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年-圣泰瑞和众徒步旅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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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恩。圣泰瑞和众徒步者日

    纪元二十五年

    我醒来时,托比正坐在吊床上伸展胳膊。她朝我微笑:她最近经常展露笑颜。或许是为了鼓励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她说。

    我想了一下。“圣泰瑞,圣索杰娜”,我说,“众徒步者日。”

    托比点点头。“我们应该花一点时间冥想,”她说,“我们今天要走的路危险重重。尤其需要内心的平静。”

    当亚当和夏娃们要求你冥想时,你不能拒绝。托比从吊床上爬出来。为谨慎起见,我守在那里看着她就地打坐:以她的年纪来说,她的身体相当柔软。但轮到我时,尽管我像橡皮一样扭成那个坐姿,但就是没办法好好冥想。我无法完成头三道程序:致歉,感恩,宽恕,尤其是宽恕,因为我不知道我该宽恕谁。如果亚当第一在的话,他会说我心里有太多恐惧和愤怒。

    于是我想到阿曼达,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从未给予回报。相反,我竟允许自己嫉妒她和吉米在一起,尽管这完全不是她的错。我对她太不公平了。我必须找到她,无论她陷入怎样的水深火热中,都要把她救出来。即使她有可能像奥提斯那样吊在树上,缺了哪个器官。

    但我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因此我想象自己正朝着她走去,因为这就是我现在要做的事。

    不仅是身体在旅行,还有你的灵魂,亚当第一说过。每段旅程的终点又是新的起点。

    “我准备好了。”我对托比说。

    我们吃了点魔发羊的肉干,喝了水,把吊床藏在一丛灌木下面,这样就不用背着它们到处走了。但托比说我们应该带上背包,以及里面的食物和工具。我们检视四周,确保没有留下痕迹。托比检查了来复枪。“我只需要两颗子弹。”她说。

    “假如你没有射偏的话。”我说。每个彩弹手赏一颗子弹:我想象子弹如何穿过空气,笔直射入——哪里?眼睛?心脏?想到这里,我有点畏缩了。

    “射偏的代价太大,”她说,“他们有喷枪。”

    之后我们重新回到小路,继续朝海边走去。浓夜里,从海边方向传来人声。

    过了一会儿,那些声音听起来更清晰了,但他们没在唱歌,只是聊天。有烟味——他们生了柴火——还有孩童的嬉笑声。格伦量身定制的人类。只能是他们。

    “走慢点,”她压低嗓门说,“对付他们的道理就和对付动物一样。必须保持冷静。如果要离开,退着走就好,不要转身奔跑。”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看见什么,但实际看到的景象超乎我的想象。那里有块空地,空地上生着一堆火,火边围着大约三十来人。他们的肤色各不相同——黑色、棕色、黄色、白色——但没有上年纪的人。也没人穿衣服。

    这不是天体营吗,我心想。开玩笑罢了。他们长得太漂亮——太完美了。看上去就像给安诺优芳疗馆做广告。动过胸部美容,全身除毛——半根体毛也没有。全身换肤以后喷上彩妆。

    有时候除非你亲眼见到,否则很难相信世上居然有这种东西。眼前这些人就是一例。我一直不确定格伦是否成功了。对克洛泽说的话也半信半疑,尽管他亲眼见过。现在他们就在这儿,就在我眼前。这种感觉就跟看见独角兽一样。我想听他们发出呼噜声。

    他们发现了我们——其中一个孩子先注意到,然后是一个女人,接着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转头注视着我们,所有的人。他们看上去并不害怕,也不像在威胁我们:只是静静地表示好奇。这种感觉就跟被魔发羊注视着一样,而且他们嘴里还嚼着东西,这点也像魔发羊。他们吃的不知什么东西,虽然是绿色的。有两个孩子因为我们的出现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们好。”托比说。然后她对我说:“你留在这里。”她往前走了几步。其中一个男人站起身——他一直蹲在火堆边上——走到其他人面前。

    “致以问候,”他说,“你们是雪人的朋友吗?”

    我仿佛能听见托比在心里掂量抉择:谁是雪人?如果她说是,他们会不会把她看成敌人?如果她说不是呢?

    “雪人是好人吗?”托比说。

    “是的。”男人说。他比其他人高,看来是他们的发言人。“雪人非常好。他是我们的朋友。”其他人点点头,嘴里继续咀嚼。

    “那我们也是他的朋友,”托比说,“我们也是你们的朋友。”

    “你和他很像,”男人说,“你多了一层皮肤,和他一样。但是你没有羽毛。你住在树上吗?”

    “羽毛?”托比说,“在他多出来的皮肤上?”

    “不,在他脸上,”男人说,“来了一个人,很像雪人。有羽毛。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这人有短短的羽毛。还有一个女人,闻起来蓝蓝的[99],但行动却不一样。或许和你一起来的女人也像她那样吗?”

    托比点点头,仿佛全都听懂了。说不定她真懂。反正我永远没法辨别。

    “她闻起来好蓝啊,”另一个男人说,“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人。”这时所有男人都朝着我的方向吸气,仿佛我是一朵花或者乳酪。好几个人的蓝色阴茎都勃起了。克洛泽警告过我,但我从未见过这番景象,就算在“汇鳞”时也没有,有些客人会专程来做身体彩绘或增大手术。其中几个男人发出一种奇怪的嗡嗡声,有点像手指摩擦水晶玻璃边缘发出的声音。

    “但是那个女人被吓到了,我们对她唱歌,向她献花,用阳具向她示意。”领头的男人说。

    “是的,那两个男人也吓坏了。他们跑了。”

    “她有多高?”托比说,“那个女人。比这个人高吗?”她指指我。

    “对,还要高。她看上去身体不舒服。而且心情不太好。我们要是能给她打呼噜[100],她就能好起来。然后我们就能交配了。”

    那一定是阿曼达,我心想。她还活着,他们没有杀死她。抓紧时间啊!我想大叫。但是托比暂时没有动身的意思。

    “我们希望她可以从我们中间挑四个出来交配[101],”领头的说,“或许你带来的女人可以选择。她闻起来非常蓝!”说到这里,那些男人都笑了,露出一口灿烂无比的白牙,他们的阳具都对着我摇来摇去,像狗开心地摇尾巴。

    四个?一起上?我不想托比射杀这些男人——他们看起来温柔极了,而且长得很漂亮——但我也不希望那些亮闪闪的阳具靠近我。

    “我的朋友不是真正的蓝色,”托比说,“这只是她的另一层皮肤,是一个蓝色的人给她的。这就是为什么她闻起来是蓝色的。他们到哪里去了?你们说的男人和女人?”

    “他们沿着海边走了,”领头者说,“后来,第二天,雪人去找他们了。”

    “我们可以看看她的皮肤下面有多蓝。”

    “雪人的一只脚受伤了。我们帮他打过呼噜,但还是不够。”

    “如果雪人在这里,他会找出蓝色。他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蓝色不应该被浪费。这是秧鸡给我们的礼物。”

    “我们想和他一起去。但他叫我们待在这里。”

    “雪人知道。”其中一个女人说。到目前为止,这些女人没有参与对话,但此刻她们都点着头微笑起来。

    “我们必须走了,去帮助雪人,”托比说,“他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跟你一起去。”另一个男人说——个子稍矮,黄皮肤,绿眼睛。“我们也要帮助雪人。”此刻我注意到这些人的眼睛都是绿色的。他们闻起来像柑橘之类的水果。

    “雪人经常需要我们帮助,”高个儿男人说,“他的气味很弱。他没有力量。而且这回他病了。他病在脚上。他走路跛脚。”

    “如果雪人叫你们待在这里,你们就必须待在这里。”托比说。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在担心什么。

    “我们留在这里,”高个子说,“但你们必须尽快回来。”

    “把雪人带回来,”一个女人说,“这样我们才能帮助他。他又可以回树上生活了。”

    “给他一条鱼。他看到鱼会很高兴的。”

    “他吃它,”一个孩子扮了个鬼脸,说,“先咀嚼,然后吞下去。秧鸡说他必须这么做。”

    “秧鸡住在天上。他爱我们。”一个矮小的女人说。他们似乎把这个秧鸡看成上帝。把格伦看成上帝,穿黑T恤的神——想到他真实的样子,我愈发觉得好笑。但我忍住没笑出来。

    “我们也会给你一条鱼,”那个女人说,“你喜欢鱼吗?”

    “就这么办。把雪人带来,”高个子男人说,“我们去抓两条鱼。三条。一条给你,一条给雪人,一条给闻起来很蓝色的女人。”

    “我们尽力而为。”托比说。

    他们看上去很困惑。“什么叫‘尽力而为’?”男人说。

    我们从树荫下走出来,进入阳光下的开阔处,聆听海浪声。我们走过干燥柔软的沙地,蹚过近岸潮湿硬实的长滩。水面悄然升起,退潮时发出嘶嘶的轻叹,像一条大蛇的呼吸。满地都是鲜艳的垃圾:塑料碎片、空罐头、碎玻璃。

    “我以为他们会扑过来。”我说。

    “他们在闻你身上的味道,”托比说,“他们闻到雌激素的气味,以为你处于发情期。他们只有变成蓝色时才会交配。和狒狒一样。”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说。克洛泽对我说了蓝色阳具的事,但没提到雌激素。

    “从象牙喙比尔那里,”托比说,“疯癫亚当参与了这项体征的设计。目的是为了让生活更简单。有助于选择配偶,消除情爱带来的痛苦。现在我们必须保持安静。”

    我寻思,托比懂得多少情爱的痛苦?

    沿岸的海水里伫立着一排废弃的高楼:我记得从前去遗迹公园沙滩远足时见过它们。这里原来是块陆地,后来海平面急剧升高,龙卷风频繁来袭:这些都是在学校教的。海鸥嘶鸣着,落到平坦的屋顶上歇脚。

    这里可以找到鸟蛋,我心想。还有鱼。实在没招了,还有渔猎照明灯的办法,泽伯教过我们。点一根火把,火光会把鱼群吸引过来。沙地上钻出几只细小的螃蟹洞。荨麻一路蔓延到沙滩。你也可以吃海草。诸如此类的圣尤艾尔食物。

    又是白日梦:表面上盘算着午餐,借此掩盖心底的恐惧。我们办不到的。我们不可能把阿曼达带回来。我们会被杀死。

    ***

    托比在潮湿的沙地上发现几串脚印——两三个人,穿着鞋子或靴子。他们在这里脱下鞋子,或许是为了洗脚,接着他们又穿回鞋子,往树林走去。

    此时此刻他们可能就在那片树林里,正朝外面观望。或许他们只是在观察。或许他们已经在瞄准了。

    这些足迹之上还叠加着另外一种脚印。光脚板。“这人脚跛了。”托比低语道。我想,一定是雪人。那个住在树上的疯子。

    我们把背包滑下肩膀,搁在沙滩和青草地的交界处,第一排树木底下。托比说不能让这些东西加重负担,我们需要腾出双手对付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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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比。圣泰瑞和众徒步者日

    纪元二十五年

    好吧,上帝,托比心想。你怎么看?假如你真的存在。现在就回答我,拜托,因为我们可能已经走到头了。一旦和彩弹手交手,照我看,我们一点胜算也没有。

    你怎么看,那些新人是不是人类的进化版本?第一个亚当是这样的吗?他们会取代我们吗?还是说,你会耸耸肩,让现有的人种继续存活下去?若是这样,你保留的标本有点奇怪:几个科学家,一群园丁的叛徒,两个逍遥法外的精神病和一个离死期不远的女人。这不符合适者生存的法则,除了泽伯以外;然而就连泽伯也疲惫不堪了。

    还有瑞恩。上帝啊,你还能找到比她更脆弱、更天真的人吗?为什么不选一个稍微坚强一点的人呢?如果她是动物会是什么?老鼠?画眉鸟?还是被车灯晃傻眼的麋鹿?关键时刻她一定会崩溃。我本该把她留在沙滩上的。然而这只能推迟不可避免的结局。如果我倒下了,她也活不了。就算现在让她跑回去,这里离泥草屋也太远了。她跑不过他们的,就算成功了也会迷路。而且野林子里有器官猪和狼犬兽,到时谁来保护她?那些蓝肤人肯定不行,假如那两个彩弹手的喷枪好使的话。这种情况下只求速死,否则下场只会更惨。

    亚当第一说过,把人类道德尺度看做乐器的键盘,那么它的按键是有限的,你无法超越前人玩出什么新花样。我亲爱的朋友,我不得不遗憾的说,但它还能弹奏出更低的音符。

    她停下脚步检查来复枪。打开保险栓。

    迈左脚,再右脚,轻轻往前走。脚踏在落叶上发出的窸窣声在她听来无啻于呐喊。谁都能看见我,谁都能听见我,她心想。森林的所有生灵都在看着。它们等着见血,它们可以嗅出来,听见它在我的血管里流淌,叩咚。头顶上,树枝上黑压压的一群,阴险的乌鸦发出嘶鸣:哇哇哇!它们垂涎她的眼睛,那些乌鸦。

    然而,每一朵小花,每一节嫩枝,每一块小石头,都在闪闪发亮,仿佛从里面透出光芒,她曾有过相同的体验,那是来花园的第一天。这是压力造成的感觉,是肾上腺素,是化学作用。她很清楚。但是为什么我们会有这种本能?她思考着。为什么我们被设计成这样,在快要完蛋之前发现这世界是如此美好?当兔子被狐狸咬住脖子时也有这种感觉吗?这是慈悲吗?

    她停下脚步,转头对瑞恩微笑。我看上去是不是很令人安心?冷静镇定,不慌不忙?是不是见鬼的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别这样看我。我动作不够快,我老了,身手迟钝,我没有超级反射神经,相反,顾虑太多让我施展不开。瑞恩,原谅我带你踏上绝路。如果我射偏了,祈祷我们能死得痛快。这回没有蜜蜂会来救我们了。

    我应该召唤哪个圣徒?谁拥有决断力和技巧?冷酷。决断。准确。

    亲爱的豹子,亲爱的野狼,亲爱的狮羊:请把你们的气魄借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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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恩。圣泰瑞和众徒步者日

    纪元二十五年

    听见有人说话,我们行动起来更加小心了。脚跟先着地,托比说,慢慢放平脚掌,再踏下另一只脚跟。这样的话,即便踩到干燥的东西也不会发出声音。

    现在可以听出说话者是男性。他们生了火,烟味随风飘来,夹杂着另一种味道:烤焦的肉香。我这才发觉自己有多饿,口水直泛。我努力想着饥饿,希望能暂时忘却恐惧。

    我们从树叶的缝隙中间窥视。就是他们:一个留着长长的深色胡子,另一个的胡子短而稀疏,光头上开始冒出新发。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我感到恶心反胃。憎恨和恐惧揪住我的胃,触须伸入五脏六腑每个角落。

    然后我看到了阿曼达。那一刹,我的身体一下子变轻了,轻得仿佛可以飞起来。

    她的手没有被绑住,但脖子上拴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缠在深色胡子男的大腿上。她仍旧穿着那身沙漠女郎卡其套装,尽管那衣服已经肮脏透顶。她的脸上满是污垢,头发缺少光泽,都黏在一块儿了。一只眼睛被打青了,手臂裸露的部分也看得见淤青。她的手指上还残留着在“汇鳞”时涂的橘色指甲油。看得我眼眶湿润。

    她瘦成一副皮包骨了,虽然那两个家伙也不见得有多胖。

    我感到自己心跳加快。托比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捏了捏,示意我保持冷静。然后她把棕色的脸庞转向我,挤出骷髅般的微笑。唇角齿光一闪,下颌肌肉一紧。一时间我有点可怜那两个男人。接着她松开我的手,缓缓举起来复枪。

    他们盘腿而坐,把肉块垫在树枝上,架到炭火上烘烤。浣鼬肉。黑白条纹的尾巴扔在一边。地上还有一把喷枪。托比肯定看见了。我可以听见她在心里盘算:如果我对其中一个开枪,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在另一个家伙反击之前干掉他?

    “不就是野人的鸟玩意儿吗,”深色胡子说,“那些蓝色涂鸦。”

    “没可能。我看是纹身。”短毛说。

    “哪个傻瓜会在自己的阴茎上刺青?”深色胡子说。

    “野人爱纹哪儿就纹哪儿,”另一个人说,“这和食人习俗有关系。”

    “你弱智电影看多了吧。”

    “我敢打赌,要不了两分钟她就成活祭品了,”深色胡子说,“等他们轮流干上一遍。”他们朝阿曼达看去,但她死死盯着地面。深色胡子扯了扯绳子。“我们在跟你说话呢,臭婊子。”他说。阿曼达闻言抬起头。

    “既能吃又能操的玩具。”短毛说着,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到那些野人婊子没?个个都隆过胸。”

    “不是隆胸,都是真家伙。想知道的话割开来看看不就行了。我们也可以掉头回去,和那群野人做笔交易,”深色胡子说,“他们对她有兴趣,想得到她,把他们的蓝色老二插进她的屁眼里,再用他们的辣妹回报我们。这买卖太他妈爽了。”

    我知道他们如何看待阿曼达:玩腻了,一泡烂货。毫无价值。

    “还做啥买卖啊?”短毛说,“干吗不干脆毙了那帮杂种?”

    “枪杆里没有足够的汁水把他们全部干掉。能量不足。等他们发现这点,就会扑上来,把我们撕成碎片然后吃掉。”

    “我们应该再往前走走。”短毛开始紧张起来,“他们有三十个,我们只有两个。万一他们趁夜偷偷摸过来怎么办?”

    他们思索这个问题时沉默了一阵。我的皮肤上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在爬。这是恨之入骨的滋味。我不知道托比还在等什么。直接开枪打死他们不就得了。但转念一想,她是老园丁——她不是冷血的人,下不了手。这有违她的宗教信仰。

    “味道还不赖。”长胡子男人从炭堆上拿起烤肉叉。“美味的小东西,明天我们可以再杀一只吃吃。”

    “要喂她吃东西吗?”短毛舔舔手指。

    “把你那份给她一点,”长胡子说,“她死了对咱们没好处。”

    “是对我没好处吧,”短毛说,“你这个连尸体都操的死变态。”

    “说到这个,你先上。给我热热场,我讨厌干屌。”

    “昨天也是我先上。”

    “要不要来掰手腕?”

    这时空地上突然出现了第四个人——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但显然不是那些绿眼睛尤物的家族成员。此人形容瘦削,满身疮疤。他留着一把参差不齐的长胡子,看上去疯得厉害。但我认识他。或者说我自以为认识他。这人真是吉米吗?

    他举起喷枪,把枪口对准那两个人。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开枪,他眼底有种疯子才有的执着。

    但是现在开枪会害死阿曼达。深色胡子男一看见他赶紧爬起来,把阿曼达抓过来挡在身前,一只手勒住她的脖子。短毛低头溜到他们身后。吉米犹豫了,但他没有放下喷枪。

    “吉米!”我在灌木丛里嘶声喊叫:“不要!那是阿曼达!”

    他八成以为灌木丛在对他说话。他转过头。我从树叶后面走出来。

    “太棒了!又来一个傻妞!”胡子男说,“这下我们一人一个,不用抢了,”他贼贼地笑着。短毛猫着腰上前,伸手去够他们的喷枪。

    这时托比站了出来。她高举来复枪,摆出瞄准的姿势。“不要碰那东西。”她对短毛说。她的声音清晰有力,但平稳冷漠。听起来很吓人,事实上她看上去也很吓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还龇牙咧嘴的。像电视里演的报丧女妖,像一具行走的骷髅;像那种无所顾忌孤注一掷的人。

    短毛僵在那里不敢动。抓住阿曼达的家伙一时不知道该把头转向谁:他面前是吉米,旁边有托比的威胁。“退后点!否则我就拧断她的脖子!”他的嗓门很大,听起来他害怕了。

    “也许我会介意,但他无所谓。”“他”是指吉米。对我说:“把喷枪拿过来,小心别被他抓到。”接着又对短毛说:“躺下来。”对我说:“当心你的脚踝。”对胡子男说:“放开她。”

    这一切来得那么快,时间又突然慢了下来。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强烈的阳光刺痛了我;光线噼里啪啦打在我们脸上;我们火花四射,闪闪发光,仿佛电流像水一样涌遍全身。我几乎可以看透躯体——每个人的躯体。那些血管、肌腱、流淌的血液。我可以听见他们的心跳,就像近在咫尺的雷鸣。

    我快要晕倒了。但我不能,因为我必须帮助托比。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身体已经冲上去了。距离这么近,气味清晰可闻。发酸的汗味,油腻的头发。一把抓过他们的喷枪。

    “绕到他后面去。”托比对我说。对彩弹手说:“双手抱头。”对我:“看见谁动作慢了就对准他们背后开枪。”她说得这么自然,好像我是做这种事的行家。对吉米,她说的是:“现在你可以放松了。”仿佛他是受惊的巨兽。

    整个过程中,阿曼达一直毫无动静。然而一旦暗色胡子男松开手,她的行动像蛇一样灵活自如。她扯开脖子上的绳套,用力抽打那家伙的脸。接着猛踹他的卵蛋。我看得出来她没剩多少力气,但她不遗余力,踹到对方弯腰蹲在地上,又开始踢另一个。接着,她举起一块石头重重敲打他们的脑袋,砸出血来。她丢下石头,一瘸一瘸地朝我走来。她哭个不停,大口喘气。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一定遭遇了比死还可怕的不幸。因为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把阿曼达弄哭。

    “噢,阿曼达,”我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吉米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你是真实的吗?”他对托比说。他看上去茫然无措。他揉揉眼睛。

    “和你一样真实。”托比说。“你最好把他们绑起来,”她对我说,“绑结实点。如果被他们逃了,你能想象他们会有多愤怒。”

    阿曼达用袖子抹了抹脸。然后我们动手把那两个人绑起来,手绑在背后,脖子上套一圈。我们可以再多用点绳子,不过暂时够了。

    “是你吗?”吉米说,“我觉得以前见过你。”

    我慢慢挪动脚步朝他走去,因为他手里还握着枪。“吉米,”我说,“我是瑞恩。还记得吗?你可以把那东西放下来。现在没事了。”我像在对着一个孩子说话。

    他手里的喷枪垂落下来,我张开手臂抱住他,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拥抱。他浑身颤抖,但他的皮肤滚烫。

    “瑞恩?”他说,“你死了吗?”

    “不,吉米,我还活着,和你一样活着。”我把他的头发往后撸平。

    “我脑子一片混乱,”他说,“有时候我觉得所有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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