槛眼睛四处转悠,寻找一个空位置时,人群中有只胳膊在向我挥动。由于挥动胳膊的人被他前面的人给挡住,我只能看到他的额头以上。可我从那头黑密且梳得一丝不乱的发型,认出向我招手的那个人就是努白苏管家。我的心头温热了一下,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努白苏管家旁边的人挪动屁股,腾出一个刚刚让我坐下来的位置。
“请坐!”努白苏管家扭头望着我说。
一年多不见,努白苏管家的面容又变回到俊朗和柔美。他身上穿了一件带格子的奶黄色西装,扣子没有扣,里面是一件绸缎白衬衣,脖子上用红丝线串了一颗天珠。这一桌的人群里,努白苏管家是最招人眼的。
我还没有坐定,他们的议论重新又开始了。
“听说印度派军队,侵占了班公湖一带,不久他们可能要打过来。”一个脑门上盘着头发的男人说。
“听广播里说不止班公湖,斯潘古尔湖地区也出现了印度兵。”一个吸着鼻烟的老头插话进来。
“印度人打过来的话,那些叛逃的贵族又会回来,这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他们一回来,就会把分给我们的财产全部收回去的。”
我的茶杯里已经倒满了茶,上面飘升一缕热气,我看着说话人的脸。
努白苏管家用胳膊肘触我一下,我的目光从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身上移开,落到努白苏管家的脸上。
“你的这身装束,刚开始我都没有认出来。”努白苏管家对我说。
“穿这身衣服做起事来方便。”我说的是实话。我穿了一件灰色的中山装,下面是土黄色的肥大裤子。
“这样更像个干部了!”努白苏管家的眼神里绝没有取笑我的意思。
“我成不了干部。我一直在等希惟仁波齐回来呢。”说完我没有看努白苏管家。
“……我们的政府天天在向印度提抗议,想必是怕打起来吧。可人家根本就不理会我们的抗议……”
“你真是个顽固分子。”努白苏管家带着欣赏的口吻在我耳旁说。
我喝口茶,目光从围着这张桌子上的每个人脸上掠过。让我惊讶的是,努白苏管家怎么会跟这些人待在一起喝茶聊天呢?坐在桌旁的这七个人,他们穿的衣服要么破旧,要么就是大小不得体,说话喜欢扯着嗓门,有的用手擤鼻涕后直接擦在衣角上。特别是对面那个耳朵上用绳子吊着金耳环的人,一脸坏相,说话时口水喷溅。
“解放军才不怕印度兵呢!你们没有见过印度兵,他们头上缠个布,一脸的络腮胡子,看着就像个老头。”吸鼻烟的老头说。
“那肯定像吉苏啦曾经说的那样:脑门上头拔根毛,栽种在了脸颊边,怎么看都像个鬼,你可千万别害我。”耳朵上戴金耳环的人说。
“别瞎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印度兵?”一个年轻人提出质疑。
“我跟着驮队最远到过加尔各答,噶伦堡去过五六回。我在路上奔波时,你的游魂还没有找到投胎的娘肚呢。”吸鼻烟的老头反击道。
年轻人的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来,却没有再开口争辩。
“你问努白苏管家,我说假话了没有。人家可是到处都去过的人什么都懂。”吸鼻烟的老头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
努白苏管家呵呵地笑了,声音很轻,可充满自信。
“算你赢了。”年轻人不悦地说,把脸给别了过去。
“你说的是什么话?别看我现在这么衰老,像你这般年纪时,已经是走南闯北了,睡的女人比你头发还多。”吸鼻烟的老头被惹恼了,伸长脖子咆哮。
“至于吗?都是来喝茶的,别为虱子大小的事而翻脸。”努白苏管家出来制止事态的升级。
他们也很认账,再没有继续吵嘴。我们这一桌一下冷场了。
“有毛主席在我们害怕什么,量印度人也不敢跟解放军打。”旁边桌子上的人也在议论。
拉萨开始升温返青了,但我们从广播里经常听到印度军人越境侵占我国领土的消息,他们不断蚕食土地,设立据点,还有飞机不停地侵入我们的领空。每天听到这些消息,人们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到了边境的安宁上,话题也始终离不开这件事。毕竟,绝大多数人刚刚过上衣食无忧、居有其所的日子,生怕因为他们的侵略毁掉了这段生活。
“以前我给桑东家当佣人时,那个老爷和夫人喜欢翻来覆去地只看一部印度电影,后来听其他女佣说,他们是在学电影里的歌曲,学会了这些歌就不再看这部电影了。里面的印度人不全是络腮胡。”说这话的人穿了件破衣服,肩头撕裂的口子下露出黑漆漆的肩膀。
“那些贵族就着迷于看电影,当时很流行的。”
“给我一根烟抽。”戴金耳环的男人向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讨要,“时候不早了,得回家去弄牛粪饼,要不以后喝不到热茶了。”
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也从凳子上起身,怀兜里掏出一粉红色的烟盒,上面印有两个收割庄稼的人,其中一个戴着草帽,手持镰刀,另一个戴顶帽子,身穿工装裤,正操作一辆机械。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递给戴金耳环的人。
戴金耳环的人把烟夹在耳朵上,也没有说声谢谢,起身向茶馆门口走去。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对这一桌的人说:“你们继续聊,我也先走了。”
我们都向他点头。
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从桌子边离去,走到另一张桌子前,跟一个人站着攀谈。
“这些人就这副德行,从来都舍不得自己掏钱喝茶,倒是有钱买劳动牌香烟抽。”吸鼻烟的老头边抱怨边从怀兜里摸出几张纸币来,抽出两张墨绿色的五分钱,搁在桌子上要起身。
“还是我来付钱。”努白苏管家说着拾起那两张五分钱,推给了吸鼻烟的老头。
“老让您付钱不行啊!”
“千万别这样说,您可是我们的长辈啊。”努白苏管家把吸鼻烟的老头伸过来的拿着钱的手给挡回去。吸鼻烟的老头造作地推了推,摇头叹气,赶忙把钱装入怀兜里重新又坐下来。跟他争吵的小伙子坐在一旁轻蔑地讥笑。
努白苏管家的手插进西装内兜里,掏出墨黑色的一沓纸币来,上面印着天安门城楼,一张面值一圆。纸币中间还夹着几角钱,他挑出两张印有拖拉机开垦农田的一角钱,放在桌子上催促我跟他一同出去。
我尾随努白苏管家从茶馆出来,此时太阳已经往西山头移动,天边的云朵变成了彩霞,红彤彤地浮在空际。街道上摆摊的小商贩开始收摊了,货物装入木箱里,身上的藏装下摆沾满灰尘;一个赶牛的小孩手里攥着柳枝,不时抽打一下牛身;墙角边卖牛粪的试图把袋子驮到毛驴背上,偏偏那头毛驴将身子往另一旁挪,牛粪袋怎么也放不上去,卖牛粪的嘴里叫骂蠢驴,生气地往驴的肚子上踹了一脚;卖干菜和绸缎的店子依然开着门,望过去柜台前还有买东西的人,他们的背正对着我。
“管家,我们去哪里?”我问。
努白苏管家听到我的问话,停住脚步回头看我。站在夕阳中的努白苏管家,此时被定格在这片灿烂的金光里,他的身上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常人不具备的特质。
一辆解放牌车子从前方驶过来,车尾漫卷尘土。
努白苏管家听到汽车的声音,迅速往一旁闪去,我也跑到一边。
汽车驶过我们身旁时,车厢里有人向我们挥动手,嗨——嗨——地叫喊,车里的人即刻被车尾扬起的灰尘给遮挡住。
努白苏管家的头上落了很多灰,他用手掸一掸,目光向远去的汽车投去,说:“好像只有他们坐过汽车一样。”
“他们可能觉得好玩。”我附和道。
努白苏管家没有接茬,继续用手拍西装上的灰尘。我站在一旁看他,心里在犯嘀咕:拉萨城里全是土路,干燥时灰尘不断,下雨后却四处泥泞,努白苏管家也太讲究了吧。
“你跟我去努白苏府,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努白苏管家拍着手上的灰尘对我说。
我不知道努白苏管家要给我送什么,但我不能一口拒绝人家的好意,于是只能说:“感谢您了!”
“噢,我让尼泊尔籍的一个朋友帮你打听你父亲和哥哥的下落了。”努白苏管家说。
这消息不能让我兴奋,都已经过去三年了,这当中没有一点消息,我早已认定他们不在世上了。
“感谢您!可是我认为他们已经不在这世上了。”现在聊到我的父亲和哥哥时我已经不伤感了,时间把痛苦给冲淡了。但每每提到他们,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只要有一线希望,你就要努力寻找,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努白苏管家把手搭到了我的肩头。我闻到他头上发蜡的清香味。
“你怎么会跟那些人在一起喝茶?”我问。
“他们现在可是翻身农奴啊,得跟他们处得好一点。”说完努白苏管家自嘲地笑了起来,接着补充道,“那个先走的人还是我们街道的积极分子呢。”
我知道他说的就是那个一脸坏相的人,那张脸让我心里很不舒服。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进巷子里,前面有几个小孩在跳绳,后面响起了自行车的铃声。我和努白苏管家贴在墙角边,让自行车先过去。我们从街头右拐,就看到了努白苏府。
这是一座石头建筑的两层楼房,大门极具派头,双向开启的门板中央是个金铜雕琢的铺首,铺首上下也用金铜钉制了门箍、门楣、门套,门斗拱经过了精心的雕刻,上了彩绘。努白苏管家把半掩的右扇门推开,脚下是青石板铺成的路,院子里没有绿化,中央有座天井,院子并不大,但里面有很多住户和他们的牛、羊、毛驴、骡子、狗等。一楼每扇房屋门口都有人,有的盘腿坐在地上揉皮革,面前木碗里盛着发霉的酥油,有的女人坐在门口,裸着上身给婴儿喂奶,有的在一块石头上砸骨头。他们全忙活得没有理会我们。只有那个梳理羊毛的女人,坐在地上咧开大嘴,把只有几颗牙齿的黑色牙龈露在外面,显出羞怯与憨态来。努白苏管家没有理会她,带我上楼梯到二楼。二楼正房的窗户架是铁制的,窗口很大,玻璃明净,外面的窗台上摆了很多盆花,叶子嫩绿绿的,有些还开出了粉红的花。
我们走在二楼的回廊里,阿嘎地面光洁而冷寂,回廊细瘦的柱子上也绘上了画,花儿鸟儿就驻留在那上面,顺着廊柱修建的半截围栏墙,全部涂成了黑颜色。对面的回廊下有人生火,烟子从那里徐徐飘升。有一家房门口坐着几个小孩,他们瞪着眼睛看我们。
努白苏管家把我带到努白苏老太太的房间里。
我紧紧跟在努白苏管家后面,跨过门槛,绕开屏风,走到努白苏老太太的面前。
与以往几次短暂的相见对比,如今的努白苏老太太已经显出老态来。她的眼袋臃肿,嘴角边皱纹肆虐,眼睛里的光泽黯淡,头发花白。她盘腿坐在床铺上,盖了一张毛绒毯子,背枕靠在一堆藏被上,手里拨动着念珠。努白苏老太太一言未发,脸朝向我们。
“老太太,这是希惟仁波齐的弟子晋美旺扎,您曾经见过的。”努白苏管家说完凑过去,膝盖顶在床铺上,把努白苏老太太背后敞开的窗户给关上。“您要小心着凉啊!”努白苏管家关切地说着下了床,他从桌子边抽出两张凳子示意我坐下。
“不知道希惟仁波齐现在怎么样了?”努白苏老太太停下拨动念珠,望着我问。
“自从离开仁波齐后,我再没有他的消息了。”我坐在凳子上回答。
“刚开始我想着我们会遭殃,会被赶出这栋房子,好在他们没有这样做,只是要出钱赎买这些房子,看现在把那些人全弄了进来。乞丐就是乞丐,整天吵吵嚷嚷的。”努白苏老太太把念珠缠绕在手腕上。
“您就放心,只要我在绝不会让您受到一点伤害。再说了,现在我们的那两家商店,生意还不错,足够我们维持生计。”努白苏管家说着从藏柜里取瓷碗,再从火钵上抱来陶罐壶,给我斟了一杯茶,“现在我们库存的印度货物不多了,边境那边又这样紧张,我想办法从内地进些茶叶、布料、糖果等,让商店有货可卖。只是,内地现在在闹灾荒,商品也不好进。”
“尼玛桑珠啦,这些我一概不懂,由你来做主。只是这样一折腾,让你辛苦了。”努白苏老太太说,眼神里飘过一丝忧虑。
“今天索达啦[18]启程去了尼泊尔,我让他给少爷带了封信,将这边的情况进行了详细汇报。”努白苏管家说。
努白苏老太太听到这消息,脸上的愁容稍稍淡去一层,眼睛也明亮了起来。努白苏管家也敏锐地观察到这一变化,赶紧说:“少爷他们在噶伦堡不会有一点事的,等形势安定下来,老太太您就可以出去看少爷了!”
“他们都是大人我不担心,只是非常想念我的次仁央宗啦,每晚她都要闯入到我的梦里,这乖孙女让我牵肠挂肚。”努白苏老太太从腿上把毛绒毯子给掀开掉,抻直两腿准备下床。
“老太太,您要下床走动走动?”努白苏管家有些不安地望着努白苏老太太问。
院子里的毛驴呜啊——呜啊——地嚷叫,还能听到撒尿的哗啦啦声音。
努白苏老太太把脚伸进松巴鞋子里,用缠布把鞋帮和小腿给缠上。那双白净的手做起这些事来很利落。
努白苏管家的眼睛始终都落在老太太身上,对外面的嘈杂声一点都不理会。
“尼玛桑珠啦,我现在没有任何主意了,你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努白苏老太太把身子板直,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意来,冲我说,“要是希惟仁波齐在的话,我会剪掉这头白发,从此入寺为尼。”
“我也等待希惟仁波齐的归来。”我仰望努白苏老太太说。
“请喝茶!我去回廊那儿走动走动,晚饭就在这儿吃吧。”努白苏老太太说。
我马上推脱,但没有拗过努白苏管家。
时间到了黄昏。老太太出去后,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俩。
“你最近见到罗扎诺桑了吗?”努白苏管家收拾桌子的同时问我。透过玻璃看外面景色有些灰暗了,不一会儿黑暗就会笼罩下来。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了。他的妻子大概生小孩了吧?上次碰到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想到女人变成气球般的样子,我自己乐了。
努白苏管家把电灯开关绳一拉,头顶上的灯泡把光射向四周,将我傻笑的样子暴露在他的面前。我感到很窘,脸一下被烫烧了一般灼疼。
“他们生了个男孩,上次还到我们店里来买过布。”努白苏管家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一样。
“畜生,天黑了还不知道回家?”一个女人尖声叫喊。之后,听到一个男孩凄惨的哭声。
“他还俗得很彻底!”我说。同时,为自己将来会怎样,徒然心生伤感。
“你也该还俗了,不要再坚持。”努白苏管家劝导我。他把桌子上的茶碗收拾好,站在那里望着我。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努白苏管家。我避开他的目光,眼睛往窗外看,有意将话题引开。我问:“努白苏府现在剩了几间房子?”
努白苏管家耸耸肩,脸上现出无奈的神情来,说:“三间房。这间老太太住,另外一间我住,剩下的那间当厨房和储藏室用。”
我们俩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楼下一片嘈杂。
“我去把老太太请回来。”努白苏管家说完,从窗台上拿个手电筒出去。
这晚我跟努白苏老太太和管家聚在一张饭桌上,一边聊天一边吃饭,这种气氛让我内心暖呼呼的。
临走时努白苏管家给我送了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和几件衣服,这让我着实高兴坏了。我兴奋地推着自行车,穿过曲折的小巷回到房子里。
几天之后我听别人说,这辆自行车是德国产的钻石牌,价格很贵。我的心里对努白苏管家心存感激,为他那种诚心实意地为努白苏府着想,感到由衷的钦佩。
经过多次的摔跤,我终于学会了蹬自行车。也许是刚学会了自行车,那种兴奋劲促使我中午和晚上只要有空,就骑着车子到处去转悠。我从清真寺一带骑着出来,经过阿尼仓古、鲁固、多森格、丹杰林、策门林、八朗学,绕一圈回去,最远骑到过扎基那边新建的拉萨机械修配厂。这么一跑,我看到了拉萨发生的很多变化,一路上有新建设的各种单位和厂房。
有天中午,我在房门口擦自行车,群培老人在一旁晒太阳,他跟我絮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卓嘎大姐和一个穿灰色衣裤的女人,从院门外走到了天井边。
“卓嘎,这不是你女儿吗?”群培老人把手搭在眉骨上,挡住强烈的太阳光问。
我停下手来望着她们,看到卓嘎大姐的女儿腆个大肚子,脸上出来了很多的雀斑,头发梳成两根辫子。
“是我女儿。快跟群培爷爷打个招呼。”卓嘎大姐转头催促女儿道。
“爷爷,你的身体还好吧?”她的声音很动人。
“现在过得幸福着呢!”群培老人把手放下来,从窗下横放着的树桩上站起来。“闺女,是过来生小孩的吧?”老人边说边趔趄地走过去,双手抱卓嘎大姐女儿的脸触碰额头。
“她是请假回来生小孩的。在跟前的话我就用不着担心了!”卓嘎大姐替女儿回答,转头又说,“仓决,这是画师的小儿子,叫晋美旺扎啦。”
我手里拿着抹布站起来,向仓决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仓决也向我点头。
仓决一点都不像她妈妈,颧骨很平,双目炯炯,鼻子挺拔,嘴唇薄,身子却很高。我小的时候对她没有什么记忆。
“小孩他爹没有一起来吗?”群培老人又握住仓决的手爱怜地问。
“部队不给他批假,过些时候会赶过来的。”仓决说这话时,露出了一口整洁的白牙。
卓嘎大姐和仓决回了自家的房子。院子里剩下我和群培老人。他走回去重新坐在窗户下的树桩上,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我蹲下身继续擦自行车的轮毂。
“仓决都要生小孩了,我们不服老不行啊!”群培老人这样感叹。
确实是。我从纳金回来都已经两年多了,这期间群培老人的大女儿普布去达孜一带挖坑树电线杆,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不到十天就决意要结婚。这可把群培老人急疯了,他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要求女儿立刻跟那个农民断绝关系。普布却言之凿凿地回击说,现在是新社会恋爱自由,父母不能干预。再说,城里人没有一块巴掌大的土地可以耕种,她嫁了那个农民后土地就是自己的,今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挨饿。群培老人被普布说得无言以对,坐在床边哼哧哼哧地喘气。末了,愤愤地对女儿说,你执意要嫁给那个农民的话,现在就滚出这个家。普布也是个倔强的人,从柱子上取下头巾把头一裹,弟妹再怎样求情也不听,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后来听说普布连工作都不要,跟那个农民生活在了一起。群培老人因这件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人一下苍老了下去。晚上有时他会跑到我的房子里来,感叹这社会越进步,人的自由度越高,小孩就越不听父母的话了。要是换到旧社会,婚姻别说由父母做主,很多时候都是领主给你决断了,你还敢使性子吗?群培老人坐在墙角边,摇摇头自嘲地笑,直到他的小女儿过来将他接走。经过一段时间,群培老人从这种打击中慢慢缓了过来,可人却丢掉了精气神,整天蔫不唧唧的。
我擦完自行车,把它推到家门口上了锁。
群培老人背靠窗户,头向左侧歪斜,两手摊放在大腿上睡着了。我没有去叫醒他,转身进入房子里。
不多一会儿,卓嘎大姐和仓决来到我的房子里。仓决递给我一坨报纸裹着的东西,我有些不好意思接。
“又不是什么无价之宝,把手伸过去接住!”卓嘎大姐命令我。
“我小的时候你父亲对我特别照顾,这次我从阿里给他带了个醋栗木碗,现在你用来喝茶吧。”仓决说。
我接过后请她们坐下喝茶。闲聊过程当中,我知道了仓决的爱人是个汉族军官,由于中印边境争端他没能陪伴过来。还知道了仓决以前作为部队的翻译,参加过平叛战斗,从日喀则一路将叛匪追击到了阿里。她的这段经历,让我对她肃然起敬。
“我国连续发生了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处在最困难的时期。这时候苏联背信弃义撕毁合同,撤走专家,故意刁难我们;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也叫嚷着要反攻大陆。印度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美帝国主义和苏联的支持下,以尼赫鲁为首的印度扩张主义开始侵占我国的西藏领土。等我生完小孩就要回去,要参加到这场斗争中去。”仓决说这些话时精神抖擞,满脸的激愤。
“这些个坏蛋就是不想让我们过现在幸福的日子,小孩一生出来你就回去,我会把孩子带好的!”卓嘎大姐拍着宽阔的胸脯承诺。
“一定会打起来吗?”我问仓决。
“不可避免的。”仓决决绝地回答。
仓决的预判很准确,没过几天广播里在播印度军人在“麦克马洪线”以北,先后侵占了扯东、绒布丢、扯果布、卡龙、章多、克宁乃、日挺布、汤、娘巴等地的消息。
所有的人都在煎熬,在等待事态的发展,心里却期盼着早日将这些印度兵赶出我们的地界。
仓决的到来,让我们院子里的气氛一下活跃了起来。她经常坐在窗户下的树桩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讲印度人的不道义。很多老人和小孩围住仓决听,不时会提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来,引来阵阵开心的笑声。
我曾看到西藏政协委员土登群培的一段文字记录,大概是这么个内容:藏历铁兔年一月份,印度官兵一百多人和西山口另一侧背送物资的很多老百姓来到了达旺。带队的印度军头目名叫梅加,还有一个医官格布真。他们在达旺寺前的草地上安营扎了寨。第二天傍晚,印度人要求西藏噶厦驻达旺的官员集中起来,梅加对这些官员说:“我们奉印度政府之命来到这里,是根据‘西姆拉条约’中西藏政府已把措那和门隅两地之间的棒拉山以南地区的土地、房屋、百姓划归给了英国。一九四七年,我们从英国人的压迫下取得了独立,英国占领时期的一切权益也理应归我们。听说共产党的军队已到达了昌都地区,所以我们来接管棒拉山以南属于我们的土地。从明日起措那宗本及米官不得再向百姓收差执法……”那些噶厦官员们却回答:“我们从来都没有收到过噶厦政府关于停止收差执法的命令,你们所说的这些我们不能答应!门隅是西藏的领土,我们需向噶厦政府呈报请示。在未得到回复之前,我们仍照常办理税收和司法的工作。”印度官员蛮横地说:“是否向噶厦报告,这是你们的事。但是,根据‘西姆拉条约’中的‘麦克马洪线’的划分,棒拉山以南的土地、房屋、百姓,要依照印度政府最近颁布的命令,明日起,由我们印度政府对其实施管理……”就这样,印军强词夺理,强行霸占了这块土地。
一个多月后,听卓嘎大姐说仓决在医院生了个男孩。她背着仓决要我帮她念诵《无量寿佛颂辞》、《吉祥重叠》、《因缘颂辞》等经文,她融化酥油到大昭寺去点供灯,祈求母子平安。我利用晚上和清晨的时间,认认真真地将这些经文祈诵了多遍。
没过几天,有次中午卓嘎大姐跑到我家来,要求我帮她推手推车,到医院去接仓决和婴儿回家。木制的手推车里已经铺好了厚厚的垫子,上面又盖了一床被子。我扶着车把往前推,卓嘎大姐摇摆她那肥胖的身体走在旁边,不多一会儿,她开始喘气。我只得放慢脚步,尽可能地让她走慢。
我们到了大路上,不仅行人多了起来,路两边还有一些摆地摊的。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喊住了卓嘎大姐,她们站在路中间进行攀谈。我把车子推到一旁等待她们的谈话结束。几条狗相互追逐,扬起一些灰尘来。
“什么娇气?现在共产党建了医院,就是要我们到那里去生小孩的。”卓嘎大姐怒气冲冲地说。
我没有理会,又推着车子向前走。
“旧社会我们有这个条件吗?”卓嘎大姐说完扭头向后看,这才给我解释,“刚才那个女的说我女儿太娇气,生小孩还跑到医院去。”
我冲她呵呵笑,想着一句话能让人气愤成这样,真的不该对人说些谵语,这是一种罪过。
在卓嘎大姐的唠叨中我们推车进入了人民医院,走过一片杂草丛生中开辟出的土路,向砖墙黑瓦顶的三层医院楼房靠近。这里杨树栽种得很密,野花到处盛开。
我把车子停在大楼门口,让卓嘎大姐把仓决母子带出来。卓嘎大姐却执意要我跟着进去,帮她把仓决扶回到车子上。
这是间宽敞的病房,里面有八张病床,每张床上都躺着病人,他们的目光投到站在门口的我们。我在这些病人当中发现了仓决,她头上缠一条墨绿色的头巾,半躺在床上,脸上的雀斑似乎增多了,看过去就是个花脸。卓嘎大姐愉快地跟那些人打招呼,走到仓决的病床前抱起孙子让我看。
襁褓中的婴儿脸上都是汗毛,懒洋洋地闭紧眼,小嘴嘬得很紧,不停地做吸吮动作。我看着觉得有趣。
“那鼻子、那小嘴、那眼睛多像他妈妈呀!”卓嘎大姐肥硕的屁股坐在病床边说。
我想,小孩的嘴一点都不像他妈,至于眼睛嘛闭着,那就不好说了。
卓嘎大姐把婴儿推到我怀里,从藏装兜里取出一块小木炭,用指头将炭黑轻轻抹在婴儿的鼻梁骨上,以防第一次出门时遇到不吉利。
我推着木板车子,上面躺着仓决和她的儿子,卓嘎大姐在一旁不时地帮着拉拉被子,整整仓决的头巾。遇到凹凸不平的路,卓嘎大姐要我推慢一点。
我们回到院子里时,早已过了上班的时间。刚安顿好他们母子,我就蹬着自行车飞也似的去居委会上班。
接下来的几天,院子里的人都喜欢往卓嘎大姐家跑。他们在祝贺母子平安的同时,也送条哈达和物品表示吉祥庆贺。
我回到世俗社会里,只有几个可去的地方,努白苏的商店、卓嘎大姐家、罗扎诺桑处,除此之外,我很少跟外人接触。毕竟我还是个僧人,不能被物质世界所左右太多,我每时每刻都要审视自己,不能让自己做违背戒律的事情来。
仓决就如她前面所说,回家休息十天后决意要回去,说边境那边现在缺人。卓嘎大姐也宽容地准许仓决回去,答应孙子由她来照看。
那天早晨,仓决要到西藏军区院子里搭车,她的行李全绑在我的自行车行李架上。卓嘎大姐用掉了色的一张毛毯裹住孙子背在背上,手里提一瓶酥油茶。从家里出发前,院子里的人跑来给仓决献哈达,送些路上吃的,还一再叮嘱安全问题。群培老人甚至哭了起来,他说这一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其他上了岁数的老人被这句话,弄得泪落不止。院子里的那群小孩瞪大眼睛好奇地观望。
我们无语地走过小巷,来到宽阔的鲁固就能看到西藏军区的大门。
大门口持枪站岗的士兵没有阻拦我们。我们从斗拱似的门下穿过去,向左转,那里有一排铁皮屋顶的房子,看到有很多人聚在那里等车。
太阳从东边的山顶越过来时,我在两辆草绿色客车的发动机声中,爬到其中一辆的车顶上把仓决的行李给绑好。等我下来时,看到仓决俯下身亲婴儿的脸,然后决绝地踏上车找到位置坐下,挥手示意我们赶紧离开。之后,她把脸别过去,没有转过来。其他人依依不舍地开始上车,坐下后从车窗里给送行的亲人挥手。
卓嘎大姐一直望着车窗里面的仓决,仓决却再没有转过身来,想必那时她已经是泪涟涟的。
汽车的门关了,缓缓驶向军区大门口,有些人随着车子往前奔跑,拼命地向车内的人挥动手臂。汽车驶出军区大门口,仓决也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掉。
卓嘎大姐望着大门口哭了起来,旁边的人走过来安慰她,有个女的还给她端了杯酥油茶。我收拾好一切,就等卓嘎大姐和我一起回去。可是她们聊着聊着,就坐到了一棵柳树下,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偶尔还发出一两声笑声来。
我实在不能等了,走向卓嘎大姐说:“我要先走了。”她的脸上绽出愧意来,两手扶地站起来,歉疚地说:“晋美旺扎啦,耽误你时间了,对不起!你帮我把水瓶带过去,这边完了我带小孩到大昭寺去祈祷。”我告别了她们,蹬上自行车回家去。
到了秋季中印自卫反击战要打响的时候,上面动员我们参加支援前线的运输队,我主动去报名,想着一个人不拖儿带女,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也不会对别人造成任何痛苦。我来到报名点时,出乎我意料的是院子里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我拼命往人堆里钻,汗臭和脚臭味刺得人鼻子疼。人群推着我往前走,许久才来到了登记桌前。我发现低头登记的人员中有洛桑,就喊了他的名字。洛桑抬头一见是我,脸上荡漾出微笑。
“把我给登记上。”我大声地喊。
“回去吧,我给你登记上。”洛桑回答。
人们一下把我们隔断了。我兴奋地挤出人堆,待在边上让自己喘口气。我看到在茶馆见过的那个戴金耳环的男人,跟他一起的还有那个穿氆氇藏装的人和吸鼻烟的老头。他们站在人堆后面,仰着脖子踮起脚后跟向前探看。我继续在人群里寻找认识的人。
“你也来报名的吗?”有人问我。
我转头看到麻子站在一旁,他的身旁还有一男一女。
“我也是……来……来报名的。”我紧张得说话有些结巴。
“这是我儿子和女儿。”他脸上漫出一种怪异的笑来,抬手把烟卷送到嘴里。
我的心跳加速,表情扭捏,匆忙向他们点点头。因为麻子曾经开玩笑说,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这句话又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把脸转了过来。一缕淡白色的烟雾从我眼前散开。
“有时间到我家里来玩,你们可能会分到一起的。”麻子满嘴焦烟味。
“哦!”我脑袋乱哄哄的,只能应承一声。
麻子领着儿子和女儿从我面前走过去。麻子的女儿笑眯眯地盯了我一眼,她脸上的酒窝像漩涡一般,把我的心卷进这迷人的波浪里,让我呼吸不畅。我周围的嘈杂声静止了,面前闹腾腾的人群瞬间消亡,脑袋里有股气流徐徐升腾。等我又复归到常态时,她那黝黑的面庞和小巧的嘴唇、传神的眼睛从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了。
第三天,我接到了去前线为部队运输物资的通知。当天下午我把房子收拾妥当,把路上要带的口粮和衣服准备好,点上一盏供灯,祈求佛祖保佑我们一路平安。翌日,我把装衣服和口粮的布袋包背在身上,到卓嘎大姐家去辞别,顺便把房门钥匙留给她。
卓嘎大姐往我脖子上献一条哈达,叮嘱我千万要小心,说完她自己先呜呜地哭开了。我把脑袋伸过去,跟她碰额头,用手为她擦去泪水,脸上尽量显出轻松的神情来。走在这条深深的小巷里,我的心里真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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