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宕家族是西藏一个古老的家族,相传是吐蕃松赞干布某大臣的嫡系后裔。这个家族在历史的演绎中,始终保全了自身的延续和发展,在近代西藏历史上也出现过几个较有影响的人物。瑟宕家族从最开始的尼木地区,慢慢转到了西藏权利的中心拉萨。晋美旺扎说完用手抹了下松弛、黝黑的脸。
十三世达赖喇嘛掌权时,内外交困,时局最为动荡,后来他倚重的都是些小贵族和贫民中爬升到贵族位置的人,像瑟宕这样的大家族,那时肯定不会受重用的。希惟贡嘎尼玛说。
我在色拉寺时,瑟宕老爷曾经来布施过几次,瑟宕二少爷确实没有见过。
进了庄园,希惟仁波齐被请上了楼,住进了瑟宕庄园的佛堂里。
我到希惟仁波齐处,去送布袋包袱。
这间佛堂的整个墙壁被涂成了暗黄色,藏柜上供满了响铜和银铸造的佛像,他们造型各异,但面露慈悲。银质供灯里火舌在摇曳,酥油融化的气息飘满佛堂。
希惟仁波齐光着脚,向诸佛磕长头。我把布袋包袱放在靠窗的木床上,折叠起希惟仁波齐的袈裟来。一名女仆端着金黄的铜盆,跨着急步走进佛堂里,把铜盆放在一张木凳上,恭敬地请希惟仁波齐洗漱。
希惟仁波齐很快磕完了头,光脚跑去洗脸。等她把铜盆端走的时候,水已变成黑乎乎的。希惟仁波齐的脸和胡须上,再也看不到一路积攒的那些灰尘了。
我把鞋子提过来,跪下身子请希惟仁波齐穿鞋时,瑟宕二少爷唤的仆人进来请他去客厅用茶。希惟仁波齐先出了佛堂,我把门给带上,手里抓着门扣往扣眼上钉。我看到希惟仁波齐站在廊道里,笨拙地脱下披巾,咵嗒、咵嗒地抖掉上面沾染的灰尘,又重新把它披好,跟着仆人走过去。
瑟宕二少爷听到抖披巾的声音,从客厅里出来站在门口恭候。仆人把客厅厚重的门帘一角给撩起来。希惟仁波齐从门帘下把身子钻进去,脚跨过了门槛。我转身准备下楼去,被瑟宕二少爷给喊住,要我一同到客厅里去。
客厅落地的大窗子里,阳光照射进来,金黄的光斑撒落在图案鲜艳的卡垫上,屋子里热热乎乎的。
瑟宕二少爷给希惟仁波齐请座,自己坐到了对面一把有扶手的椅子上。他让仆人再搬来一张凳子,让我坐在他的旁边。
希惟仁波齐和我们中间,隔着一张长条藏桌。仆人给我们倒上了酥油茶,端来盛着饼干和牛肉干的磁盘,摆放在桌子上。希惟仁波齐和瑟宕二少爷一边喝茶吃东西,一边聊了起来。
“希惟仁波齐,今早庄园林子里飞来了一只喜鹊,管家说肯定会有贵客到来。没想到,要来的是您!”瑟宕二少爷一脸喜悦地说。他的皮肤很光滑,脸瘦长,眼睛里有种深邃的光在游动。从侧面看这张脸,五官端正而俊俏,乌黑卷发梳理得一浪一浪,极具层次。
希惟仁波齐喝了一口茶,把碗放回到桌子上,用手捋那银白的胡须。“是佛在护佑我们!”希惟仁波齐说这话时神情轻松,眼角的皱纹绽放开,那泛黄的牙齿露在了外面。
“我的名字是您给我起的。”瑟宕二少爷背靠椅子后背,两臂自然地放在扶手上,仰视着希惟仁波齐说。希惟仁波齐皱了皱眉头,用手指头抠头皮,好像在回想这件事情的经过。瑟宕二少爷用手拍我的肩头,用低缓而带点黏性的声音说:“自己喝茶吃东西。”他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希惟仁波齐。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是在一个初夏时节。瑟宕老爷带着两位夫人专程来色拉寺拜马头明王神像。你的母亲,也就是小妇人当时怀着你,一家人是来祈求母子平安的。”希惟仁波齐的眼光落在瑟宕二少爷的脸上,仿佛从那上面要寻找某些逝去的记忆似的。他的手又搭到下巴的胡须上,接着缓缓地说,“瑟宕老爷拜完佛,领着两位姐妹夫人来看我。我们坐在寝宫里,喝着浓酽的酥油茶,谈论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告全藏人民书》和龙夏成立‘求幸福者同盟’的事情。当时我们为某件事情观点相左,进行了激烈的争辩。两个夫人可能坐久了,抑或听着男人们谈论政治觉得无聊,起身往外走去。她们行走时我仔细观察你母亲隆起的肚子和迈步的姿势。等她们出了寝宫,站在廊下窃窃私语时,我对瑟宕老爷说:‘老爷,从您夫人的怀胎状况来看,可以确定是个男孩!’瑟宕老爷听了这话高兴异常,要我重复刚才说的那句话。我望着瑟宕老爷的脸,非常肯定地点了头。瑟宕老爷跑出寝宫,不一会儿把你母亲带进来,让她坐在我的对面,要我给她把脉。我知道瑟宕老爷此刻的心情,接住你母亲伸过来的手,把水绿色的袖子往胳膊上一捋,闭上双眼仔细诊脉。你母亲脉搏的跳动韵律很好,心脉跳跃更是匀速而强劲,体内的气流畅通,没有任何不健康的症状。我松开你母亲的手,告诉瑟宕老爷,夫人身体健康,孩子发育正常。瑟宕老爷和你母亲都放下心来,显得很兴奋。藏医书上写到,胎儿处在母腹的右边,面向母腹的脊背骨时,是在兆示腹部里的是男孩。瑟宕老爷因为听到这个喜讯,把之前激烈争辩而引起的不愉快全抛到了脑后。瑟宕老爷和两位夫人心情畅快地骑着马回府去了。
“那一年的秋天,农田里的青稞刚收割完,天上风筝竞放时,你母亲生产了。等你一百天的时候,瑟宕老爷带着很多礼品来到寺院,要我给你起名字。我想你是名门望族的后裔,又是佛教徒,就给你起了土登年扎这名字。”
在希惟仁波齐的讲述过程中,瑟宕二少爷的右手指头,有节奏地敲击椅子扶手,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
“你把母亲的容貌特征全部继承了下来,可惜你母亲去世得太早了。”
瑟宕二少爷听到这话,手停止了敲击,脸上的表情僵固,掠过一丝伤悲。瞬间,他又调整情绪,神情恢复到先前的愉快中来。希惟仁波齐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
我听着他们的交谈,感到局促不安,这些内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在想着怎样离开这间华丽的客厅,到我们住的那间房里去。
“您后来超度我哥哥亡灵时,我刚从大吉岭回到家。其间我们有十年多没有见面了!”瑟宕二少爷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说。他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让人很舒服的浅笑。
“大少爷曾经被寺庙认定为转世活佛,可惜他遇到了不洁净的东西,十多岁时变得疯疯癫癫,只得离开寺院回瑟宕府来。你的出世,给瑟宕府带来了希望。土登年扎啦,如今你成了瑟宕府的顶梁柱了。”
瑟宕二少爷微笑着把脑袋往下垂,一缕卷发掉落到他的眉骨上。他抬起头,利索地用手把头发往上拨。
瑟宕二少爷的身上有一种优雅、洒脱的气质,让我不能自禁地要望着他。
“哥哥和妈妈都去世得早!”瑟宕二少爷抬起右臂,用手托着下巴,眼神里散放出凄迷的光来。
我起身去抱陶罐上的茶壶,给他们斟茶。等我倒完茶借故离去时,瑟宕二少爷的目光却打量起我。我的心里紧张起来,脸也火辣辣地烧,正无所适从的当口,他把两只手绞在胸口,盯着我说:“看到这般年纪的僧人,我就不能自制地想起哥哥来。发疯后,他在家里穿着袈裟到处走动,有时坐在天井边,让干活的仆人排成队来朝觐他。”
希惟仁波齐接过话题,从瑟宕大少爷谈起,不知不觉中转到了拉萨的叛乱上。“那枪炮声没有停歇的时候,拉萨城里噼啪地响个没完。晋美旺扎他们都经历过。”希惟仁波齐说。
我没法走开了,只能让屁股沉沉地落在那张凳子上,两手扣在膝盖头,不停地附和:“是这样的。”随着希惟仁波齐的讲述,我们经历的那些个过程,又在我头脑里浮现出来。
等希惟仁波齐把这一切复述完,瑟宕二少爷却提出了一个让我们都目瞪口呆的问题。他依然靠在椅背上,绞在一起的手指头轻轻动弹,细声柔语地问:“为什么要逃跑?”
他的问题把希惟仁波齐和我给难住了。希惟仁波齐和我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
为什么要逃跑?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憎恨,是因为迫害,还是因为仇杀,这些全都不是。只因一次卦算,护法神让我们出逃,我们就拼命地逃跑了出来。
瑟宕二少爷见我们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就把身子前倾,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很遗憾地看着我们。
“拉萨局势最乱的时候,我向护法神祈求神谕,每次都喻示让我离开拉萨。”希惟仁波齐回答。
“‘人走投无路去问神,神力尽智竭说谎话。’这是我们藏族的谚语,不是没有道理。”瑟宕二少爷说完,等待希惟仁波齐的反应。
希惟仁波齐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单薄的身体披着金色的阳光在抽搐。我被希惟仁波齐的笑声所感染,也笑出声来。已经有十多天,我们一直都生活在惶恐和焦虑中,希惟仁波齐更是在忧郁和悲愤中度过的。此刻发出的笑声,让我从那种压抑的樊笼里解脱出来,心境一下舒畅了好多。
瑟宕二少爷的身子又往回缩,把背枕在椅背上,双颊上有了些红润,嘴边出现了酒窝。那缕先前垂落的头发,又掉在眉骨上,这次他没有去拨弄。他用那种淡定的语调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有哪一个政府,在决定命运攸关的大事时,还会去求神问卦,听命于神的旨意。可我们的噶厦就是这样行事的。要是说给外国人听,他们肯定会笑破肚皮的。”
希惟仁波齐把刚才笑出的眼泪,用手擦拭干净,用一种慈祥的眼神凝视瑟宕二少爷,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几百年如此延续下来,现在还不是挺好的嘛。宗教昌盛,民众幸福,人和自然和谐。”
瑟宕二少爷苦笑了一下,又把两手交织在一块儿,用一种很慢的语调说:“您没有看到瑟宕谿卡里的农民,他们过的日子可以称为幸福吗?”他停顿了一下,从竹盒里拿块干肉,用纤细的手指掰碎。随着啪的一声,从裂断的肉块上掉落下很多肉屑。他把一块干肉放进嘴里咀嚼,眼睛却越过希惟仁波齐的肩头,望着窗外,说:“我和管家桑布啦,从去年年初起,把瑟宕谿卡里的朗生、堆琼、差巴同谿卡签订的各种契约、资料查看了一遍,这些可怜的人借债而致利息高堆得几代人都还不了。他们还要给噶厦和谿卡支差、交税,您说他们幸福吗?”
希惟仁波齐听后脸上显出惊讶来,盘腿坐在床上,被阳光簇拥着。“人的命不同,遭受的苦难也不一样。”希惟仁波齐回答。
“希惟仁波齐,一九五四年我去内地参观时,看到那里的农民、工人是在为自己、为国家工作,他们的人身是自由的。在英国,我也没有看到谁要依附于谁,人们工作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幸福。这不是人的命,是社会体制的先进与文明决定的。”瑟宕二少爷说着语速加快了,嗓门也提得较高。
“我知道,你去过好多个国家,看到的也很多,但他们的那些东西,对于我们佛教的兴盛一点用处都没有,学了有什么用?”希惟仁波齐和蔼地问。
此时,穿绸缎衣服的桑布管家,撩开门帘探头进来。他弄出的那点声响,让我们把头扭过去,盯着他。桑布管家把腿迈过门槛,走到瑟宕二少爷身旁,悄声禀报了什么。希惟仁波齐伸手端起茶碗,用嘴把茶上面的油层吹到一边,喝了一口茶。
“希惟仁波齐,谿卡里的老百姓听说您到这里了,他们都跑来想请您摸顶赐福。”瑟宕二少爷报告道。
“哦!”希惟仁波齐应了一声,把盘着的腿伸直,从床上滑落下去。他整理身披的袈裟,取下手腕上的念珠,等瑟宕二少爷和桑布管家在前面引路。
谈话就此打住了。
我们刚出庄园房门,看到院子里来了三十多个人。他们身子微低,两手托举,嘴里念叨:“皈依!”
希惟仁波齐站在房门口,瑟宕二少爷和桑布管家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看看这些人,像牲畜一样挤成一堆。你们赶紧排成队列,仁波齐答应给你们摸顶赐福了。”桑布管家边喊边走过去,把挤成一团的人推来搡去的,开始排出了弯弯扭扭的队列来。
我站到桑布管家刚才站的位置上。
多吉坚参在墙角边荡秋千。坐在秋千木板上的他看到了我们,两手握着绳子,等秋千荡近地面时,慌慌张张地用脚抵住地面,缓解秋千的荡力。摇荡几下后,他跳下来往我们这头跑过来。
人们依次从希惟仁波齐面前走过。希惟仁波齐为他们摸顶赐福,人们一脸满足地陆续走出庄园院子。
瑟宕二少爷请希惟仁波齐到院子里外转悠一圈,管家去安排晚宴了。
“院子里栽有苹果、桃子、梨子树等。喏,这是苹果树,它结出的苹果又大又甜。秋天这里会变成果园。这座谿卡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历史。”瑟宕二少爷用手指指点点,语气和神情里满是自豪。
我们没有走向大门,而是被带到了岩石板铺成的一条窄路上,两边是枯黄的草地,果树的枝丫像伞盖一样遮蔽着。这条窄路弯弯曲曲,最后把我们引到一排平房前。那里停了三辆自行车,每辆车子都擦得锃亮。
“这些都是三枪牌的。”瑟宕二少爷指指自行车,左右环视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这丫头跑哪去了?这些是我从噶伦堡给她买的。”
“是送到大吉岭的那个吗?”希惟仁波齐问。
“是她的妹妹,叫仁增白姆。”瑟宕二少爷解释着,把我们带到一扇小门口。这后面就是庄园的林子。
门很低,需要弯腰低头,脚下的枯草败叶被踩得嚓嚓哀鸣。树林很大,除了柳树,还有榆树、杨树、核桃树,枝头上不时传来鸟的啁啾声。树林里有几头奶牛悠闲地啃着干草。它们见到人后,睁着鼓鼓的大眼好奇地看。再往前走,能看到有一条水渠从树林中间横穿过来。这季节水渠里没有水,只有一些白色的细沙安静地躺在里面。
“到了夏天这水渠才会有水,是山上的雪融化后流下来的。”瑟宕二少爷扶着希惟仁波齐,小心地往前走。我和多吉坚参跟在身后,两个人都不敢打闹,偶尔我们之间相互做个鬼脸。
瑟宕谿卡的林子太大了,我们转了半圈,就已花去了很长的时间。走出林子,我们又转到庄园前的那片开阔地上。我看见有个人蹬着自行车飞快地转圈,旁边有很多人站着观看。自行车后面有些衣衫褴褛、光着脚丫子的小孩叫嚷着,拼命地追赶。蹬自行车的人拼命地摇动车铃:嘀铃铃——嘀铃铃——
听到铃声,追赶自行车的小孩更加来劲了。有个小孩加速后,摸到了自行车后面的行李架。他高兴地叫嚷着:“我摸到了!”
蹬自行车的人看到了我们,自行车直接向我们冲过来,到跟前一刹车,车子稳稳地停住。蹬车的人敏捷地跳到自行车的左侧。蹬车人的身子比自行车只高一个头,头顶礼帽,上身穿着短西服,下身是件肥大的马裤。她让摸行李架的小孩扶住自行车,脱掉帽子,掉落下两根辫子来,脸蛋红扑扑地跑到瑟宕二少爷面前。
这不是那个荡秋千时,取笑别人的女孩嘛!我一眼认出了她。此刻,她比穿藏装显得更加的洒脱、放任。我第一次见到女孩子还可以这样穿着打扮。
“快拜见希惟仁波齐!”瑟宕二少爷说完,脸转向希惟仁波齐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女儿仁增白姆。”
仁增白姆嘬嘴,迈着细碎的步子,身体扭捏地来到希惟仁波齐跟前。
希惟仁波齐一脸灿烂地蹲下身,两手抱住仁增白姆的脸蛋,用额头触碰她的额头。
仁增白姆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奇地盯着希惟仁波齐的脸,表情极其丰富。直到希惟仁波齐的手,搭到她的脑袋上诵经祈福,那表情才定格在恬淡和安静中。
“别在这里招摇人了,回去陪妹妹们玩。”瑟宕二少爷用手指头轻捏仁增白姆的脸蛋说。
仁增白姆脸上的红润已消退,汗水把几根头发黏在前额上。她冲我们莞尔一笑,转过身去,用帽子把脑袋给盖住,两手插进马裤裤兜里,腰杆笔直地往前走去。
扶自行车的那个小孩,上牙咬住下唇,眼睛瞪得圆鼓鼓地推车跟过去。聚拢起来的人向四处散开。
希惟仁波齐望着这一幕,会心地笑了。
“希惟仁波齐,从去年开始我对谿卡里的百姓进行了减息减税,要是他们为谿卡支差,我也给相应的报酬。对于我的这种做法,连父亲都觉得不可理解。”瑟宕二少爷说这话时,我们已经走到庄园前开阔地的中央,林荫道路笔直地通向大道上。
西藏历史上第三十九代藏王牟尼赞普也搞过三次均匀财富吧。晋美旺扎说。
是啊!牟尼赞普把富人的财产,均分给穷人,以此想化解社会阶级矛盾,却招来了杀身之祸。令我们惊讶的是,毒死他的人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利益面前,亲情也是如此的脆弱。希惟贡嘎尼玛补充道。
希惟仁波齐话欲说又止,眼睛遥望拉萨方向。
我们也一起看过去,只能看到亘在对面的连绵山峰,山顶积着白雪,蓝色的天从山后落下去。那就是此刻所能看到的尽头。
“不知道哪方打赢了?”希惟仁波齐许久才问。
“希惟仁波齐,他们怎么能打得过共产党的军队,必败无疑。共产党的军队打了几十年的仗,把日本、国民党的军队都打败了下来,藏军算什么?这样也好,西藏会迎来一个大的变革。”瑟宕二少爷声音有些颤抖,眼睛里闪着泪花。
十三世达赖喇嘛坐床没有多久,两名来自康区的朝圣女人,与在藏尼泊尔商人在买卖红珊瑚时发生了争执,尼泊尔商人把偷窃的罪名强加到了这两个女人身上,引发了藏族僧俗与尼泊尔商人间的争斗,导致尼泊尔商人的一部分铺面被捣毁。尼泊尔借此事件,以进军西藏来要挟,要求赔偿银两十八万多两。西藏噶厦地方政府凑足了十万两,其余的由清王朝凑齐,偿还了尼泊尔商人的损失,还答应允许尼泊尔派一小队士兵常驻其拉萨代表处。从这些小事上可见西藏当时是多么的羸弱啊!说这话时,希惟贡嘎尼玛一脸的无奈。
希惟仁波齐惊讶地盯着眼前的瑟宕二少爷,脸上一片茫然。
一个赶牛的老头迎面走过来,手里的牛皮绳不停地抽打在牛身上,嘴里高声叫骂:“畜生,你就知道到处乱跑,为了找到你,耽误了我一下午的时间。你这该死的……”每抽打一次牛皮绳,牛就小跑几步,后又恢复到不紧不慢的步子。
老头被这头牛给气得连周围的人都不愿多看一眼,只顾着边打骂边往前走去,以此消解心头的气愤。但他看到瑟宕二少爷后,脸上的愤怒一扫而尽,惊恐地弯腰吐舌,定在那里不敢动弹。
“走吧,牛都走远了!”瑟宕二少爷笑着说。
老头这才露出羞涩来,倒着往后走,退了十多步这才转身往前走。
瑟宕二少爷望着走远的赶牛老头,嘴角边现出一丝笑意。
太阳正往西头跑,躲进天边正聚拢起来的那些灰暗云层里,风把沙尘卷起,像陀螺一样从农田上刮过来。我们赶紧回庄园里去。
“希惟仁波齐,您先休息。晚饭时我会派人去请您!”我们走到庄园房门口时,瑟宕二少爷说。
“谢谢!”希惟仁波齐说完进入庄园房门,走过甬道,上木梯。
我和多吉坚参在后面跟随,爬到二楼廊道。我先跑过去,打开了佛堂的门,掀开门帘等希惟仁波齐进入。
“你们可以下去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希惟仁波齐极其困倦,同时摆动手臂让我们快快走开。
我和多吉坚参下楼梯,到了甬道里。多吉坚参要拽着我去看那三辆自行车,我很干脆地拒绝了。多吉坚参绷着脸,一跺脚出了门,一闪人就不见了。
我回到我们住的那间偏房里,里面没有人。对外的那扇窗子里已经没有阳光照射进来,远处的树枝凄凄地在风中抖动。突然,我觉得很累很累,从颈椎直到小腿肌肉都酸痛不已。我背靠墙壁,腿伸直,在床上休息。
我的手很自然地伸到坎肩里,驻留在小布袋上。我又忆起了父亲和哥哥,希望他们都好好地活着,或像我一样从拉萨城里能够逃脱出来。到后头我累得睁不开眼睛,进入到了睡梦里。
梦很乱,先是寺庙的巷子,后来是琉璃桥、几头毛驴,再后来就是山坳里的小道。我不停地走,身旁没有人。最后,有护法神追赶着我,我想往前跑,腿却麻木震慑得动弹不得。
我惊恐地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了罗扎诺桑。
他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从他那耷拉下来的脑袋和双肩上,透射出某种落魄与凄惶,人一动不动的。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也变得如铅般的沉重。春季回暖的风在外面像个怨妇叫嚣个没完。
我懒懒地躺着,真想倒头呼呼大睡过去。
“看这是什么?”多吉坚参叫喊着跑进房子里。他的叫声把我的睡意全给赶跑了,也把罗扎诺桑从那种呆状中给拽回来。
他把手掌撑开,里面是红黄绿色的几颗豆子,依次拿到我们眼前。多吉坚参看见我们脸上的那种麻木表情,心里极不服气,又让我们盯着他的嘴巴看。他在嘴里咀嚼着什么,再用舌头在嘴里鼓捣,仰头噗一声,把唾沫和嘴里的东西全喷到罗扎诺桑脸上。
罗扎诺桑擦着脸上的唾沫,挥动胳膊,嘴里骂道:“欠揍的小子,胆敢往大人的脸上吐口水,今天我要把你给修理一下。”
要是往日,多吉坚参会一溜烟地跑开,这次他没有理会罗扎诺桑。他的双膝跪在地上,找寻弹落下去的那个白色东西。他找到后捡起来,直接往嘴里塞。
罗扎诺桑也觉得奇怪,举起的胳膊停在半空中。
多吉坚参起身,从嘴里吹出一个白色的小气泡来,得意地走到我们跟前,噘着嘴,头左右摇晃。他的嘴边有气咝咝地露出来,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我们这才知道他嚼的是泡泡糖。
多吉坚参又把泡泡糖吃进嘴里,尝试着再吹出一个气泡来,但没有成功,只是把口香糖给喷到垫子上去。
罗扎诺桑把胳膊放下来,装作不屑的样子,说:“这辈子没有见过泡泡糖似的,我们小的时候一直都吃乌鸦元根呢,那泡泡吹得比刚才那个还大。”
多吉坚参的兴奋劲还没有退去,根本不理会罗扎诺桑的话,给我们每人分了一颗豆子。我们丢进嘴里,它跟糖一样甜,一嚼就碎。
“别吃到肚子里,嘴里嚼着就行。”多吉坚参说。
我和罗扎诺桑用牙来嚼,那甜香从嘴里消散掉,只剩下无味无觉的一个东西。
罗扎诺桑勾着手指头,从嘴里把泡泡糖扔到地上,用脚踩住说:“吃这东西,只会让腮帮子疼。”
多吉坚参看着这一幕很生气,转身离开了房间。
罗扎诺桑一抬脚,泡泡糖黏在鞋底上,让他很恼火。罗扎诺桑脱下鞋扔到地上,嘴里咒骂着多吉坚参,气呼呼地找来一把刀子,刮鞋底上的泡泡糖。
瑟宕家的厨娘老婆婆,端着一个陶罐香炉走进来,上面堆着尖尖的堪布香草,有一缕烟子颤巍巍地往上升腾。
“你们沾了仁波齐的光,晚上少爷给你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厨娘老婆婆说。
“那也是请仁波齐,不会叫我们的。‘肉和汤煮在一个锅里,盛出来时相互要分开’的。”罗扎诺桑一手握刀,另一手提着鞋子赌气地说。
厨娘老婆婆满脸的皱纹游弋,从喉咙里摔出几声笑来,把陶罐香炉放在藏柜上,问:“你拿刀子准备划烂这破鞋吗?”
罗扎诺桑尴尬得脸发红,刀子放在一边,往脚上套鞋子。我看到他落到这样的境地,开心地笑了。
“瑟宕二少爷,可是绝顶的好人。他在国外学习过,也到过内地,回来后给谿卡里的人减息减税,还从印度带来铁犁让差巴们耕田时用。他对下人不会粗暴,也不会谩骂的。他把我父母欠的债务,全部给勾销了。”厨娘老婆婆坐在床上,抓起缝在藏装上的黄布擦眼睛。
“瑟宕二少爷怎么不待在拉萨?”罗扎诺桑问。
“少爷不喜欢拉萨,他说他要像外国人一样管理谿卡。两年前他来到这里,给我们清理债务,减免赋税,是一个有菩萨心肠的少爷。今天这顿晚宴,就是为你们请的。”厨娘老婆婆站起来,用手把藏装整理,走到藏柜前端起煨桑的陶罐香炉。
她往陶罐香炉吹气,烟子夹着草香在房子里弥漫。香气进入我的鼻孔里,让我头脑清爽。
“快了!马上就会有人来叫你们的。”厨娘老婆婆一脸笑容地向门口走去。
我站在缭绕的烟雾中,心里想着的是瑟宕二少爷。瑟宕二少爷让我对他充满了好奇,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晚宴开始了,准确的时间大概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外面风还在呜呜地吹,我们被请到了一楼厨房旁的餐厅里。
一张长条桌子摆在屋子中央,左右两边各摆放着四把有靠背的木椅子,桌上的瓷器盘子里盛着凉拌卤牛肉、皮蛋、酸萝卜、火腿片等,每个人的前面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
希惟仁波齐坐在了桌子的最上首,瑟宕二少爷和管家坐在右侧,我们三个依次坐在了左侧。我看到餐厅的墙壁上挂了很多相框,房顶的椽子用薄绸缎包裹,靠墙的一张方桌上摆了很多酒瓶子和形状各异的高脚杯。
瑟宕二少爷穿件白色的衬衣,领子挺挺的,外套一件黑色的羊毛衫,手上的金表带子过长,在手腕上来回游动。
管家桑布换了一身黑色的氆氇藏装,头发盘在脑袋上。
一个女仆在每个人面前摆放瓷碗和象牙筷子,在瑟宕二少爷和管家面前放了肚皮滚圆的玻璃高脚杯。
“希惟仁波齐和各位师傅,这一路你们担惊受怕,着凉挨饿,经历了太多的苦。我设宴迎接希惟仁波齐的到来,也欢迎各位师傅来到瑟宕谿卡。”
瑟宕二少爷说话的过程中,桑布管家用手召唤女仆,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女仆掀开门帘出去。
“劳烦土登年扎啦了!”希惟仁波齐说。他坐进那把椅子里,人好像沉潜在里面,看着越发的衰老和瘦弱。
门帘被掀开,一名男子端来一盘菜,报菜名为四川榨菜炒牛肉。女仆又端上了炒牦牛肺。
一股菜香潜入鼻孔里,让食欲在肚子里闹腾了起来。多吉坚参盯着菜盘,在吞咽口水。
桌子上陆续摆上了炒鸡蛋、火爆牦牛肠、咖喱土豆等热菜。
女仆往仁波齐玻璃杯里倒了一杯牛奶,男仆往瑟宕二少爷的高脚杯里倒法国白兰地,桑布管家要了一杯红葡萄酒。
瑟宕二少爷让仆人去放留声机。仆人摇动留声机的摇把,传来了女人娇滴滴的汉语歌声。
瑟宕二少爷请希惟仁波齐第一个动筷子,之后少爷、管家和我们动起了筷子。
每道菜都可口脆香,拘于礼节我不敢多吃。
“希惟仁波齐,我希望你们不要出逃,就住在瑟宕谿卡里。等形势明朗了,再回色拉寺去。”少爷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那手表从手腕上滑落。他把酒杯放到桌上,拾起筷子,夹了块火爆牦牛肠,沾着辣椒酱放进嘴里。
“下午我又在房间里卦算,护法神再次明示让我出去。以往他谕示的每件事,到最后全部都能兑现,我不能违抗他的意愿。”
希惟仁波齐的话,把我们原本希望留在瑟宕谿卡的愿望给灭杀了。罗扎诺桑用筷子夹的菜掉在桌子上。餐厅里只有女人带着鼻音的歌声在飘荡。
“您还是考虑一下,家父跟您是知交,他都没有打算过离开啊。”
餐厅里的光线暗下来,外面风还在强劲地吹。希惟仁波齐表情严肃,闭目不回答。
桑布管家跟站在后面的男仆说:“看这天色,赶紧去把汽灯给点上。”尔后,他走过去,站在希惟仁波齐身旁,端起那杯牛奶轻声说:“仁波齐,路上辛苦了,您吃点菜,汤菜马上会端上来。”
希惟仁波齐喝了一口奶,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手摸胡须。
桑布管家会心地笑着,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男仆提着汽灯进来,挂在柱子上垂下来的铁钩上。餐厅里亮得像是有一个小太阳。
瑟宕二少爷让我们拿着筷子赶紧夹菜吃。
我帮多吉坚参夹了火爆牦牛肠,他咧嘴冲我笑。
瑟宕二少爷开始喝第二杯法国白兰地。
“那鱼泡一样的小东西一瞪眼,黑暗就屁颠颠地逃跑了!”多吉坚参把头凑过来,在我耳朵边悄声说。
多吉坚参的话让我喷出了笑声,急忙用手把嘴给捂住。一桌的人都看向我。
“那个大头娃,又说什么邪话了?”希惟仁波齐问。他刚才可能看到多吉坚参凑向了我。
我不敢把原话说出来,偷偷看多吉坚参时他一脸得意。他当着一桌的人,用手指着汽灯的灯芯,把原话给重复了一遍。
大伙先是面面相觑,过后爆出笑声来。多吉坚参很得意。我注意到瑟宕二少爷微张嘴,露出半截牙齿,笑声放得很低。
“看,那大脑袋里装得全是乌七八糟的东西。”希惟仁波齐想缓解弟子说出这话带来的尴尬。
“只有他才能想出这些怪话来。”罗扎诺桑的表情愉快,把先前的愁容全卸掉了。
多吉坚参的话,把气氛给调节得轻松愉快起来。
这时仆人端来了羊肉炖土豆、粉条木耳牛肉丸子汤、奶渣腐乳汤。主食是糌粑和窝窝头。男女仆人从两边帮我们倒这些汤菜。餐厅里飘荡着肉香、菜香,我们吃到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瑟宕二少爷开始喝第四杯法国白兰地,他的颧骨上有些酡红。他把两手绞在胸前,那戴在右手腕上的金表,不时闪耀出亮光来。
希惟仁波齐他们谈论着色拉寺杰扎仓与噶厦地方政府的那次战斗。我们已经喝了两杯热牛奶,安静地坐在凳子上,听他们谈论。
“要是噶厦不改革,西藏就没有前途。在噶伦堡时,我曾这样说,西藏的所有谿卡应该归噶厦地方政府来管理,然后按所需比例,一小部分留给寺院和贵族外,其他土地租给农民来耕种。贵族按照公职人员的等级来发工资,减轻老百姓的赋税。很多年轻人都支持这一设想,只有改革社会才能进步;但到了拉萨,那些噶伦老爷根本就听不进去这些话,还把我的话当成了疯话。家父也是,他把我当成一个异己分子,我只有离开拉萨,躲到瑟宕庄园里来实践我自己的理想。”瑟宕二少爷抿了一口酒,眼神有些迷离。
“噶厦也不是不改革,十三世达赖时成立了藏医学校,第一次派人去英国留学,设立了邮电局,创建了警察,建立了银行,而且自己印制了钱币。”希惟仁波齐脸上挂着笑容说。
“仁波齐,我们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水源,矿产又如此的丰沛,可是利用和勘探这些资源,都会遭到一致的反对。当门卓堪热贵桑在拉萨以北勘探金矿,开始挖掘时,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一只大蛤蟆。这消息一传,人们认为不吉利,坚决制止开采行动,拉萨的探矿就这样夭折了。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社会就这么可笑、可悲。”
桑布管家赶紧让仆人给瑟宕二少爷去端一杯热清茶,并不时观察瑟宕二少爷。
外面有些嘈杂,突然有个女人尖叫了起来。
瑟宕二少爷把头转向餐厅门口,茫然地等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的手指肚落在高脚酒杯肚上,有节奏地敲击。
桑布管家已经冲到餐厅门口嚷道:“谁在这里尖叫?”他的身影躲到门帘后面了。
我们都盯着餐厅门口,紧张地等待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
瑟宕二少爷金表的秒针声,清晰地击打在我的耳膜上,分分秒秒在那一刻变得是多么的漫长啊。许久后,外面响起了皮鞋与阿嘎地触碰的声音,它由远而近,停在了餐厅门帘后。我们每一个人都神情惶惶。
门帘被撩开,门外站着桑布管家和一名穿藏军军官服的人。桑布管家的手搭在藏军军官的腰上,推他进到餐厅里。
“我们被打败了。”军官一见瑟宕二少爷就说。军官的脸上有伤痕,上面形成了血痂,神色落魄而惊惶。他的军服不整,脚上的皮靴沾满泥土。
我们终于知道了结果,所有人都平静且理智,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希惟仁波齐肘部撑在桌子上,一掌支颐,呆呆地一动不动。
瑟宕二少爷把面前的一杯酒倒进嘴里,猛地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他对着穿藏军军服的人吼道:“这就是因果报应!旧的体制一定要被摧垮。”
他头微低,双手绞在胸前,来回踱步,接着声调提高了几度,说:“以前,龙夏想在西藏进行变革,最后被噶厦和权贵们挖去了他的双眼;拉萨英语学校刚创建,就被迫停办。任何一点改良,在西藏都会遇到强烈的抵制和反对。结果呢,社会停止不前,民众饥寒交迫,权贵尔虞我诈,社会死气沉沉。这样的时代要是继续下去,西藏只有死路一条。几百年来的自我封闭,几百年来的墨守成规,是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这是报应。你们闻一下,在这流动的空气里飘散着硝烟的气息,我能嗅到旧的体制坍塌时浮尘夹带的霉烂味,它们在半空中飘浮,最终必然会落到尘土里,然后被人踩踏在脚下,最终被时代所遗弃。新的体制将会以怎样一种形式到来呢?”
瑟宕二少爷坐回到凳子上,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壁,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犹如一尊菩萨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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