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语风中-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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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去转经时,我最先攀到了褐色的巨大岩壁顶上,跟着的多吉坚参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的身旁。

    我们往下望去,希惟仁波齐的花白脑袋,从沟壑旁的岩石下露出来,一浮一沉,接着整个脑袋和肩膀都跃在岩石上。

    我跑下去接希惟仁波齐。

    “像只山羊一样,疯癫癫地乱跑。”希惟仁波齐嗔怪着把手伸给了我。

    我握住他的手后用力往上拽,希惟仁波齐的身体已经站到了巨大岩壁的末端。

    “我先去喝泉水了!”多吉坚参从岩壁顶上喊。

    我们看到那团绛红色从岩壁顶上,一溜烟消失掉。

    希惟仁波齐迈步要跟上调皮的多吉坚参。脚下的岩壁有些光滑,极易打滑,我小心翼翼地扶着希惟仁波齐。

    我们从岩壁顶上下去,看到多吉坚参和两个背水的僧人。多吉坚参的脑袋已给打湿,水顺着他的脸淌下来,鼻孔里滴着清鼻涕。

    “仁波齐,我已经喝饱水了。”他一脸得意地迎着我们说。

    “你会把鼻涕滴到泉眼里,谁还敢喝水。”我急忙说他。

    多吉坚参用手指头把鼻涕一擤,手擦在裙子的下摆处,梗着脖子看我。

    希惟仁波齐看到他憨憨的神情,脸上露出了笑容。

    两个背水的僧人,走到希惟仁波齐跟前,弯腰吐舌,祈求他给他们摸顶。

    希惟仁波齐满足了他们的请求。

    枯干的树叶从枝干上飘落下来,满地都是黄色。晨风一吹,发黄的树叶欢快地叫嚷着往前翻滚而去。

    上了年纪的僧人,把木制水桶背到背上,问:“仁波齐,共产党会消灭我们吗?”

    “不会的!他们说过要尊重我们的信仰,保护我们的寺庙。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从没听说进犯过哪个寺庙,你们用不着担心。”希惟仁波齐回答。

    “仁波齐,来喝泉水。”我从洞眼里汲了一勺泉水,提到希惟仁波齐跟前说。

    希惟仁波齐伸出掌心,接住水,往嘴里喝了一点,再把剩下的水倒在花白的脑袋上,轻轻拍打了几下。

    当我准备喝水的时候,上了年纪的僧人还在跟希惟仁波齐说:“他们是不信神的人,以后不会让我们待在寺庙里的。仁波齐,难道您不知道他们曾经把理塘寺给炸过吗?”

    希惟仁波齐没有再言语,站在那里身子僵硬住。

    另外那个背水的僧人,走过希惟仁波齐身边,催那上了年纪的僧人赶紧回去。两个僧人穿得有些破旧,手臂上积了一层污垢,头发也是脏兮兮的。

    “仁波齐,我们先走了。”上了年纪的僧人说完就往上攀援。

    多吉坚参手里拿着一根柳树枝条,在疏导漫溢出的泉水顺着斜坡流下去。腐烂的树叶、枯枝、石块,被他堆到了一旁。

    我走过去,扔掉多吉坚参手中的树枝,拽着他的手离开泉水边,顺着岩石往上爬。

    希惟仁波齐跟在我们的后面,他不再诵经祈祷,默不作声地走着。

    我们走过寺院东头的岩石旁时,能看到希惟仁波齐的寝宫了。

    路上也碰到了去转经的僧人,他们专心地边念经边拨动念珠,间隙能听到鞋子踩住沙子发出的嚓嚓声。

    这一路我很担心多吉坚参,他只顾着往前跑,然后躲在高处的岩石或荆棘丛后,看到我们走近,突然大吼一声猛冲下来。

    我的劝阻对他不起丝毫作用,只想狠狠地对准他的屁股踹上一脚。

    我们绕过其他康村的背后,抄近道回到我们住的大院门口。门上过年时新换的垂帷,在风中轻扬,透出一些喜气来。色拉乌子上阳光正撒落下来,山沟里积攒的雪反射出耀眼的光来。

    我们进入院子里,麻雀在二楼的窗楣黏土斜坡上叽叽喳喳,康村里的几个僧人在院子里洒水扫地。庙门已经打开,从里面传来了香灯师的诵经声。

    “晋美旺扎,你父亲看你来了。”罗扎诺桑站在二楼廊道向下喊。

    我们一同爬着陡峭的木梯,脚下的木板吱吱嘎嘎地呻吟,牛皮扶手晃动着,到了二楼廊道下。

    父亲定定地站在房门口。他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的氆氇藏装,脚上穿着松巴长靴,头上戴顶圆盔朵帽,右耳上用线吊挂着镶嵌绿松石的硕大金耳环。

    “爸啦!”我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父亲被我的叫声惊醒,赶紧脱下帽子,盘在头上的辫子顺势落下来,垂掉在左边肩头上。他从藏装的怀兜里掏出哈达,弯弓身子,双手托举着向希惟仁波齐走来。

    “你是担心晋美旺扎了吧。”希惟仁波齐说着接过哈达,挂在父亲的脖子上,给他摸顶赐福。

    “过完年一直都没有来成,今天抽空过来看看。”父亲解释道。

    我们一同进入到房间里。

    从父亲那里听到,朗子辖命令我哥哥要到罗布林卡去保护杰瓦仁波齐,他在那里已经驻守了五天。可怜的哥哥,他只是一个拿笔画画的人,怎么能保护得了。父亲现在也没有活可干了,拉萨的商店全部已被关门,街上到处设立了障碍物,大昭寺和小昭寺里设立了据点,药王山上全是藏军。

    希惟仁波齐听完父亲的介绍,眉头皱得紧紧,面色铁青。

    父亲觉察到了希惟仁波齐的表情变化,马上改口道:“仁波齐啊,我给您带来了上等的砖茶,熬出来后香气浓烈,嘴里甘甜清冽。”他从白色牛皮挎包里取出两坨砖茶递上去。

    “局势这样动荡的时候,你还能过来看我们,让我感激不已。要是有今后的话,再别这样带东西过来!”

    希惟仁波齐的话,让我们都伤感了起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发生之后又会改变我们的什么,这些都无从知道。正因不知道,我们心里一直都惶恐不安。白天夜里,哪怕外面引起的一点声响,都会让我们心情紧张。

    静默片刻后,希惟仁波齐带着罗扎诺桑和多吉坚参离开了我们的房间。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父亲。

    从朝东开的窗子里,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把屋子里的光线调亮了。桌上的饭碗勺子乱糟糟地丢弃着,还有一摊茶水顺着桌沿滴落,到了地上立马被土吸收掉。

    父亲从怀兜里取出一个缝得严实的小布袋,交到我的手里。他把头伸过来,贴近我的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儿子啊,这是我们家里积攒的一点值钱东西,要是今后发生了什么,日子过不下去的话,你可以把它们变卖掉做救济用。你和哥哥都很年轻,我希望你们能活下去。”

    父亲的话让我伤心,手里攥着小布袋,眼泪一滴滴地滚下来。父亲也跟我一样,脸上湿漉漉的。

    他用袖子擦拭泪水。突然间,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抱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的下巴顶在父亲的左肩上,脸埋进他那焦黄的头发里。一股汗水和酥油交织的气味,涌入我的鼻孔里,这气味让我全身战栗,心慢慢归于平静。

    有十多年我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这气味也让我想起了故去的母亲。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把我背在背上,母亲手牵哥哥,身背柳筐,一家人从居住的四合院里出来,经过密集的房屋,过一座木头搭建的小桥,穿越一片沼泽地,远方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大的寺庙。

    我趴在父亲的背上,当时闻到的就是这种带着酸涩的气味。母亲的脸上涂有刊嚓[10],整个脸黑乎乎的,一笑那牙齿显得特别的白。母亲会从兜里取出砸碎的红糖或奶渣,塞进我的嘴巴里,一脸满足地望着我。她的脸上一直都挂着慈祥的笑容,这成了她在我记忆中的永恒形象。

    父亲在寺院主殿的墙壁上绘画,母亲在院子的墙角边熬茶,听他们使唤她。我跟在哥哥后面看他临摹,有时会把他的颜料给碰翻。哥哥捡起地上的颜料碗,看着一摊的色料,怒气冲冲地叫喊母亲,让她把我带到看不到的地方去。

    母亲慌手慌脚地跑过来,先把我揽入怀抱里,嘴上跟哥哥道着歉,匆忙离开。母亲从未责骂过我一句。

    母亲牵住我的手,到寺院后面的那片绿地上去捡拾牛粪。捡到一柳筐的干牛粪后,母亲抱着我,坐在暖暖的太阳底下,给我讲尼曲桑布的故事。

    我们一家人和父亲的弟子围坐在寺院的一角,喝着茶,嚼着糌粑,他们谈论壁画的颜色和造型。母亲端着茶壶,猫腰往茶杯里续茶。

    想想,那时我们一家是多么的融洽啊!

    “爸啦,拉萨现在这么乱,您就待在房子里,少到街上去转悠。”我趴在父亲的耳边求道。

    “我会待在家里的。你也要听希惟仁波齐的话,千万别跟着别人乱跑。”父亲说完,脑袋使劲地拱了拱。那种久违的气息再次荡满我的感官,它让我的鼻尖变得酸溜溜,泪水从眼睛里再次夺眶而出。

    我的脸埋进父亲的肩膀里,把泪水擦净在父亲的氆氇藏装上。

    父亲用手在我背上拍了拍,然后把我从怀里往外推。

    我把勾住父亲脖子的手臂松开,向后退了几步。

    “把它装好!”父亲盯着我手上的小布袋说。

    我当着父亲的面,把它装进坎肩里。

    父亲看着我把这些做完,从床铺上站起来,走向牛皮挎包。

    “您要走?”我有些不相信地问。

    “我还要去看你哥哥。要是这边待久了,你哥哥那里我就去不成了。”父亲说着,在我装小布袋的地方轻轻拍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来。

    我也冲着父亲尽量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来。

    父亲去跟希惟仁波齐告别,之后,我陪着他出了康村大门。

    我们走到寺院大门口时,那里聚集了很多的僧人,他们议论、争执拉萨的局势,嗓门提得极高。个别僧人手提长枪,在人群中穿梭。

    看到这种场景,我的心情又开始紧张起来。

    您一直都没有摸过武器吗?希惟贡嘎尼玛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誓言。朗达玛以前那么自以为是,还说身上有避刀枪的护身符,后来却听说他被击毙在一个臭水沟旁。玩武器的人都没有落个好下场。

    父亲和我并排走着,走过那群僧人的身旁,前面有零散的僧人在往拉萨方向赶去。在广袤的沙漠中,他们犹如一团团小火球,向前漫延过去。

    “儿子,一定要听希惟仁波齐的话,别离开寺庙。”走到树林掩映的沙砾道路上时,父亲再次叮嘱我。

    我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嘴里应道:“我会听您的话!”

    父亲那张焦黑的脸上,有了欣慰的表情。

    犬牙交错的树枝遮蔽下,阳光只能从缝隙里穿射一些光斑进来,凉风习习,让人精神爽朗。

    父亲的手用力地攥紧我的手,手掌的热透过手心,弥漫到全身,让我感到了父亲对我的爱。我把其他的杂念全部丢弃掉,享受着跟父亲相处的这短暂时光。

    我们都没有说话,脚下的沙砾在嚓啦嚓啦地发声。

    我们走出了树林道路,面前便是辽阔的流沙地带。阳光照耀下,流沙蒸腾起热浪,脸儿发烫。

    “儿子,你回去吧,待会儿别站在大门口看热闹。”父亲说完,把白色的牛皮挎包往背上拱了一下。

    “我再送您一程!”我坚持着要送,心里对父亲有点不舍。

    父亲抬起左手腕看了一下表,金黄表盘的罗马手表时针快指向十一点钟。

    “那好吧,就送到前面的流沙河边。”父亲答应了我的请求。

    父亲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

    这段沙地路真不好走,脚底下柔软得只能使尽全力来向前跨步。

    流沙河在前方流淌着,看到河水我难受了起来。想到要跟父亲分手,想到不知要过多久才能与父亲见上一面,悲伤悄然漫过我的心头。我把手再次伸进父亲的掌心里。他转头看我一眼,把手牢牢地握住。

    我们就在流沙河边分了手,父亲背着牛皮挎包继续赶路去。我站在流沙河边,望着父亲的背影渐远渐小,泪水簌簌地掉落下来。我把手伸进袈裟,摸到坎肩里安静地躺着的小布袋,手心里热乎了起来。

    这一次离别,使我和父亲天各一方了。直到二十五年后,我才知道父亲离开我这儿,就去罗布林卡准备替换哥哥,盼着我和哥哥能够活下来。晋美旺扎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哽咽,眼圈潮湿。

    我想你后来跟哥哥见上面了吧。希惟贡嘎尼玛从桌上拿起宽檐礼貌,戴在了晋美旺扎的脑袋上,为他挡住直射下来的阳光。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晋美旺扎的眼里没有泪水,嘴角边剧烈地抽动。

    康村的根波跑到希惟仁波齐寝宫时已是下午。

    他穿过院子正中央时,被一块岩板差点绊倒。根波的身子歪歪斜斜地往前踉跄了几步,竟把身子给端正了。他回头再看时,脸一片通红。他的目光先去寻找那块绊他的岩板,再落到院子一角正在洗袈裟的我和多吉坚参的脸上。他那张脸上先是愤怒,接着是羞怯,嘴角嚅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有说。他猛地转头,走向通往二楼的梯子口。

    多吉坚参躲在我的身后,捂着嘴幸灾乐祸地笑。我从院子里向上望去,根波的身子出现在了二楼廊道里,接着他把一身的红带到了二楼顶上,最后一闪就消失掉了。

    我继续光着脚踩袈裟,多吉坚参用铜勺往上面倒水。那水触到我的脚背,碎裂成无数个细小的白色水珠。袈裟被我的脚一碾压,浑浊的水流淌出去,那浊水顺着岩板的间隙,一直向院子中央流去。到后头,多吉坚参半眯着眼,把铜勺里的水故意往我膝盖上泼,连泼了几勺后,我知道他不想干了。

    “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仁波齐。”

    “我没有力气了!”多吉坚参将铜勺扔进木桶里,肚子往里缩,身子前倾,摇晃着往前走,在一块岩板上背对我坐了下去。

    “多吉坚参——”我吼了一声。

    他干脆用两手捂住耳朵。

    我把桶里的剩水全部倒掉,袈裟里再也挤不出脏水了。我把袈裟抱起来,准备放在墙边的那块石头上。

    “看,谁又来了。”多吉坚参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了我的身边。

    进入院子里的是康村的强左[11],他迈着大步,身体摆动得幅度很大。强左拨动手里的念珠,嘴却闭得严实。他的眼睛一直往上瞧,瞬间走到了希惟仁波齐的寝宫。

    今天康村的主要人物都往希惟仁波齐这里跑,肯定是要商量什么大事。我把袈裟搁到大石头上,让水全部流淌下来。之后,我坐在院子中央,一边穿鞋一边想逗弄多吉坚参,说:“过来,给我舔脚指头,晚上我就给你讲故事。”

    那张撒满阳光的多吉坚参的胖脸,被我的话语激愤得狰狞。他吐出舌头,眼睛圆瞪,两只手握成拳,做出向我击打的动作。他那张薄嫩的嘴唇张开后对我说:“你吃屎吧,我才不会给你舔呢。”

    我起身佯装要追打他,脚使劲在岩板上跺了几下。多吉坚参没命地逃跑,嘴里还在喊:“吃屎吧。吃屎吧。吃屎吧。”我站在那里,看他往楼上跑去后,回过头收拾铜勺和水桶。多吉坚参站在二楼的廊柱旁,给我做各种鬼脸、吐舌头,嘴里还发出怪叫声。我故意不去理会他。

    罗扎诺桑从二楼顶下来,看到我已经洗好了袈裟,他就喊我跟他一同出去办事。

    我冲多吉坚参喊,让他来收拾水桶。多吉坚参知道游戏已经结束,向楼梯口走去。

    我把干活时丢在一旁的袈裟从地上拾起来,边走边往身上裹,我们走出了康村大门。

    罗扎诺桑绷着脸,指使我往西头去请塔玉活佛。

    我到塔玉活佛驻地时,他的手下人告诉我,塔玉活佛去拉萨了,这两天可能不回来。

    我往回走在寺院狭窄的巷子里,眼睛往上看,两边高耸的寺院院墙越收越窄,整个墙壁往里倾斜着。屋顶露出的蓝天下,几朵白色的云块在缓慢地流动。突然,我感觉整个巷子在向后滑去,身体在快速向前飘移,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目光从头顶上收回来,我依旧站在原地,窄窄的巷子一直通向前方。

    我不能傻站在这里,希惟仁波齐寝宫里的人们可能急等塔玉活佛呢。我抬脚往巷子的尽头跑起来,把两边的白墙甩在了身后,转头又把大路边的杨树、榆树远远地丢弃在后面。

    “……三大寺堪布和人民会议的成员也商谈了跟他们文打还是武攻的事,要是我们失败了就只能逃到印度去。寺院已经派僧人去跟共产党打了,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打输了他们还会轻饶我们吗?只能逃跑……”

    罗扎诺桑还没有回来,我报告完从寝宫里出来。

    他们还在激烈地讨论,我跨到二楼大殿顶上,站在白色的煨桑炉旁,遥望罗布林卡方向。

    “我们怎么能打得过共产党,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把干柴扔进炉火里,最后化成灰烬的只能是干柴。”传来的声音很大,说话者的情绪激动。

    接下来一片沉寂,仿佛屋子里没有人一般。我这才想起,放在石块上的袈裟还没有晾晒,就向楼梯口走去。

    夜晚我借着微弱的油灯,打开父亲给我的小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我的手心里。我看到了几颗绿松石和红珊瑚,还有一枚金戒指和长耳坠,再加几十张捆成棒状的红色藏纸币。父亲肯定是把家里这些值钱的东西,分给了我和哥哥,以备我们走投无路时,换些钱或者粮食。这些东西在微弱的油灯光下,看不到亮丽的色泽,躺在手心里是那样的黯淡无光。

    外面响起了下楼梯的脚步声,我赶忙把手里的东西装进小布袋,藏在垫子下。刚把东西藏好,罗扎诺桑就进来了。他的目光盯了我一下,又转到正在熟睡的多吉坚参脸上。他有些疲惫地说:“希惟仁波齐刚睡,我们也躺下吧。”“会打起来吗?”我的问题让罗扎诺桑愣了片刻,他拉被子的手僵在半空中。我从他的举动上清楚地知道现在已经不妙了。

    “唉!”罗扎诺桑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几天很多贵族带着家眷躲到军区里去,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打是不可能的。”

    我不喜欢罗扎诺桑的这种口气,这些话他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在我面前却装腔作势。我不愿再问了,脱掉坎肩、僧裙,光溜溜地钻进藏被里。

    罗扎诺桑也没有理会我,随着一声噗,浓稠的黑压满僧房。

    被窝里的罗扎诺桑翻来覆去,好像被这黑暗压得睡不着觉似的。间隙,我还听到他几声长长的叹息。

    我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就把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希惟仁波齐皱紧的眉头、努白苏管家眼睛里的忧愁、父亲难舍的举动、师兄罗扎诺桑的长叹,都让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们逼近,让我们每天都在等待和惶恐中度过。

    过了几天后,有次上午突然传来了枪炮声,但都是些零碎的,带些间隔性的。

    我们跑到希惟仁波齐寝宫前的大殿顶,其他僧房上也站满了人,红漫过了所有的房顶,巷子里还传来僧人的尖叫声。

    后来赶到的僧人站到房顶上,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枪炮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好像是从布达拉宫那边。”

    “不像。是从罗布林卡方向传来的。”

    “是从拉萨城里传来的。”

    “现在打起来了吗?”

    “……”

    站在房顶上的僧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议论枪炮声的来源。但谁都不能准确地指出来,因为枪炮声零星地从各处传来。最后可以确定的是,有很多发炮弹爆炸在拉萨油库一带。

    一上午我们都站在房顶上看,就是没有等到激烈如骤雨般的枪炮声。

    听惯了散漫的枪炮声以后,僧人们没有兴致再继续站在楼顶上看。他们陆续离开了。不久,我也下楼去。

    罗扎诺桑已在房间里,盘腿坐在床上,轻声念诵莲花生大师的《除障经》。我才想起,自己也该给父亲和哥哥祈祷,让他们远离那些枪炮声。

    我还没有坐定,就有一名僧人来喊我们到希惟仁波齐寝宫去。

    我们进入寝宫里,看到了希惟仁波齐和多吉坚参。

    希惟仁波齐面色阴沉,眼露不悦。

    希惟仁波齐说:“外面传来的那不是什么好听的声音,是夺人生命的阎罗之声。多少家庭因此而破碎,多少娇艳的生命因它而凋落。阎罗的鼓声已经敲响,你们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我愿这一生跟随仁波齐!”罗扎诺桑站在一旁,低垂脑袋,声音颤颤地说。

    “我也是。”我跟着表白。

    “这句话我比你们先说了。是吧,仁波齐。”多吉坚参仰着大脑袋,眼里露出得意的光,冲我们挤眉弄眼。

    “局势可能还会恶化,要是发生了战争会把我们都给卷进去的,但我们是救度众生的僧人,不能让战争的轮子裹挟着走。我可能会选择出走,或隐居,至于你们该怎么办,应该由你们来拿主意!”希惟仁波齐说完深吸了一口气。

    我惊奇地看到他那张瘦削的脸上,就半天的工夫滋长出很多褐色的斑点来,白色的胡须也凌乱着。看到这些,我心里涩涩的,眼圈湿润。

    嗖——噔——

    又是一声长绵的炮声,我们都竖起耳朵在听,心跟随那声音跑到了拉萨城。

    “呵呵,又是一声炮响。”多吉坚参好奇地叫了起来。没有人搭理他。他看到我们沉重的表情,马上把兴奋劲给掩藏起来。

    寝宫的门帘被掀开,阿巴扎仓的僧人尼玛钻了进来。

    他进门后,给希惟仁波齐磕了三个长头,起身把垂落的袈裟一头往肩上甩,说:“仁波齐,请您快到龙扎师父那里去一趟,他快不行了。他希望临走前能见上您一面。”

    希惟仁波齐赶紧从床上起身,唤上罗扎诺桑往门口冲去。

    我叫上多吉坚参把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门给锁上,跟几个僧人站在屋顶,看南边开阔的拉萨城,心里隐隐地担心起父亲和哥哥来。

    天色微暗的时候,希惟仁波齐回到了康村,我给他端去一碗猫耳朵面食,他挥手让我端回去。

    希惟仁波齐跏趺坐在床上,身上散发出孤独、悲凉的气息。

    我把面食端回厨房,把铝锅从灶眼上抱了来。

    多吉坚参走进来,要往陶罐香炉里接牛粪火。他用火铲鼓捣灶膛里的火,把牛粪饼都弄碎了。

    我踢了他一脚,夺过火铲,接一勺燃得旺旺的牛粪,倒到陶罐香炉里。

    多吉坚参瞪我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我把灶上的活全部干完,又往灶膛里的余火上搁了三块牛粪饼,留作明天的火种。做完事,我就坐在灶边,摸着坎肩里父亲留下的小布袋,思念翻卷了起来。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过去像是融化的雪水,既清澈又冰凉,把我心儿浇得湿淋淋的。

    外面已经黑透了,有人在黑暗里说话。厨房窗户下面的巷道里有人念诵经文走过去。

    灶里散发的热气已经消散,我感到了冷,起身往门口走去。

    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还在传来诵经声,那低沉雄浑的声音,正在超度龙扎老僧的亡魂。我关上厨房门,向希惟仁波齐的寝宫走去。

    罗扎诺桑快点完百盏陶罐供灯,寝宫里亮如白昼,温度也很高。多吉坚参背靠房柱已昏昏欲睡,嘴角边涎着一滴口水。

    我坐在下首的垫子上,跟着希惟仁波齐诵经祈祷。

    凌晨,希惟仁波齐让我们回去睡觉。到了房间,我和罗扎诺桑一点睡意都没有。我躺在被窝里,听罗扎诺桑给我描述希惟仁波齐和龙扎老僧最后见面的情形。

    “我们进入那低矮的房间里时,龙扎老僧背靠墙壁,盘腿打坐,看样子已经断气了。旁边他的一个弟子在念诵经文。希惟仁波齐蹲下身,坐在他的对面,轻声唤了两声:‘龙扎——,龙扎——’这声音把他的魂给召唤了过来。龙扎老僧的眼睛动了一下,里面有了光泽,他平静地看着希惟仁波齐,说:‘仁波齐,我不想听到那些刺耳的声音,要选择死亡。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等您!’说话间,他的面颊红润了起来,嘴角浮出欢喜。

    “希惟仁波齐和龙扎老僧对视了片刻。

    “随着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眼睛里的那点光就消失了,双目变得黯淡下去。

    “希惟仁波齐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调整情绪,面对着他说:‘龙扎,在你离开这尘世的时候,把一切都放下来,你要观想至尊喇嘛,观想本尊神,不要让你的心识离开他们……’龙扎老僧再也没有搭理,跏趺的身子挺挺的,鼻孔里滴出两滴殷红的血。

    “他肯定是不愿听到枪炮声,才选择了放弃这肉体。

    “你知道的,他跟希惟仁波齐从小在寺院里一起长大,他们的感情非常深厚。再说,龙扎老僧死时流出的鼻血,已经证明了他是个修行有成就的人。”

    龙扎老僧的死,会让希惟仁波齐倍感痛苦。我这么想着眼前老出现龙扎老僧微驼的背影,为了避开他对我的纠缠,默诵起了《度母经》。不知不觉,我被度母引入梦乡里。

    梦境里传来了激烈的枪声,这枪声把整个拉萨城给搅动了。时间正好是龙扎老僧去世后的第三天凌晨。

    您是在指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日凌晨吧?那天正好是拉萨发生叛乱的第一天,当时牛尾山上的藏军,发现解放军一侦察连在附近进行侦察,于是他们率先开了枪。希惟贡嘎尼玛被太阳晒得很热,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来。可他对接着发生的事情,兴致一点都没有减退。

    就是那一天。真把我们给吓蒙了。晋美旺扎的眼睛投向了高楼林立的拉萨城。

    曾经的那个拉萨城呢?

    我光着身子摸索到了火柴。外面哒哒哒地响。多吉坚参哭了起来。

    “快点灯!”罗扎诺桑嚷,他好像把桌上的什么东西给撞翻到地上去了。

    “打起来了!”院子里有人叫喊。

    我哆哆嗦嗦地划燃了一根火柴,对准油灯的灯芯时火柴却熄灭了;再燃上一根火柴,才把油灯给点亮。

    多吉坚参光着身子一下跳到我的床铺上,钻进被窝蒙住了头。

    “快穿衣服,我们去希惟仁波齐那里。”罗扎诺桑吼道。

    我们仨慌慌张张地把衣服穿好,正要跑出门时,我想起压在垫子底下的小布袋,掀开垫子一把抓起,揣进兜里跟着他们跑上楼去。

    砰——

    噔——

    枪声、爆炸声不绝于耳,黑夜里还能看到拉萨城那边火光闪烁。

    我们推搡着闯入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供灯的火光在佛龛前闪耀,希惟仁波齐正给诸佛磕长头。

    “打——起——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希惟仁波齐没有理会我们,继续磕长头。

    他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才慢腾腾地指挥道:“把那两盏供灯也点燃上,让它照亮这黑夜。”

    我们在点燃供灯过程中,慢慢镇定了下来。

    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亮堂堂的。“再把香给燃上!”希惟仁波齐吩咐。他把两手在胸间打成结,向佛供曼荼罗。我们受他的影响,站在后面,轻声诵起《曼荼罗经》。我们的心境不再受外面的影响,心里只观想着本尊神。

    供完曼荼罗,希惟仁波齐从床铺上拿起一个裹着东西的布包袱,神情严肃地告诉我们:“我得到了神谕,他要我离开拉萨去逃生。我现在就要离开这个地方,逃到印度去,你们跟着或留下来,由自己做决定。”

    在这种世事难料、前景不能确定的情况下,我们一旦离开希惟仁波齐就没有依靠了,三人都毫不犹豫地说:“跟随仁波齐!”

    在拉萨城那边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中,我们每个人背了一点糌粑,怀揣木碗,带着炊具,借夜色从色拉寺里出逃而去。

    我们经过寺院的巷子里时,看到前方有僧人慌张地在往前跑,楼顶上站满了人,尖叫声很刺耳,偶尔从寺院深处传来几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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