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顶多吉帕姆是西藏唯一的一名女活佛,她的寺庙位于羊卓雍湖边的浪卡子县桑顶地方,桑顶多吉帕姆已转世了十二世。拉萨叛乱的时候桑顶多吉帕姆·德庆曲珍被叛匪从寺院里劫持到了印度。一九五九年九月她后经巴基斯坦、阿富汗、苏联,回到了祖国。
这条消息当时震动很大,百姓们私下说:“离开故土,在他乡谁能生活得好!”“印度太热了,我们高寒地方的人耐不了酷暑。”“别的国度再好,也比不过生生世世居住的穷乡僻壤之地。”听了人们的议论,我为自己最终没有去逃亡,感到了庆幸。
可是,我的日子是越过越艰辛,眼看着父亲储备的那点粮食日渐减少,牛粪也将见底,这使我的心里开始慌乱了起来。我托卓嘎大姐和群培老人,看有没有人家里需要念经,有的话我愿意去,以此换取一点生活补助。
在他们的举荐下,我参加了一些城里居民的婚丧嫁娶活动,得来的钱能够让我的生活维持一段时间。这让我这个没有生活技能的人,心安定了许多。
拉萨城南区要开始划分阶级成分了,工作组到院子里来,一家一户地进行登记。他们根据我的情况,把我划分成了贫民。期间,工作组人手不够,我也帮助他们登记院子里的居民名字,加上在纳金电厂时学会了一点汉话,他们干脆叫我一同去参与登记工作。
这项工作全部完成,耗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等登记工作结束后,他们给了我一点劳务费,足够让我买到一定的粮食和燃料。
转瞬间,时间已经步入了一九六〇年。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都没得到关于父亲和哥哥的消息,心里对他们依然活着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
现在我过的日子跟寺院里已经完全不同了。我看到城里的很多年轻人,被招到各种单位里去,每个月还能领到一份工资;居民的房子大多属于自己了,即使以前那些行乞留宿街边或搭帐篷的人,他们也都分到了自己的房子。街头上再也看不到端着碗,讨要饭的乞丐了。小孩都每天背着书包,到学校去学习知识。拉萨城上空,每天都有广播声,给你播报西藏民主改革的进程和国内外的新闻,让你清楚每天各地发生的那些个重大事件。
为了使自己在街上不那么晃眼,我脱掉袈裟,换上了哥哥平日里穿的衣服。
那天上午,我来到清真寺附近的格龙理发馆。理发师傅格龙一眼就认出了我。他让我坐在那张有扶手和靠背的方形木凳上,从柱子上取下白围裙抖了抖。他再把白围裙一撩,它像仙鹤张开的翅膀一样铺展开去,缓缓地飘落到我的胸前,遮盖了我前面的身子。
“你还俗了吗?”他把围裙系在我脖子上问。
“没有啊!”我赶紧回答。
“哦!”他应了一声。
我从挂在面前的大镜子里看到,他的脸上依然挂着浅笑,把那串珍珠似的白牙齿,明晃晃地露在外面。他把右手搭在我的脑门上,轻轻摆弄我的头。
他的眼睛盯着镜子里的我,说:“现在从寺院回来的,差不多都已经还俗娶媳妇了。”
我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这张脸上还没有脱去稚气,嘴唇上稀松地长着几根灰黄的胡须,半只耳朵被黑发给遮掩住。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审视自己,觉得怪不好意思,脸一下给涨红了。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僧人也是男人嘛,都会有生理需求的。”理发师格龙说完,愉快地笑了起来,但听不到声音。
他的右手伸到旁边的方形木桌上。我从镜子里看到,那上面放着推子、剪刀、梳子、刮胡刀、刷子等理发用具。他的手拿起了剪刀和梳子,又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望着镜中的我,问:“要理成光头呢,还是修剪一下?”
“不理光头,但要剪得短一点。”我也看着镜中的他回答。
“那就寸头吧!”理发师格龙说。
我给他回报一个微笑。
他的梳子和剪刀在我的脑袋上翻飞起舞,一缕缕黑发从脑袋上泼洒下去。我怕发丝落进眼里,闭上了眼睛。
“生意兴隆啊!”
我听到有个大嗓门的男人走了进来。
“只能算勉强糊口。看您器宇轩昂,福运当头啊!请先坐一下稍等。”
“现在是新社会,我们成了主人,这就是福运呀!”
“那是!”
“农村那边来人说,按家庭人口给他们分配了土地、农业生产用具,之前跟领主欠的几辈子人的债务全部被一笔勾销,还把那些借据全部当场焚烧了。真是扬眉吐气呀!还说马上要建立乡政府了。”
“这世道可是越变越好!”
“你看那些骄横跋扈的领主,现在变得多老实。”
“……”
我听着他们的谈话,只感到脑袋的重量在减轻,头上凉丝丝的。
“睁眼看一下吧!”理发师格龙在我背上轻拍一下说。
睁开眼睛,我看到对面镜子里映现一张白净的脸和一双羞怯而有些惊慌的眼睛。
“这不是画师桑杰的小儿子吗?”
我注意到刚才一直和理发师格龙说话的这个人。他个头很高,身子骨结结实实,头上盘着头发,脸上却布满了麻子。他的两根指头夹着一根烟,从烟头上飘起一阵淡白的烟雾。
“他就是桑杰画师的小儿子,以前在色拉寺出家。”理发师格龙替我回答了。
“你父亲还是没有下落吗?”麻子继续问我。
“没有。”我回答。
“画师可是个好人,他一向都是个谦卑的人。”麻子这样评价我的父亲。他把烟送到嘴边,两颊瘪下去,张嘴吐出缕缕烟圈来,它们悠悠升腾,在半空中解体。
理发师格龙放下剪刀,右手里抓起了推子。我又重新闭上双眼。
“我想把头发给剪掉,让自己精神爽朗地参加到民主改革里去。”麻子说完,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
外面有自行车的车铃声,还有说话声,它们转瞬间消失掉,最后只剩下推子的声音了。
我睁开眼,看到白围裙上落满细短的黑发。理发师格龙从那张堆放工具的小桌上,拿起一把刷子。我想头已经理完了。
等他替我把脖子和耳朵上的细发刷掉时,又有人进到了理发店里。
格龙把我带到一旁,让我坐到一张凳子上。他往一个金黄的铜盆里倒些水准备给我洗头。
等我重新落座时,麻子和另外那个人在交谈着。
“听说,明天要给我们分那补仓的家具和粮食。”后来的那个人说。
“我们几代人都为这些贵族劳动,他们的财产理应都是我们的。”麻子的声音里有股冲劲。
“那补仓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带走的全部都拿到国外去了。”理发师格龙插话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后来那个人问。
“他们家管马厩的格桑来剃头时亲口告诉我的。”
“太便宜了这一家子的人。”麻子有些失落,语气也变得软绵无力。
“那补仓的女主人在的话,分给我多好。”后来的那个人说。
格龙没有搭理,他拿着剃刀走到柱子旁,左手提起钉在柱子上的牛皮带末端,右手里的剃刀在牛皮带上游动,发出咝咝的声音。他很小心地用剃刀,把我脖颈上的那些个汗毛给刮干净。
“看你这副德性,也只能是一堆稀屎,没法扶起来。”麻子不屑地说。
后来的那个男人被这句话噎住,他怔怔地看着麻子,说不出一句话。
我在猜想,父亲是否会跟着那补仓老爷一起出逃了呢?毕竟父亲曾经服侍过他呀。
在我胡想过程中,头发已经理好了。我从凳子上下来,把一角钱交给了理发师格龙。
“你应该还俗,世间有很多美妙的东西,你都没有尝试过呢。”理发师格龙劝导我。
“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把小女儿嫁给你,她十六岁了。”麻子也说。
作为僧人,听到这样的话,我的脸一阵发烫,臊得径直跑出了理发馆。我的身后传来了他们愉快的笑声。等我跑过一个街区,心才安定下来,脸上的燥热在褪去。我想找那补仓那个管马厩的人,打探一下父亲曾经是否找过他们家的老爷。
拉萨城只有巴掌那么大,我没有费多大劲,就找到了住在八朗学的这个管马厩的人。他住在一座四合院里的两层楼上,知道我的来意后,把我请到房子里。他说叛乱前那补仓就已经把资产转移到印度,等事发时他们很从容地出逃了。关于父亲,他说没有多少记忆。但能肯定的是,跟那补仓一起出逃的人里,绝对没有我父亲。
我心头刚萌生出的一丝希望,又被管马厩的人给掐灭了。
当我沮丧地走在路上,想着父亲和哥哥到底在哪里时,突然有人拍我肩膀。
我回头看,见到了努白苏年轻的管家尼玛桑珠。
“管家,是您啊!”我定神后,既惊喜又伤感。
努白苏管家的头发梳理得依旧一丝不苟,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皮夹克,脚上蹬着一双牛皮靴子。
“我刚才还不敢确定是你!”努白苏管家一脸兴奋地说。
我仔细地看,他的脸色有些蜡黄,眼角出现了浅细的鱼尾纹。
“没错,我就是希惟仁波齐的弟子晋美旺扎呀。”
我们站在路边,相互端详,然后会心地笑了起来。
“有时间的话,我们去茶馆坐一坐,谈谈各自的经历吧。”努白苏管家提议道。
“有时间!”
见到努白苏管家,让我感到很亲切,我急着想把努白苏老太太财宝的事情详细地讲给他听。
努白苏管家领着我去了八廓街南边的一家甜茶馆里。
甜茶馆的门帘很厚也很重,掀开它的一角,里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我望过去,茶馆里坐满了人,他们的头顶弥漫一股烟雾。几根木柱把后面的人给挡住了。努白苏管家走在前面,我把门帘放下来尾随进去。我们走过了几个茶客的桌子,进入到里间的厨房里,有三个女人在灶火旁忙碌着。努白苏管家坐在铺着卡垫的一张矮床上,我坐到他的身旁。看来努白苏管家跟开甜茶馆的人很熟悉。
“您过来了!”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从土灶旁回头,望着努白苏管家说。
“带朋友过来的!请给我们倒杯茶。”努白苏管家说。
女人端着两个白色的瓷缸过来,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往瓷缸里倒茶。她的眼睛瞄了一下努白苏管家的脸,匆忙把目光收回去,眼神里充满柔情。努白苏管家没有在意女人的神情。
甜茶馆厨房里除了这三个干活的女人外,只有我和努白苏管家,这里显得安静也暖和。
我向努白苏管家叙述了我们出逃的经历和努白苏老太太的财宝被四水六岗兵抢去的经过。
“财宝算得了什么,只可惜把多吉坚参的命给搭了进去。”努白苏管家的眼里满是泪水。
“希惟仁波齐给努白苏老太太写了封信,但那封信在罗扎诺桑身上,他出来后肯定会交给您的。”我解释说。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这都是三宝在护佑啊!”努白苏管家拿出一条黄色的丝绸手帕,把落下的泪水给擦掉。
厨房里的女人都出去忙活了,厨房里就剩下我俩。
“你有什么打算?”努白苏管家问我。
我喝了一大口的茶,放下杯子,搓着两手回答:“我不想回寺院去,先在社会上待一阵子,等希惟仁波齐闭关回来,我再跟着他去学习。”
“要是仁波齐回不来呢?”努白苏管家问我。
“您的意思是希惟仁波齐一个人逃出去了!”我的眼睛瞪得老大,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现在这个世道,凡参加叛乱的贵族和大活佛都被抓了起来,希惟仁波齐也能例外吗?”努白苏管家说。
“可我们没有参与叛乱啊!只是护法神谕示我们一定得出走,这样才离开寺庙的。”
“哈哈哈——”努白苏管家听完我的话,放出声来笑。他的目光咬住我的眼睛,继续说:“你的这些话共产党是不会相信的,他们可是无神论者啊!你看那些曾参与叛乱的人,现在落了个什么下场,他们的房屋、耕地、牲畜、粮食、农具全部被没收去,分发给了那些穷苦人,还把他们抓去进行劳动改造呢。希惟仁波齐是个大活佛,他们一定会让他去学习,进行思想改造的。”
我的目标就是要等待希惟仁波齐归来,然后跟他继续学习佛经,争取成为一名对众生有用的僧人。要是如努白苏管家所说,希惟波布齐不能回来的话,我该怎么办?我的头脑里乱糟糟的,显得有点无措了。我回到色拉寺时也听僧人说,康村的根波和强左都被抓了起来。
一个女孩来到土灶旁,用一铜瓢从铝锅里舀茶到铝壶里,一股热气从那里升腾而出。
“你还年轻,会有很多选择的。”努白苏管家把杯子里的茶喝完,转头冲女孩喊道,“来,再续杯茶。”
女孩没有应声,提着壶走过来,往我们两人的杯子里倒茶。
“努白苏府没有事吧?”我跟努白苏管家打探。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至于今后那就不好说了!”努白苏管家忧心忡忡地说。
“你们又没有参加叛乱,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我说。
“你没有看到他们被翻身了吗?现在他们从骨子里对三大领主满怀憎恨,何况努白苏是个大富户呢。”
“那又怎样?”我喊了起来。
“看一看身边正发生的事情,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的。再说,叛乱前少爷他们离开拉萨去了噶伦堡,这可能会成为口实的。”努白苏管家用手把头发往后捋,指间夹着几根脱落的黑发,他又一脸无奈地说,“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你只有承受!”
努白苏管家的眼睛里镀上一丝忧伤,俊秀的脸上溢出一种彻骨的痛楚。
我没有再吭声,头脑里想到同院子里的那些邻居兴高采烈的样子,想到了瑟宕老爷他们在纳金电厂艰辛劳动的场面,确信这世道是朝着对百姓有益的方面在发展,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有莫名的忧伤!
努白苏管家和我默默地坐了一阵,外面传来茶客的说话声。
努白苏管家清了清嗓子,眼睛盯着我的脸,声音缓慢地告诉我说:“那天深更半夜枪炮声一响,把我给弄醒了。我听到院子里仆人在嚎叫,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推开窗户冲他们喊:‘别吵,都滚进自己的房子里去。’他们站了一会儿,才陆陆续续地钻进房子里,天井边一下安静下来,唯一听到的只有远处传来的激烈枪声和爆炸声。我穿好衣服跑到老太太房门口。门开着,屏风边有光亮照射过来。我站在房门口唤了一声:‘老太太,您莫慌,我就在您的房门口。’老太太从里面接茬道:‘进来吧!’我赶忙进入到老太太的房间里,一名女佣正帮她叠被子,老太太在佛龛前面磕头。她停下磕头,对我说:‘枪炮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不清楚。我马上爬到楼顶上去看看。顺便要不要在一根木棍上拴个哈达挂在屋顶上呢?’老太太合十的手停在胸口,不假思索地回话道:‘就这样吧!’我出了房门,叫来两个男仆,让他们去找根长木棍,上面系上一条阿希哈达,拿到楼顶上来。我爬到楼顶上,外面一片漆黑,拉萨各处乒乒乓乓地响起枪声来,偶尔也看到爆炸引发的火光,让人心里紧张。我没法准确地知道哪里的枪声最激烈。”
“我指挥那两个男仆,把系着哈达的木棍绑在屋顶正中央。命令他们守住院门,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打开。两个男仆忙完还想待在屋顶上看个究竟,被我呵斥了下去。我跑到老太太房间里,向她讲述了我看到的情景。老太太很沉稳,命令女佣去给她端一盆洗脸水。我看到她的这种沉着与淡定,就离开老太太的房屋,到下面去查看情况了。”努白苏管家的叙述停顿住,眼睛往灶台上那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上瞟了一眼。
女人干着活,耳朵却支棱起偷听我们的谈话。
我怕努白苏管家察觉我刚才一直盯着他和女人看,赶紧把头低下去,抓起杯子喝了口茶。
“外面枪声、爆炸声一直没有停歇,我们把门窗紧闭,待在房子里不停地祈祷度母保佑。清晨从屋顶可以看到药王山上,枪炮互射时耀出的火光。我们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心里忐忑不安。老太太从那一天起闭关了几天,一直待在佛堂里打坐念经。那些仆人无事可干,聚在院子里,贴着墙角,仰起脖子,一溜排成队,神色慌张地望着外面。枪炮声一直在拉萨的西边彻响。第二天,拉萨市区里的枪炮声开始激烈起来,爆炸声使房子都震颤。有些女仆开始哭喊,有些老人抱着脑袋躲在墙角边。直到黄昏时,枪声和爆炸声慢慢稀落下去,从八廓街南边架设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雪康土登尼玛和朗顿白玛等人规劝叛乱分子缴械的喊话声。我们才知道谁将要赢得胜利了,等待着最终的结果快点到来。”
努白苏管家伸出舌头舔嘴唇。两瓣薄薄的嘴唇,立刻变得湿漉漉的,显得更加的红润。他的叙述使我想起,跟随希惟仁波齐深更半夜从色拉寺出逃的情景。唉,那时我被吓得腿都是颤巍巍的。
通过努白苏管家的讲述,我知道第三天拉萨城里枪声稀疏起来,外面变安静了。努白苏府的大门被打开,他们在大门的金铜铺首上系了一条白色的哈达。下午,有一队穿着土黄色军服的解放军从院门口排队过去,没有进入努白苏院子里,这让所有人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人们陆续走出院门口,站在巷子里想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他们听说,西藏军区宣布撤销噶厦地方政府领导下的拉萨市政府,成立了军事管制委员会。
隔了几天,努白苏府上来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由于老太太闭关,努白苏管家只得全权代表请他们进入客厅里,汇报了努白苏府上的情况,告诉他们努白苏府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参与拉萨的叛乱。腰间佩戴一把短枪,腔调里夹杂巴塘话的一个军人临走时告诉努白苏管家,拉萨城里的叛乱已经彻底平息,政府会保护他们的。
努白苏管家将解放军送至巷子的拐角处,看到街上已经有行人走动,一些商铺也开始营业了。他跑到努白苏的佛堂里,向老太太汇报刚才的那些情况。老太太没有说话,拨弄念珠,把双眼紧紧地闭上。努白苏管家明了老太太的心思,她现在不再担惊受怕,外面的境况已经在她心里明亮了。
之后又听到,西藏噶厦地方政府被解散,由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行使西藏地方政府职权的消息。从仆人和来努白苏府的贵族那里时常能听到,某某府响应筹备委员会的号召,主动给朗生们还了自由身;某某府的老爷被抓走,要进行调查;某某府的家产要被分给穷苦百姓了……
这些消息让努白苏老太太很不踏实。她跟努白苏管家相商了几次,一直都拿不定一个好的主意来。她整晚借着汽灯的亮光,背枕靠背,长吁短叹不已。努白苏管家也很为难,因为少爷远在噶伦堡,自己不敢妄自作主张,想讨个主意也办不到。这样艰难而无果地商量几天后,努白苏管家发现老太太的黑发变成了银丝,眼圈下面有股青色正洇开。
努白苏管家心里慌乱乱的。有次,他壮着胆子在老太太耳旁嘀咕道:“像别的府上一样,给他们人身自由吧!”努白苏管家的嘴唇噘起往窗外努了努,下面有仆人干活的声音。
老太太瞪着大眼看管家。那眼神烙在管家的脸上,他的脸一阵发烫,身子冰冷得抽搐了起来。老太太的眼神里既有惊骇,又有怨怒,拨动的珠子悬止在白净的手指头上。
努白苏管家避开那眼光,把头垂下去。
老太太把眼睛闭上,等再次睁开时,将这些错综的情感全部都从眼睛里剔除干净了。“唉——”老太太发出一声长叹,声音向屋子的四处飞奔过去,然后衰竭。屋子里变得静悄悄的。
“其他府上都这么做了,我们岂能例外!”努白苏管家背弯弓,压低声音又说。
“让我今夜等个梦吧!”老太太的声音软绵无力。
热振活佛摄政时,琼让因为不满民众大会上有人提议噶厦地方政府要奖赏热振五、六个谿卡的提议,最后受到打击报复,以阴谋颠覆噶厦的罪名,没收了他的谿卡,所有财产被拍卖,禁止他的后代在噶厦担任任何职务,琼让被鞭打一百遍后流放到了阿里日土。希惟贡嘎尼玛插话。
第穆呼图克图也以阴谋杀害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罪被抓,最后死于狱中。噶厦没收了第穆喇章的全部财产,宣布将来第穆活佛不准再转世。
翌日,老太太站在天井旁,面前是一堆努白苏府与仆人之间签下的各种契约与借据。阳光撒落在纸片上,耀出刺目的光来。老太太面带微笑,念珠缠绕在右手腕上,把一串白牙展露在外,宣布仆人们从此就是自由之身,可以任何时候离开努白苏府。
仆人们怔住了片刻。这当儿,努白苏管家猫下身子,用一根火柴把契约和借据给点燃。火舌欢腾地在藏纸身上攀援上去,挤出了些淡白色的烟子。仆人们此时从胸腔里发出压抑许久的欢呼声,脸上淌着行行泪水,他们相互拥抱,抱头痛哭。
老太太望着纸被火舌吞噬、打卷,散出一股异样的气味时,她贪婪地吸了吸鼻子,脸上的皱纹蠕动,那里有一种深刻的苦楚和不甘在爬行。
努白苏府里的仆人陆续搬了出去,偌大的院子里就剩下几个上了年纪的仆人和努白苏管家、老太太。院子里一下安静得令人不适。
从那天开始,努白苏老太太也跑到牛圈里去,给那几头牦牛扔一些草料。有时,也跑到外面去买生活必需品。努白苏开的两家商店,将管家忙得团团转。好在府上的两个老仆人,答应帮他料理商店……
我同努白苏管家从甜茶馆里出来时,八廓街上洒满阳光。一些转经的老人坐在墙角边,吸着鼻烟休息。几头牛摆动牛尾,慢条斯理地转悠。
我跟努白苏管家在一个巷子边道别,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嘴抿得很紧。他向我点了点头,径直往大昭寺方向走去。
我站在原地,望着努白苏管家的背影,鼻尖有些酸。努白苏管家身上看不到以往的那种优雅与尊贵,替代它的是一种焦躁与忧虑。他肩膀一耸一耸地没入到人堆里,从我视线里消失掉。我进入巷子里,向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院子,进入房门不久,卓嘎大姐推门进来。
“头这么一剪,你精神多了!”她盯着我的寸头说。
走近后,她伸手拍打落在我肩膀上的碎发,又说:“上午南城区的干部来找过你,看到房门锁着,要我告诉你下午去一趟他们那里。”
“会有什么事情呢?”我有些忐忑不安。
“人家留口信时,态度很客气,可能是想跟你问些事呗。”卓嘎大姐说。
我的心里依然有些不安,嘴里却对卓嘎大姐应诺着,说下午一定过去。
“一上午都在转经?”卓嘎大姐问我。
“我理完发遇到努白苏管家,我们一同去喝茶了。”
“看看,报应到了吧。现在我们被翻身了,这些剥削阶级倒变得灰头土脸了。”卓嘎大姐一脸喜悦地说。我没有接她的茬,只是对努白苏管家有些隐隐的担忧。
卓嘎大姐看到床上的衣服丢得乱七八糟,摇头个不止。她轻声叹气,帮我收拾好堆成一摞的旧衣服。
“你不能这样邋遢下去,应该要像个一家之主,把房子拾掇得干净点。”卓嘎大姐埋怨。
我为乱糟糟的房间感到赧颜。
“你又回不了寺庙,干脆娶个女人成家算了。”卓嘎大姐背对着我说。
她的腰粗壮,身体像一堵厚墙,结实又难看。
我低头装作没有听到。
卓嘎大姐说是要去办事,从我的房子里出去了。
我一个人待在房子里,猜想南城区的那些干部干嘛来找我?思想一阵后,我还是没有得到答案,头脑里乱糟糟的。突然,我耳旁又响起了理发师格龙的那句话:“你应该还俗,世间有很多美妙的东西,你都没有尝试过呢。”我的耳根处开始发烫,心难受得痒痒。从我胸口脱去缰绳的心,逃出了它静谧的房舍,狂奔在喧嚣的人世间。这可万万使不得,我要把心重新禁锢,让它不要起一丝波澜。作为一名僧人,我绝不能让心牵引着肉体,往世俗的浮华里奔涌。
我盘腿坐在垫子上,一边诵经一边让心归于平静。我从纷杂的念头中一点一点地挣脱了出来,让自己变得单纯而洁净。
一个小时后,我把心关进了樊笼里,想到自己该去找南城区的那些干部了。我锁上房门,走出大院。窄小的巷子里静悄悄的,太阳光照射不到这里,唯有冷风在穿梭。巷子里拐了几次弯,我才走到大路上。小贩摆的摊子依次排列,货摊上摆有牛肉、干麦片、腐乳、饼子、糌粑等食物,来往的人们懒散地从我身旁走过去。街边一头骡子停下来,哗啦啦地撒了一摊尿,地面上被刨出一个坑来。
南城区的办公地点,是在一间被没收的贵族宅院里,院子中央有个天井,是一座面朝南的两层楼房,屋顶飘扬一面五星红旗。
有人站在一间房门口,我向那个人走去。
“大哥,这里是南城区的办公地吗?上午有人通知让我到这里来。”我向他说明来意。
这个男人眯缝着眼打量我,之后把手搭到额头上,挡住刺目的阳光,说:“你进到这栋房子里,上二楼去问一下。”他的嘴唇往上撇了撇。
“谢谢您!”
我重新打量了一下这栋楼房。它是石木结构,窗户开得很大,窗套上的黑漆油亮亮的。楼下的那扇门敞开,阿嘎地面光洁透亮,最里面是门廊尽头的木梯。
随着咚咚咚的声音,我看到有个女人从楼梯上走下来,手里拿着一摞纸,从门廊里拐进一间房屋里。我嘘了一口长气,发现一旁的男人一直盯着我看。我迈开步子进入到那扇门,顺木梯上到二楼廊道,面前出现了六扇门,这让我有些为难。我站在就近的房门口往里探头,三个人趴在桌子上抄写什么,都没有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我又向旁的门走去。
“进来啊!你有什么事?”我刚把头探进去,里面的那个人就问道。其他几个人把脸转向了我。我认得其中的一个人,曾经我跟她一起去登记过阶级成分,见到一个认识的人使我不再那么紧张了。
“听院子里的人说,上午有位干部通知让我下午到这里来一趟!”我把脚迈过门槛,站在一旁回答。
“他是色拉寺还俗的僧人,是我们叫他过来的。”那个女的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一脸笑容地走到我面前。她穿了一件草绿色的上衣,下身是藏青色的肥大裤子,头顶军帽,但没有帽徽。
“走,我们到隔壁去。”她大大方方地握住了我的手,牵着往外走。
我本想解释说,我并没有还俗,只是从寺院里暂时回到了居民中间,但她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这让我心里有点不悦。在当时我是这样理解还俗的,指的就是那些不能操守戒律,找个女人生儿育女过日子的,是含有贬义的。
她把我领到另外一间房子里,这里人很多,房子也要宽敞一些。
“你叫什么晋美?”进入房子里她问我。
我想起我的手腕还被她攥着,试图从那里挣脱,但我的努力失败了。她白皙的手像一把钳子,牢牢地卡住我的手腕。
“晋美旺扎。”我回答她。
房子里的人都看我,但谁都不去注意我的手。我却感到很窘,脸上火辣辣地烧。
“我们急需能读能写藏文的人,想让你加入进来。”她说着终于把我的手腕给松开,接着说,“很多单位现在也急需人员,像修配厂、皮鞋厂、电站,可是我们想让你留在这里,在这里你最能发挥自己的作用。”她坐到靠窗桌子边的那张凳子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仰着脸说。
除了她,满屋子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在想该怎么回答她。
“那就这样,从现在开始你在这儿工作!”说完她把跷着的腿放下来,从凳子上站起,脸朝向对面桌子上的人吩咐,“登记的表格该怎么填写,你给晋美旺扎教一教。我先到那边去处理事情。”
“区长,我会教好的。”男人回答。
她向众人点点头,出了房门。
那个男人拿出一摞表格,要我按照内容填写,还自我介绍说他叫洛桑。
洛桑让我坐在刚才区长坐过的那张凳子上。
房子里的其他那些人,手里拿着文件一哄而散。
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随着咚咚咚的下楼声,看到他们已穿过院子,走向了大门口。
填表过程当中,我遇到了很多不懂的问题,直接向洛桑请教。洛桑放下手中工作,耐心地向我进行解释,很快我掌握到了要领。
我伏在桌子上,用钢笔把人名和数据一一往表格里填写进去。间隙,我猛地一抬头,可以从玻璃窗里,看到院子中的天井和停放在墙角边的几辆自行车。
我在想,现在我干的这项工作,跟解放前噶厦地方政府的孜沖所干的差事差不多吧,心里不免有些得意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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