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今夜天空上的星星,它们是如此的低垂,明晃晃地排列整齐的队形,从空际注视着我们。我想,星星们也在为多吉坚参的死而难过!
圣者米拉日巴,您是我精神的向导!此刻,您是否也在那辽远的天穹上,注视我们身边发生的这一切。
我祈求您——圣者米拉日巴,您让我们从这种思念和死亡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吧。
您看呀,希惟仁波齐在那间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寸步不离地守护多吉坚参的尸体,他的内心里纠结着悔意与哀伤,他在承受失去一个小生命的所有苦难。
圣者米拉日巴,我越是想念多吉坚参,越发地恨那个杀害他的人,我的心里不住地幻想着去复仇,去杀死那个可恶之人。我也知道有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可是仇恨像是一杯烈性的毒酒,已把我的理智全部侵蚀掉。我摆脱不了这样的念头。
圣者米拉日巴,您是我的榜样,在我心烦意乱之时,每每都要回想您走过的人生轨迹。这样,我就能慢慢降服内心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
许多年之后,当您踏进芒宇贾阿杂的地界时,不久前梦境中出现的所有征兆,全部都变成了现实:往昔巍耸的四柱八梁房屋,现在已经坍塌破败;肥沃的倭马三角田里杂草丛生;您苦难的母亲早已谢世多年;您亲爱的妹妹也已离开故土,到处流浪乞讨去了……
您和那些牧人并肩站在山冈上,远眺下方的村庄,您的内心里一半是忧伤一半是忏悔。
世间就是这样,没有所谓的永恒,唯有的是无常和善变!
牧人们用一种索然无味的腔调,向您讲述着您家庭的故事,已经逝去的岁月,重新在您脑海里清晰地映现出来。
圣者米拉日巴,您的祖父从别处定居到芒宇贾阿杂这地方来,他们靠给村民诵经、制作供品、阻止雹霜和做点小本生意开始起家。多年的辛苦之后,积累了许多的财产。
您的父亲米拉西热坚参就出生在这块土地上。
您的祖父米拉多杰森格用重金,为家族买下了这里最肥沃的农田——倭马三角田。
那时,您的家族在贾阿杂这地方,如旭日般在往上节节攀升。几年之后,又在倭马三角田旁,买了一块宅基地,建造了当时最豪华的一幢房子。贾阿杂人用羡慕的目光,审视这栋四柱八梁的房屋。他们的内心里对您的父辈充满了敬仰和妒忌。
您家族的声誉如风鼓荡的彩旗,猎猎地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方圆百里的人们都知道了米拉家族和你们的富裕。
而今,您站在山冈上,望着满目疮痍,感叹世间的一切变化得太快。一股悲情从您的胸腔里跃出,难以自控。您躲开牧人,跑到一块岩石后涕泣。
牧人们丢下您这位瑜伽行者,赶着牛羊向更高的坡地上走去。他们手中的捻线轮,不停地扯出细绵的白长线来,嘴里不住地吆喝那群黑白牛羊。有时,他们还蹲下身,捡起石块,向远离队伍的牛羊投掷过去,羊儿惊慌地从灌木丛后逃窜。
就在那间四柱八梁的房屋里,您的父亲米拉西热坚参,迎娶了一位本地富裕人家的女儿,她的芳名叫娘擦嘎坚。
您的母亲天生丽质,骨子里却是个刚烈顽强的女性。她对亲人能倾注无限的爱情,对于仇人永远是满腔的怒火。正是她的这种性格,最终将您推到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中,也促使您去寻求解脱的道路。最终,您一生得道,成为代代藏人敬仰的一名圣者。
圣者米拉日巴,您祖父的盛名,飘过雪上谷地,越过湖泊草地,落进了故乡亲人的耳膜里。你们的成功,让他们的心摇曳不定,满怀希望。他们抛下故土,慕名从远方跑来,指望得到你们的眷顾与提携。
那天,他们经过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进入贾阿杂地界,向当地人打探米拉多杰森格的家时,贾阿杂人疑惑地审视他们,最后抬起胳膊,用那黑黢黢的食指指向前方,说:“他们就住在那间仙界宫殿般的房子里。”
来投奔你们的这些亲戚,仰望前方巍峨耸立的四柱八梁房,自卑浸透到骨髓里,内心惴惴不安。但他们还是抬起腿,固执地往前走去。
“琼察白晨,米拉多杰森格不理会我们的话该怎么办?”路上男人抬起被太阳晒黑的脸膛,犹犹豫豫地问。
“永忠坚参哥哥,我们从千里之外跑过来投奔,你不要说出这般败胃的话来。”叫琼察白晨的女人愤愤地剜了他一眼。
叫永忠坚参的男人没有再多言语,他的目光回落到身后踽踽跟来的家眷身上。他们各个面色灰暗,头发凌乱,背负着沉重的牛毛袋子,裹身的衣服因路途的遥远而破旧不堪。这样一种邋遢相,米拉多杰森格还会认做亲戚吗?这种想法在永忠坚参的头脑里沸腾。
他们这一行人,站在四柱八梁的房门口,大声叫门之时,喜欢看热闹的贾阿杂人聚拢围观。
贾阿杂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疑惑这些人缘何来到这里?看来人的样子也是一些生活不如意之人。
您的祖父米拉多杰森格打开房门,看到乞丐般衣衫褴褛的亲人时,心中惊喜不已。他把亲人们迎进院子,请到房间里,用最好的食物款待他们。
当他们表明是来投奔您的祖父时,他心里生出一腔怜悯来。想着这些可怜的亲人,如今生计如此艰辛,他们慕名奔来,作为亲人的我岂能袖手旁观。您的祖父把他们留在了贾阿杂这地方,资助他们置办了田产和房舍,还带领他们到外地去经商。
您的姑母琼察白晨和伯父永忠坚参,在您祖父和父亲米拉西热坚参的帮助下,积累了一些财产,过上了温饱的生活。
圣者米拉日巴,这些远道而来的亲人,最后却变成了把您和家人推向苦难深渊的罪魁祸首。
您为了经历世间诸多的苦难,为了成为后来的圣者,投胎到了您母亲娘擦嘎坚的肚子里,经过从湿胎到胚胎渐次的转变,完全发育成熟。九个多月后,呱呱降生于人世间。
您的母亲满心喜悦地拥抱着您,为您憧憬美好的将来。
产后不多日,您的母亲给远方跑生意的米拉西热坚参捎去一封信,告诉他您已出生的佳音。然后,每天爬到四柱八梁的屋顶,翘首企盼您父亲的归来。
您的啼声,让娘擦嘎坚心儿酥软,您吮吸奶头时,娘擦嘎坚的母爱蓬勃溢出。您母亲急切地渴盼米拉西热坚参快速回家,分享得子的快乐。
圣者米拉日巴,那个信使找到您父亲时,他在北方达子刚完成了一笔生意。米拉西热坚参纤长的指头,将折叠的信纸层层打开,滚烫的黑色文字开始在他眼里跳动。他知道娘擦嘎坚为米拉家生了一男婴,等待他回去举行命名宴,并请赐名时,您父亲高兴不已。他当着众人的面连声高呼:“我们世家代代单传,今天闻到我又添了个儿子的消息,就给他起名叫特巴嘎——特巴嘎——”
您的父亲匆忙收拾东西,跟着信使日夜兼程,赶回了贾阿杂。
您的家人给您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命名宴会。贾阿杂这地方的名门望族和穷困百姓,带着各种礼物前来助兴。四柱八梁的房屋、院舍里挤满了人,宾客吃着可口的牛羊肉,喝着蜜甜的酒,听着扎年琴声,祝福的言词开出了绚烂的花朵,芳香灌醉了您家人的耳膜。从这一刻起,特巴嘎这一名字伴随了您十五年。
圣者米拉日巴,那时谁曾料想,要不了多久,您的命运会像下弦的月亮,走入人生的低谷,变得黯淡无光。
您又站到了岩石上,一身瑜伽行者的装束。您怕贸然进入村子里会撞见伯父、姑母,就盘腿坐在岩石上,凝望自家的房屋,等待太阳落下山去。
您的母亲娘擦嘎坚,在您四岁时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贡美吉,昵称为贝塔。贾阿杂的人都说:“看看从外地迁来的这家人,富裕得跟神仙可以匹敌,山上牧养着马、羊、耕牛;山下有倭马三角田为主的望不到边际的田产,楼房之下圈养着奶牛、山羊、驴,楼上堆积着金银绿松石绸缎锦衣和满仓的粮食。现在这家又添了一千金,真是造化啊!”
在村民们的恭维声和内心的幽愤中,您的祖父米拉多杰森格仙然辞世了,家人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那时候,您的家里需要耕种土地,可以去叫雇工,也可以摊派劳役。您的父亲把主要精力全投入到经商中,为家里积累了很多财富。您和妹妹贝塔在贾阿杂俨然如王子和公主,身上穿着上等的氆氇衣裳,佩戴金子和绿松石的饰品,耀眼地穿梭于那些低矮的房舍间,享受人们弯腰吐舌的迎候,这里的人把溢美之词全部投掷在你们身上。
这种无忧的日子,没有过多垂顾于您。当您长到七岁多时,在阳光明媚的某一天,您的父亲被人驮在马上,从外地带回到了贾阿杂。人们惊慌地扶着您父亲进入院子里。他的脸一片灰白,眼眶塌陷,颧骨突兀,那撮黑亮的胡须也失去了光泽。
您父亲被人们抬进了二层的房间里,娘擦嘎坚忙忙碌碌地托人去请医生和卜卦者。他们进进出出,风尘仆仆。
当夜,您的母亲早早地让您和贝塔钻入被窝里,她攥着您父亲的手边哭边安慰个不停。
第二天,您醒来时,父亲连连哀嚎,病菌在体内侵蚀着各个器官,一刻都不停歇。
您的母亲帮着贝塔穿衣服,然后让您和贝塔到厨房去吃早饭。
又是一阵马铃声,您看到一匹黑色的马儿,载着一位银白胡须的老者,从田埂边向四柱八梁房走来。您的母亲丢下您和贝塔,从圆木开凿的梯子上慌乱地跳下去,跑过宽敞的院子,将院门吱嘎地敞开。
您和贝塔依靠在门柱上,看那位银白胡须的老者喘气上到楼上,晃着身子进入到睡房里,房门哀哀戚戚地被洞开了。
您牵住贝塔的手来到房柱回廊下,让她在明媚的阳光底下玩耍。您的目光却瞥向洞开的房门,看到老者和母亲站在父亲的床榻边。
娘擦嘎坚背部弓着,脑袋弯垂,只能闻到她低低的抽泣声。
当老者和您母亲走出睡房,顺着圆木梯子下去。您丢下贝塔,溜入父亲的床边。
恰好有一缕阳光,从木窗板的缝隙里透射进来,光柱里有灰尘翻飞卷动。您局促地撞碎这些光柱,站定在您父亲面前,把小嘴抿得紧紧,用眼睛打量眼前这位衰竭而走了形的父亲。
米拉西热坚参也侧过脸来,呆呆地凝望着您,从那深陷的眼眶里滚下泪珠。您的父亲突然身子抽搐,盖在上面的被子剧烈地颤抖。您看到这一幕,心里惧怕不已,感觉到了某种灾难正向您靠近。父亲的眼睛里弥漫幽怨和不甘。
母亲上楼梯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您扔下床上的父亲,疾步往睡房门口跑去。
您的舅舅、姑母、伯父,还有那些邻里,陆续前来看望您父亲。他们坐在阳光映照的二楼回廊上,每个人的脸上堆砌悲戚戚的神情。
这样维持几天后,连那个银白胡须的医生也不再来登门了,他让请他去看病的人带话过来说:“我这样往返只会增加你们的费用,还不如把钱留着,准备去做后事吧。”
您母亲听到这句话,心里还是不甘,让您舅舅再次带着丰厚的酬谢物,去找贾阿杂上沟里的占卜者。
那天午时刚过,您的舅舅骑着马回到了四柱八梁房。他带来的占卜结果,让您的母亲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她用脑袋抵住您舅舅的肩头,身子抖动不止。
在场的很多人看到这场景,站在一旁簌簌落泪。
“娘擦嘎坚,既然医生说救不活,求神占卜也是枉然,你就尽早让病人立个遗嘱,免得以后出纰漏。”伯父靠近伤心不已的您母亲跟前说。
“伯父说的话在理,趁病人还神志清醒,早立遗嘱为好!”舅舅也从一旁提醒您母亲。
听到这话,您的母亲哭得更加伤心,抱住您舅舅的肩头拼命往里拱。
您舅舅的手轻轻抚摸娘擦嘎坚的肩头,劝她在这节骨眼上不能这般的哀伤,要为病人和两个小孩着想。
您的母亲渐渐平静下来,她擦拭掉红肿眼睛边的泪水,带着伯父、姑母、舅舅等进入睡房里。
“米拉西热坚参,你的病一直不见好转,为防不测,我们想让你立个遗嘱。这样将来你即使离开尘世了,也可以按照遗嘱来行事!”伯父弯下身子,把开始泛白的脑袋,贴近您父亲的耳朵旁说。
米拉西热坚参睁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寻您母亲,目光落在您母亲的脸上,说:“快去把近亲远亲、邻里、贤者全部召过来,我要当着他们的面立遗嘱。”
您父亲的话刚说完,屋子里的人分头向贾阿杂的各处跑去,邀请贤人和邻里、亲友了。
不多时,睡房里坐满了伯父、姑母、舅舅为首的一群人。一个书记员盘腿坐在您父亲病床旁,面前放着陶罐墨水瓶和削好的竹笔,一张折叠的纸夹在手指间。
伯父起身走到您父亲跟前,说:“米拉西热坚参,我们已经把近亲远亲、贤人、邻里全部都召集到你跟前了,有什么遗嘱你就说出来,立字为据,以此为凭。”
您父亲依靠在被子上,眼睛里掠过一抹哀愁,从那张干裂的嘴唇里,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看来我这次得的病,是无法医治了的。现在我的儿子年龄尚小,无法撑起这个家庭,只能托付伯父、姑母及各位亲友们分心照顾他们。家里牛羊、田产、宝石、粮食等应有尽有,能够自给自足,无需求他人。请你们从这些财产里,拿出一小部分给我办后事外,其余的请诸位帮我照料。特别是要劳烦伯父、姑母,等我儿子长大成人,按照事先说好的,一定要把聘定的扎赛姑娘娶过来,做他的妻子。那时候将全部财产移交给他,任由他来支配。以后他们母子三人的幸福,就托付给在座的诸位,请你们不要虐待他们。我死后,会从墓地里盯着看的。”
遗嘱被书记员记录了下来,他当着众人的面朗读了一遍,确定内容无误后,才把书记员的名字签上,摁了印记。
您的父亲做完这些事情后,仿佛卸掉了一个重担,苍黄的脸松弛了下来。
圣者米拉日巴,从这一刻起,您短暂的衣食无忧生活被终结了!也许,正是后面经历的那些个磨难,使您清楚了人世间没有所谓的真正快乐,一切都是幻境一场。
风吹拂着您满头的黑发,它们在您脑后轻轻飞扬,您面庞上显出的痛苦,被金色的夕阳昭示给了我。
您的内心里啊,是多么的渴望立马冲下山去,跑进阔别二十多年的四柱八梁房里。圣者米拉日巴,在山坡上时间过得是这样的缓慢,它像是存心要折磨您的耐力。
听呀,希惟仁波齐还在为多吉坚参诵经:
生死流转皆因愚痴无明而有,
际此法界智光照亮暗路之时,
惟愿吡卢杂那世尊引导于前,
惟愿无上虚空佛母护佑于后,
惟愿使我安度可怖中阴险道,
惟愿使我安住一切圆满佛地。
生死流转皆因暴怒瞋业而有,
际此圆镜之光照亮暗路之时,
惟愿金刚萨埵世尊引导于前,
惟愿圣玛嘛基佛母护佑于后,
惟愿使我安度可怖中阴险道,
惟愿使我安住一切圆满佛地。
……
现在已是午夜时分,那冷风吹得微弱了些。罗扎诺桑背靠石墙,从鼻孔里发出鼾声来。
圣者米拉日巴,您父亲的葬礼举办完之后,曾经参加立遗嘱的人,择日又聚首在四柱八梁房里,讨论遗嘱的落实情况。
娘擦嘎坚沉湎在失去丈夫的悲痛里,靠着房柱静默地垂泪。您和贝塔蹲在廊道里,拿根木棍拨弄土石,全然不知屋里的那些人,将会裁定你们的未来命运。
绝大部分人倾向于要把所有财产,交给您的母亲来管理,等娶了扎赛后让您来当家。伯父、姑母却坚决反对,说:“特巴嘎年龄太小,再说亡者去世前已拜托伯父、姑母,照顾他的一家人,我们岂能不承担责任呢?再说没有比亲人更亲的人了。一切财产,根据遗嘱,会由我们来监督的。”
您的舅舅和扎赛的父亲,坚持要求娘擦嘎坚来统管财产。
几番争执和理论之后,大伙拗不过伯父姑母,于是同意由他们来监管。您的财产由伯父管理,贝塔的财产由姑母来管理,剩余的那一点儿,他们要对半分配。
伯父和姑母当着众人的面,信誓旦旦地承诺:“从今天起,由我们来保护你们母子仨,绝不会让你们受一点苦。”
您的祖父和父亲辛苦积攒的财物,就这样被最亲近的人给瓜分掉了。
亲人承诺的恩惠似飘移的薄雾,让您无法触摸得到。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流逝,你们变得家徒四壁,牲畜全无。
母子仨开春时要为伯父去耕田,秋季要去收割庄稼和打场,冬天要为姑母理羊毛和织布。亲人对您和家人极端地仇视,给的饭如同狗食,支派的全是牛马干的活。辛苦的您手足破裂,鲜血直滴。
几年过去母子三人,衣裳褴褛,面黄肌瘦,头上长满了虮子。
有些邻里看到您和家人落到如此的境地,就讥笑你们的惨状,那不怀好意的笑,刺痛着您幼小的心灵。
每晚,您躺在邦邦硬的地上,您听到的是母亲不绝的长吁短叹。最初您也跟着母亲一同垂泪,日子久了,仿佛认了命似的不再唉声叹气。
您伯父和姑母的行径,让贾阿杂这地方富有同情心的人感到难过,他们背后谴责、谩骂伯父、姑母,甚至给姑母琼察白晨起了个外号——魔女赛虎。
人们慑于您伯父家里人多势众,谁也不敢出来为你们说句公道话。
扎赛父亲怕您被苦难压得一蹶不振,时常带些饭食和旧衣裳来看望您。
他盘腿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吸着鼻烟粉,慢腾腾地对你们母子说:“不要太过悲伤,现在虽然失去了那些财物,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想一想你的祖父,他最初来到这里时,也跟你们现在的情形差不多。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才拥有了那么多让人嫉妒又羡慕的财产。特巴嘎,你还年轻,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扎赛父亲的话,使您的心里好受了些。想着将来自己也可以像父辈一样,重新开始,通过辛勤的劳动过上好日子。
您的舅舅也在为您家暗地里帮助着。他把您母亲的陪嫁农田——赤贝丹琼,无偿地耕耘料理,把每年收获的粮食储蓄生利,给你们积累了一点钱财。
圣者米拉日巴,这种被人奴役,被人支使的日子漫无边际,您的母亲娘擦嘎坚却在忍耐着,等待您十五岁长大成人的那一天。这是您母亲的唯一希望,也是摆脱伯父、姑母的最后一次机会。
您看到太阳从西边的山脊头落下去,牧人们吹着口哨,驱赶牛羊往山脚走去。
不一会儿,贾阿杂的有些房屋里,飘扬灰白色的烟子来,颤颤地升入空际。您清楚,此刻正是人们待在房子里,准备吃晚饭的时间,这时街道上不易碰到人。
您匆忙跑向山脚,疾步穿过巷道,向四柱八梁房子走去。
大门的木板经雨淋日晒,腐朽脱落。从大门口往里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残墙断壁,鸟兽筑巢,一派没落荒凉的景色。
您斜靠在门框的朽木上,眼泪再次打湿您的双颊,肝肠寸断般的疼痛。
圣者米拉日巴,就在这栋四柱八梁房里,您母亲用赤贝丹琼为你们积累的钱,买来了许多肉和磨糌粑的青稞、酿酒的黑麦,还从邻居那里借来了很多坐垫。
您母亲没日没夜地酿酒、磨糌粑。
村人见状,就在背后议论:“娘擦嘎坚母子,要请求归还财产了!”
那年您已成人,到了十五岁,该是谈婚论嫁的年龄。
您的母亲娘擦嘎坚,要当着众人的面,拿遗嘱出来,向伯父和姑母索要自己的财产。
那天贾阿杂的人们齐聚在四柱八梁房里,看到了丰盛的宴餐。每个人的面前摆放着煮熟的牛羊肉、新鲜的乳酪、芬芳的糌粑、甘甜的美酒……
您母亲从座位中央站起来,说出了开场白:“尊贵的邻里、贤人、亲友们,有句俗语叫‘生出小孩要起名,摆设酒宴有话讲’,今天我在这里设宴,请诸位过来,是由于我儿子特巴嘎已经长大成人,到了娶妻的时候。按照亡夫所立遗嘱,待儿子成人之时,所有财产要移交给他。下面我让娘舅把遗嘱向众人宣读一遍。”
您母亲说完满心喜悦地坐回原处,她的内心里想着从此可以脱离苦海了。
您的舅舅向众人把遗嘱宣读了一遍。
姑母和伯父一家坐在席上,默不出声,一脸泰然。
娘擦嘎坚再次站起来,接着又说:“亡夫的遗嘱各位都已听到了,我要感谢这些年来伯父、姑母对我们母子三人的特别关照,只是现在特巴嘎要娶早已订了婚的扎赛为妻,所以要从伯父、姑母那里索要我们的财物。遗嘱上说,父亲的财产归儿子所有。”
您母亲的话刚说完,四柱八梁房里一阵寂静,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言语。
伯父清了清嗓子,盘腿坐在垫子上,嘿嘿地冷笑了一声。他从面前拿起鼻烟壶,拔开塞子,往拇指上倒,不急不缓地说:“你们的财产?笑话。我们来到这里时,没有看到你们家有一两酥油、一粒青稞、一星黄金,是我们给米拉西热坚参借了牛羊马和做生意的本金,他死了以后,我们收回去,是物归原主。念在我们是亲人的分上,这段时间好生照顾你们这些家眷,不让你们挨冻挨饿,你们倒好,伪造遗嘱,不知廉耻。”
伯父说到激动处,从垫子上站立起来,挽起袖子咆哮。
您母亲未曾想过伯父竟会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她瞪着一双大眼,懵呆了。
伯父的怒气还没有消散,他向您和您母亲冲过来,嚷道:“无赖,坏胚种,告诉你们,这栋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们给我滚出去。”
伯父扭头,看见房柱上挂着一条落满灰尘的旧马鞭,一把扯下来抽打您的母亲。马鞭落在您母亲的身上,发出一声声闷音,她只能抱头倒在地上。
姑母见状,也跑了上来。她抓住您和贝塔,狠狠地扇耳光。
您母亲在地上翻滚,嘴里凄惨地叫喊:“米拉西热坚参,你不是说从墓地里一直盯着看我们嘛,现在正是时候,你看看我们此刻的惨状吧!”
有人实在不忍看下去,就过来把伯父和姑母一家拉到一旁去了。
您看到母亲捶胸顿足、伤痕累累的样子,就跑去抱住了母亲。母子三人抱成一团,哭喊个不停。
“能拿好肉好酒来招待乡邻,你们这不是很有钱嘛!然而,却睁眼说瞎话,说你们的财产在我们手上。你们这么有钱,还可以再摆一次宴,跟乡邻好好理论。我们那里即使有你们的财产,也不会给你们一分一毫。要是你们人多的话可以到我家来争斗,要是没有人那就去学咒术,用咒术来跟我们斗,我们会奉陪到底的。”伯父说完夺门拂袖而去。
姑母和伯父的家人,以及跟他们亲近的那些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冷笑跨出房门,下了圆木梯子,尾随伯父而去。
您舅舅、扎赛父女和同情你们的几个邻里留了下来。他们怜悯你们的遭遇,大伙唏嘘感叹,劝导您母亲要往深远的方面去着想。
人们喝着宴席上的残酒,口里寡淡无味。
您母亲彻底死心了,横下心来决意要跟伯父、姑母斗争到底。为了出这口恶气,娘擦嘎坚听从您舅舅和好心人的劝告,让您到贾阿杂的米退噶卡地方,去拜宁玛派大师鲁杰堪,跟他学习阅读与书写。
为了您的学费,亲人们力所能及地给予资助。
扎赛的父亲赶头骡子,给您送来了食物和柴火。
您母亲和妹妹贝塔,由您舅舅来照顾,帮助她们找各种活路,以便讨到一口饭吃。舅舅还在继续耕种赤贝丹琼农田,帮助你们攒钱。
痴情的扎赛没有因您赤贫如洗而嫌弃。在您拜师学习期间,时常带点粮食去看望和安慰您。扎赛的每次到来,您心头的阴霾会悄然散去,感到了爱情的温暖。
扎赛坐在鲁杰堪大师的院门门槛上,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您,那眼神里有股让您平静下来的柔光。每次短暂的相聚之后,临到离别的那一刻,您的心会变得空虚而落寞。
扎赛一步一回首,她那张娇羞的脸和脑后的两根辫子,就这样交替地出现在您的眼睛里。您站在长满矮松柏的坡地上,一直要等到扎赛进入沟底。
您听着微风吹拂松柏的声音,心里怨恨的涟漪在荡漾。末了,您会令人沮丧地想到,伯父家人丁兴旺、财大气粗,更为您的孤立无援和贫穷感到无奈。
鲁杰堪上师在这方圆百里声名远扬,弟子众多。每天来参拜、求助的人从不间断。
有一次,贾阿杂的下沟里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盛大酒宴,他们派人来邀请鲁杰堪上师。
上师带着几名弟子和您去赴宴。你们一行走在蜿蜒的山间小道上,下面有清澈的江水喧嚣着奔流而去,山坡上满是野蔷薇和松柏。鲁杰堪上师着一身黄色的袈裟,长发头顶绾起,在脑门上盘出一个发髻来。他的身体稍显发胖,太阳把那张圆脸晒得黑黢黢。
跟随上师从山间的便道上走过,您望见谷地里的四柱八梁房,在廊下在院子里,不见您母亲和妹妹的身影。一股愁绪悄然漫上您的心头,眼眶开始发热,泪水让脚下的道路模糊不清。
您猜想,母亲和妹妹肯定是去给人织布或当佣人去了。想到一家人落到这样可怜的境地,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鲁杰堪上师被人们恭敬地迎到上首去坐,您和其他弟子被安排到了别处。
简短的仪式结束后,人们弹琴唱歌跳起了欢快的舞蹈。男人们穿着盛装,戴着玛瑙和绿松石的饰品,女人们戴着珍珠帽子和金色的嘎吾,脚蹬红色的高帮松巴鞋,在坝子中央翩跹起舞。
您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般热烈的场面,那热烈奔放的气氛,驱散了您心头的苦痛。您与这环境、这些人交融在了一起。这里的酒让您神识模糊,这里的食物让您遗忘饥饿。
人们给鲁杰堪上师的酒是专门调制的,它芳香甘醇。到了下午的时候,随从弟子一个个醉倒了。
鲁杰堪上师让您拿着人们送给他的贡品先回家去。
酒已微醉的您,背着这些贡品,趔趔趄趄地离开了狂欢之地。
啊!那些悠扬的旋律,凄美的歌词,一路上在您脑海里盘绕。最后,您情不自禁地扯开嗓门,试着唱了起来。您越唱越觉得这歌就是您的肺腑之言,把您积郁多年的情感给释放了出来。
……
心里积满了酸痛,
却装作满脸笑容;
眼含心酸的泪水,
却说睫毛刺痛了眼睛。
……
您一路大声地唱着,向自家的四柱八梁房走去。
圣者米拉日巴,您母亲正在二楼的一间房里炒青稞,她一边添柴,一边扒拉陶锅里的青稞。她隐隐地听到了歌声,愁容满面地支棱起耳朵,传来的声音似曾听过;她再仔细听时,辨认出是您的声音。这歌声让她愤慨到极点,蓦地从地上腾起来,手里的火钳子往右扔,摇青稞的棒子往左边丢,任青稞在锅里烧焦。
娘擦嘎坚出门前不忘右手抓一把灰,左手握一根木棒,长梯上快步下,短梯上一跃而跳,直奔院门而去。
您和母亲在门口撞见,歌声还在从您嘴里飘出。您母亲把手里的灶灰撒在您的脸上,木棒击打在您的身上和头上。
“米拉西热坚参,看看你这不肖子,你的血统要断绝了。看看我们这悲惨的境地!”娘擦嘎坚喊着昏厥了过去。
您把脸上的灶灰用衣袖揩掉,赶忙双膝跪地,把母亲搂抱在怀里,慌张地叫喊:“妈妈——妈妈——”
贝塔也听到了声音,丢下手中的纺线活,匆忙冲到院门口。
您的母亲清醒了过来,泪涟涟地看着您说:“你看不到我们的处境有多悲惨吗?还有兴致唱着歌回来,你这样麻木不仁,让我的心彻底绝望了!”
您的酒醒了一半,忘了身上的疼痛,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当,使母亲受到了伤害。您求母亲道:“妈妈呀,我的行为确实不当,您就别再伤心痛苦了。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为您做到。”
母子三人又抱成一团,哭个不止。
“儿子,我要你把那些个穿着羊皮袍子,骑着马儿的可恶之人的脖子给我拧断下来,但这个你是做不到的。你只有学会了黑咒术,才能完成这些事情。我要你去学习咒术、降伏、降雹这三种法术,以伯父姑母为主的欺凌我们的那些个人,把他们的九族给我灭绝。我想要你这样,看你能否办得到?”
您母亲被苦难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我或许能办得到。妈妈,您就给我筹措经费吧!”
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也为了报仇,您向母亲答应了去学习黑咒术。
圣者米拉日巴,您的伯父拿马鞭抽打您母亲的画面,一直萦绕在您的头脑里。犹如我忘不了那个把多吉坚参踢下山去的人一样。
您的母亲为了给您筹措经费,把您家最后一块农田的一半给卖掉了。用那个钱买了一块光亮无比的绿松石和贾阿杂地区最有名的一匹叫狮子无轡的白马,还给您准备了两驮颜料和两驮皮革。
您看到母亲心意已决,就离开贾阿杂到贡塘去,住在一家叫仑珠的客栈里。您每天起床后就到路口,等待赶去卫藏的人,您要跟他们结伴而行。日出又日落,灰蒙蒙的土路被刷上一层黑色时,您才悻悻地从路边站起来,向客栈走去。
等待多日之后,您遇到了五名来自阿里的年轻人,经打听他们也是要到卫藏拜师学咒术的。您告诉他们,您也是去学咒术的,央求跟他们结伴而行时,他们爽快地答应了。
您把他们带到了下贡塘,招待了几天。
临走时,娘擦嘎坚托付五名年轻人,一定要督促您好好用功,学会咒术。
娘擦嘎坚一路送您往前走,行了半天路程后您与母亲告了别。
路途遥远,一路上您脑海里回荡着母亲的嘱托:“看这些年轻人,他们是因为快乐才去学习咒术的;我们是因为悲惨和无奈,才去学习咒术的。你要时刻想着我们苦难的生活。要是你没有学成回来,我就在你面前自尽!”
娘擦嘎坚憔悴的面容和妹妹贝塔污秽的脸,交相叠印在您脑海里。
圣者米拉日巴,您把脚踏进了四柱八梁的院落里,脚底升起一股温热来。您踩住了圆木梯子,攀到二楼廊柱下,进入最东头供养佛经的房子里。上面的房顶开裂着,墙壁经雨刷土落,凿出了无数道深坑。您蹲下身去查找,在一堆鸟屎和老鼠屎下面,找到了父亲赎买的那些经书。您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擦去经书上的屎,将它装入怀兜里。
您再到别的房间里去看,在睡房的一个墙角边生长着一丛青草。凑近去仔细看时,发现青草下有一堆霉烂的衣服。您抓住衣服一提,从这堆破布里掉落下一堆白骨,在地上弹跳几下后静止在您的脚边。
您望着这些白骨,清楚了它们是您母亲的遗骨。您的腿脚软绵无力,一下瘫坐到地上号啕大哭。
过了一阵,您的脑海里想起了玛尔巴大师,他使您拾起了救度的希望。您要从这种悲伤里挣脱出来,为母亲进行祈祷、超度。
您按照玛尔巴大师传授的口诀,枕着母亲的遗骨,让您的心与母亲的心识融汇到一起,度您母亲的亡魂到光明三昧之地去。
希惟仁波齐整夜都没有合眼,他还在诵经:
惟愿空大不起与我为敌,
惟愿我将亲见蓝佛国土;
惟愿水大不起与我为敌,
惟愿我将亲见白佛国土;
惟愿地大不起与我为敌,
惟愿我将亲见黄佛国土;
惟愿火大不起与我为敌,
惟愿我将亲见活佛国土;
惟愿风大不起与我为敌,
惟愿我将亲见绿佛国土!
……
黎明时气温骤降,天空马上要泛白了。圣者米拉日巴,我也要学习您,努力将心头的仇恨忘却掉,不要让它左右我的情感,怀一颗平常的心,为死去的多吉坚参祈祷超度,推动他寻到一个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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